退出閱讀

馬克.吐溫中篇小說集

作者:馬克.吐溫
馬克.吐溫中篇小說集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五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 一

五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

「除了咱們,沒人知道這件事吧?」
「不;想。」
「他們一定是這麼想的!」
「別說了!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來還害怕呢。那件事剛做完我就後悔了;所以我都沒敢跟你說,就怕你臉上掛不住,被別人看出來。那天晚上,我心裡嘀咕,一夜都沒合眼。可是過了幾天,一看誰也沒有懷疑,從那以後我又覺得幹了那麼一件事挺高興。到現在我還高興呢,瑪麗——別提有多高興了。」
「這話說得再多,也幫不了伯傑斯的忙!」
「沒事,愛德華,我現在跟你想到一起去了。」
將原委報來——點滴勿漏——一千二百字。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愛德華。」
「他向來都是這麼說的,一直說到嚥氣的那一天——還一點兒都不避人。」
「鬼都不知道——我擔保,鬼都不知道!」
「是,先生。從今天起到布里克斯頓以北所有城鎮的火車都改點了,先生——報紙要比往常早發二十分鐘。我只好緊趕慢趕;要是再晚兩分鐘就……」
「這是不打自招。我沒臉說,可是我非得說出來不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清白。我本來能夠救他,可是,可是……唉,你知道那時候全鎮子上的人一邊倒——我哪有勇氣說出來呀。一說出來大家就都沖著我來了。我也覺得那樣做不夠意思,太不夠意思了,可是我不敢哪;我沒有勇氣和眾人對著幹。」
可是他已經走了。不過只走了一小會兒。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就遇見了報館的主筆兼老板。理查茲把那篇文字交給他說:「我有一篇好東西給你,考克斯——登出來吧。」
他妻子自然是吃了一驚。
「誰都會這麼說,愛德華——不管當眾怎麼樣,背後誰都會這麼說。到如今有六個月了吧,咱們鎮子又變成原來那個老樣子啦——誠實,小心眼,老子天下第一,還老虎屁股摸不得。」
「我是過來人了。咱們在這兒搭個床吧;咱們得好好守著,守到明天早上銀行金庫開門,收了這隻袋子……天哪,天哪——咱們要是沒走錯那步棋,該有多好!」
搭好了床,瑪麗說:
現在我有這樣一個辦法:假如您願意進行私訪,悉聽尊便。把這張紙上寫的話告訴每一個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假如他回答說,「我就是那個人;我當初說過怎樣的一句話,」就請核實一下——也就是說:打開袋子,您能在袋子裡找到一個裝著那句話的密封信件。如果那位候選人所說的話與此相符,那就把這筆錢交給他,不用再問下去了,因為他無疑就是那位先生。
「很好,太太,這不要緊。我只不過是想讓您先生照管一下這隻袋子,如果他找到了物主,就轉交給他。我是外地人,您先生不認識我;今天夜裡我是特意路經這個鎮子,了卻我擱了好久的一樁心事。現在事情已經辦妥,我可以走了,我很高興,還稍稍有點兒得意,以後你們再也不會見到我了。袋子上別著一張字條,上面把所有的事都說清楚了。晚安,太太。」
理查茲太太哆哆嗦嗦地撲過去把門鎖上,然後把窗簾放下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兒,提心吊膽,思量還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和那一袋子錢更保險一點兒。她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賊,過了一會兒,她抵擋不住好奇心,又回到燈下,看完了那張紙上的話:
如果您願意公開尋訪,就請把這番話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再加上如下說明,即:從當日起三十天內,請申領人於(星期五)晚八時光臨鎮公所,將他當初所說的話密封交給(如果他肯費心料理的話)伯傑斯牧師;請伯傑斯先生屆時到場,把錢袋上的封條去掉,打開錢袋,看與袋內的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請將這筆錢連同我的衷心謝意一起,交給我的這位已經確認身分的恩人。
「一百六十磅重?唉,瑪麗,那得有四……萬……塊錢哪——想想——一大筆財產啊!咱們鎮子上有這麼多財產的人過不了十個。給我看看那張紙。」
「您只管坐著好了,太太,我不打擾您。好了——現在這東西藏得嚴嚴實實;誰想知道它在哪兒可不容易了。太太https://m.hetubook.com.com,我能見見您先生嗎?」
「已經發走了,先生。」
「說了又怎麼樣;那上面還說可以私訪呢,只要你願意才算數。現在可好——我沒說錯吧?」
「不會。」
「你究竟趕個什麼勁呀,我真不明白。」
這對朋友沒道晚安就各奔東西;各自拖著兩條腿走回家去,就像霜打了一樣。回到家,他們的妻子都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她們用眼睛就得出了答案,不等聽一字半句,自己先垂頭喪氣一屁股坐了下去。兩家都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這可是新鮮事;從前兩口子也拌嘴,可是都不激烈,也沒有撕破過臉面。今天夜裡兩家的口角就好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理查茲太太說:
「是,先生。」
「命!呵,一個人要是幹了蠢事想找個藉口,就說『什麼都是命啊!』要說命,這筆錢特地來到咱們家,不也是命嗎?老天爺已經安排好的事,你非要自作主張——誰給你這種權力啦?這叫自作聰明,就是這麼回事——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就別再裝老實人、裝規矩人啦……」
「芝麻開門——那句話到底是怎麼說的?我真想知道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好吧,來;咱們該上床了。」
「瑪麗,你聽我的——他是清白的。」
「愛德華,要是你等一等——要是你停下來琢磨琢磨呢;可是你不,你非要直奔報館的印刷廠,把這件事嚷嚷出去,讓天下的人都知道。」
「除了理查茲兩口子……還有咱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祕密……沒有別人了。」
這時,理查茲和考克斯腳步匆匆,穿過闃無人跡的街道,迎頭走來。兩人氣喘吁吁地在印刷廠的樓梯口碰了面;夜色中,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的臉色。考克斯悄悄地問:
「就是。當然啦,他也不在乎大家這麼想。大家攛掇那個可憐的索斯伯里老漢找他算賬,老漢就照他們說的風風火火跑了去。古德森把老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像要在索斯伯里身上找出一塊自己特別瞧不起的地方,然後說:『這麼說,你是調查組的,是嗎?』索斯伯里說:差不多吧。『哦,依你說,他們是想仔仔細細地問呢,還是聽點兒簡單的就行了呢?』『古德森先生,要是他們想仔仔細細地問,我就再來一趟;我先聽簡單的吧。』『那太好了,你就讓他們全都見他媽的鬼去——我覺得這夠簡單的了。索斯伯里,我再勸你幾句;你再來仔仔細細打聽的時候,帶個籃子來,把你那幾根老骨頭提回家去。』」
「如實說出來真沒臉見人,瑪麗,可是……」
「慢著,慢著——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守著它呀,愛德華!」
「是你嗎,約翰尼?」
隨後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夫妻倆都陷入了沉思。最後妻子抬起頭來說:
「我……我想你就是……就是……也沒有什麼用處。人可不能……呃——大夥兒的看法——不能不那麼小心——那麼……」這條路不大好走,她繞不出來了;可是,稍停一會兒,她又開了腔。「要說這件事是不大合適,可是……嗨,咱們頂不住呀,愛德華——真是頂不住啊。哎,無論如何,我也不願讓你說出來!」
「這可是出了奇了!嘿,簡直就像小說一樣;和書上那些沒影兒的事一樣,平常誰見過這樣的事呀。」這時他激動起來,神采奕奕,興高采烈。他打著哈哈彈彈老太婆的臉蛋兒,說:「嗨,咱們發財了,瑪麗,發財了。咱們只要把這些錢埋起來;把這張紙一燒就行了。要是那個賭徒再來打聽,咱們只要愛理不理地瞪著他,說:『你說什麼胡話呀?我們從來沒聽說過你,也沒聽說過你那條什麼金子袋子。』那時候,他就傻了眼,還有……」
「嗨,就是;不過他倒不在乎。叫我說,除了伯傑斯牧師,在咱們這些人當中,最遭人恨的就是他了。」
兩個人上了樓梯;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夥子趕了上來,考克斯問道:
丈夫似乎左右為難,不知說什麼好;妻子直瞪瞪地盯住他,等著他答話。理查茲後來猶猶豫豫地和*圖*書開口了,好像明知道他的話要受到質疑:
「為什麼?」
他們又興致勃勃地把話頭引回那袋神祕的金子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的談話開始有了停頓——因為沉思而停頓。停頓的次數越來越多。最後理查茲竟然想呆了。他坐了半天,神情茫然地盯著地板,慢慢地,他的兩隻手開始做一些神經質的小動作,圈點著心裡的念頭,好像是有點兒著急。這時候,他妻子也犯了老毛病,一聲不吭地想心事,從神態看得出她心亂如麻,不大自在。最後,理查茲站了起來,漫無目標地在房間裡蹓躂,十個手指頭在頭髮裡蓖過來,蓖過去,就像一個夢遊的人正做一個噩夢。後來,他好像是拿定了主意;一聲不響地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出門去了。他妻子還在皺著眉頭想心事,好像沒有發覺屋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不時喃喃自語:「可別把我們引到……可是……可是……我們真是太窮了,太窮了!……,可別把我們引到……啊,這礙別人的事嗎?——再說誰也不會知道……可別把我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只剩下嘴唇動彈。稍停,她抬頭掃了一眼,半驚半喜地說:
「睡覺?」
她把燈光擰小一點,躡手躡腳地溜到那隻袋子旁跪下,用手觸摸著鼓鼓囊囊的邊邊角角,愛不釋手;年邁昏花的老眼中閃出一絲貪婪的光。她有時像靈魂出竅;有時又有一半清醒,嘟嘟囔囔地說:「我們要是能等一等就好了!——啊,只要等那麼一小會兒,別那麼著急就好了!」
「還有,你就順嘴說笑話吧,那一袋子錢可還堆在這兒哪,眼看就要到賊出門的時候了。」
「古德森就是這樣;一點都沒走樣。他老是覺得他的主意比誰都強:他就這點虛榮心。」
「噢,我知道,我知道——沒完沒了的教育、教育、教育,教人要誠實——從搖籃裡就開始教,拿誠實當擋箭牌,抵制一切誘惑,所以這誠實全是假的,誘惑一來,就全都泡湯了,今天晚上咱們可都看見了。老天在上,我對自己這種僵成了石頭、想打都打不爛的誠實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直到今天——今天,第一次真正的大誘惑一來,我就……愛德華,我相信全鎮子的誠實都變味了,就像我一樣;也像你一樣,都變味了。這個鎮子卑鄙、冷酷、吝嗇,除了吹牛、擺架子的誠實,這個鎮子連一點兒德行都沒有了;我敢發誓,我確實相信,有朝一日這份誠實在要命的誘惑腳底下栽了筋斗,它的鼎鼎大名會像紙糊的房子一樣變成碎片。好,這一回我可是徹底坦白了,心裡也好受了。我是個騙子,活了一輩子,騙了一輩子,自己還不知道。以後誰也別再說我誠實——我可受不了。」
「是呀,瑪麗,這比什麼都要緊哪。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就是一陣兒想不開,算不了什麼。親親我——好了,什麼事也沒了,我也不再發牢騷了。你弄什麼東西來了?袋子裡有什麼?」
「可是,瑪麗,你也知道咱們從小到大受的是什麼教育,把咱們教的只要是老實事,想也不想就馬上去做,全鎮子上的人都是這樣,這都變成咱們的第二天性……」
「你說得對。好吧,那咱們怎麼辦呢——私訪?不行,不能這麼辦:那可就把這篇小說糟蹋啦。還是挑明了好。想想看,這件事得鬧出多大的動靜來!還不讓別的鎮子全都嫉妒死。在這種事情上,除了哈德萊堡,一個外鄉人還能信得過誰呀,這一點他們心裡都有數。這不是給咱們鎮子金榜題名嗎。我現在就得到報館的印刷廠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約的是一篇大稿子呀!編輯主任如約交了稿;於是,他成了全美國最風光的人。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所有的美國人都在念叨「拒腐蝕的哈德萊堡」,從蒙特婁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羅里達的柑桔園;千百萬人都在談論那個外鄉人和他的錢袋子,都操心能不能找到那位應得這筆錢的人,都盼著快快看到這件事的後續報導——越快越好。
「要是還來得及……」
瑪麗一https://m.hetubook.com.com副心煩意亂的樣子,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她吞吞吐吐地說:
回到家裡,他和妻子坐下來又把這件迷人的蹊蹺事談論了一遍;兩個人一絲睡意都沒有。第一個問題是,那位給過外鄉人二十塊錢的公民會是誰呢?這個問題似乎很簡單;夫妻倆不約而同地說了出來:
「下一次個屁!一千年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老天有眼,我想也不會有人提了。」
這件事已經過去多年了。當時哈德萊堡是四里八鄉最誠實、最正直的一個鎮子。它把這種從沒有汙點的名望一直保持了三輩人,並且以此為榮,把這種名望看得重於它擁有的其他一切。這種自豪感是如此強烈,保持這種榮譽的願望是如此迫切,以至於鎮子裡的嬰兒在搖籃裡就開始接受誠實信念的熏陶,而且,這一類的教誨還要作為主要內容,在以後對他們進行教育時貫穿始終。另外,在整個發育期裡,青年人要與一切誘惑徹底隔絕,這樣,他們的誠實就能夠利用一點一滴的機會變得堅定而牢固,成為他們的主心骨。鄰近的那些鎮子都嫉妒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他們表面上對哈德萊堡人以誠實為榮冷嘲熱諷,說那是虛榮心作怪;然而,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哈德萊堡的的確確是一個腐蝕不了的鎮子;再追問下去,他們還會承認:一個想離家出外找一個好工作的青年人,如果他是從哈德萊堡出去的,那麼,他除了自己老家的牌子以外,就用不著帶什麼推薦信了。
「發走了?」話音裡包含著難以言傳的失望。
她說不下去,哭了起來。她丈夫本來是想找幾句寬心話,可脫口而出的卻是這麼幾句:
「我……哎,瑪麗,我心裡想的和你一模一樣,我真是這麼想的。這好像有點怪,太怪了。過去我從來不敢相信會是這樣——從來不信。」
「因為誰都會以為那是古德森幹的。」
「哎,對——是有點怪。那是……那是……」
「你說什麼!不是他的錯!誰都知道,就是他作的孽!」
於是,他妻子把那個天大的祕密告訴了他。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說:
然而,日久天長,哈德萊堡因為得罪一位過路的外地人終於倒了黴——這件事他們也許出於無心,肯定也沒有在意,因為哈德萊堡功德圓滿,所以,無論是外鄉人的閒言碎語,還是高談闊論,哈德萊堡人都無須在意。可話又說回來,早知此人是個愛記仇、不好惹的傢伙,當初對他破破例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整整一年的功夫,那人無論走到哪兒,肚子裡總憋著在哈德萊堡受的委屈,只要一有空閒,就挖空心思地琢磨怎麼能報復一下,讓自己心裡舒坦。他想了好多好多的主意,這些主意全都不錯,可沒有一個十全十美的;要害之處在於:這些主意只能一個一個地傷害好多人,而他想要的卻是能把全鎮一網打盡的辦法,不能有一條未受傷害的漏網之魚。最後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這主意剛冒出來,他的腦海中就被幸災樂禍的光芒照得通明透亮。他馬上開始擬定一項實施方案,還自言自語地說:「就這麼辦——我要把那個鎮子拉下水!」
我是個外國人,馬上就要回本國去,在那裡常住。我在貴國逗留了很長時間,多蒙貴國關照,不勝感謝;對於貴國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萊堡的公民——我更想格外致以謝意,因為一兩年前他有大恩於我。事實上,那是兩樁恩德。容我細說端詳。我曾經是個賭徒。我的意思是,我過去是個賭徒。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那天夜裡我來到這個鎮子的時候,腹內空空,身無分文。我向人求告——是在黑影裡,我不好意思在亮處乞討。我求對人了。他給了我二十塊錢——也可以說,他給了我一條命,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還給了我財運;因為我靠那筆錢在賭場裡發了大財。還有最後一條:當時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在心上,直到如今。這句話最後讓我口服心服;因為口服心服,我才良心發現,再也不賭了。現在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我要找到他,讓他得到這筆錢,https://www.hetubook.com.com至於他是把錢給人,扔掉,還是自己留著,全都由他。這只不過是我知恩圖報的方式罷了。假如,我可以在此地逗留,我本來會自己去找他;不過沒有關係。一定能找到他的。這是個誠實的鎮子,腐蝕不了的鎮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它,不用擔心。憑那位先生當年對我說的那句話,就可以確定哪一位是我的恩人;我相信他一定還記得那句話。
理查茲一臉被人抓住了把柄的窘態。
「夠大了,夠大了。只不過那件事不是他的錯啊。」
悄悄地回答:
六個月之後,他坐著一輛輕便馬車再次來到哈德萊堡,約莫晚上十點鐘左右,馬車停在銀行老出納員的大門外。他從馬車上搬下一隻袋子,扛著它跌跌撞撞地穿過院子,敲了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了聲「請進」,他就進去了。他把那隻袋子放在客廳裡火爐的後面,客客氣氣地向正在燈下坐著看《教友導報》的老太太說:
「那上面是說了要發表呀。」
「他為什麼這樣做我明白。這可又是不打自招了。那件事剛鬧出來,正在沸沸揚揚的時候,鎮上打算讓他『爬竿』。我被良心折磨得簡直受不了,偷偷去給他通風報信,他就離開鎮子,到外地避風去了,直躲到沒事兒了才回來。」
「他不是個壞人。這我明白。他人緣不好,都是因為那一件事——就是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一件事。」
倆人沒聽他說完,就掉過頭去慢慢走開了。大約有十分鐘,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後來考克斯氣哼哼地說:
他把那張字條掃了一遍,說:
「老天,門沒鎖哩!」
十一點鐘的時候,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妻子迎頭就說:「你可回來了!」他卻說:「我太累了——累得要死;過窮日子可真不容易,到了這個歲數還要出這種苦差。就為那點兒薪水,熬來熬去熬不出頭,……給人家當奴才;可人家趿拉著拖鞋在家裡坐著,有的是錢,真舒坦哪。」
這時候,考克斯夫婦也打完了嘴仗,言歸於好,他們上了床——想來想去,輾轉反側,煩躁不安,思量古德森究竟對那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說了一句什麼話;那真是金口玉言哪,一句話就值四萬塊,還是現款。
「不成,他上布里克斯頓了,也許過半夜才能回來。」
「可伯傑斯遭人恨是活該呀——在這塊地方,他再也別想有人聽他布道了。雖說這鎮子也沒什麼出息,可人們對他總還是心裡有數的。愛德華,這個外鄉人指名讓伯傑斯發這筆錢,這件事看起來是不是有點怪呀?」
「可是,瑪麗,別管怎麼說,這樣做肯定是最好的辦法——肯定是;咱們心裡有數。再說,咱們別忘了,這也是命啊……」
這時候,考克斯也從辦公室回到家裡,把這件蹊蹺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自己的妻子,迫不及待地議論了一番之後,他們猜到了已故的古德森,認為全鎮子的男人裡頭只有他才會慷慨解囊拿出二十塊錢來,用這筆不小的數目去接濟一個落難的外鄉人。後來,他們的談話停了下來,倆人默默無言地想起了心事。他們的神經越來越緊張,煩躁不安。最後妻子開口了,好像是自言自語:
請予公布;或者用私訪的辦法找到物主——只要能找到物主,無論哪一種辦法皆可。這個袋子裡裝的是金幣,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
「可能太晚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看一看吧。」
「瑪麗,伯傑斯不是個壞人呀。」
「他?他可沒想過我當初能夠救他。」
「愛德華!當時鎮上要是查出來……」
丈夫微微受到觸動,從冥思苦想中解脫出來;他眼巴巴地瞪著臉色刷白的妻子;後來。他遲遲疑疑地站起身。偷偷地瞄了一眼帽子,又瞟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這是無聲的請示。考克斯太太三番兩次欲言又止,後來她以手封喉,點頭示意。很快,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了。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先是激動得顫顫巍巍,很快又陷入了沉思——她的思路如下:「這可真是件蹊蹺事兒!……那個好心人蜻蜓點水施捨了幾個小錢,瞧這份回報!……這件好事要是我丈夫幹的就好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因為我們太窮了,這麼老了,還這麼窮!……」這時她嘆了一口氣——「可這並不是我的愛德華幹的;不是,給外地人二十塊錢的不是他。這可真不巧,真的;現在我明白了……」這時她打了個冷戰——「不過,這是賭徒的錢哪!是不清不白得來的:這種錢咱們可不能拿,連沾都不能沾。我可要離它遠遠的;這錢一看就髒兮兮的。」她換了把遠一點的椅子坐下來——「我盼著愛德華回來,把這錢拿到銀行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小偷就會來;一個人在這兒守著它真難熬啊。」
鎮子上的電報所那天晚上關門比平日晚,原因如下:考克斯報館裡的編輯主任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他這個通訊員簡直是掛名的,因為他一年發的稿子被社裡採用不超過四次,多不過三十個字。可這一次不同。他把捕捉到的線索電告之後,馬上就接到了回電:
「啊,」妻子鬆了一口氣,嚷嚷著,「這樣我就高興了。只要他當初不知道你能夠救他,他……他……呃,這件事就好辦多了。唉,我原本就該想到他不知道,雖然咱們不大搭理他,可他老是想跟咱們套交情。別人拿這件事挖苦我可不止一次了。像威爾遜兩口子,威爾科克斯兩口子,還有哈克內斯兩口子,他們都話裡有話地尋開心,明知道我面子上過不去,非要說『你們的朋友伯傑斯』如何如何。我可不想讓他一個勁兒纏著咱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撒手呢。」
「瑪麗,這一來就萬事大吉,把咱們給救了。那件事再也不會有人提了。」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猜得出古德森對那個外鄉人說過什麼話就好了。」
「現在我擔心的是他怎麼看咱們,愛德華。」
畢恭畢敬地回答:
「胡說!」她叫了起來。
「為了你,我有多難過呀,愛德華,這你都知道;不過,你得想開點兒:咱們的日子總算還過得去;咱們的名聲也不錯……」
「好吧,想。」
「他去了!可是,天哪,也許太晚了——來不及了……也許還不晚——也許還來得及。」她起身站著想,神經質地一會兒把兩手絞在一起,一會兒又鬆開。一陣輕微的顫慄掠過全身,她從乾啞的嗓子擠出了聲音:「上帝饒恕我吧——這念頭真可怕呀——可是……上帝呀,看我們成什麼樣子啦——我們都變成怪物了!」
「巴克利.古德森。」
「我真盼著能想到一起去。你說吧。」
「瑪麗,說不定那個外鄉人比這鎮子上的人更了解他哪。」
「瑪麗,假如說出來,不知會有多少人不拿正眼看咱們;那樣一來……那樣一來……」
「一點沒錯。我覺得這是罪過,沒臉見人。你呢?」
「我沒法相信,我不信。你是怎麼知道的?」
「啊,當然啦,這些我都明白;可是只要你等一等,仔細想想,不就能想起來已經找不到應該得這筆錢的人了嗎。他已經進了棺材,也沒有留下一男半女,連親戚也沒有;這麼一來,這筆錢要是歸了哪個急著等用錢的人,對誰都沒有妨礙呀,再說……再說……」
這位老太太害怕這個神出鬼沒的大個子外地人,見他走了心裡才踏實。不過她的好奇心被引逗了起來,就直奔袋子而去,取下了那張字條。上面開頭的話是:
「我現在明白了,你看,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老是不動腦子,想吃後悔藥也來不及。不過下一次……」
「嗨,沒錯,沒錯,真是那麼說的;不過,我一想這件事會鬧得沸沸揚揚,一想到一個外鄉人這麼信得過哈德萊堡,這是多大的臉面……」
「不錯,」理查茲說,「這樣的事他幹得出來,這也正是他的作派,像他這樣的人鎮子裡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了。」
「哪來的這麼多『那是』呀?換了你會挑他嗎?」
「是呀,就為了這個,他才遭人恨。」
「那『一件事』,太對啦!就那『一件事』還不夠大麼?」
「現在我也高興啊,那樣對待他也太可怕了。是呀,我挺高興;你知道,你這樣做才算對得起他。可是,愛德華,萬一這件事哪天露了餡呢?」
「你先不用發早班郵件——什麼郵件都別發;等著,到時候我告訴你。」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