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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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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唔,」她摸著自己身上的一個衣褶說。
「現在在場的諸位先生,也曾有人想起梅森。狄克森路線以南沒有一個大砲工廠嗎?或曾想起南方的製鐵廠多麼少嗎?羊毛廠、棉紗廠、製革廠多麼少嗎?諸位也曾想起我們並沒有一條戰艦,而他們北佬兒卻可以在一個禮拜之內將我們的港口封鎖起來,以致我們不能把棉花運銷到外面去嗎?不過——當然——這些事情是你們諸位都想過了的。」
「那末你真有愛我的可能嗎?」
察理臉上泛過一陣怪異的神情,不信和羞恥跟愛做了一場爭鬥。結果是愛勝利了,因為他覺得一個女孩子只要是美麗、溫柔、可愛,也就夠了,不必一定等教育來錦上添花,於是他急忙回答道:「包爾嘉是義大利人。」
「林肯已經召集了人,召集了兵士——我是說志願兵——七萬五千人了!」
察理聽見這一聲低聲的禁喝,不覺嚇得滿臉通紅,及等看見她的眼睛盯住自己的妹妹看,這才又笑了起來,原來思嘉怕別人聽見他的話呢。是的是的。女孩子家自然怕難為情的。於是察理感覺到了一陣男性的威力,是他生平從來沒有經驗過的,因為他居然能使女孩子怕難為情起來,這是破題兒第一遭呢。這一下刺|激將他麻醉了。他於是將自己的面容重新整頓整頓。成了自以為是一種毫不介意的神情,也把思嘉的手輕輕的回擰了一下,以示自己是個懂世故的男子漢,不但了解並且接受她的斥責了。
「不,」她說著,裝起了一個勉強的微笑。
「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統的一部分,我們能互相了解的。思嘉!思嘉!我能不能使你明白,除非兩個人彼此相像,結婚就絕不能有平穩的日子呢?」
一陣沉沉欲睡的懶意降落在群眾裏面。黑人們懶洋洋的走著,在收拾那些陳列食品的長桌子。笑語之聲漸漸的不起勁了,這裏那裏的人堆落入沉默了。大家都在等候女主人宣告早晨宴會的終結。棕櫚葉狀的扇子搖得慢了,有好幾位老先生就在太陽底下飽著肚皮打瞌睡。大野宴告終了,大家都要趁這太陽正高的時候休息一下。
思嘉急急尋思了一番,再也想不起本區裏面或是餓狼陀或是沙番有姓這包爾嘉的人家。
剛剛掉轉頭,她就看見察理從穿堂的那一頭跑進屋子來。他一看見她,慌忙跑上前。他的頭髮蓬亂著,他的臉兒激動得幾乎成了一朵紫葵花。
「你講罷!」
「你這檐下鬼——」她怒不可遏的說。
「我將到死都恨你,你這王八蛋——你這下流坯——下流坯——」她想找一個最最惡毒的名詞來罵他,可是她想不出來。
思嘉一面跟衛約翰匆匆談著話,一面拿眼睛向人群中搜索希禮,可是希禮不在廊子上。隨即有十幾個聲音向她招呼,司徒伯倫兩兄弟也就迎上來,孟家的一班女孩子都跑過來喝采她的衣服,霎時之間她就成了一個聲音圈子的中心,大家都直著喉嚨喊,以至那聲浪越來越高。可是希禮在那裏呢?還有媚蘭呢?察理呢?她裝做不以為意的樣子四面看了看,然後又向那個笑語喧嘩的穿堂一直看過去。
思嘉對於他那一擰,連覺也沒有覺得,因為在這當兒,她清清楚楚聽見媚蘭嬌滴滴的在那裏說:「關於戴克理的作品我怕不能跟你同意。他是一個譏嘲派。我怕他沒有狄更司那麼上流。」
末了,司徒低著頭對英黛微笑了笑——一種不願意的微笑,又點了點他的頭。大概英黛是在請求他不要跟隨白瑞德去找碴兒的罷。此後,所有的客人都站起身來,抖了抖膝上的碎層。太太們招呼了奶媽們,小孩們,將自己的族類聚齊了,一夥兒動身走了。小姐們則三三五五,笑著說著,都要到樓上臥房中去瞎聊天打中覺去了。
霎時之間。來了一個非常深刻的沉默,彷彿他們兩個的呼吸都停止了。然後,她的顫抖完全消失,而一陣快樂和得意奔湧上來。她為什麼不早就這麼做呢?這比她平日受教的那種種閨秀的戰略簡單得多。於是,她拿眼睛去搜索他的。
他的熱手使她感覺到難受。
一會兒之後,所有的女客都離開了野宴場,將樹蔭下亭子裏的位置統統讓給男客們了。未走的就只剩湯太太一個。她是被郝嘉樂、方先生,以及別的一些人留住了,要她答覆賣馬的事情的。
嘉菱拼命搖著頭。「可是她也一樣的毀了,」她低聲的回答她。
藏書室裏是半暗的,因為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下來擋太陽了。崇高的四壁之間塞滿了黑魃魃的書本,使她頗感到不快,她自以為這裏便是她和希禮幽會的處所,因而覺得殊屬不適宜。她平日見到大量的書本,總都要感到不快,猶之見到喜歡讀大量書本的人一般。凡是這樣的人,她都要覺得不快的,只有希禮是例外。那些笨重的器具,對她龐然森豎著,也使她感到了一種威脅。裏面有高靠背、深坐兒、闊扶手的大椅子,是為衛家高個兒的男子們特製的,又有一些天鵝絨的矮椅子,前面配著天鵝絨的踏腳凳,則是給女孩子們坐的、在裏邊的盡頭處,面對著壁爐,放著一張七呎長的沙發,那是希禮平時最喜愛的座位,從外面看去,只見豎著一個高高的靠背,跟一頭睡著的巨獸一般。
就是對於蜜兒,自從他去年秋天繼了遺產之後,早已在不言之中訂好了婚約,他也是那麼冷淡,那麼不響的。有時候,他要發生一種孤獨的感想,覺得蜜兒如果會做媚人的把戲。對於他自己是不利的,因為她也可以拿這套把戲去媚別人。他對於要跟蜜兒結婚的希望,並不感覺到怎樣興奮,因為他平日在書本裏曾經讀到種種瘋狂的羅曼史,而蜜兒並不能激起他這種羅曼史的情緒,他一逕都在渴望一個美麗、倜儻、而充滿著熱情和戲謔的女人來愛他。
年輕的小姐們多數同她們的男伴兒坐在桌子兩旁的條凳上,但是思嘉覺得條凳上的位置只有兩邊兩個空位,一邊只坐得一個男人,所以她獨自坐開去,以便四周圍可以儘量容納男人的座位。
在那間放包裹的臥房裏,她見高嘉菱在那裏對鏡梳粧,正把自己的嘴唇拼命咬著,要它顯得再紅些。她的胸帶上插著新鮮的薔薇,跟她的面頰互相輝映,她那矢車菊一般藍的眼睛興奮地跳舞著。
亭子裏那個從萬葉來的聾老頭子問英黛。
說著,他伸出一隻手來給她,誰知在這當口,她便用盡了全身之力,向他臉上狠狠的打了一個耳摑。在那麼寂靜的房中,這一下的響聲特別覺得清脆,正如一條馬鞭在空中呼了一下一般,而經這一來,她的一肚子忿怒突然都消失,心中只賸一種淒涼之感了。
她漸漸回復冷靜,她的心思也漸漸集中起來。不過她的一切情緒都被一層霜罩著,她想自己從此再也不能有熱烈的情感了,那麼為什麼不就拿這紅著臉兒的美貌孩子遷就遷就呢?總之,現在是誰都可以的了,她一概都不管了。是的,那怕她一直活到九十歲去,她也一概都不管的了。
「是的,」他遲鈍地說。「顧念的。」
她已經走到前面的廊子上,忽有一個新的思想使她突然止了步——她不能回去!她不能逃走!她得在這裏硬著頭皮看到底,無論那些女孩子怎樣的惡毒,無論她自己怎樣的羞辱和心碎,她都得忍受到底。你要一逃,適足以供給她們一些攻擊的軍火。
「怎麼,你總看見的,她不管碰上了那一個男人,總都抓住不肯放手的——甚至於那個甘先生,他是她妹子的情人呢。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人。現在她又在追察理了。」蜜兒自覺地吃吃笑了一聲。「你是知道的,察理跟我——」
「他說他不曾——嗯——不曾跟她有過什麼事,他不知為什麼應該跟她結婚。後來她的哥哥當然去跟他交涉,這個姓白的卻說他寧可給鎗打死,也不願跟一個傻子結婚。後來他們決鬥了,這個姓白的打中那女子的哥哥,他死了,姓白的逃出曹氏屯,從此人家都不招待他。」嘉菱結束得正是時候,因為蝶姐又進房來料理化粧品來了。
「親愛的,你難道一定要我說出使你難受的話來嗎?」
「我偏要這麼講,算我得罪你家媚蘭了!不過你是誰,配來說我應該不應該?你是懦夫,你是王八蛋,你是——你不該哄騙我,使我相信你會得跟我結婚——」
那時看不見英黛,不知她在那裏,可是思嘉想她大概還在廚房裏指揮人。可憐的英黛,思嘉想,自從她母親死後,就得她管家,一天忙到晚,並且除了湯司徒,始終找不到第二個愛人,誰知湯司徒偏說我比她美,那是當然怪不得我的。
現在她的心已經平靜了些,她就點腳尖兒踏上幾步樓梯,走進那寂靜的穿堂。一種溫暖的朦朧瀰漫著全屋,彷彿它也睡得正恬適,跟那些女孩子一般,直要等到夜裏,音樂響起來,蠟燭亮起來,方才放出美的全貌來似的。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梳粧室的門,悄悄的溜了進去。她的手伸在背後還未放開門上的把手,忽聽見衛蜜兒的聲音低到跟耳語似的。從通臥房那重門的門縫裏傳了出來。
「他做過什麼事呢?」
「見了鬼了呢!」她學著父親常用的一句咒語忿然的對她自己說。「看他那副神氣,彷彿我光身子的時候他都看見過似的,」於是將頭一翹,管自上樓去了。
她拿一柄摺扇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便掉轉頭走上樓梯去。在這當兒,她又看見那個白瑞德,在離開察理不過數呎的地方獨個人站著,剛才的一番談話他分明是全部聽到了,因為他對她咧著嘴,陰險得跟一隻野貓一般,同時又將她渾身上下的掠了一眼,眼光之中全然沒有向她經常慣用的那種敬意。
她聽見他的輕輕的腳步聲向那長長的穿堂漸漸的消失而去,然後她想起自己這番舉動的重大後果來。她是永遠失了他了。從此他一輩子都要恨她,而且每次見到她的時候都要記起她曾經無緣無故的自己投到他懷裏去過。
「先生,你在這裏,你應該宣佈一聲的。」
「真的。」
那座白色的房子將它的高柱子豎在她面前,似乎帶著一種疏遠的莊嚴漸漸的退後而去。如今這座房子是和她永不相干了。希禮絕不會把她帶進它的門檻去做新娘了。啊,希禮!希禮!我現在做出什麼事來了!她覺得心的深處有一點東西在那裏刺她,而這點東西外面卻被一層受傷的傲慢和一層冷酷的現實蒙蓋著。這時她正有一種成年人的情緒在那裏產生,比之她的虛榮心和固執的自利心都強烈些。她是愛希禮的,而且分明知道自己是愛他,所以當她看著察理從那碎石道上消失而去的當兒,她那患得患失之心是非常之深切顯明了。
她捏緊了拳頭,打著身邊那根高高的白柱,她恨不得變做了參孫,把整個十二根橡樹園都坍倒了,把裏面的人一個個都毀滅了。她要使他們難過。她要做出來給他們看。她並不清楚到底怎麼個做法,總之要做就是了。她要傷害他們,比他們傷害她還要厲害。
「那末你要馬上跟我結婚嗎,思嘉小姐?」
主人衛約翰站在廊子的臺階上,一頭銀絲般的頭髮,身子筆挺的,滿面是春風,永遠像肇嘉州夏日的太陽那般溫熱。他旁邊站著衛蜜兒,像似一逕侷促不安的在那裏迎候來客。她之所以叫做蜜兒,就因她對於上自父親,下至田裏做活的,都叫得那麼蜜蜜甜甜的緣故。
逐漸的,那種作噁的感覺消散開去了。一分鐘之後,她已經覺得很好,便悄悄的溜進英黛臥房隔壁的那間小梳粧室,鬆開小馬甲,爬上一張床,在那些睡著的女孩子身邊躺下。她嘗試鎮定她的心,並要把面孔裝得平靜些,因為她知道自己一定已經像個瘋女人了。她絕不能讓誰看破曾經有什麼事故發生。
她從椅子上唰的站了起來,緊緊捏起了雙手,他也站了起來,對她巍然高聳著,臉上充滿著沉默的苦惱,就是一個人被強迫著要與難堪的現實去對面的那種苦惱。
他車轉身子,面對著群眾,腳跟喀嚓的碰了一聲,像個跳舞師似的鞠了一個躬,那一個躬,在他這樣雄赳赳的一個人,總算已至極文雅之能事的,然而同時又顯得十分無禮,不啻是打人一個耳摑。然後他跟衛約翰踱過草場,只見他一路昂頭天外,將一陣陣令人不快的笑聲送回眾人聚集的地方來。
「好罷,那末這話是王八蛋說的了——」
當她這麼談著笑著並在屋子裏院子裏四處搜索著的時候,她的眼睛忽然落在一個陌生人身上,那人獨自站在穿堂裏,帶著一種冷漠輕慢的神情不轉眼的看著她,使她心裏突的起了一種交混的情感,一部分是自己因能吸引男人而感到得意,一部分又怕是自己領口太低才惹人這麼注目。那人的樣子看起來已經很老,至少有三十五了。但他個兒很高,體魄很強壯。思嘉覺得自和圖書己生平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闊大的肩膀,這麼厚實的肌肉,幾乎厚實得不像一個上流人。當她的眼睛跟他的接觸的時候,他微笑了一笑,從兩撇修得短短的黑鬍鬚底下露出一副野獸一般白的牙齒來。他的臉是黑黑的,黑的像一個海盜,他的眼睛英勇而黑色,跟海盜主張鑿破海船或搶劫處女時的眼睛一般。他的神情之中現出一種冷漠的輕慢,笑時口角帶著一種懷疑的幽默,竟把思嘉一怔怔得連氣都轉不過來,她覺得那人這樣的看她簡直是對她侮辱,但又並不覺得自己受侮辱,於是她對自己懊悔了。她並不知道那人是誰,但他那黑臉上面無可否認地現著良好的血統。他那全紅嘴唇上面的瘦削的鷹鼻,他那高高的額骨,他那離得很開的眼睛,都顯示著良好血統的形跡。
思嘉把這話默默咀嚼了一回,因為她從來不曾跟一個不受人家招待的人同在一所房子裏過。她覺得這事很使人興奮。
希禮漫步走過思嘉和察理坐的地方來,一個沉思和悅樂的微笑帶在他臉上。
「我們南方大多數人的毛病,」白瑞德繼續說,「就在我們旅行得不夠,或即使旅行夠了,並不曾得到旅行的益處。現在在場的諸位先生,當然都旅行得很多的。可是諸位看見些什麼呢?歐洲、紐約、菲列德菲,還有,太太們當然都到過薩刺拓加的溫泉。」(他向亭子裏的一堆人微微鞠一鞠躬。)「你們看見過旅館、博物館、跳舞場、賭博場。於是你們回家來,以為沒有一個地方能像南方了。至於我,我是生在曹氏屯的,但是過去幾年裏都在北方。」他咧了一咧嘴,露出他的白牙齒來,彷彿他自己明白在場的人都知道他為什麼不在曹氏屯住的,而且即使他們知道,他也絲毫不在意似的。「我曾經見過許多東西,都是你們大家沒有見過的。我見過那論千論千的外來民族,願意為著一點食物和幾塊錢兒替他們北佬打仗,我見過工廠、鐵廠以及船廠、見過鐵礦跟煤礦——這些都是咱們沒有的東西。不是嗎,咱們有的只是棉花、奴隸和傲慢。他們只消一個月就會幹了咱們呢。」
他眼睛裏有一種驚惶的神情,還有一種不信的神情,還有別的一種——那是什麼呢?是的,她記得父親有一天因他那匹珍愛的獵馬折斷了腿而不得不把他鎗殺的時候,也曾有過這種神氣的。但是現在她為什麼要想起這樁事來呢?這不是傻想嗎?不過希禮為什麼要做出這一副怪相,一句話都不開口呢?然後,他面上放下一個裝得非常像的面具來,阿諛地笑了笑。
「哦,親愛的,你不知道嗎?」嘉菱很興奮地低聲說,因為她知道蝶姐跟衛家的奶媽在隔壁房間裏談天,防恐她們聽見。「他在這裏,我真想像不出衛先生心裏覺得怎麼樣。他本來是到鍾氏坡去看甘先生的——說是為買棉花的事兒——甘先生這兒來了,當然把他也帶來了。他不能把他扔掉管自己跑啊。」
「是講戰爭嗎?」他一面嚷著,一面摸著了他的手杖,便從椅子上一骨碌抬身起來——幾年來沒有這樣的精力了。「我去跟他們講戰爭去。我是打過仗的。」原來這位莫老先生是難得有機會談戰爭的,他家那些娘兒們一逕都要管住他。
思嘉驟然聽得「結婚」兩個字,便從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境界一蹦蹦回地上來。她正在夢想結婚,夢想希禮,不想給察理一下驚醒,不由得大大懊惱起來,對他狠狠的瞪了一眼。她想這麼一個小牛一般的傻子,為什麼偏要撿她自己幾乎失魂落魄的今日來對她訴說衷情呢?她看進了他那正在哀求的褐色眼睛,卻並看不出一個羞澀男孩子的初戀的美,也並看不出一個理想實現時的那種崇拜的神情,或是一陣狂歡如火一般掠過他時的那種反映。她對於男人向她求婚的嘴臉,是司空見慣了的,而且都是比察理強得多的男孩子,也不是破天荒第一次求婚的男孩子。所以她現在對於察理的開口,絲毫也不在意中,她只覺得自己面前有一個二十歲的男孩子。紅得像甜菜一般,而且樣子傻得很。她恨不得立刻對他說明他的樣子多麼傻,可是不期然而然的,她母親平日教她應急時用的那幾句話語流到她口邊來了,於是她垂下眼睛,口裏含糊的說道:「韓先生。對於你要我做妻子的意思,我實在覺得榮幸之至,不過事情來得太突然,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思嘉,」他說,「我們可不可以各自走開,從此忘記了剛才說的這些話?」
「他有很多的錢,」她腦子裏正在迅速的計劃,因而忽的想到這一層。「他又沒有父母會得跟我找麻煩,而且他是住在餓狼陀的。倘使我跟他馬上結了婚,我就可以叫希禮明白明白我看得他一錢不值,不過是逗著他玩兒玩兒罷了。這又可以要蜜兒的命。從此她再也找不到一個男人,而且人人都要對她笑破了肚子。這又可以叫媚蘭難受。因為她是很喜歡察理的。而且又可以叫司徒和伯倫難受——」為什麼叫他們也難受呢?這個連她自己也不很了然,大約只因他們家裏也有幾個王八蛋的妹妹罷。「將來我從餓狼陀回到這裏來,坐著一部好馬車,穿著那麼好衣服,又自己蓋一所房子,他們看見了一定都要眼紅,都要難受。從此他們就都不會笑我了。」
當時心裏發生這種觀念的顯然不止他一個人,因為有好幾個青年都鼓起腮幫子來了。衛約翰趕快回到原地方,在這發言人的身邊站著,彷彿是要示意給大家,說這人是他的客人,而且還有這許多小姐太太們在場呢。
大家都掉過頭來朝著他。也給他以一個局外人應得的禮貌。
察理瞠視著她,只見她的面孔白得紙一般,她那窄窄的眼睛亮得像翡翠。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的臉上有這樣的火,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的眼裏有這樣的光輝。
「那是當真的嗎?」好幾個聲音興奮地噝了起來。
別的人也曾說過:「結婚必須彼此是同類,否則就不會有幸福。」誰說的呢?這話彷彿她聽見了已經一百萬年了,但是仍舊一點兒沒有意義。
霎時之間,瞌睡逃開了那個懶意的群眾,便有一種似乎電氣的東西掠過空中,人們都從條凳上椅子上跳了起來,大大的張著臂膀,大家開始賽起喉嚨來。今天一個早晨,誰都沒有談起過政府和戰爭,因為衛先生請求過客人不要讓小姐太太們感到厭倦。但是現在郝嘉樂忽然喊出一聲嵩塔爾要塞,於是大家都忘記主人的告誡了。
那條彎曲寬闊的車道上已經充滿著馬匹和馬車,有些客人正從馬車上下來,跟朋友們招呼著。咧著嘴的黑奴們,每次宴會照例覺得興奮的,正把客人們的牲口牽到倉場上去解轡卸鞍,預備作一整天的休息,一群群黑色和白色的孩子們,在那新綠的草地上呼喊著跑來跑去,玩著造房子和捉迷藏,誇說著自己過一會兒能夠吃得多麼多,那間從前面一直通到屋後去的寬闊穿堂裏,已經是擠滿人了。當郝家的馬車在前面臺階上停落的時候,思嘉看見許多穿著膨裾漂亮得像蝴蝶一般的女孩子。在通二樓去的扶梯上上上落落,互相拿臂膀摟抱著腰,時或伏在那精緻的欄杆上,笑著叫著底下穿堂裏的青年們。
「哦,」思嘉說著,覺得一肚子的希望完全破碎了。
「唔,你們可別告訴人——還沒有呢!」
她一接觸到他的手,馬上就發起抖來。現在事情就要完全照她所夢想的實現了。當時有無數不連貫的思想掠過她的心,但她不能擒住一個來鑄成一句話。她只會發抖,只會朝著他看。為什麼他不先開口呢?
「我永遠不會憎恨你。我告訴你我是愛你的,而且知道你一定會得顧念我,因為——」她停了一停。她從來不曾見過誰的臉上有這麼多的苦惱,「希禮,你是不是顧念我——到底顧念不顧念我?」
「假使我真的去,你會——會傷心嗎,郝小姐?」
這幾句話的措辭非常圓滑,一面既可不叫對方失面子,一面又藕斷絲連,不至於馬上決絕,於是察理就做了一個從來不曾見識過香餌的魚兒,竟浮上去將它咕嘟一口吞下了。
「我怎麼能夠使你明白這些事情呢,親愛的?你年紀這麼輕,又不肯思想,連結婚的意義還不知道的。」
「怎麼,思嘉!」希禮的聲音突然打破她耳中的轟響,直把她弄得不知所措。他站在門外,從那留著的縫裏張進來臉上放著一個疑惑的微笑。
「我得上樓去掠一掠頭髮,」當司徒伯倫想把她引到一個清靜地方去的時候她對他們這麼說。「你們要在這裏等我呢,別跟人家的女孩子跑開去,那是我要光火的。」
於是乎思嘉窘不堪言了。
「不,」她低聲說。「我不可以,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要——不要跟我結婚嗎?」
及至最後一叉豬肉、雞肉、羊肉都吃完了,思嘉心想英黛馬上要起來發言,請諸位小姐太太們進屋裏去暫時休息。這時已經下午兩點鐘,太陽曬得正熱。誰知英黛為了準備這個大野宴,已經足足忙了三天,忙乏了,現在坐在亭子上懶得起來,正跟一位從萬葉來的聾老頭兒直著喉嚨在說話。
「但是你說你顧念我的。」
「我倒不願等,」她說著,低下頭,眼睛全給睫毛遮沒掉。
「唔?」思嘉有意沒意的說著,一面將眼睛穿過那個辯論的群眾,看見希禮仍在媚蘭腳跟頭說話。
「怎麼一回事?」他重複的說。「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我嗎?」
然而她側著耳朵聽了半天,都被察理的聲音混掉了。
「是什麼事情啊?他們在說什麼啊?」
「怎麼,姑娘,」蜜兒尖酸地說,她的聲音提高了,「你一定是瞎了眼了。」
「是的——一個秘密。我愛你。」
他想要想出幾句話來說,可是想不出,只是默默地在替她祝福,因為她已經把話都說了去了,解救了他的無話可說之窘了。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又是林肯,難道他們男人再也不去想一想真正有關係的事兒嗎?現在她正在心碎,連名譽都差不多要毀了,而這一位寶貝,偏要拿林肯的把戲兒來跟她嚕嗦,希望她激動起來這不是見鬼嗎?
這時思嘉突然的想起:但願希禮能對我妥協。他是上等人,不至於不肯跟我結婚的。但是她聽見說白瑞德不肯跟一個傻女子結婚,不期然的對他起了一種尊敬的情感。
「啊,蜜兒,不是的!你不要這麼刻薄。她不過是高興罷了,活潑罷了。我總覺得她非常可愛。」
在早晨的宴會和晚上的跳舞會之間的一段期間,人們成了一種安靜和平的族類。只有那些青年們還保留著剛才全群所具的那種不耐安靜的精力。他們從一個集團到一個集團,低聲的談著話。同一群血性的雄馬一般美麗,也一般危險。他們原也感到中午的懶意,但有一種暴躁的脾氣潛伏在底下,一輕觸動就會暴發起來,並如野火燎原一般的燃起。
「我們不要頭腦太熱,我們不要只盼戰爭。世界上的苦惱大多數是由戰爭造成的。等到戰爭過去了,就沒有人知道究竟為什麼而戰了。」
「你在這裏躲誰——察理嗎,還是湯家那兩個?」
「諸位先生,我沒有別的意見,如果肇嘉州要打,我就跟著她打。不然的話,我為什麼要加入營裏去呢?」他說。說時他的灰色眼睛睜得大大的,向來那種瞌睡的神氣在一種強烈的表情裏面消失了,這是思嘉從來沒有見過的。「不過,我跟家父的意見一樣,希望他們北佬讓我們和平,不至於發生戰爭——」這時方家、湯家一班兄弟們的聲音雜亂起來,他就笑著舉起一隻手。「是的,是的,我也知道我們是受侮辱了,是受騙了,但是假使兩方面易地而處,假使是他們北佬脫離我們的同盟,試問我們會得怎麼辦?多半是一樣的罷。我們也不高興他們這麼的。」
「這是怪我太笨了,」他說。「我應該把話說得溫和一點兒。我忘記了你們小姐們是多麼嬌嫩的。我使你吃驚了,對不起得很。你不覺得要暈罷?我去替你拿一杯水來,好嗎?」
「怎麼的,你什麼都不知道嗎?去年夏天珈羅詳詳細細跟我說的,他媽媽見她知道這種事,還氣得要死呢。事情是這樣的:這一個姓白的跟曹氏屯一個女子出去坐馬車。我從來沒有聽見說這女子叫什麼,可是我有點疑心。她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然的話,也不會在傍晚的時候獨個人跟他出去了。後來你知道怎麼樣,他們竟在外面耽了差不多一個通宵,才跑著路回來,說是馬跑掉了,車摔壞了,他們迷失在樹林子裏了,後來你猜怎麼樣——」
她的手不期落在身邊一張小桌子上,手指觸著一隻小小的玫瑰花磁瓶,瓶上有兩個磁器的小天使在那裏遊戲。那時房間裏非常寂靜,她被那寂靜壓迫得幾乎要尖叫起來。她覺得非拿一件東西來發洩一下不可,否則簡直要發狂了。於是她隨手抓起那磁瓶,狠狠地向火爐那一端扔了過去。那磁瓶恰恰掠過那張長沙發的高靠背,啪的一下碰在那大理石的爐檯上,粉碎了。
「我不走,」他終於轉過氣來了,卻那裏知道思嘉心裏正當他是一頭小牛等著屠人宰割呢!
她把門掩上,只賸得一條縫兒,一面極力鎮定著,要使自己的心跳得慢些。她想把昨天晚上計劃好要跟希禮說的話默默溫習一遍,但是她和-圖-書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到底是她本來計劃過而後忘記掉的呢,還是她本只預備著希禮來對她說話的?她一點兒記不起來了,因而不由得突然打了個寒噤。她想自己的心如果能夠暫時休息一刻兒,不要這麼不斷的在她耳朵裏突突的響著,那她也許可以記起幾句話來。誰知當她聽見希禮說了最後一個再見而向星子裏走來的時候,她那個心偏是越跳越起勁。
「哦,思嘉,他的名譽壞得可怕呢。他的名字叫做白瑞德,是曹氏屯人,他的朋友本是那邊的上等人物,可是現在他們連話都不跟他說了。這是去年夏天瑞珈羅告訴我的。他跟她們家裏並沒有親屬關係,可是他的事情她統統知道,誰都知道。他是從西點開除出來的。你就想好了!還有些事情珈羅不便知道。還有一件是他丟棄了一個女孩子。」
「郝小姐——我必須跟你說句話。我——我愛你!」
「你要問我罷,」蜜兒故意裝著神秘似的說,「我說就只有一個人是她迷不去的,那就是希禮。」
「哦,」思嘉很掃興的說,「原來是外國人。」
她喘著氣。那末他已經注意到男人們怎樣捧她的了。你看他是多麼可愛啊,站在那裏,眼睛那麼閃著,純然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她說不出話來,只伸出了一隻手,將他抓進裏面去。他進去了。很覺莫名其妙,但又覺得很有趣。他看她的神情很是緊張,眼睛裏冒著一種火,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而且雖在那樣幽暗的光中,他也可以看出她面頰上泛著玫瑰的紅暈。自動地,他把背後的門關上了,拿住了她的手。
「真的嗎?」
他一邊走,一邊喘著氣。她沒有說什麼,只把眼睛瞪著他。
衛約翰走下臺階,伸出臂膀去攙扶思嘉。思嘉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看見蘇綸在那裏癡笑,知道她已從人群中找出甘扶瀾來了。
「阿呀,我的天!」思嘉想道。「他又喝多了!這麼一來,我們要在這兒坐到半夜裏去了。」
「家父今天晚上就要宣佈這個婚約了。我們不久就要結婚。這事我本來應該對你講的,但是我當你已經知道了。我當是大家都已經知道的。幾年前就已經知道的。我做夢也想不到你——你有這麼許多追求你的人。我當是司徒——」
「我本不應該這麼說。」
思嘉站在樓梯頂,從欄杆上向底下穿堂裏留心探視著。樓上那些臥房裏,不斷送來嚶嗡的低語聲,時而高漲,時而低落,中間節以陣陣的尖笑,以及「你真的沒有嗎!」「那末他怎麼說呢?」之類。臥房一共是六間,房間也有床,也有榻,那些女孩子們正在上面休息著,衣裳脫掉了,小馬甲鬆開了,頭髮飄散在脊背上。打午覺本是南邊人的一種習慣,若逢全日的宴會,要從早晨起,直到晚上的跳舞會為止,那就尤其不可少,剛上床的半點鐘,那些女孩子們都要談著笑著,不肯馬上就安靜,然後女僕們替她們拉下了窗帘,然後在那溫暖的幽暗裏,語聲漸漸退而為耳語,終至於寂然無聲,但聞柔和的呼吸規律地起伏。
她回希禮一個最最美麗的微笑,可是為著某一種理由,希禮並不在看她。他在看察理,他臉上現著了解的神情,和一點兒的憐憫。
我一輩子沒有愛人也不要這麼一個穿褲子的老太婆,思嘉踩落地時一面向衛約翰微笑道謝,一面這麼鄙夷不屑的想。
「希禮,你還沒有發表意見呢,」湯勤從那喧嚷的人堆裏走過來對他說,於是希禮道了一個歉。便站起身來。思嘉見他那時的態度那麼從容不迫,他那金色的頭髮和疵鬚給太陽照得那麼澈亮晶瑩,心以為天下美男子再沒有像他的了。他一發言,就是那老一輩的人也都悉心靜聽著。
一會兒之後,孟家的三姊妹推說要到後園去看花,都站了起來,帶著她們的男伴兒走開了。這種有秩序的戰略退卻,分明又是思嘉勝利的一個象徵,而且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因此思嘉又向希禮那邊拋過一眼去,看他有沒有注意這情形。誰知希禮正是凝神壹志的把一張笑臉對著媚蘭手裏拿住她的飄帶在搓弄。於是思嘉頓如萬箭攢心,感到一陣劇痛。她恨不得立時跑過去,將指甲掐進媚蘭的雪白皮膚,直掐得她鮮血淋漓才痛快。
「戰爭呢,當然是免不了的,」他再嘗試了幾回之後,終於彆出話來了。「不過你不必發愁,思嘉小姐,這是一個月就會完結的,而且我們要打得他們叫討饒。是的,非叫討饒不可的!所以我一點兒都不擔心,只是今天晚上的跳舞會怕要開不成,因為營丁就要在鍾氏坡聚齊了。現在湯家兄弟就要去通知人去了。我想今晚上的女士們都要覺得掃興罷。」
果然,他聽了這句話馬上就一躍而起,看他那樣子,彷彿具要先翻一個觔斗再說的,可是到底沒有翻,只是站在她面前,春風滿面的對她看了一會,實在他那純潔簡單的心整個都放到眼睛裏來了。這樣的看法,她是從來不曾經驗過的,而且往後也永遠不會再經驗到,但是不知怎麼的,她總跟他親暱不起來,還是覺得他的樣子像一頭小牛。
思嘉一想起這個粗鹵無禮的人已經聽見了一切——她現在覺得寧死也不願再說的一切。她的脾氣就又發起來了。
又是媚蘭的聲音超出眾聲之上了,那是和平而有節度的,略帶點兒責備的語氣。
「我猜不著,你講罷,」思嘉很熱心地說,心裏巴不得事情愈鬧大愈好。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坐在那裏,嘴巴張得大大的。她從睫毛底下看過去,不期覺得他活像一隻被人叉起的田雞。他囁嚅了好幾次,嘴巴閉了又開了,面孔又變得像朵紫葵花。
她的眼睛才離開媚蘭,便又發現白瑞德正對著自己注視,原來白瑞德離得大家遠遠的,獨個人在那裏跟衛約翰談天,眼睛卻是一逕盯在她身上。當她的眼睛跟他接觸時,他對她笑了一笑。思嘉心裏感到非常不舒服,覺得現在在場的人,惟有這個人人都不招待的傢伙是知道她肚裏的心事的,並且正在那裏留心她的一舉一動來當消遣呢。因此,她也恨不得跑去掐他一把了。
她吃驚了。即使他說他討厭她,也不至於吃驚得這麼厲害的。她抓住他的袖子,一句話都沒有。
那些蓋著上等桌布的抽桌,總檢最陰涼的地方鋪放,兩邊擺的是沒有靠背的條凳,此外又從家裏搬出些椅子,有墊杌子,以及靠墊之類來,在草地裏隨便散放著,讓那些不喜歡條凳的客人隨意取坐,烤肉的火坑子和煮滷的大鍋子,都跟客人坐的地方離開很遠,免得煙氣要燻到客人。開宴的時候,至少要有一打的黑奴,手裏拿著托盤奔來奔去,服侍著客人。又在倉房背後另外設一個火坑,專給客人帶來的家奴們、馬夫們、侍女們用的,他們吃的是玉蜀黍餅、山蕃、以及黑人最最心愛的豬肚裏,又如果碰得巧,那末還有西瓜,可以儘他們吃一個飽。
她恨不得有一種魔術,立刻把她送到陶樂,送到安全的地方。她恨不得立刻就見到自己的母親,去抓住她的衣裾,去對她痛哭一場,去伏在她的膝頭上將這全部的故事盡情傾吐。她如果再聽見她們說句什麼,她就要直闖進房間裏去,將蜜兒那一頭蓬鬆的淡髮一大手把一大手把的抓它一個痛快,又要去對韓媚蘭的面大吐一陣唾沫,以見自己對於她那種假仁假義看得一錢都不值。然而她今天一天的事兒已經幹得夠平常的了,幹跟那些下流的白人一樣平常的了——而這就是她一切煩惱的病根呢。
「先生,」司徒兇狠狠的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肯等我嗎,思嘉小姐?我要是知道你肯等我到我們收拾了他們回來的時候,那我簡直是——簡直是在天堂上了!」說了,他連氣也不轉的靜候著她的回答,一面觀察著她的嘴唇,只見她的兩口角微微往上翹起,翹出兩個渦來,恨不得立刻就把嘴唇放上去親它一親。在這當兒,她已把一隻滿是冷汗的手塞進他手中來了。
那些娘兒們都漲紅了臉。這位莫老先生是在講開天闢地的時代呢,也跟方家老太太講的一樣,那個時代是人人都願意忘記的了。
「這是何苦來呢!」一個聲音從那沙發的深處發出來。
她想起了媚蘭,突然看見她那雙安靜的褐色眼睛,帶著那種飄飄欲仙的神氣,她看見那安靜的小手,套著那麼一雙黑色線織的手套,又看見她那種溫和的靜默。於是她的忿怒起來了,這就是曾經逼得她父親郝嘉樂去殺人的那種忿怒,也就是曾經逼得她的其他愛爾蘭祖宗去做非法行為以至於斷送頭顱的那種忿怒,至於她母親羅氏累世相傳的那種優良品性。那種無論怎樣天大的事情也可以白著面孔悶著嘴唇忍受的品性,現在在她身上是一絲兒都沒有了。
「愈快愈好,」她說,因為這時候她覺得手上的戒指給他捏得真有些吃不消了,希望他就此放下來,免得等她開口。
「你要公道些,」他懇求道。「我何嘗——」
「那末我是跟衛蜜兒一樣了,」她突然想了起來,因為她記起了蜜兒平日做品太濫污,是人人都在笑的,她自己尤其笑得厲害。她曾經看見過蜜兒做出那種種醜態,曾經聽見過她在男人懷抱裏撒嬌,所以她想到這裏,不由得重新忿怒起來,忿怒她自己,忿怒希禮,忿怒全世界。這種忿怒就是由她的愛受了挫折受了羞辱而起的。其實她的愛裏面向來就不過混雜著一點兒真正的溫情,那是多半由她的虛榮心和她對自己的美的自信心搗合而成的。如今連這一點兒溫情都失去了,當然賸下來的就只有忿怒了,而忿怒之上又復有一重恐懼,恐懼她要變成了眾矢之的。難道她真已跟蜜兒一樣了嗎?難道從此以後人人都要笑她了嗎?她想到這裏,不由得渾身戰慄起來。
他走過了草地,轉過屋後去了,她獨自坐在那微風蔌蔌的橡樹底下。一會兒便見不斷的人們從馬房裏騎著馬出來,黑色的僕人們也騎著馬緊跟在主人後面,孟家的兄弟一路揮著帽子過去了,然後是方家的,高家的,都喊嚷著向大路上去了。湯家四弟兄打草場上穿過,經過她面前,伯倫喊道,「母親就要把馬給我們了!咍唉咍!」一陣的嫩草被馬蹄踢了起來,他們霎時就去得無影無蹤,又剩她獨個人在那裏。
「剛才我在這裏打中覺,不想你們有那一番話兒,逼得我不能不聽,害得我中覺打不成,那且不去管它,只是為什麼要危害我的性命呢?」
「但是你剛才還說你是顧念我的。」
惟有「媚蘭」二字的聲音觸著了她的意識,她就對他那雙晶瑩的灰色眼睛看了看。她看見裏面含有向來使她發窘的那種疏遠,以及一種自恨的神情。
「怎麼,你今天在這裏這麼一網打盡的收拾了人心,還以為不滿足嗎?」他說,聲音之中照舊帶著那種戲而不謔的調子。「難道你非要大家一致擁護不可嗎?那末,你是一向有我的心的。這是你自己早已有把握的。」
「親愛的,人家都不招待他呀!」
於是她提心吊膽,急急的跑下樓梯,如果碰見衛先生呢?為什麼別的女孩子都在睡中覺,她獨個人在屋子裏亂闖呢?然而這一個險非去冒一下不可。
「你的眼力很不錯,」他輕飄飄的說。「可是你,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呢。」他似乎發現她很有趣,因為他又吃吃地笑起來了。「誰要說過做過我剛才偷聽到的話,就都不能是個上等女人了。不過呢,上等女人對於我,是難得能夠使我心醉的。我明明知道她們心裏想什麼,然而她們絕沒有這種勇氣——或者可說絕沒有這種沒教養——敢於說出她們所想的東西。這種態度,就要使人覺得厭煩了。至於你,我的親愛的郝小姐,你卻具有一種稀有的精神,一種極可欽佩的精神,現在我對你脫帽了。可是我真不懂,像你這麼暴風雨一般的一副性格,那一位文謅謅的衛先生到底有什麼好處能夠使你這麼著迷的?他倘使能夠有你這樣具有——他叫做什麼的,——『生活的熱情』的一個女子,早就應該跪下來感謝上帝了,誰知他是一個萎靡不振的可憐蟲——」
察理急忙四下看了看,摒著氣,硬起背裏的肌肉。四下都沒有人了。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而且以後即使再有這樣的機會,他的勇氣怕也要不濟。
「你知道什麼事嗎?」他還沒有走到眼前就嚷了起來。「你聽見說了嗎?韋保羅剛剛從鍾氏坡騎馬來報信了呢!」
「我不知道這家人家呀。他跟他們是本家嗎?他們是誰?」
不對了——全盤都錯了!這是不照她的計劃實現了呢。當時她腦子裏有無數雜亂的觀念在那裏打迴旋,卻只有一個觀念漸漸的趨於凝固。她覺得希禮現在的舉動是當她把他挑逗著玩了。其實希禮應該知道她並非如此的。
希禮的白皙面孔上顯然留著五個手指的紅印。他不說什麼,只拿著她一雙疲軟的手,放在嘴唇上吻了一吻。然後,他不等她開口,便掉轉頭走出去,隨手將門輕輕關起來。
「真的呢!」察理低聲說。照他平日的想像,凡是女孩子碰到這樣的情境,一定總要暈過去,或是喊起來,或是笑起來,現在看看思嘉一樣也沒有,這就把他弄得不亦樂乎了。「我愛你,你是最最——最最——」這時他生平從來沒有過的口才也來了。「最最美麗的女子,又是最最可愛的,最最和氣的,最最親熱的和_圖_書,我現在拿我全個心愛你。我不能希望你會愛我這樣一個人,可是,我的親愛的郝小姐,如果能給我一點兒的鼓勵,我願意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來使你愛我。我願意——」
甘扶瀾急忙跑過車邊來攙扶蘇綸,蘇綸便現出那麼手足無措的樣子,思嘉在旁看見了,恨不得打她一個耳摑。不管甘扶瀾家裏田地怎麼多,也不管他心腸怎麼好,在思嘉看起來都覺得一錢不值,因為他年紀四十了,長著幾根耗子似的黃鬍子,樣子是那麼的委瑣,看起來活像一個老太婆。但是她想起了自己的計劃,當即忍耐住了,對甘扶瀾拋了一個閃爍的微笑,甘扶瀾不由得一怔,一面伸手去攙蘇綸,一面對思嘉眼睛骨碌碌轉著。
那些烤野味的火坑從昨天晚上起就已慢慢燒起來,這時一定已經成了一個個玫瑰紅火的長槽子,各種的肉正插著籤子在上面轉滾著,肉汁滴落炭火裏,發出嗤嗤之聲來,思嘉知道這由微風帶來的香氣是從那所大房子背後的大橡樹林裏出來的。衛家的大野宴會總在這裏開,這裏是一片通到下面薔薇園去的略微傾側的斜坡,因為許多橡樹蔭蓋著,所以很陰涼,比之高家往常開野宴的地方要好得多,原來那位高太太不喜歡大野宴的烤肉味,常說那股氣味要留在家裏幾天散不掉,因此她家舉行野宴,總在一個離家四分之一哩的平坦地面,上面一點兒蔭蓋都沒有,讓客人在太陽裏淌大汗。至於衛家待客之好,那是全州都聞名的,惟有他家開的大野宴才真有講究。
白瑞德!這名字好生耳熟,彷彿跟那一件不名譽的新聞有關的,但是思嘉一心在希禮身上,也就不去想它了。
不知怎麼的,她覺得她自己已經在一張天鵝絨的矮椅上坐著,希禮坐在她腳跟的一張踏腳凳上,緊緊握住她的一雙手。他在那裏說話——說著毫無意義的話。他的心完全是一張空白,一刻兒之前那些勢如潮湧的思想都不知到那裏去了,因而他的話對她一點兒不留印象,猶之雨點打在玻璃窗上一般。其實那是一番慈祥愷惻的話,如同一個父親對一個受傷的孩子說的,但是她一句都聽不進去。
又走到最下一步樓梯的時候,聽見一些僕人在飯廳裏走動,原來食事總管正在指揮他們搬開桌椅,預備晚上的跳舞。穿堂的對面,藏書室的門大大的開著,他便一聲不響的急忙跑過去。她可以在那裏等著,等到希禮送完客人回來,經過這裏,便可以把他叫住了。
「我會每天晚上在枕頭上哭。」這話思嘉本當做一句戲言,誰知察理認了它的票面的價值,樂得臉都紅起來,那時他的手本來藏在她的衣褶裏,因聽見這句話,便慢慢的蠶蝕進去,將她輕輕的擰了一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勇氣是那裏來的。
他們一上了山頂,那所白色房子就整整齊齊在她面前出現了,高高的柱子,闊闊的遊廊,平平的屋頂,那樣的美,就譬如一個美人知道自己毫無缺憾,因而對於一切人都大大方方和和氣氣的一般。思嘉之愛十二根橡樹園,甚至於過於自己的陶樂,因為十二根橡樹園的房子具有一種堂皇的壯美,一種和樂的尊嚴,陶樂的房子便沒有這種氣氛。
「我的意思,」他答道,「就是拿破崙——你大概聽見過他的名字罷?——有一次說的,『上帝是在最強壯的軍隊那一邊!』」然後朝著衛約翰用一種並非假裝的客氣說:「你答應陪我去看你的藏書室的,先生。可否現在就費心陪我去看看?我怕今天下午就得回鍾氏坡去,那邊有一點小事要辦。」
「現在,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野宴我要跟你在一塊兒吃。你千萬別跑開去跟那些女孩子七搭八搭,我是要妒嫉的哪。」真想不到這話會從那旁邊兩個酒渦兒的一副紅嘴唇裏發出來,而且說得那一圈濃眼睫毛不住飛舞著。
「等跟媚蘭的結婚同時舉行——」
「是的嗎?」他閃爍著雪白的牙齒,他的勇敢的黑眼睛對著她笑。「可是我先在這裏,是你後闖進來的啊。我因為要等甘先生,又感覺到後邊宴會場上大家都不歡迎我,所以我很識相,到這裏來躲一躲,總以為人家不會來打擾我的。可是,可惜得很!」他聳了聳肩頭,輕輕的笑了笑。
他急忙踉蹌到了人堆裏,揮舞著他的手杖,喊嚷著,因為他自己聽不見別人的聲音,一會兒他就獨霸場子了。
過了一會,太陽越發熱了,大家又都向英黛那邊看了看。這時談話的聲音已經漸歸於寂靜,但是突然之間,忽聽得郝嘉樂的聲音怒氣勃勃地響起來。大家一看,原來他在離餐桌一段路外,正跟衛約翰辯論得激烈。
察理興奮得連話都說不出口,只會將她那雙熱手緊緊的抓著,直望著她那飛舞的綠眼睛。這是女孩子們對別的男孩子說的話,從來不曾有人對他說過的。他老是不懂,女孩子們為什麼總把他當做一個小弟弟看待,好雖是很好,卻從來不肯跟他開一下玩笑。他看見別的男孩子比他難看的,比他蠢笨的,都有女孩子跟他們鬧著玩兒,因而旱就巴不能夠也有人跟自己那麼玩兒。然而偶然有幾次真有人跟他這麼玩兒的時候,他可又想不出話來說了,只會跟啞吧子似的紅紅臉兒了。事後他才晚上躺在床上想,下次碰到這種機會的時候,他要怎麼的施用他的獻媚的手段,而無奈下次的機會再也不來,那些女孩子試了他一回兩回,就都不去理他了。
思嘉想要把眼睛朝開,不去看他們兩個,可是不能,而她每次對他們瞥了一眼之後,就要對自己身邊的騎士們加倍賣力,對他們笑,對他們挑逗,對他們戲謔,對他們翹頭,直至翹得兩隻耳環不住的跳舞。她說過了許多次「胡說八道!」說他們的話沒有一句老實,說她再不相信男人的話語。然而希禮好像毫不注意她,他管自抬著頭跟媚蘭說話,媚蘭也一逕低著頭看他,那臉上的神情分明表示著她是屬於他的。
「思嘉——請你——」
蜜兒降低聲音,還是說下去。
她聽見媚蘭這幾句話,覺得比蜜兒那種痛痛快快的謾罵還要難受。思嘉從來不信任任何女人,也從來不相信任何女人的動機是能不自私自利的,只有她自己的母親除外。她覺得媚蘭知道自己已經把希禮拿得千穩萬妥,所以樂得講風涼話了。因而她認定這就是媚蘭的勝利示威,同時也就是她的假仁假義。這種把戲兒,思嘉自己跟男人們談論別的女人的時候也常常要用的,用的結果是十拿九穩,總能使得那些傻瓜男人相信她寬宏大量。
「我可不高興思嘉做我的嫂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騷|貨。」這是湯海弟的著惱的聲音。「可是她跟司徒是等於訂了婚的了。伯倫說她並不能迷他,其實伯倫對她也是癡心的。」
「啊,」思嘉一面想著,一面把指甲掐進自己的胸口。「要這花言巧語的小妖精幫我說話呢!」
思嘉想:「他打算叫我怎麼樣呢——喝三聲采嗎?」因為察理的表情似乎是把心裏的秘密都剝露給她了。她想不出話來說,只不過對他看了看,心想他們做男人的為什麼會這樣傻,當女人會對這樣的事情感興趣!但是察理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在暗暗的稱許,於是放大了膽,急忙接下去說——
「第二天他不肯跟她結婚呢!」
「怎麼他把這些青年當做一票傻子呢!」思嘉忿然的想著,就有一陣熱血衝上她的面頰來。
「你會替我祈禱嗎?」
她的沉默逼得他再說下去。
「嘉菱,」思嘉一面試想把她的胸衣拉得高些,一面說。「樓下那個姓白的討厭傢伙是誰?」
希禮急忙悶住她的嘴。那副面具脫下了。
當時她穿著一件灰色薄紗布的上衣,配著一條櫻桃色的緞帶,全部都打著縐襞,以期掩飾過她那全不發達的體軀。頭上戴著一頂黃色的涼帽,垂著櫻桃色的長長的飄帶,映得她那乳色的皮膚光瑩奪目。兩鬢垂著兩條長長的金鍊子,金鍊子上掛著兩枚沉重的耳墜子,在一雙褐色眼睛旁邊不住的擺盪,而那雙眼睛則譬如冬日樹林中兩池皎潔的靜水,上面有兩片褐色的葉子在那裏飄盪一般。
他清了清喉嚨,想要說出一句話來,可是一連清了三次,也說不出一句話。他垂下他的眼睛,因為她那雙綠色的眼睛非常鋒利的對著他,彷彿並沒有看見他似的。
「快去把你公公拉過來罷,」老先生的一個女兒對站在身邊的一個女孩子說。「我說呢,」她又對那些覺得侷促不安的太太們說,「他是一天愈不像話一天了。你能相信嗎,今早上他還對美麗說——她才有十六歲呢——他說:『你聽我說,姑娘……』」這聲音消失做一種耳語,那女孩就溜了過去嘗試拉她祖父回來了。
「哦,當然的,韓先生,一夜至少要祈禱三串念珠!」
「這人也太狂妄了,是不是?」他看著白瑞德的背影說。「看他那副神氣,竟像是包爾嘉家的人呢。」
思嘉跟她談了幾句,就動身上那寬闊樓梯去。正走時,背後有一個羞澀的聲音在喊她的名字,回頭一看,原來是韓察理。他是一個美貌的青年,雪白的額頭蓬著一堆柔軟的褐色鬈髮,眼購也是深褐色,同一頭看羊犬一般皎潔而溫和。他穿著芥菜色的褲子,黑色的短褂,縐褶的汗衫,上面打著一枚極闊極時髦的黑色蝴蝶結。當思嘉回轉頭來的時候,他臉上泛過一陣薄薄的紅暈,因為他看見女孩子是要害羞的。也跟大多數害羞的男人一樣,他最喜歡思嘉那樣飄逸、活潑、而隨便的女孩子。從前,她對於他總不過是禮貌上的敷衍,今天她卻給他一個十分春風的微笑,並且伸去兩隻手給他,這就使他幾乎氣都轉不過來了。
這時空氣又緊張起來,女的都在興奮地笑著,男的都在熱烈地談著,其中獨有一個人似乎很平靜——就是白瑞德。思嘉偶把視線移到他那邊,只見他靠在一根樹上,雙手深深插在褲袋裏。他只獨個人站在那邊,因為衛約翰離開他之後,他一步都沒有動過,只靜聽著那愈來愈熱烈的談話,也不曾開過一句口。他那兩片血紅的嘴唇,在那修得很短的黑髭鬚底下向下彎彆著,他那黑色的眼睛裏流露著一種好玩而又輕蔑的光芒,輕蔑得彷彿聽著一群兒童在那裏爭吵。思嘉覺得那種微笑是很難受的。他在那裏聽著聽著,直聽到湯司徒抖著紅頭髮,閃著大眼睛,不住嚷著「只消一個月就會幹了他們!流氓是打不過紳士的!」之類的話,於是他終於緘默不住了。
「我幾時可以跟你父親去說呢?」
大概是一個遲到的客人罷,但是他為什麼這麼莽撞,要騎過英黛所最自豪的那片草場呢?那騎馬的人她不認識,但是當他從馬鞍上一躍下來而抓住了衛約翰的臂膀的時候,她可以看得出他那滿臉都是激動的神氣。當即一群人都向他蠭擁而來,將高玻璃杯和棕櫚扇紛紛委棄在桌子上和地上。雖則她離開那裏頗有一段距離,她卻可以聽得出那些問的叫的紛亂的聲浪,又看得出一種非常緊張的情形,隨後就聽見湯司徒的聲音超過了一切,狂歡地高喊一聲「咍唉咍!」彷彿是在獵場上似的,原來這是叛徒發難時的一種喊聲,她是第一次聽見,不懂的。
又是吃吃的笑聲,以及床上彈簧扎扎的響聲,原來不知什麼人在那裏擰蜜兒了。隨後聽見媚蘭含含糊糊的說,蜜兒做了她的嫂子,她該有多麼高興。
「你連替他擦靴子還不配!」她忿怒地嚷道。
思嘉聞到一陣鮮豬肉的焦香,便聳起鼻子欣賞了一會,希望那肉烤好的時候,她的肚子總也可以空些了。其實那時她肚裏塞得實實,又加腰上紮得那麼緊,生怕隨時都要嘔出來,那就大糟其糕了,因為在大宴會上嘔吐,只有老頭子跟老太婆才可以不怕人家議論呢。
思嘉聽見這話,心裏不覺一鬆,幾幾乎制不住笑出來,暗想她為什麼要對男人家說這種傻話呢?原來她也不過是個書獃子,而男人家對於書獃子怎麼看待,那是人人知道的。……你要使男人家感到興趣,並且維持著他的興趣,就得拿他自己做談話的中心,然後繞著圈子,慢慢把話引到你自己身上來,再也不要放開去。倘使那時思嘉聽見媚蘭是在說,「你是多麼令人欽佩啊!」或是說,「你為什麼去想這種事情呢?叫我想起這種事情來,我這小腦袋兒就要裂開了!」那末她是不免驚慌的,誰知媚蘭是這麼一本正經的在那裏說話,跟在禮拜堂裏一般呢!於是思嘉覺得前途又光明起來,不由得心裏一喜,笑嘻嘻的對察理瞟了一眼,察理經她這一瞟,認為是對他示愛。便也樂不可支,拿起她的扇子對她狂揮起來,直揮得她的頭髮蓬蓬亂。
「啐,蜜兒,」孟賽莉的聲音絲聲說。「全屋子都聽見你了呢!」
沉默統治了一個緊張的頃刻。白瑞德從衣袋裏抽出一條精緻的麻紗手帕,好整以暇的撣了撣袖子上的灰塵。然後,一陣險惡的嚶嗡之聲從人群裏面發出,又有一種匐匐之聲從亭子那邊飄過來,確像一個蜂房的蜜蜂受了驚擾。這時思嘉面上那一陣憤怒的熱血雖然還沒有消散,她的心底卻已不期泛起了一個思想來,以為這人所說的話是對的,聽起來像是常識。不是嗎,她自己就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工廠,或是知道任何人見過一個工廠。不過,他的話即使是對和圖書,他會說出這樣的話總不是一個上流人了——何況是在一個宴會上,人人都是為快樂而來的。
她將一雙手撳在衣裾,不讓它綷繚作響,然後像一頭動物似的偷偷地從門裏退了出來。回家罷,她一面急急的走過穿堂,經過那些關著的門和寂靜的房間,一面心裏這麼想,我非回家不可了。
她把眼睛收回來,並沒有回他的微笑,他也就把頭轉過去了,因為有一個人在喊他:「瑞德,瑞德,白瑞德!這兒來!我要你來會一會肇嘉州一個頂頂硬心腸的女孩子。」
「唔,」思嘉一面回答著,一面又把眼睛瞟到希禮那邊去,看見希禮仍舊在那裏,仰著頭對媚蘭笑著。要是這個傻子肯靜這麼一刻兒,她或許可以聽出他們是在說什麼。隨即她覺得非聽不可。究竟媚蘭是在說什麼,才使得他的眼睛顯得這麼津津有味的?
「蜜兒,其實沒有這種事情的。你的話真的太刻薄。」
「你絕不能說這樣的話,思嘉絕不能說:你一定是有口無心的:你會憎恨你自己說這樣的話,也會憎恨我聽這樣的話!」
「我不回去,」她想。「我要耽在這裏,我要使他們難過。我也絕不告訴媽。不,我絕不告訴無論什麼人。」於是她振作起來,要回到屋子裏去,重新爬上樓,另找一間臥房去睡覺。
「我非馬上回家不可了!」思嘉想。「我非馬上回家不可了!」
在局外人看起來,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受窘的。她在大宴會上分明要算個紅人,要算眾人注意的集中點。她在男人裏面造成的狂熱,女人裏面造成的羨妒,若在旁的時候,已經大可使她心滿意足了。
「希禮——希禮——你老實說——你必須老實說——啊,不要再跟我開玩笑了!我到底有你的心嗎?啊,親愛的,我——」
她這生這世也沒有吃過這麼大的驚嚇,她的嘴乾得發不出聲了。她牢牢抓住了那張椅子的靠背,兩個膝蓋不住蔌蔌的打戰,一看那邊那個人已經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卻原來是白瑞德,正在對她過分客氣的鞠躬。
媚蘭是個纖小脆弱的女子,神氣跟一個藏在母親衣裾底下玩兒的孩子一般,再加上那一雙大大的褐色眼睛,一逕都含著差澀和驚怕,尤其要使人家看做那樣一個孩子了。她長著一頭烏黑的鬈髮,拿髮網罩著,一絲兒都不亂,前面梳著一個長長的寡婦嘴,尤其使她的臉蛋兒像個雞心。兩顴骨生得太開,下巴頦未免尖了些,以致那張臉雖然嬌怯可憐,卻很平淡,而且她不會裝模作樣,所以這種平淡性一逕都存在。她的相貌同泥土一般簡單,麵包一般可寶,春|水一般透明,這就是所謂平淡性。但是她的舉止行動卻具有一種莊嚴,看起來老成持重,遠不止是十七歲。
「他又來了,」思嘉想。「他老是要替人家設想的。」在她看起來,天下的辯論總只能偏袒一方面。她覺得希禮有時候是不能了解的。
白瑞德用著一副客氣而卻譏諷的眼睛對他看了看。
霎時之間,連希禮的本相也被忘記了。他已經不是她所愛的那個瞌睡唏唏的高個兒青年,他已經成了衛家人的一部分,十二根橡樹園的一部分,葛藟墩區的部分,而這一切,因為曾經笑她的緣故,所以她都恨,在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虛榮心是強過了愛的,所以現在她那火熱的心裏,除恨之外再沒有容受任何東西的餘地了。
「先生,」她說,「你不是上等人!」
「是的,」她說,「我在這裏等。這裏很陰涼,很舒服。」
在她腦子裏的什麼地方,一種緩慢的火升騰起來,忿怒開始掃除了其餘的一切。
接著是一陣驚惶的靜默,然後那嚶嚶嗡嗡之聲重新又起來。英黛從她位置上疲乏地站了起來,走到那個正在憤怒的湯司徒身邊去。思嘉聽不出她對他說些什麼,但是她仰著臉看司徒時的那種眼光,卻使思嘉感到一種似乎是良心刺|激那麼的情感。這種眼光是跟媚蘭給予希禮以表示她屬於他的那種眼光一樣的,不過司徒看不出罷了。這麼看起來,英黛的確是愛司徒的。如果思嘉不曾在一年前的演說會上用那麼的辣手將司徒搶了過來,也許他跟英黛早已結了婚了。但是她一轉念之間,又想起了別的女孩子不能保有她們的愛人,不能就算是她的過失,於是這點良心的刺|激馬上消失了。
「戰爭!」英黛將手做起一個號筒模樣向他耳邊喊著說。「他們要跟北佬兒打仗呢!」
希禮的臉變得雪白。
她點點頭,他就小心翼翼的攙扶著她下了前面的臺階,走過草地,走到前院子裏最大一棵橡樹底下的一張鐵條凳。女人是多麼的脆弱嬌嫩啊,他心裏想,她們一經提起了戰爭一類兇險的事情就馬上要暈過去了。這一個念頭使他感覺到自己非常之男性,因而當他請她坐下的時候,不免對她加倍的溫柔起來,當時他見她的神氣很有些異常,又見她那雪白的臉上顯出一種野性的美,就禁不住心裏砰砰的跳著。難道是她聽見他要出去打仗才發愁的嗎?不,這是癡心妄想,萬難置信的。但是她為什麼拿這麼一副奇怪的神氣看他呢?還有她那雙手摸著那條花紗手帕的時候,又為什麼這麼發抖呢?還有她那濃得墨黑的睫毛,也正含著一種羞怯和愛在那裏飛舞,像他平日讀過的那些羅曼史裏的女子一般。
她很快的一口氣跳上樓梯,及到樓梯頂,她已快厥過去了。她只得站住,抓住了欄杆,她的心因忿怒、侮辱、出力而砰砰大跳著,跳得似乎把小馬甲都要裂開。她嘗試做幾口深呼吸,無奈嬤嬤替她的腰紮得太緊了。倘使她真厥過去,倘使人家發現她倒在這個樓梯頂,他們要有什麼感想呢?啊,他們什麼都會想起來——希禮。那個討人嫌的姓白傢伙,以及所有嫉妒她的討厭女孩子!她身邊從來不像別的女孩子那麼一逕帶著通關散,現在想起這東西來了,可是連香醋盒也不曾帶一隻。她向來非常自傲,絕不會覺得眩暈的,現在也無論如何不能讓自己昏厥過去!
於是她把眼睛垂落在手裏的盆子上,輕輕拈起一片薄餅乾,放在嘴裏慢慢的抿著,那種溫文爾雅的態度,那種全無食慾的神情,若使嬤嬤在旁邊看見,也必定大加稱許。其實她這回倒並不是矯揉造作,因為那時她四周圍雖然有那麼許多男人去捧她,她卻覺得生平從來不曾有現在這麼難受。她不自知其所以然的感覺著,她昨晚上想出來的計劃,現在是全部失敗了,至少跟希禮有關的一部分是失敗了。她對於別的男孩子,已經論打的吸引了來,偏只吸引不到希禮。於是昨天下午感到的那種恐懼,重新又衝了回來,以致她的心跳得一陣快,一陣慢,她的面頰變得一陣紅,一陣白。
「我知道我愛你。」
「怎麼,韓察理,是你這小鬼哪!我看你是存心從餓狼陀跑來逗我的哪!」
「是的,我是王八蛋,我說的,因為我要跟媚蘭結婚了。我對你不起,媚蘭更對你不起。我本不應該說的,因為我知道你會懂的。可是我怎麼能夠不顧念你呢——你有那麼熱烈的生活的熱情,我卻一點兒沒有?何況你能夠那麼熱烈的愛,那麼熱烈的恨,我都不可能呢?而且,你是天真得像火,像風,像野生的東西,而我——」
他的態度裏和眼睛裏都含著輕蔑,而又學著那些先生們自己的態度,輕蔑之中裝滿著客氣。
他停住了,因為他想不出一樁真正難幹的事情來對思嘉確實證明他的感情的誠摯,因而他簡捷了當的說:「我要跟你結婚。」
「她有過孩子嗎?」思嘉跟嘉菱咬耳朵說。
「而你是要恨他一輩子了呢!」說著他又在那沙發上坐了下去,她聽見他還是吃吃地笑著。
「他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現在就去找你父親去,」他滿面笑容的說。「我不能等了,你能原諒我嗎——親愛的?」這一聲親愛的稱呼,是費了大勁兒才叫出口來的,但是叫過了一遍之後,他就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叫了。
「的的確確有這種事情,媚蘭,只是你自己向來都把別人當做好人看,所以看不出來罷了,不過她這樣的態度,我是巴而不得。她會得自作自受的。你看郝思嘉平日的一舉一動,不是一逕都在搗亂,一逕要搶別人的情人嗎?她把英黛的司徒搶了去了,可是她又不要他了。今天她不想搶甘先生,搶希禮,搶察理——」
結過婚的太太們都在亭子裏面坐,她們那些暗黑的衣服恰好替周圍的五顏六色做了一種調劑。因為南方的風俗,女人一經結了婚,就無論如何不能算是美人了,所以太太們不論年齡大小,總都自己做一道,不肯混進小姐哥兒們的陣裏去。彼時上自那倚老賣老不住嘮叨的方老太太,下至那正在懷孕作嘔才十七歲的孟愛儷少奶奶,都在交頭接耳,談論著世系學和產科學上的問題,因為像這樣的聚會,就全靠這樣的談論,才會覺得有趣有益。
那太陽照耀的走廊上,也擠滿人了。是的,全區裏的人都在這裏了,思嘉心裏想。湯家的弟兄四個和他們的父親,是靠在一根高柱子上,司徒和伯倫照舊寸步不離的站在一堆,保義和讜謨跟他們的父親湯勤站在一堆。高先生緊貼著他那北佬兒夫人站在那裏,那位夫人雖在肇嘉州已經耽了十五年,仍舊到處都是那麼陌陌生生的,其實人家都很可憐她,因而對她都很客氣,很和好,不過總都忘記不了她投錯娘胎,不該替高家孩子當過保姆。高家的兩個孩子,瑞福跟愷悌,是跟他們的那白胖妹妹嘉菱在一起,正跟那黑臉兒的方約瑟和他的美麗未婚妻孟賽莉在開玩笑。方樂西和方東義正跟孟提䕷在咬耳朵,引得孟提䕷不住發出吃吃的笑聲。此外有幾家客人,竟是從十哩外的落迦畦來的,也有從萬葉來的,也有從鍾氏坡來的,還有少數是從餓狼陀和馬崗來的。那座房子彷彿要被客人擠開了,談話聲,嬉笑聲,女人尖利的呼叫聲,不住的在那裏奔騰起伏。
「諸位先生,」他並沒有移動他的地位,仍舊靠在那株樹上,雙手插在褲袋裏,用一種帶著曹氏屯口音的拖長聲調說,「可容我說句話嗎?」
她又只說了一聲「哦,」於是他們的眼睛接觸著,而她那飛舞的睫毛登時使得他魄散魂銷了。
從樓梯頂的那個凸窗裏,她可以看見那些男人們仍舊在樹蔭下和亭子裏的椅子上躺著。她多麼的嫉妒他們呀!他們做男人的是多麼快活,從來用不著經過她剛才經過的那種苦惱的。她正在那裏看得出神,忽聽見前面的車道上來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和碎石子飛散聲,和一個激動的口音向一黑奴問訊聲。隨後又是一陣碎石子飛散聲,便見一個人騎著馬從她視線中掠過,飛奔過那碧綠的草場,向樹蔭下那個懶洋洋的集團奔去。
從那開著的法蘭西氏的窗口裏,她瞥見那些年紀較大的女人在客廳裏坐著,端端正正的,身上穿著黑綢衣,手裏搖著扇子,談論著養孩子,害病,誰跟誰結婚,以及為什麼結婚之類的事情。衛家的食事總管阿唐,在穿堂裏奔忙著,手裏拿著一個銀托盤,鞠著躬,咧著嘴,將一些高杯子獻給那些穿淡黃褲、灰色褲、和縐領襯衫的青年人。
但是一轉念之間,她又得到另外一種希望來安慰自己了。「我若是能夠熬過這個宴會,一直熬到午後去,」她想,「那時她們都要上樓去打中覺,以備晚上有精神跳舞,我就獨個人等在樓下找希禮談一談。剛才我有那麼許多人捧的情形,他一定已經注意到的。至於媚蘭。他當然應該照顧,因為她到底是他的表妹,而且沒有人捧她,要是他也不去理,她就做壁花了呢。」
「哦,你不要響罷!」她低聲的說,一面將他的手擰了一下,眼睛並不看著他。
「我們到那邊條凳上去坐好嗎?」他挽住了她的臂膀問。
「怎麼一回事?」他說,幾乎是耳語一般。
「郝小姐——我——我已經下了決心,如果我們真打的話,我一定到南嘉羅陵去加入那邊的隊伍,據說寒衛德先生正在那裏組織一個騎兵隊,當然我要到他那邊去。他人極好,又是我父親至好的朋友。」
她並不要公道,雖則明知他的話一點不錯。他對於她,其實始終沒有越過友誼的界限,但她一想到這層,便又加上了一重忿怒,女性自傲心和虛榮心受傷的忿怒。她一逕都在他後邊追,他卻一點兒也不肯領情。他情願去要那麼一個蒼白臉的小傻子,不要她。啊,她深深自悔當初不聽父母的訓誨,自悔不曾對他拉起一副架子來,而今只落得這麼一番難堪的羞辱!
這麼一來,她又勇氣勃發起來,便在身邊的韓察理身上加倍努力,以期引起希禮的眼紅。於是察理墜入了五里霧中,其對思嘉立即發生了愛情,自不待說。既有了這種情緒,蜜兒當然早被拋到九霄雲外了。蜜兒便如一隻啾啾唧唧的麻雀,思嘉便如一隻光怪陸離的蜂雀,相形之下,自然見絀。思嘉會得戲弄他,疼愛他,問他問題而自己代他回答。因而他用不著說一句話。就可以顯得非常聰明。但是別的男孩子看見思嘉對察理這麼感到https://m.hetubook.com.com興趣,都不由得詫異,又不由得懊悔。他們都知道察理平日非常羞怯,連兩個字兒一句話也說不連氣的,現在卻得思嘉如此之青睞,因而越想越氣,差點兒連禮貌也不能維持了。這是思嘉的絕大勝利,然而對希禮仍不發生效力。
「那末你為什麼不說呢,你這懦夫!你是怕跟我結婚呢!你情願跟那傻小丫頭過日子,她是百依百順的,過幾天養出一窠小豬來,也是百依百順的!為什麼呢——」
他們渡過了河,馬車就上山去了。十二根橡樹園還沒有看見,思嘉就先看見一蓬煙,懶洋洋的掛在那些高樹的頂上,並且聞到了一陣香氣,乃是燒胡桃木柴的柴香和烤豬肉羊肉的肉香混合而成的。
她一見思嘉,就裝起一副羞怯的笑容跟她招呼,並對她說那套綠色的衣服非常美麗,思嘉卻恨不得她馬上離開希禮,只是萬分勉強的和她敷衍一番。此後她們兩個就離開眾人,獨自去坐在一角。媚蘭坐在一張椅子上,希禮找了一張矮杌子在她腳下坐著,靜靜的跟她談著對她笑著,那種緩慢催眠的笑容,正是思嘉所最心愛的。尤其難堪的,希禮每次對媚蘭一笑,媚蘭眼裏就要現出一星光彩來,以致思嘉也不能不承認她幾乎美麗。而當媚蘭看著希禮的時候,她那平淡的臉上也要燃起一種內在的火來,如果說一個愛的心是可以顯現在臉上的話,那末現在是顯現在媚蘭臉上了。
她只回了一聲「哦,」因為她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但有這一聲也就夠了。
她不開口,只看著自己的膝蓋,於是察理被投進了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心境了,一面是怪覺難為情,一面是惝恍迷離,猜疑不定。也許是男人家不應該問女孩子這種問題的罷。也許是她怕難為情,不好回答罷。他從來不曾有勇氣造成這樣的局勢,如今這局勢既然造成,他就覺得手足無措了。他想要大聲喊起來,想要唱起來,想要跟她去親吻,想要在草地上翻起觔斗來,想要到處去跑著,不管他黑人白人,逢人便說,說她已經愛他了。但結果是,他只拿住她的手拼命的捏,直捏得她的戒指陷進肉裏去為止。
思嘉等到媚蘭跟蜜兒海弟確實在一床上睡下了,這才溜過了樓上的穿堂,動身跑到樓下去。從樓梯頂的窗口裏,她可以看見一群群的男人坐在亭子裏,拿高杯子喝著酒,知道他們這一喝就要喝到晚快邊去了。她拿眼睛搜索了一番,但是希禮並不在他們裏面。然後她側耳聽了聽,聽見他的聲音了。果然不出她所料,他還在前面車道上,送那些太太孩子們回去。
「我想思嘉今天的舉動,也算用盡女孩子的騷勁了。」
思嘉不由得嗤之以鼻。幸而希禮平日享有顛撲不破的勇名,否則他就不免麻煩了。當她這麼想著的時候,一陣抗議的嘩聲從希禮的周圍包襲來,憤怒的,熱烈的。
「你見了鬼了,朋友!祈禱跟北佬兒和平解決嗎?咱們在嵩塔爾要塞打過了那些流氓,這還行嗎?可以和平嗎?咱們南方要把顏色給他們看,讓他們明白咱們是不能侮辱的,咱們的離盟並不靠他們的好心,是靠咱們自家兒的力量的!」
「像我們這樣兩個不同的人,單單有愛是不能使結婚成功的。思嘉,你所要的男人必須要他的全部,必須他的身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思想,一概都在內,如果你不能一概都有,你就會覺得苦惱。至於我,我不能把整個的我給與你。我不能把整個的我給與任何人。而我對於你的心思你的靈魂也不能全部都要。那時你就要難受了,你就要恨我了,恨我切骨了!你要恨我所讀的書,恨我所愛的音樂,為的這些東西要把我從你身邊拉開去,怕是拉開一刻兒你也難受的。所以我——或許我——」
思嘉將頭一扭扭開去。一股迅速的熱流通過她全身。
「我現在還決不定,到底去加入寒衛德先生的南嘉羅陵軍呢,或是就加入餓狼陀的要隘守衛隊。」
彼時韓察理因得思嘉的關注,膽子大起來,在她右側牢牢佔據著一個地盤,雖經湯氏雙胞胎協力的搶奪,他始終不肯讓步。他一隻手拿住思嘉的扇子,一隻手拿住那始終未動的菜盆,堅執不肯去跟蜜兒的眼睛接觸,蜜兒卻已快要淌下眼淚了。左邊呢,是高愷悌懶洋洋的靠在那裏,不時要拉拉她的衣角,暗暗的戒備著司徒。他跟那雙胞胎之間,空氣已經觸了電,已經交換過一些粗魯話語了。甘扶瀾在那裏不住忙亂著,像一隻只有一隻小雞的母雞,從樹下到桌邊一程程來往跑著,替思嘉搬東西來吃。結果是蘇綸心裏的憤怒再也抑遏不住,竟至對思嘉怒目而視起來。小愷玲則幾幾乎要哭出,因為路上思嘉雖然對她說過那麼興頭的話,伯倫卻不過對她說了一聲「哈囉,妹妹」撥了撥她頭上的結髮帶,便撇開了她,專心一意去對付思嘉了。平常的時候,伯倫對她是很好的,而且很客氣,使她自覺已經是個大人,因而一逕夢想著那天梳起頭髻穿起裙子來,好把他正式接待作自己的知己。而現在呢,他好像也是思嘉所有的了!還有方家的東義和樂西也在這個圈子裏,可是還沒有得到地盤,正在其欲逐逐的候補思嘉身邊的好缺。孟家幾個女孩子看見他們這種情形,又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惱。
思嘉聽了這一句,便覺自己的心又開始狂奔起來,立即無意識地將一隻手抓住胸口,彷彿要撳得那個心屈服為止。她忽然記起「檐下鬼常常會聽到非常有益的事情」一句話來。她該重新退出來呢?或是索興馬上闖進去,讓蜜兒看見她覺得不好意思?但是第二個聲音立刻使她呆住了,你就拿一隊騾子來拖她也拖她不走了。原來那第二個聲音是媚蘭的。
生命、感情和理解漸漸流回她身上來。
於是一陣低語的聲音亂在一堆了,有問的,有答的,有打岔的,這邊思嘉便覺得恐懼與羞憤交侵並襲,一霎時全身都冰冷了。原來蜜兒對於男人雖是一個蠢人,一個傻子,一個呆木頭,但是對於自己同類的女人卻具有一種特別的女性本能,是思嘉平日太小看了她了。剛才思嘉在藏書室裏受到希禮和白瑞德那種羞辱,比起現在來又不過是針刺一般了。到底男人是可以相信他們不至替你傳揚開去的。至於衛蜜兒那一張嘴,要像獵犬一般放它到田野裏去跑一匝,那就等不到下午六點鐘就全區的人都知道了。而且她父親昨天晚上剛剛說過,他不願意人家笑話自己的女兒。現在是全區的人都要笑話了!於是黏濕的冷汗以她腋下為起點,漸漸爬到她肋骨上來。
這時韓察理並沒有跟其餘的人一同站起,他看了看身邊已經比較清靜,便向思嘉靠得更近些,憑著由愛而生的勇氣,對她低聲作起一番供狀來。
「檐下鬼常常會聽到非常有趣而且有益的事情,」他咧著嘴說。「由於久做檐下鬼的經驗,我——」
她很突然的重新坐了下去,她的忿怒的反應使她的雙膝覺得疲軟無力了。他是走了,但是他那被打的臉的記憶將要盤據著她直到死為止。
而此刻現在,這位郝思嘉小姐竟跟他開玩笑,說他是存心來逗她的了!
湯司徒蹙起了眉頭,向前走了幾步,他的兄弟伯倫緊緊在後邊跟著。當然,這湯氏雙胞胎是講禮貌的,即使真個惹惱了,也不見得就會在一個大宴會上鬧起架來。可是那些小姐們都覺得非常興奮,因為她們實際上是難得看見鬧架口角之類的。這樣的事總要再傳三傳才會傳到她們耳朵裏。
思嘉坐在一張花梨木的高褥榻上,在屋後一棵大橡樹的樹蔭底下,她那衣裾上的縐襞在四周圍盪漾著,底下露出二吋綠羊皮的鞋頭來,這是大家閨秀坐時露腳的最大限度了。她手裏拿著一隻盆子,裏面的東西差不多沒有動過,身旁有七個騎士替她做侍衛。這時野宴已經達到它的最高峰,溫熱的空氣裏充滿著笑聲和語聲,銀器磁器相觸聲,以及烤肉和香滷的濃烈氣味。有時微風乍起,便有一陣陣的煙從長火坑那邊飄過來,於是那些小姐太太們都要假作驚慌的尖叫起來,並把棕櫚葉狀的扇子狂揮一陣。
她所能夠記憶的,就只一件事——她愛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的愛他,愛他頭上的黃金頭髮,也愛他腳上的雪亮靴兒,愛他那使她覺得神秘的笑,也愛他那令人不解的沉默。啊,他如果能夠直截了當的跑進來,便一把將她摟在懷裏,那她就一句話也不消說了。他是一定愛她的,那末「我來禱告一下如何——」想著,她便緊緊的閉上眼睛,喃喃唸起「大慈大悲的聖馬利亞」來。
「不,」她急忙的說,說時仰起頭,對他兇惡地戳了一眼,察理又知道是自己錯了。女孩子結婚是自己的體面,當然不肯跟人家拼在一起的。幸虧她真是寬宏大量,對他的這許多錯處都寬恕過了。他恨不得那時是黑夜,恨不得自己有勇氣去把她的手拿來親一親,恨不得把他急乎要說的一肚子話和盤托出。
「你愛她嗎?」
她看出司徒今天有些不大好對付,絕不能讓他看見自己跟別人勾勾搭搭,因為他已經喝下酒去了,臉上一臉要找碴兒的神氣,思嘉根據自己的經驗,知道那是會得闖禍的。她在穿堂裏碰到一些朋友,站住談了幾句,又碰見英黛!剛從屋背後轉出來,頭髮蓬蓬的,額上停著小顆的汗珠。可憐的英黛她長著那樣稀疏的頭髮和睫毛,那樣表示脾氣執拗的闊顴骨,年紀不到二十歲,就已像個老處女一般了!思嘉心裏疑惑,不知英黛是否因她搶走她的司徒而恨她,許多人都說,她仍舊是愛司徒的,可是他們衛家人的心思誰都摸它不著。即使英黛果真恨思嘉,也絕不會露出來,仍舊還會那麼不即不離的對她十分客氣的。
「一定是誰家裏起火了,」思嘉想。不過不管他是起火不是起火,她的第一樁工作是得溜回那間房裏去,免得被人家發現。
「我將會永遠等著。除非你心裏十分確定,我不會要你回答。現在,郝小姐,只請你說我可以希望罷!」
突然的,她的話來了,同樣突然的,她母親給她這幾年的教訓統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她父親的愛爾蘭的血從她嘴唇上發生作用了。
那時她倘使能夠殺他,一定是殺了他了。但是不,她只極力裝起莊嚴的樣子,走出藏書室,將那沉重的門砰的一下帶上了。
蜜兒的一舉一動顯然都想討人的歡喜,跟她父親那種夷然的風度恰成了一個對照,因使思嘉想起剛才湯太太所說的話也許有些兒對了。他們衛家男人的相貌確乎具有一種家族特色的。衛約翰和衛希禮的灰色眼睛上都有濃濃的一圈赤金色的睫毛,到了蜜兒跟英黛的臉上,睫毛就稀疏而淺淡了。蜜兒是一根睫毛沒有的,樣子怪得像兔子,英黛則除「平淡」兩字而外再沒有別的字面可以形容。
離盟,戰爭——這些字眼思嘉早就聽厭了,卻是從來不像現在聽起來這麼可恨,因為他們一談上了不肯歇,她就沒有機會去跟希禮碰頭了。照她想起來,戰爭當然是不會有的,男人們自己也知道。他們就只喜歡談,又喜歡別人聽他們談罷了。
「你們這班會吞火的小哥兒們,聽我說,你們別只想打罷。我打過,我知道。我經過散米諾戰爭,也做過大傻子,參加過墨西哥戰爭。你們都不知戰爭是什麼。你們以為戰爭只是騎好馬,有女孩子扔花給你們,過幾天就回來做英雄好漢了。那可不是的。不是的,先生!戰爭就是去挨餓,去睡在潮濕的地方,因而害痳症,害肺炎。不是痳症肺炎就是鬧肚子。是的,先生,戰爭對於肚子怎麼鬧法呢?——就是痢疾之類囉——」
「你不應該把媚蘭講得這麼不堪!」
他回答:「我是快要跟媚蘭結婚了。」
思嘉向那些太太們坐的地方很輕蔑地瞥了一眼,心想她們活像一群的肥牛。她以為結了婚的女人再也沒有什麼好玩了。她可不曾想到,自己一經跟希禮結了婚之後,便也要自動地退入那些亭子裏,那些前廊上,同那些穿著暗黑綢衣服的端莊太太們去坐在一起,也要同她們一樣端莊,一樣暗澹,而不再能加入那歡欣鼓舞的陣裏去的。原來她跟大多數女孩子一樣,她的想像力只把她送到結婚的禮壇為止。而且,她現在正覺得不幸之至,再也沒有心思去從事這種推理了。
「當然咱們要打——」「北佬兒是賊——」「咱們只消一個月就收拾了他們——」「是啊,一個南邊人抵得二十個北佬——」「給他們一個教訓,叫他們一輩子忘不了——」「和平嗎?他們不讓咱們和平——」「是啊,你就看林肯先生怎樣侮辱咱們的委員罷,」「是啊,他把他們敷衍了幾個禮拜,還發誓過嵩塔爾要塞一定撤兵的!」「他們要戰爭,咱們要使得他們厭倦戰爭——」而嘉樂的聲音駕乎這一切之上。思嘉只聽見他「州權!」「州權!」的喊了又喊。嘉樂是可以興奮一會兒了,他卻不知苦了自己的女兒!
希禮並不曾有過意圖要來加入她周圍那個圈子,事實上,她從到這裏之後,並不曾單獨跟希禮說過一句話,只不過初見面時一下招呼,以後就沒有開口了。那時思嘉尋到後園裏,希禮上前來歡迎她,卻有媚蘭掛在他的臂膀上——那個還夠不到他的肩膀的媚蘭。
隨即看見湯家四弟兄和方家一班弟兄先後離開了群眾,匆匆向馬房那邊跑去,一邊跑一邊喊著,「阿金!阿金!快備馬!」
那麼他是一個畢畢真真的人了。他並不是一個鬼了。可是天哪,他已經什麼話都聽見了!她只得聚集起全身的力量,裝起一副莊嚴樣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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