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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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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但是等到酒宴跳舞都已完畢了,天也快亮了,所有餓狼陀來的客人都在床上、沙發上、藁薦上、地板上橫七豎八的躺下睡著了,所有鄰舍家的賀客都已各自回家去休息,以備明日參加十二根橡樹園的婚禮了,於是這種夢一般的昏睡狀態就在現實面前像水晶一般粉碎了。那現實便是察理——其時他正從思嘉的更衣室裏走出來,身上光穿著一件寢衣,只見思嘉從被頭上露出半身,正帶著一臉驚惶的神色向他拋來一眼,他羞得紅著臉不敢對她正視。
就因她不肯吃飯,愛蘭跟嬤嬤越發著急起來。嬤嬤總把托盤拿上去,曲意慇懃的勸她,說現在她做了寡婦,可以儘她的量吃了,可是思嘉一點兒不想吃。
整個南方都沉醉在熱情和激動中了。人人都知道這回的戰爭只消一仗就可以結束,因而每個青年都怕戰爭結束了沒有自己的份兒,大家爭先恐後的去入伍,而在去入伍之先,又都急急忙忙跟自己的愛人結了婚。單以本區而論,霎時之間就已有幾十起這樣的戰爭結婚,而且一結了婚就出發,連從容話別的時間都沒有,因為人人都非常匆忙,非常興奮,再沒有功夫去想這些事情,也再沒有功夫淌眼淚了。女人們都在做軍服,縫襪子,捲繃帶,男人們都在操練,射擊。每天都有一列車一列車的軍隊經過鍾氏坡,向北開到餓狼陀和佛金尼去。有些分隊穿著漂亮的軍服,有的大紅,有的淺藍,有的交際隊所穿的綠色:有些小隊穿著土布的軍服,戴著軟便的帽子;還有的沒有軍服,只穿著寬幅絨布的外衣和細麻紗的襯衣;大家都是教練未熟的,武裝不齊的,卻都發狂似的興奮著,喊嚷著,彷彿去赴野宴一般。本區的青年們因看見這些軍隊天天的經過,便大大恐慌起來,生怕等不及自己趕到佛金尼,戰爭便已過去了,於是營裏加緊準備出發的工作。
結婚已經是不幸透了的事,至於做寡婦——啊,那末一生一世就算完結了!然而人家還都在談論,說察理死了,幸而留下一個小寒衛德,對她是多麼大的一個安慰啊!思嘉卻以為這一班人都是大傻瓜。其實她對於衛德是一點兒不感興趣的,有時她竟完全忘記了他是自己的兒子。
一切都像在夢中。從她所經過的那些笑容滿面的人的夾道,以至於她自己的緋紅的臉,囁嚅的聲音,她自己那些雖則非常清晰卻是十分冷酷的答話,沒有一樣不像在夢中。還有以後的道喜親吻、酒宴、跳舞——一切一切都像在夢中。甚至於當希禮的嘴親在她臉上的時候,甚至於當媚蘭對她輕輕耳語著「現在我們畢畢真真做了姑嫂了」的時候,也是非真實的。甚至於當察理的矮胖姑媽韓白蝶小姐因快樂過度而昏暈過去以致引起一陣紛擾的時候,也像是夢魘中的事。
到了相當的時候,察理的遺腹子生下了,當時正有一種風氣,男孩子都要照父親所隸屬的司令官取名,因此他這兒子就取名為韓寒衛德。當初思嘉發覺自己懷了孕,心裏頓覺非常之絕望,竟至於痛哭起來,恨不得立時便死。但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卻絲毫不感痛苦,不知不覺已經足了月。那天嬤嬤私底下告訴她,說胎氣十分平穩。叫她儘管放心。於是孩子終於出世了。她對於這孩子並不覺得喜愛,可是她把這不喜愛的感情竭力掩飾過去。她並不曾要孩子,她很討厭他來,然而孩子現在眼前了,照她看起來,這似乎絕不會是她的孩子,絕不會是她自己的分身。
原來南方的風俗,做寡婦的都要穿可怕的全黑衣服,連鑲絹都不能有,不和圖書能插花,掛飄帶,鑲花邊,佩首飾,所能佩的只有條紋瑪瑙的喪服胸針,或是拿死者頭髮做成的項圈罷了。而且那些帽子上垂掛下的黑縐紗面罩,必須要掛到膝蓋,必須等做了三年寡婦才可以縮短的平肩。又凡做寡婦的都絕不能興高采烈的談,嘻嘻哈哈的笑。就是微笑,也必須是一種傷心的慘笑。尤其可怕的,就是她們跟男人在一起的時候,絕不能露出一點有興趣的意思來。如果男人方面有缺教養的,竟對一個寡婦表示有興趣的意思,那末她就必須對他裝起一副尊嚴的面容,並且設法談到亡夫身上去,以便使那人聽了寒心。然而有些寡婦到老還是終於改嫁的,這就使思嘉莫名其妙了。她想一個寡婦被人這麼眾目睽睽的監視著,又怎麼能辦到改嫁的呢?何況她們所嫁的人,又多半是有田地有兒女的年老鰥夫呢?
「天才曉得呢,」思嘉一面謹聽著母親溫和的訓誨,一面想。「做了少奶奶,已經一點兒沒有意味了,那麼做了寡婦簡直是等於死了。」
啊,這種種的事情她如今是多麼懊悔了。她常常聽見人說吞了毒藥藥老虎的話,總以為不過是一個譬喻,現在她懂得這話的真正意義了。她恨不得立刻擺脫察理的關係,重新回到陶樂去做她的女孩子,但是不可能了,因此她深深嘗到自作孽的滋味了。她的母親曾經屢次極力勸阻她,她總不肯聽,這還能怪誰呢?
不過兩個禮拜功夫,思嘉便從小姐一變而為人|妻,但也不過兩個月功夫,她便又從人|妻一變而為寡婦。她那為人|妻的羈絆,是她用著那麼大的匆忙和那麼少的思想自己套了上去的,現在總算很快就被擺脫了,但她未結婚日子的那種無憂無慮的自由,卻是一失而不可復得。在那個時期,寡婦的資格往往緊追著結婚的腳跟而來,原也不足為怪,使她吃驚的是母性也就很快的跟著來了。
「最好的辦法是換一換環境,」方醫生說,因為他也巴不得早些擺脫這個棘手的病人。
「你如果要近我的身,我就大聲喊叫起來。我一定要喊!一定要——放開喉嚨喊!你替我走開些罷!我碰也不許你碰!」
「難道一點兒沒有辦法了嗎,先生?」
因此,韓察理就只得在房角裏一張圈手椅上過了他的新婚夜,可是他並不怎樣懊惱,因為他明白,或者自以為明白,他的新娘子是多麼怕羞多麼嬌嫩的。他很願意等著她的恐懼慢慢減退下去,只不過——只不過當他在椅子上輾轉反側著想要找一個舒適坐勢的時候也不免嘆了一口氣,因為他不久就要出去打仗了。
在這紛擾當中,思嘉結婚的事情也在匆匆準備著,只是一霎時功夫,她就已經披著母親當年結婚的禮服和蒙頭紗,倚在父親臂膀上,從陶樂本宅的廣闊樓梯走下來,而面對著滿滿一屋子的客人了。後來她回憶這時的情景。簡直同做夢一般,只記得牆壁上亮著幾百枝蠟燭,記得她母親的臉非常可愛,卻帶點兒惶惑的神情,嘴唇微微在顫動,默默祈禱著女兒的幸福,又記得父親已給白蘭地和滿肚子的得意燻得臉緋紅,得意的是女兒嫁到這樣好丈夫,錢又多,名譽又好,門第又高——而希禮也在樓梯腳,跟媚蘭挽著臂站在那裏。
每天早晨她從夢中乍醒的時候,總會有那麼一個似夢非夢的頃刻,在那頃刻之中,她覺得自己仍舊是郝思嘉小姐,窗前的山茱萸仍舊沿著燦爛的陽光。反舌鳥兒仍舊在那裏歌唱,仍舊有那一陣陣的燻肉香氣不斷飄進她鼻孔裏來。在這當兒,她又無憂無慮了,又年輕了。和_圖_書然後,她會突然聽見一種啼飢的哭聲,因而不得吃了一驚,心想:「怎麼,屋子裏有一個小孩子呢!」然後她記起來了,記起這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就像這樣,她覺得一切都在離迷倘恍中。
然後就是希禮!是的,希禮是她想得最多的!一想到了他,她就憎恨起陶樂來了,她憎恨那條從山上通到河邊的路,憎恨那些密密栽著棉花的紅土田。每一呎土,每一株樹,每一條小溪,每一條狹弄,每一條馬路,都要使她想起希禮來。他現在是屬於別的女人了,並且出去打仗了,但是他的鬼魂仍舊要在蒼茫暮色之中出沒在這些道路上,仍舊要在那廊子底下用著那一雙瞌睡晞唏的眼睛對她微笑。她每次聽到十二根橡樹園那邊的溪沿上有馬蹄聲響,就無時不悠然神往的想到他——希禮的。
白蝶小姐信裏說,現在只有她跟媚蘭兩個人住著一所大房子,「察理死了,家裏沒有一個男人保護。當然,還有我的哥哥亨利在這裏,但是他不跟我們住在一起的。而且,關於亨利的事情,思嘉也許跟你說過了,我信裏不便多寫。如果思嘉跟我們在一起,媚蘭同我會覺得適意得多,放心得多。三個孤單的女人總比兩個多了一個了。媚蘭現在醫院裏看護傷兵,思嘉來了也照她這麼做,或許可以減輕她心裏的愁惱。還有,媚蘭跟我都急乎要看看那個乖乖娃子……」
而且曹氏屯人一逕都把嵩塔爾要塞的事情津津樂道,認為這是他們發難的首功,殊不知這事他們不幹,別人也照樣會幹的!還有他們那種拖長的語言,思嘉也很聽不慣——她是聽慣了肇嘉州高地的乾脆語音的。有一天她跟姨媽出去拜客,覺得那種呢呀唔呀的調子實在太不耐煩了,便故意學起父親的愛爾蘭土腔來,把個姨媽直羞得面紅耳赤。於是她回到陶樂來了,她情願回家來痛念希禮,不願再在那裏聽曹氏屯人的口音。
愛蘭見女兒從曹氏屯回來,反而瘦了,白了,口音也變了,不由得大吃一驚。這種傷心的症候是她自己也嘗到過的,因而她每夜在嘉樂枕頭邊嘟噥,要他想個法兒減少女兒的愁惱。剛巧察理的姑媽韓白蝶小姐寫過幾次信來,要她讓思嘉到餓狼陀去多住幾日,現在她見女兒這樣,就把這事認真考慮起來。
她的厭煩是非常深刻的,無時或息的。自從營裏的青年們出去參戰以後,區裏就什麼娛樂什麼交際都沒有了。所有有趣味的青年們都走了——湯家的四個,高家的兩個,還有方家的,孟家的,乃至鍾氏坡、萬葉、落迦畦所有中意點兒的青年都走了。留下來的只有年紀較大的人,殘廢的,婦女,而這些人又一天到晚在那裏替軍隊編結,縫紉,種棉,種稻,養豬,養羊,養牛。真正的男子是一個也看不見了,就只有蘇綸那個中年情人甘扶瀾所帶的差委隊,每月要到這裏來採辦一次軍需品。那個差委隊裏的男子也並不怎麼使人興奮,至於甘扶瀾那種婆婆媽媽式的追求,思嘉一看見就要生氣,幾幾乎連禮貌都不能維持。她恨不得他跟蘇綸早些兒有個解決。
寶玲姨媽的姨爹是一個小老頭子,外面裝得很客氣,一逕是那麼沒精打彩的。他家住在沿河一塊墾植場上,比之陶樂要僻靜的多,就是最近的鄰家也離開二十哩地,而且相隔著一個柏樹、橡樹夾雜的叢林。那些橡樹都是枝葉參天蒼苔滿被的,思嘉一看見它們,就要漲出一身的雞皮疙瘩,立刻會想起父親平日講的那些愛爾蘭森林的鬼故事。她在那裏,白天就惟有編織,晚上就惟有聽姨爹唸m.hetubook.com.com書。
思嘉看見當時希禮臉上的神情心裏便想:「這不能是真實的,絕不能的。這是夢魘,我不久就會醒轉來,就會發覺這完全是一場夢魘。我現在絕不能想,否則就要在這許多人面前喊起來了。我現在不能想。我要過一會兒才想,等我擔當得起的時候才想,等我看不見他的眼睛的時候才想。」
於是思嘉的行筐裏邊重新裝滿了她的居喪衣服,便帶著寒衛德跟他的奶媽百利子到餓狼陀去了。此外帶去的就是愛蘭跟嬤嬤給她的一腦袋關於她的行為的訓誡,以及嘉樂給她的一百元聯盟州的紙幣。她這一去,實在是並不怎麼出於心願的。她覺得那個白蝶姑媽是個再蠢不過的老太婆,而且想起了去跟希禮的妻子同室而居,也使她不寒而慄。但是她在家裏,隨時隨地都要觸起前情,簡直無法再住下去了,所以無論怎樣換一換環境都是最好的了。
那天夜裏,嬤嬤幫她卸了裝,走出房去,察理就羞答答的從更衣室裏出來,心裏正在疑惑,這第二個晚上不知是否也得在那馬鬃椅子上過,不想朝她一看,她正在那裏哭。這一哭就哭個不停,於是察理不得不爬上床去,伏在她枕邊去安慰她,直至她一言不發的哭乾了眼淚,這才將頭靠在他肩膀上靜靜的嗚咽。
此後五個禮拜之內,察理常常有信從南嘉羅陵寄來,都寫得那麼婆婆媽媽的,講到他的愛,講到他戰後的計劃,講到他要為她的緣故做一個英雄,又講到他怎樣崇拜他的司令寒衛德。誰知到了第七個禮拜上,卻由寒上校本人發出一個電報,隨後又是一封信,一封措辭非常客氣而莊嚴的信。原來察理病故了,當察理病時,寒上校本來就要打電報來的,可是察理還以為是小病,不肯讓他驚動家裏人,可憐這不幸的孩子,他懷著那一腔的熱愛,既然不過是畫餅充飢,而今抱著一肚子立功疆場的希望,也霎時間悉成泡影了。他的足跡不曾越過南嘉羅陵。連北佬兒的營幕也沒有見過一眼,便發以肺炎,繼之以痳疹病,剎那之間就這麼無聲無臭死掉了!
後來還是媚蘭先開口:「你跟思嘉親一親吻啊,希禮。她現在是我的嫂子了。」於是希禮彎著身子,拿冰冷的嘴唇在她面頰上碰了一碰,他的面孔是扳著的,繃著的。思嘉對於這一個嘴,覺得一點兒沒有樂趣,這是由媚蘭慫恿出來的,只給了她一肚子的悶氣。及自媚蘭自己跟她分別的時候,卻給了她一個擁抱,抱得她連氣都轉不過來。
那一八六一年四月的末了幾天日子,後來思嘉是再也記不十分明白的。時間和事件都像套合在一起,混亂得跟一場非真實亦無理性的夢魘一般。一直到她死的一天,那幾天日子都要在她記憶裏成為幾個省略號。特別模糊的是從她選定了察理到她結婚那一段期間的記憶。只有兩個禮拜呢!若在太平日子,這麼短的一段訂婚期間是萬萬不可能的,平常從訂婚到結婚總得要一年,方算成個體統,至少也得六個月。但是這時的南方已經遍地戰爭熱,凡事都進行得風馳電掣一般,舊時那種好整以暇的調子已經失去了。郝太太是不住的搓手躊躇,主張緩一步辦婚事。以便思嘉可以多一點時間把事情細細考慮。但是思嘉對於母親的勸告,總是擺著一張悻悻的面孔,裝做了充耳不聞。她簡直就要結婚!而且要辦得快。就在兩個禮拜以內辦。
當然,她也知道結過婚的人是要同床的,但是她以前從來沒有把這件事想過一下,她只覺得自己的母親跟父親同床,似乎是極自然的,卻從來沒有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觀念應用在她自己身上。自從大宴會那天起,直到現在她方才明白自己怎樣的自作自受了。她想到這麼一個陌陌生生的男子,自己並非真要跟他結婚的,現在卻要求跟自己同床,便不由得不寒而慄,況值自己正在痛悔當初行為之操切,又要痛傷今後希禮之永失,真是萬分無可奈何的時候呢!所以當察理踟躕著將身移近床去的時候,她就用著一粗嗄的聲音對他低語。
即使那差委隊裏的人們比較有趣味,對於她也實在無濟於事。她是一個寡婦了,她的心是在墳墓裏,至少人人都要當她的心是在墳墓裏,而且期望她專心一意在墳墓裏的。她雖則嘗試照著人家所期望的做,卻覺得非常懊惱,因為她對於察理是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就只記得當初自己對他表示願意跟他結婚的時候,他臉上那副死牛一般的神氣。而且就是那一個記憶也漸漸的淡了。不過她畢竟是一個寡婦,行為上不能不時時檢點。未結婚女子的快樂於她是沒有份兒了。她必須端莊而貞靜。有一次甘扶瀾隊裏的一個副官陪她在花園裏打鞦韆,把鞦韆架拼命的盪著,使她笑得雞貓子喊叫起來,這事被她母親看見了,將她大大訓飭了一頓。她母親告訴她,一個寡婦的人最容易招人議論。所以凡百行為都非加倍的謹飭不可。
產後她的身體復原得非常之快,不過心理上覺得很有些昏迷,有些病態。她的精神一天天頹唐下去,雖則全家人都努力著要鼓起她的興致來。因此,她母親是終日的愁眉不展,父親也煩悶得常常要發脾氣,他每次到鍾氏坡去,總要帶點好東西回來哄著她開心,像哄小孩子似的,可是一點兒沒有效果。方老醫生曾經拿含硫黃之類的補劑給她,希望能夠把她培補起來,而結果也沒有效驗,於是連他也覺莫名其妙了。他暗底下告訴郝太太,說思嘉時而暴躁,時而失神,便是一種傷心過度的症候。其實思嘉的症候要比這複雜很多,只是她自己不肯說出口來。至於癥結所在,則不外一面因為做了母親而感覺厭煩,一面因思念希禮而神魂顛倒罷了。
於是思嘉勉強帶著孩子到各處去跑起來,先是到沙番,去看郝家、羅家的本家親戚,然後到曹氏屯,去看兩個姨媽,寶玲和幽籟可是她比預定的日期早一個月就回來了,也不說明所以早回的緣故。在沙番的時候,兩位伯伯、伯娘待她都很好,可是他們年紀都老了,一逕喜歡靜坐在家裏談過去的事情,思嘉覺得一點兒沒有興趣。羅家那些人也是這樣,而且思嘉覺得曹氏屯那個地方簡直可怕的。
假如是沒有戰爭的話,那就要有一個禮拜的功夫,這裏開跳舞會,那裏開野宴會,來請他們這一對新婚夫婦,然後再到薩刺拓加泉或是白硫泉去作新婚旅行。假如是沒有戰爭的話,那末方家、高家、湯家,一定都要替她大開宴會,而她一定要有三朝,四朝、五朝的新衣服可穿。可是現在宴會也沒有了,新婚旅行也沒有了。她結婚後一個禮拜,察理就動身到寒衛德上校那裏去入伍了,再兩個禮拜之後,希禮跟全營的營丁也出發了,全區的人都嘗到了黯然銷魂的別離情緒了。
在這幾個禮拜之內,思嘉從沒有跟希禮單獨見面的機會,自然更沒有機會跟他細細晤談了。就是希禮出發的時候,也不過順便到陶樂來過一次,並不曾耽擱很久,當時媚蘭戴著帽子,圍著圍巾,儼然是個少奶奶的氣度,一逕挽住他的臂膀,不曾離身過一步,同時陶樂的全體人員,無論黑的白的,都出來給希禮送行,以致思嘉連跟他話別的機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沒有了。
她自己的結婚既是像著夢魘一般,希禮的結婚就尤其像是夢魘。那天是她的「二朝,」她穿著一件蘋果綠的二朝服,站在十二根橡樹園的大客廳裏,四周也點著幾百枝蠟燭,也熙攘著頭一天晚上的那班客人,她看見韓媚蘭變成了衛媚蘭的時候,那一張平淡的小臉蛋上的確煥發出一種美來。到這時候,希禮是永遠的失去了。本來是她的希禮,現在不是她的了。但是從前果真是她的不是呢?她覺得一切都攪不清了,只感到自己的心非常之疲倦,非常之迷惑。他彷彿曾經說過愛她的,但是什麼東西將他們隔開的呢?她再也想不起來了。她跟察理結了婚,總算已經杜絕了全區人的談論。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有一個時候,這似乎是很重要的,現在卻像並不重要了。有關係的就只希禮一個人。而現在他已失去了,她呢,已經跟一個不但並不愛並且實在很輕視的人結了婚了。
「你要常到餓狼陀來看看我跟白蝶姑媽,好嗎?啊,你來了我們會高興得什麼似的呢?你現在是我的嫂子了,我們得要多親暱親暱。」
方醫生鄭而重之地告訴愛蘭,說傷心之症往往要一點點衰耗下去,終至於無可救藥,愛蘭聽見這話,就面孔嚇得雪白,因為她也早就擔心到這一層。
後來聽見希禮已將預定在秋季的婚期提早到五月一日,以便營裏召集時隨時可走,於是思嘉就決定比他搶先一日結婚。郝太太提出抗議,可是察理雄辯滔滔的請願,因為他急乎要到南嘉羅陵去加入寒衛德的軍隊了,而郝老頭子也是幫他們兩小這邊的。他那時已被戰爭熱激動得不得了,又因得著這麼一個好女婿,心裏正得意,怎麼還會阻止他們兩小的事呢?於是郝太太一不拗眾,終於只得讓步了。其實這樣的事情當時南方正在到處風行著。他們那個悠閒的世界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做父母的不管怎樣對兒女勸導、祈求、哀告,總之擋不住那一陣勢如狂瀾的推動力。
十二根橡樹園是她從前很愛的,現在她也恨了。但雖然恨,卻又捨不得不去,去了可以聽到衛約翰跟女孩子們談希禮的事情,聽到他們讀他從佛金尼寄來的信。她聽了不免要傷心,卻又不能不聽。她不喜歡那個硬頸梗的英黛,不喜歡那個一張嘴嘮叨不息的蜜兒,又知道他們也同樣的不喜歡自己,可是不知怎麼的,她總覺離不開她們。而每次從十二根橡樹園回家,她總要發脾氣躺在床上,連晚飯都不肯起來吃。
希禮結婚的晚上,她彷彿在迷霧裏似的跳了一晚上的舞,一逕是機械地說著話,機械地笑著。她看見人家都只當她是個快樂的新娘子,一點兒沒有看出她的心是碎的,便覺得非常詫異,為什麼這一班人都會這麼蠢?然而,正要謝謝上帝,虧得他們是沒有看出呢!
幽籟姨媽深深隱藏在曹氏屯僻靜處的一座大房子裏生活也過得非常乏味。思嘉是看慣了綿延不斷的起伏地面的,覺得這裏簡直是坐監牢了。她家的交際比寶玲姨媽稍為廣一點,但是思嘉很不喜歡她家的那些來客,看不慣他們的態度、習俗,以及專講門第的風氣。他們都知道思嘉的母親是羅家的小姐,可不知為什麼嫁給一個沒來沒歷的愛爾蘭人,因而把思嘉看做一個墮落女人的孩子。這種態度,不免在詞色之間流露出來,思嘉自己時時感覺到。而她那位姨媽,偏又要在背地裏替她掩飾,這就使思嘉發起脾氣來,因為她跟自己的父親一樣,再也不管她媽的門第不門第。而且她不但不看輕父親,反覺父親那麼赤手空拳的掙起一份家業,正是大大足以自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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