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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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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確是上等人。他當即跳上馬走了,一會兒帶了一個隊長一個軍醫來,看了看你兩個妹妹——跟你母親。」
「銀器呢?」
「是的,燒光了!北佬來了,他們把棉花都堆到後院裏去,點起火來,口裏還嚷著:『大家來看喲,肇嘉州大放煙火囉!』一會兒就燒得精光了。」
她㧾了㧾韁繩,又把馬催上前去。麥家這番景象已經把她的最後一絲希望都挖了去了。它是毀掉的了,沒有人的了,跟她一路上看見的那些莊院沒有兩樣了。陶樂離開這裏不過半哩路,而且同在一條大路上,如果軍隊曾經經過了這裏,當然也曾經經過陶樂的。那末陶樂也已淪為平地了!她即使回到那裏,也必定只剩一片焦土了,只剩星光照著空空的四壁,母親父親都走了,妹妹們也走了,嬤嬤也走了,黑人們也走了,天才知道那裏去了,也像這裏這麼一片怕人的寂靜了。
想到這裏,她不覺把床上的兩個病人看了看。她是向來不喜歡蘇綸的。現在她在病中也不能引起自己的憐憫,尤其足以證明自己不喜歡她了。對於愷玲,她也並不特別愛——凡是薄弱無能的人她是沒有一個能愛的。但是她們到底都是自己的親骨肉——都是陶樂的一分子。不,她絕不能讓她們去靠姨媽,去做她家的窮親戚。難道他們郝家人是願意做人家窮親戚的?是願意靠人家施捨麵包過苦日子的?哦,絕沒有這樣的事!
「你很好,你還沒有走開。蝶姐。」
她就把那酒葫蘆一托,深深透了一口氣,便急急的喝起來。那一股火熱的流質燒著她的喉嚨,直滾到她胃裏去,嗆著了,把她的眼淚都嗆出來。然後她再透了一口氣,再把那葫蘆托起。
思嘉急切地抓住了父親的手。
她只得又勉強跳下車,將馬籠頭抓在手裏。
「你自己想辦法罷……我不管你怎麼辦。只要把那兩件東西趕快掘來就成了。趕快去,趕快去。」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為沉默,一面有意沒意地看看四周的牆壁,思嘉就懂得他的意思了。父親背後擁擠著無數愛爾蘭的祖宗,他們都情願在那區區幾畝薄地上戰鬥而死,決然不肯離開他們曾在那裏生活、耕種、戀愛、生育的家。
他又停住了,彷彿他覺得疲倦了要歇一歇。他的下巴頦兒重沉沉地落在他的胸口上。後來他像使了一點勁,重新又說起來。
思嘉想要重新爬上趕車的位置,得費不少的氣力,但她終於爬上去了,就立刻把韁繩拿在手裏㧾了㧾。那馬垂著頭站在那裏不肯動。思嘉只得殘酷無情地又拿那樹枝抽牠。她心裏希望著上帝饒恕她傷害一頭已經疲勞的動物。如果上帝不肯饒恕她,她是要深覺遺憾的。好在陶樂已經近在眼前了,只要再辛苦這麼一段路,牠要倒下地去也就可以由牠高興了。
百利子也快樂得哭出來,只不住斷斷續續地喊著:「爸,爸,親愛的!」衛德看看這些大人都會這麼哭,便覺得膽子壯起來,鼻子裏哼哼的說道:「衛德渴!」
思嘉木僵著手腳,從車上爬了下來。這時她覺得怕牛的人大概不止百利子一個,因為她自己看見這麼一個龐然的巨物,心裏也著實有點惴惴然。幸而那頭牛是很和平的。牠的奶|子痛壞了,也很歡迎人去幫牠一點忙,所以思嘉拿那帶子給牠結在角上的時候,牠並沒有表演任何威脅的姿勢。思嘉這頭結好了,便把那一頭牢牢結在車子的背後,然後她重新回到前面去爬上車子,但是突的一陣眩暈來攻擊她,她只得扶在車箱板上暫時歇一歇。
再有幾天,這重擔沉沉就可以卸肩!
「再有幾天,這沉沉重擔便可以卸屑。」
房門輕輕開開了,進來的是蝶姐,一手抱著媚蘭的孩子,一手拿著個酒葫蘆。從那煙沉沉搖曳不定的燈光裏看去,她似乎比上次看見時瘦了些了,臉上的印第安人血液更加顯明了。她的高顴骨比以前顯得更闊,鷹鼻子也顯得更尖,皮膚上的紅銅色也顯得更亮了。她身上穿著一件褪了色的粗布衫,一直袒開到腰部,把一雙銅鑄一般的大奶|子統統露出來。媚蘭的孩子緊緊貼在她胸口,蒼白的小口啣住她的黑奶頭,貪饞地在那裏啜著,同時一雙小拳頭在那軟肉上不住的擂滾,像個小貓兒在牠母親肚下亂闖一般。
「加弟.思嘉,」她父親說,這是她到家以後第一次聽見他聲音裏含著權威的口氣,「夠了。你沒有嘗過濃酒,它會使你昏頭的。」
阿寶聽見這種命令的語氣,不敢怠慢,便走到車子旁邊去,向車後箱裏摸索了一回。當她把媚蘭從那躺了整整一天的鴨絨被上半拖半抱起來的時候,媚蘭曾經發出一點呻|吟聲。然後,她就在阿寶的臂膀裏了,她的頭像個小孩子似的伏在阿寶肩膀上。百利子一手抱著娃子,一手牽著衛德,在他們後面跟著,走上了臺階,消失在那穿堂的黑暗裏。
現在她們就得趕快動身了。但是她們先得弄到一點食物和水,尤其是水。她把百利子戳醒了。百利子滾著眼睛四下看了看。
那末這點威士忌酒是全家人都嘗過了!於是思嘉起了個癡想,不知給小衛德也喝點兒行不行,也許可以治好他的打呃的——那末媚蘭是不會死的了。那末將來希禮回來的時候——如果他是要回來的話……不,這也等將來再想罷。要想的事情多著呢——將來!有許多事情要解決的——要決定的!現在去想它做什麼呢?於是她突然聽見一種特別的聲音,不由得嚇得站起來,那聲音就在窗口外,「喀爾砰——喀爾砰——」的很規律地打破了岑寂。
一點差不多像是微笑的東西展開在阿寶的厚嘴唇上。
「哦,思嘉姑娘,俺是一個月沒有穿小馬甲了,就是有,也絕不會隨隨便便拿出來穿的。俺也從來沒有弄過牛,俺看見牛要害怕的。」

「可是思嘉小姐,俺沒有燈亮怎麼掘呢?」
嬤嬤說著,將身子豎了起來,撩起圍裙來擦著那泉湧一般的眼淚。
「還沒有呢,」她竭力抑住了悲聲,輕輕的回答她說。「但是快要到了。我剛才找到一頭牛,過一會兒你跟孩子都有牛奶吃了。」
「她——她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了。」
如是者走了半夜,終於將近鬎鬁村了,那時她看見遠處有星星的營火,原來是李將軍的後衛在那裏等候命令的,她因而不得不打田畈裏遶大圈子走了一哩多,這才看見那營火遠遠消失在她的身後。於是她迷路了,怎樣也找不到那條通到陶樂去的小車道,直把她急得哭起來。後來好容易找到了,那馬卻又一跪跪了下去死也不肯動了,無論她跟百利子怎樣拉著牠的籠頭也不起來了。
那脫力的馬對於樹枝和韁繩都沒有反應,還是那麼慢吞吞的向前蹣跚著。但是到了快要傍晚的時候,她們終於達到這番辛苦途程的最後一段了。從那車道轉過最後一個彎她們就重新走上了大路。現在離開陶樂只有一哩了!
然後,她瞌睡沉沉的轉過一個側,隨即有一片緩緩爬行的黑影向她的心包圍上來。現在這一些勇敢的祖先果真在這裏默默鼓勵她嗎?或不過是她自己的夢想呢?
思嘉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這阿寶本是陶樂的臺柱子,現在覺得他是跟自己家裏人一般可親了。當時他一面拍著思嘉抓他臂膀的那隻手,一面不覺掉下眼淚來,口裏嚷道:「您回來了好極了!您回來了好極了!」
她把空葫蘆放回桌上,向四下看了看。她覺得這一切都在夢中——這煙薰昏暗的房間,這病體支離的女子,嬤嬤那個魁梧奇偉的黑影,蝶姐那個靜默無聲的銅像,一切都在夢中,她一定會得從這夢裏醒過來的,醒過來時一定又會聞到廚房裏的肉香,一定又會聽到黑人們往田裏工作時的傻笑,一定又會觸到母親溫柔的手給她的推動。
「咱們仨!」——唉,本來有一百的呢!思嘉費了很大勁兒才豎起了她的痠痛的頸梗。她知道現在她的聲音必須裝得鎮靜些了。真是說也奇怪,她一經下了這決心,她的說話就變得非常冷靜,非常自然,彷彿她並沒有經歷過這場戰爭,又彷彿有十個八個奴僕在旁邊,她是可以指揮若定的。
「快起來,百利子,」思嘉命令道。「我們到那口井裏去弄點水來。」
一會兒阿寶拿著一隻盆子點著半根蠟燭走進來,那個黑洞立刻就活起來了。她急忙四下裏掠了一眼,看見她們現在坐的那張老沙發,母親向來坐的那張雕花椅,以及書記坐的那張長背椅,都仍舊放在原地方,乃至那個放文件的框格子。也照舊塞著各樣的紙捲,乃至地上那條破地毯也照常的鋪在那裏——總之,一切都是如常的,就只少了她母親一個,就只少了她那一股枸櫞的香氣,就只少了她那一種令人舒適的溫情。思嘉覺得心裏起了一點的隱痛,彷彿同神經因受內傷突然麻木了而掙扎著要回復作用時的感覺一般。但是她知道這一點隱痛絕不能容它擴大開去,因為它來日方長,要痛的時間儘有,而現在卻不能痛啊。上帝啊,祢現在不要讓它痛罷!
「沒有,您哪。他們把什麼都拿光了。」
從頭頂樹枝裏篩下來的早晨的陽光將思嘉曬醒過來。其時她拘攣著睡在那裏,已經睡僵了手足,驟然一醒過來,竟忘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那陽光照得她眼睛也睜不開,底下的車板硬幫幫的戳痛她的肉,兩條腿上又給一件沉重的東西壓痠了。她勉強坐了起來,一看腿上壓著的正是衛德。媚蘭一雙光著的腳板差一點兒擱在她面孔了。百利子像一頭黑貓似的盤在一個角落裏。那個娃子就塞在她跟衛德之間。
你看,這些黑人多蠢啊!他們除了人家告訴他們的話,自己再也不會想一想的!怪不得北佬要解放他們了。
現在她是用一種新的眼光看東西了,因為在回到陶樂來的路上,她已經把她的少女身分丟失了。她已經不再是一塊可以隨意捏塑的粘土,不是每一個新的經驗都會留下印子了。她這塊粘土已經變堅硬起來,就是在這長若千年的驚疑不定的一天裏面變成的。她今天晚上這麼像個孩子似的叫人服侍著,要算是最後一次了,她現在已是一個十分老練的婦人,她的青春已經完全消失了。
「以後他們開走了,以後他們開走了。」
思嘉坐在兩個妹妹的旁邊,對她們呆呆瞠視著。她剛才空著肚子喝下那麼些燒酒,現在跟她玩起把戲兒來了。她覺得兩個妹妹忽而離開她和*圖*書很遠,小做一點點,又覺得她們那斷斷續續的聲音跟蟲子叫一般。但是她們忽而又變得非常之大,跟閃電一般向她對面衝來了。同時她覺得自己徹骨地疲倦。她簡直可以一倒下去一連睡它幾日不醒了。
井轆轤的聲音緩下去了。索子絞上來了。嬤嬤馬上就要到了——愛蘭的嬤嬤,也是她自己的嬤嬤,她靜靜地坐在那裏,心裏並不忖什麼,突然那孩子失去了奶頭,便哇的哭了起來,蝶姐連忙把奶頭給他塞回去,輕輕拍撫了一回。於是聽見後院子裏嬤嬤拖著步子緩緩走來了。夜是多麼的寂靜!極微的一點聲音傳進思嘉耳朵裏,都像是轟然的巨響一般。
百利子慌得儘管拖思嘉的衣服,思嘉掉轉頭一看,見她一雙眼睛銅鈴似的在那裏滾著。
「到家還早呢,」思嘉一邊拿手掠著頭髮一邊說。現在她臉上身上又已給汗濕透了。她覺得自己身上很髒很黏,差不多已經聞到臭氣了。她的衣服已經縐得一塌糊塗,而且她一生一世都沒有覺得這麼疲倦這麼發痠過。她彷彿覺得身上已經沒有肌肉了,略動一動就像針刺一般的痛楚。
「母親——怎樣?」
「阿寶,我快要餓殺了。有什麼好吃的沒有?」
陶樂現在依然無恙嗎?還是也已隨那橫掃過肇嘉州的一陣狂風飄去了呢?
「她得人來抬。她不能走的。」
嬤嬤當即掉下眼淚來,一面彎下身子去提那兩桶水。她默默地將兩桶水搬到床邊,掀開被單,便動手去捲上兩位小姐的衣服。思嘉站在床邊,趁那昏暗的燈光對她兩個妹妹身上掠過了一眼,只見愷玲身上穿的是寢衣,乾淨倒還乾淨,可是破得不成樣子了,蘇綸身上包著一件久已擱起的舊衣服,棕色麻紗的底子,四周鑲著極闊的愛爾蘭花邊,嬤嬤一面啜泣,一面拿一條圍裙當手巾,在兩位小姐骨瘦如柴的身體上慢慢擦著。
「你回來了好極了,」他簡單地說。
「哦,那火燒得多亮啊,簡直是白天一般了——大家都怕房子也要燒著呢,火光照進房間裏來,連地板上一根花針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當時愛蘭姑娘好像也給火光驚醒了,她筆挺的坐了起來,口裏喊著『斐理!斐理!』喊了好幾次。這個名字俺從來沒有聽見過,不過她明明是在喊一個人的。」
他對她的疲倦面孔看了看,幾乎微笑起來了。因為他自己喝過了那麼一口,也已經鼓起來一些興子。然後她又把葫蘆交還他。
應該是「再有幾步」罷!是的,這「再有幾步」幾個字不住在她腦裏迴旋著,「再有幾步,這沉沉重擔便可以卸肩。」
「他們把馬放進園裏過。」
她姊兒倆睡在一張四柱大床上,顏色憔悴而蒼白,一逕只是斷斷續續的睡著,睡時便囈語,醒時呆呆的瞠著眼睛。她們的對面還有一張床,空著的。那是一張法蘭西帝國出產的單人床,當初愛蘭由沙番帶來的。愛蘭病時就睡在這張床上。
家!思嘉不由得突然湧出一陣熱淚來,家嗎?媚蘭原來還不知道她們已經沒有家了,她們只有一片寂寞荒涼的世界了?
「難道那堆得跟山一般的甜山薯都沒有了?」
「怎麼」——他沒頭沒腦的回答道,「他們拿這房子做司令部的。」
可憐的嬤嬤,怎麼她在這種年頭還會管到這些全不相干的事情呢!過一會她也許竟會講出「小姑娘家手上長泡泡,身上長痱子,就要嫁不到男人」來了!於是思嘉先發制人,把這套無聊的話搪開去。
「嬤嬤,你給我講講母親的事情罷。我不好去要爸爸講,我不忍心聽的。」
「你下來,百利子,」她命令道。「把衛德也帶下來,你抱著他走,或是讓他自己走。娃子放到媚蘭姑娘身邊去。」
但是她忽然想起那匹馬來。啊呀我的天!倘如那馬已經死了呢!她想起昨天晚上把牠解開的時候,牠已經像要死的了。她急忙遶到車後,看見那馬橫躺在地上。如果牠已經死了,她就要詛咒一會上帝自己也死了。她記得聖經上有人做過這種事情的。詛咒一會上帝然後死。她現在很能體會那個人的情感了。但是那馬還活著,在那裏沉重地呼吸,一雙眼睛已經半閉著,但是還活的。好罷,大概有一點水也可以救得轉的。
這就是思嘉自己的思想的回音,現在被百利子說出來了,她就覺得非常之忿怒,急忙甩脫了百利子的手。
「思嘉小姐,俺還有幾隻蘋果,是嬤嬤在地底下藏下來的。今天咱們就吃的蘋果。」
嘉樂的手從她肩膀上抽回去,挺了挺自己的肩膀。當他慢慢走向車旁去的時候,思嘉方才有些隱約記起從前那個陶樂主人出門迎客的影子來,彷彿他的說話也是從朦朧的記憶裏說出來的。
「我的天!」思嘉想著,便也覺得一陣顫抖通過她全身。「我的天!她這話不錯的。那裏面是不知什麼東西都會被喊出來的呢?」
她回過頭看看媚蘭,看見她對頭頂的烈日緊緊的閉著眼睛,正把她的帽繩子解了開來,將帽子撂給百利子。
「爸,」她嗄聲的叫著,心裏卻還有些疑惑。「是我,加弟.思嘉。我回家來了。」
「嬤嬤在那裏吊水。一會兒要來給兩位小姐擦身子了。她們是常常洗澡的呢,」蝶姐一面解釋著,一面將酒葫蘆擱在桌子上。
思嘉掉轉頭:高高舉起那打馬的樹枝,向百利子的背脊上狠狠地抽了一下。這時她自己已經嚇得力乏而虛弱,因而不能容忍別人這麼脆弱的。
「現在不要去想它,」她急忙告訴自己說。「現在我絕不能想,想到這層我又要害怕起來了。」但是她雖想不害怕,她的心卻不由得快起來,而且每一下跳都似乎是在嚷著「家!快!家!快!」
她癡想著現在睡下去,明天母親走來輕輕搖醒她,並且對她說:「不早了,思嘉。你不能這麼懶惰的。」但是這種癡想斷乎不能實現了!哦,叫她到那裏去找母親呢!到那裏去找一個比她年紀大的人,一個比她更聰明更不怕勞苦的人,使她可以將頭伏在她懷裏,將這擔子放在她肩上去呢!
「天曉得,思嘉姑娘,俺當是今天睜開眼睛已經到了家的,怎麼還在這裏?」
嬤嬤一看見思嘉眼睛就亮了起來,一面放下水桶兒,一面咧出她的雪白的牙齒。思嘉立即向她奔過去,將頭埋進了她那廣闊鬆弛的胸口——這個胸口是曾容納黑的白的不知多少人頭的!當時思嘉以為這裏便是安穩的港埠了,便是舊時生活的故鄉了。誰知嬤嬤開口幾句話,便使得她的這種幻覺完全消滅。
那條夾道彷彿有幾哩路長,那頑強的馬卻是越走越慢了。她只得仍舊拿眼睛先去探索,屋頂似乎是完整的。難道有這種事嗎?難道有這種事嗎?不,這是不可能的,戰爭絕不能容情,陶樂又何能獨免?雖則陶樂本來預備支持五百年:戰爭又怎麼會放它過手。
「媚蘭姑娘現在車裏,還有她的孩子也在那裏,阿寶,你去抱她上樓,可要當心些,把她放到後邊那間客房裏。百利子,你去抱孩子,帶著衛德一同到裏邊去,給衛德一點水喝。嬤嬤在家嗎,阿寶?你去告訴她,說我要她。」
她彷彿覺得這個地方已被污辱了。這所房子是她母親住過的,應該是很神聖的,誰知被他們佔住過了!
思嘉將手遮在眼睛上向近旁再仔細一看,看見面前有一條碎石鋪的車道向路側迤邐而去,這才知道她昨晚過夜的地方乃是什麼人家前院裏一株樹底下。
這時穿堂裏起來一陣刮擦的聲音。原來阿寶平日受慣了訓練,每次進房總要把腳先擦一回的,這規矩他四十年來如一日,雖是現在這種時候也還謹謹守著的。隨即他戰戰兢兢的拿著兩隻葫蘆兒進來了,但是早已聞到了一陣酒香撲鼻。
那馬走得多慢啊!牠口裏的白沫淋得思嘉滿手都是了。思嘉不由記起從前給瑞德唱過的一隻歌來,但只記得一句,其餘的都忘記了,那是:
「俺怎麼好跟那些下等黑人走開呢?你們待俺這麼好,把俺跟百利子都買過來了,太太又待俺這麼好!」
他順從地繼續喝了,她就套住了他的臂膀,將他攙起來。
「你不要嚷啊,思嘉姑娘!請你再不要嚷了!」她低聲的說,她的聲音顫抖著。「你不知道什麼東西回答你的呢!」
百利子骨碌著一雙眼睛,先看了看女主人的臉,然後看了看那哀鳴的牛。她覺得兩者之間,還是女主人比較不危險,因而她牢牢抓住了車箱板,死也不肯動身了。
嘉樂的肩膀有些佝僂。他的面孔雖然看不大清楚,卻可看出它已失去了活力,失去了從前那種不耐安靜的活力。他的眼睛當時看著她的那種神情,竟跟小衛德眼中那種恐懼的神情一般無二了。他已變成一個小老頭兒了,精力已經完全衰敗了。
「然而這擔兒的分量依然不減,——」這一句歌詞深深刻在她的心版上。難道她的重擔是永遠不會減了嗎?難道她這回回到陶樂來的意義並不是一勞永逸,反而是加重負擔嗎?這麼想著,她從嬤嬤懷抱裏抽出一條臂膀來,伸上去拍拍嬤嬤的打皺的黑面頰。
她低下頭看看媚蘭,看見她那黑眼睛已經睜開來。那雙眼睛雖則疲倦卻明亮,像害熱病的人一般,周圍圈著一道濃黑的黑圈。她慢慢張開了兩片燥裂的嘴唇,低聲哀求道:「水!」
上帝為什麼要發明孩子呢?她一邊走著一邊這麼狠心的想。孩子有什麼用處呢?除了給我們許多麻煩,一逕要我們照顧,一逕要妨礙我們?她這時精疲力竭,再沒有心腸去憐憫那個孩子了。她只深深懊悔當初不該養出他,深深懊悔當初不該跟察理結婚。
阿寶剛剛從樓梯上走下來,就連忙湊到思嘉身邊去。
「哦,好勇敢的父親!」思嘉想著,心都膨脹起來,父親在自己的臺階上迎敵呢,彷彿敵人是在他背後,不在他面前似的!
「他們為什麼不燒陶樂的呢?」
又是一個微笑的影子從阿寶的黑臉上亮起來,這是一個快樂和尊敬的微笑。
「思嘉姑娘!」百利子抓住思嘉的臂膀輕輕說道,「咱們不要到陶樂去罷。他們都不在那裏。他們都走了。也許他們都死了——,媽跟他們大家。」
那末她為什麼會這麼傻,為什麼會這麼沒有常識,拼著性命回到這裏來,並且把媚蘭跟她的兒子也一同拖了來呢?她與其拼了這一整天的烈日和顛簸,到這寂寞無人的陶樂來死,倒不如死心塌地的死在餓狼陀了!
「你是一個傻黑人,懊悔當初爸爸不該買你的和_圖_書,」思嘉慢慢地說,因為她疲倦到連怒也沒有氣力了。「你等著罷,等我的臂膀不痠了,看我來著著實實的抽你一頓。」
哦,希禮,你現在在那裏呢?你曉得我現在帶著你的妻子和孩子在這裏拼命掙扎嗎?你是不是還在人世呢?那末你在那岩石島上也曾想到過我嗎?或者你已經害天花死了呢——死了已經幾個月了呢——跟弟兄們一同埋葬在戰場上了呢?
「你既然講得這麼內行,趕快脫下你的小馬甲,撕碎了結起一條繩子來,將牠吊在車後邊帶著牠走。」
「你別胡說罷,你這紅鬼子!」嬤嬤對蝶姐做著恫嚇的姿勢。
「是的,您哪,一個大大胖胖的黑孩子,他——」
媚蘭的聲音從車裏模糊地響了一下。
「柴也沒有了——他們——」
「她的病變得很快,嘉姑娘,連那北佬醫生也一點沒有辦法。她不久就人事不知了。俺叫她,俺跟她說話,她連自家兒的嬤嬤也不認識了。」
「謝謝上帝!」思嘉說。母親總算是被赦免了。她並沒有知道敵人就在自己樓底下,她並沒有聽見鍾氏坡的砲聲,她並沒有知道這片心肝寶貝一般的土地曾遭北佬的踩踏。
瑞德!她向地上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因為就連這個名字也覺討厭的。她恨他極了!她覺得他可鄙極了!但是她還曾站在那裏讓他親嘴呢——還像是有點喜歡他來親的呢!她昨天晚上真是發了瘋了。他這人是多麼卑鄙的!
剛想到這裏,她忽然聽見附近樹叢裏起來了一個聲音,幾乎把她嚇得全身神經一齊都蹦斷。同時百利子也大聲尖叫了起來,急忙往車底裏仆了下去,把那娃子壓在底下,媚蘭虛弱地伸著手,四下摸著她的孩子。衛德拿手閉著眼睛,也蹲到車底下去,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然後聽見那樹叢一陣沉重蹄子踩著樹枝的聲音以及一聲沉濁的吽吽聲。
「牠受傷了嗎?這種叫聲有些兩樣呢?」
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大醉——為疲勞和威士忌所醉。她只覺得自己脫離了軀殼,懸空浮在那裏了,那懸空的地方沒有苦痛也沒有疲勞,而且使她的腦子清如明鏡一般照見了一切。
突然的,她把那些關於祖先的故事都記起來了。那些故事都是她小時候聽到的,當時她很不耐煩聽,現在卻都記得清清楚楚了。她自己的父親嘉樂是赤手空拳造起這陶樂來的;她的母親愛蘭也是曾經歷過一片神秘的苦海而來的;她的外祖父從拿破崙的劫灰裏留下一口殘喘來,竟在肇嘉州的肥沃海濱重建起一番家業;她的外曾祖父曾經在海地的叢莽中分割得一小部分王國,後來失去了,卻在沙番留下一個不朽的榮名。她的父系祖先裏,也曾有過無數像她自己這麼勇敢的人,跟隨那些愛爾蘭的先驅者,去為自由愛爾蘭而戰鬥到底,又曾有過無數這樣的人在波印地方為他們自己應得的權利而不惜捐軀。
「那末你不要開口呀!」
「媚蘭姑娘沒有奶呢。」
第一點的決定是,她絕不能也絕不願去投奔本家或親戚。她郝家人是不作興受人賙濟的。她郝家人凡事都要靠自己。她的擔子得她自己挑,而且她的肩膀並非挑不動,她覺得自己已經歷過最最惡劣的一場,現在是什麼擔子都吃得消了,關於這一點,她自己並不覺得驚異。總之,她絕不能拋棄這陶樂。因為與其說是這些紅色地畝屬於她,不如說是她屬於這些紅色地畝,所以她跟這些紅色地畝無論如何拆不開。她的根已經深深生進這些紅色泥土裏。也同她們所種的棉花一般,要從這泥土裏吸取生命的。為此她要登在陶樂,要支持陶樂,並且要支持她的父親,她的妹妹,也要支持媚蘭跟希禮的孩子,乃至那幾個未走的黑人。明天——哦,明天她就要把一副牛軛套在自己頸子上了。明天就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做了。她要到十二根橡樹園跟麥家的莊子上去,看看那些被棄的園裏還有什麼留下來的沒有,她要到河床裏去尋尋看,看有沒有遺失在那裏的豬子和雞子!她要帶母親的首飾到鍾氏坡和落迦畦去,想來總還有人留在那裏肯賣糧食給她的。明天——明天——她的腦子走得漸漸慢下去,猶之鐘錶的發條漸漸鬆下去一般,但是仍舊明鏡一般的清澈。
好,三年辛苦的積蓄——十五萬元的價值,統統付之一炬了。
「俺潑出了好些了,思嘉小姐。把酒倒進這小口葫蘆裏去好不容易呢。」
想到這裏,她又對那可憐的馬狠狠的抽了一下。她們非得趕快不可了,她們像這麼爬行似的已經整整的爬了一天了,如果再不快些,恐怕天又要黑下來,又得在外面過夜了。他把馬韁繩勒得更緊,也願不得自己臂膀的痠痛,不住向馬背上狠命的㧾著。
「可憐的孩子,」媚蘭一面低聲說著,一面就伸手去摸那孩子,摸了一會摸不著,就又放下手去了。
她覺得父親現在非常之柔順:簡直跟小孩子一般隨她擺佈了,因而不由得想道:「他是老了,衰了」但是她並不覺得怎樣的難過。
「愛蘭姑娘是給施家人害殺的呢——全給施家那班天殺的下流坯子害殺的呢!俺常常跟她說的,俺說這班下流坯子沒有好處的,愛蘭姑娘老是不聽俺的話,人家有什麼求她的,她從來不肯回一聲『不』的!」
「都沒有,您哪。雞子他們都吃了,吃不完的都放在馬鞍帶走了。」
「你叫他不要哭呀,我受不了了,」思嘉一面說著,一面抓住馬籠頭,勉強向斜坡上拉上去。「你乖些,衛德,不要哭,再哭我要打你了。」
「你就想想著,嘉姑娘,大路上末,在那裏打仗,北佬末,已經渡過河來了,咱們不知道要怎麼樣了,黑人末,天天晚上都有逃走的——你就想想著,俺不要發起瘋來嗎?可是愛蘭姑娘一點不著急,心定得像個胡瓜。她只擔心著兩位姑娘的病,因為咱們沒有藥了,什麼都沒有了。有一天晚上俺已經給她們擦過十次身子了,愛蘭姑娘還是對俺說,說她如果能夠拿靈魂去賣掉,也要賣掉它給倆孩子買點冰來墊頭的。」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為什麼要造這許多孩子呢?但是,不,上帝並不曾造孩子,是蠢人自己造的。
「哦,思嘉小姐,那末俺那蝶姐會得替媚蘭姑娘餵的。俺那蝶姐剛養一個孩子,奶多得很,兩個人吃都有得多的。」
車上的微弱哭聲重新響起來,嘉樂似乎勉強動了動。
思嘉幌幌盪盪的站了起來,將手放在蝶姐臂膀上。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嚷道。
「我說他們要燒就在三個將死的女人頭上燒好了。我們是不願離開的,那個青年軍官倒是個——是個上等人。」
「他們是走了!」她的心變成一塊冷冰冰的鉛塊似的對她說。「走了!」
「怎麼,這裏是馬家的地面呀!」她心裏這麼一想,便喜得砰砰跳了起來,因為她希望可以得到朋友的幫助了。
後來百利子忍不住開口了:「喂,思嘉姑娘,俺也口乾哪。」這才使她記取別人也有這需要。
「你不快下車來,我就要叫你做鬼,」思嘉說,因為她現在沒有心緒跟人家辯論了。
「先把蘋果拿來,再去掘山薯。還有,阿寶——我——我覺得頭暈,酒窖子裏有酒嗎,就是黑葡萄也好的?」
「怎麼,媚蘭姑娘不——」他慎重地自己中斷了。
嬤嬤的腳步還是那麼沉重的,她從樓上穿堂走來時,全副地板都被她震得格格響。然後嬤嬤進房來了,她的兩個肩膀被兩大木桶的水墜得掛下去。她的和氣的臉上放著一個悲哀,那是猴子臉上的無所理解的悲哀。
「現在你再喝一點兒罷,喝完我就帶你上樓去,放你上床睡覺去。」
阿寶向飯廳裏走去,思嘉便摸索進了那個墨黑的小房間,往沙發上坐下去。那時她父親的臂膀仍舊抓在她手裏,因而他也跟她一同坐下了。
「哦,思嘉小姐,他們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酒窖子呢。」
於是,一種對於不可知的東西的恐懼突然擒住了她,她只能站在那裏對他瞠視著,本來有一陣潮水似的問話都在她的唇邊被截住了。
這時聽見屋子裏發出一陣腳聲,隨見一個黑人從那漆黑如洞的穿堂裏鑽出,跑下臺階來。思嘉仔細一看,原來是阿寶。
「你解開索兒,把桶子拿到車上去,讓她們也喝一點兒。等她們喝完了,剩下來的都給馬喝。你想媚蘭姑娘奶孩子了嗎?他要餓了。」
她自從出世以來,從來沒有不戴帽子不披面罩在太陽裏走過路,從來沒有不戴手套拉過馬韁繩。誰知她現在竟會坐著這麼一部破車,駕著這麼一匹病馬,身上污髒,汗臭、饑餓、憔悴,而用著這種蝸牛的步子在走這種荒涼的地面呢!不過是幾個禮拜之前,她還是十分安全的,十分安穩的!不過是幾天之前,她跟餓狼陀的每一個人都還以為那個地方絕不會失陷的,肇嘉州絕不會被侵入的。然而四個月前從西北角上浮起的那朵小小的雲頭,竟會擴展做一陣狂風暴雨,再擴展做一陣呼嘯的颶風,橫掃過她的世界,將她掃出了她的安穩的生活,而落入了這種寂寞荒涼的境界中了。
「哦,思嘉小姐,俺把那些甜山薯忘記了。俺想還在那裏的。他們北佬沒見過山薯,還當是樹根呢,他們——」
「是一個鬼!是一個鬼!」百利子一面哭著。一面仆在車底不住的拘攣。
他們——他們——他們——難道這些「他們」幹的事兒是沒有窮盡的嗎?難道他們這麼殺人放火還嫌不痛快嗎?為什麼定要把女人、孩子、黑人也都弄得精光,讓他們活活餓死呢!
「媚蘭姑娘,這裏就是你的家了。十二根橡樹園已經燒掉了。你必須和我們住在一起了。」
現在是早晨了,周圍的世界非常之清靜而肅穆,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碧綠,又有那金黃煜煜的陽光照著。並沒有敵人或是潰軍在面前。於是覺得饑餓了,覺得焦渴了,覺得渾身痠痛拘攣了,同時心裏充滿著詫異,想她郝思嘉一向不是溫軟的被褥睡不著覺的,現在為什麼能像田裏的作手一般,在硬板上睡上一晚呢!
「我告訴他們家裏有病人,傷寒病,動一動就是死。他們要燒就這麼燒好了。我是無論如何不能離開的——不能離開陶樂的——」
她不覺打了一個寒噤,深深吸進一口氣。她一會兒回到陶樂,也是像這樣燒為平地了嗎?也會像這麼寂靜如死的嗎?
「你不要再對我說『他們』做什麼了罷。你去叫蝶姐弄去。你自己趕快去和*圖*書掘酒跟山薯去。」
一陣由饑餓、瞌睡、脫力等等混合而成的噁心,突然來襲擊她,使她不得不牢牢抓住那刻著薔薇花的沙發把手。
「剩下來的還有多少呢?」
「那末你去告訴蝶姐,不要陪伴小小姐們了。過會見我去陪她們。你叫她去奶媚蘭姑娘的孩子,也給媚蘭姑娘自己看看,看她能幫她一點忙不能。告訴嬤嬤趕快去看牛,把那匹可憐兒的馬也放到馬房裏去。」
「他們把所有的蠟燭都拿走了,家裏就只剩一根蠟燭,咱們留著它晚上找東西用的,也已經快點完了。嬤嬤看護愷玲姑娘跟蘇綸姑娘的時候,是拿一些破布放在一盆油裏點著當燈的。」
「施家人?」思嘉莫名其妙地問道。「他們怎麼會跑進來的?」
「思嘉小姐,你知道咱們陶樂早已就沒有糖了。薄荷也給他們的馬吃光了。玻璃杯子也給他們打光了。」
「媚蘭跟她的孩子都在車上,」思嘉急忙對他低聲說,「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帶回家來了。」
「咱們現在沒有馬房了,思嘉小姐。他們劈了它當柴燒了。」
「是的,是的,」他為什麼一逕提到母親呢?這是絕不可以的。別的什麼都可以,就是談談那個曾把這間房子做司令部的謝爾門將軍也不妨的。總之別的什麼都可以。
從餓狼陀到陶樂的漫漫長路已經終結了——本來打算終結到愛蘭懷裏去的,誰知所剩的只是蕭然四壁!從今以後,思嘉再也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安安穩穩睡在父親屋裏了,再也不能有母親的愛像鴨絨被一般舒適的來圍裹她了。現在再沒有別的安穩的海港可以容她去停泊。再沒有別的迂迴曲折的道路可以讓她規避這段死衚衕。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將她肩上這副重擔去交卸。父親是老了,而且獃了,兩個妹妹都在病,媚蘭是自顧不遑的,孩子們又都還小,那幾個未走的黑人呢,便都懷著一腔天真的信仰仰望著她,牽著她的裙子,以為愛蘭的女兒一定是跟愛蘭一樣能夠庇護他們的。
這時媚蘭剛巧睜開了眼睛,看見思嘉伏在她旁邊,便低聲說道:「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
說了,她就繼續喝起來,隨即有一股熱火在她血管裏慢慢地燃起,慢慢地通過她全身,直至她的手指尖兒都有點兒發熱了。這是多麼值得祝福的一種感覺啊,這溫和的火!它彷彿連她那冰冷的心窩裏都透進去了,她的氣力又重新流回她身體裏來了。她看見父親臉上有一種惶惑和痛傷的神情,便重新拍了拍他的膝蓋,設法裝出他向來喜歡的那麼一個浪笑來。
「沒有酒了,」她一面自言自語著,一面就記起從前酒窖子裏那一行行無窮無盡的酒瓶子來。忽然一個記憶在她腦角落裏蠢動著。
面前有一堆野橘樹的籬笆,那就是麥家莊子的起點。再上前一段路,就是他家的柏樹夾道了。思嘉在那夾道口上勒住馬。一直看進裏面去,但只看見一片黑沉沉,什麼動靜也沒有。現在暮色已經漸漸凝聚了,正屋裏和廂屋裏都看不見一點燈光。思嘉瞅著眼睛再仔細一看,原來樓上一層已經殘毀了,只見兩個孤零零的煙囪像墓碑似的直豎在那裏,那些七歪八倒的窗戶,便像一隻隻破了珠子的眼睛。
「是的,放你上床睡覺去,」她輕輕地補充說,「並且讓你再喝一點酒——喝完那一葫蘆都可以的,喝完讓你去睡覺。你得睡覺了,現在加弟.思嘉已經回家來,你什麼都不用操心了。喝罷。」
於是那個朦朧的輪廓漸漸成形了。她把那馬拉緊了幾步。雪白的粉牆就從黑暗裏映照過來。而且並沒有一點煙薰火炙的痕跡。陶樂居然倖免了!家居然還存在的!她便放開馬籠頭,跑步跑完最後一段路,彷彿急於要把那粉牆去一把摟在懷裏一般。在這當兒,她忽然瞥見一個朦朧的人影從前廊上浮了出來,停在頂頭一步臺階上。那末陶樂的人並沒有走光。家裏還是有人的!
這時思嘉忽然想起媚蘭吃了這一天的苦,覺得自己不能不趕快行動了。她得趕快把媚蘭跟她的孩子移到一張軟床上去,讓她們可以安適,還有別的許多瑣屑的事情該做,也得馬上做起來。
她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什麼,及到了果園裏,才算找到了一些蘋果。這地方也有兵來過,樹上的蘋果是一個也沒有了。她所找到的都是落在地上的,大部分都爛了。她找最好的撿了起來,拿下襬翻過來儘量的裝著。她回到車上來時,一路都有碎石子跑進她的半幫鞋子,戳得她一雙腳怪疼的。她想昨天晚上為什麼不換一雙全幫鞋子來呢?又為什麼不把草帽帶來呢?又為什麼不帶點吃的來呢?她簡直是個傻子了。但是她當時總以為瑞德一切都會替她佈置好的呢。
「有的,她叫過的。她叫過一個人的,」她插|進來說。
「棉花燒掉了嗎——你趕快說罷!」
「那末就把那剩的一段蠟燭拿來罷。拿到母親的——拿到辦事間裏來。」
「這就很好了,阿寶,謝謝你。」說著她從阿寶手裏先接過一葫蘆酒來,當即鼻孔受到一股濃烈的刺|激,不由得皺了一皺。
「你可以拿一根柴點著的。」
「怎麼,寶貝兒,你的手!」嬤嬤拿住她那滿是泡泡跟血塊的小手,仔細看了看,現出不大贊成的樣子。「嘉姑娘,俺告訴你多回了,一個女人家的好壞是可以從她的手看出來的——怎麼你讓臉也曬黑了!」
「好罷,我們把牠帶走罷,」思嘉很快地下了決心。「那末我們就有奶|子給娃子吃了。」
「不,不是老爺。那天晚上就是棉花燒掉的一天——」
然後,她發覺自己在自己房間裏了,躺在自己床上了,稀微的月光從黑暗裏刺了進來,嬤嬤跟蝶姐正在替她脫衣服。她腰上那件箍殺人的小馬甲已經去掉,她現在可以深深地靜靜地將一口氣吸進肺底裏去,吸進肚子裏去了。她又覺得腿上的襪子正被人褪了下去,隨即聽見嬤嬤一面口裏咕嘟著,一面替她洗滿是泡泡的一雙腳,那水是多麼涼啊!躺在這軟床上面,像個小孩子似的,是多麼舒適啊!她嘆了嘆氣,伸了伸腰,於是,不知是過了一年呢或是一秒,她就剩獨個人了,那時房裏越發光明起來,因為月光正向她床上澆進。
「天曉得,思嘉姑娘,媚蘭姑娘沒有奶呢,過一會兒也不會有的。」
「她們好些了嗎,爸?」
「孩子沒有毛病,不過是餓了,那是俺有得餵他的。媚蘭姑娘也沒有什麼。她不會死的。思嘉姑娘。你放心罷。像她這樣子的俺見得多了,白的黑的。她是累得厲害了,又為著孩子心裏害怕。可是俺剛才拍過她了,又拿這葫蘆裏剩下來的給她一點兒,她睡著了。」
阿寶一手拿著酒葫蘆,一手攙著主人的臂膀,思嘉拿起了那段蠟燭根,於是三個人慢慢走過黑暗的穿堂,爬上盤旋的樓梯,進了嘉樂的臥室。
於是她只得解下馬來,讓牠休息一下,同時自己也覺得疲倦極了,便鑽到車後去伸著兩腿躺著。一躺下來便覺矇矇矓矓的要睡過去,但還記得媚蘭曾用虛弱的聲音向她哀求道:「思嘉,我能喝一點水嗎?」又記得她自己曾經答應她「沒有水。」大約這話還未脫出口,她就睡熟了。
「你讓她說罷,嬤嬤。她叫過誰的,蝶姐?是爸爸嗎?」
「你的母親昨天死了。」
從窗口裏憑那初上的月光看出去,陶樂依然在她眼底下展開,然而黑人都走了,田畝荒廢了,倉房燒光了,就像一個受傷的身體在她眼底下流血,就像她自己的身體在這裏慢慢的耗傷。這就是這條漫漫長路的終點了。這裏是什麼都沒有的了,就只剩她韓郝思嘉這一個芳齡十九歲的小寡婦。
但是一個死一般的寂靜籠罩在那莊院上。草地上的灌木和草都給馬蹄車轍蹂躪盡淨了,連地上的泥土都被翻掘得零亂不堪了。再往裏面看去,那裏還看得見那所白粉高牆的莊宅?就只剩一片長方形的墨黑的焦基,以及兩個同樣墨黑的煙囪,高高豎在一片焦得枯黃的樹葉裏了。
「他們在這房子周圍統統搭起篷帳來,在棉花裏,在稻子裏,到處都是的。牧場上是滿地都蓋了。那天晚上他們點起了無數的營火。他們拆掉籬笆拿去當柴燒,還有倉房、馬房、熏臘間,也都給他們拆掉了。他們殺了我們的牛,我們的豬,我們的雞子——連我那隻吐綬雞也給殺了。」哦,那末父親的寶貝吐綬雞也完了!「他們什麼東西都拿走,連畫也要的——器具呀,磁器呀——」
「她有沒有——有沒有提起我——有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思嘉姑娘!俺是不能走的。俺腳上長著泡泡,疼哪,反正俺跟衛德兩個人也沒有多麼重的,而且——」
阿寶聽見她聲音粗起來,便急忙掉頭走了,現在房間只剩她們父女兩個人,她在父親腿上輕輕的拍著,這才發覺那兩條腿已經失去騎馬的肌肉,癟得兩根枯柴一般了。她看他這麼失魂落魄似的,覺得非想個法子使他興奮起來不可,但是她絕不能拿母親的事情去問他。這是她自己要吃不消的,必須緩一下子再說的。
「你的兩個妹妹好些了。」
「你拿帽子遮在她臉上,好給她的眼睛擋住陽光。」思嘉向百利子說。然後她記起她自己的頭也是沒有遮蓋的,便想道:「好罷,我有這麼一天。一定滿身痱子長得跟珠雞蛋一般了!」
「愛蘭姑娘不讓你爸爸進這兒來,也不讓露莎丁娜進來,就只俺一個可以進來,因為俺是害過傷寒的。後來,唉,嘉姑娘,愛蘭姑娘自家兒就也害上了。她一害上了,俺就馬上知道她不中用了。」
一會兒她們到了一個斜坡的腳下,於是思嘉的眼睛不由得潤濕起來,因為越過這個斜坡就是陶樂了。但是她朝那斜坡看了一眼,心就又立刻沉落下去。她知道這一匹馬是無論如何上不了坡的。她記得從前騎著那種年富力強的快馬,這個斜坡向來都不放在眼中,想不到現在變得這麼峻險了。她不由得寒心起來,知道這一匹馬決然拖不動她們上坡去。
於是思嘉發號施舍了。
「哦,嬤嬤的孩子家來了!哦,嘉姑娘,愛蘭姑娘丟了咱們走了,咱們怎麼好啊,哦,嘉姑娘,俺是恨不得跟愛蘭姑娘一塊兒去的!俺沒有愛蘭姑娘怎麼過得日子啊!現在咱們是什麼都光了,只有愁惱了,只有苦楚了!這副重擔叫咱們怎麼背啊!寶貝兒啊,這副重擔叫咱們怎麼背啊!」
「昏頭嗎?」她笑了一個醜惡的笑。「昏頭嗎?我是希望它讓我和-圖-書醉一下呢。我很願意醉過去了可以忘記這一切。」
在這情境之下,她打算怎麼辦呢?媚蘭跟她的孩子是白蝶姑娘跟馬崗的柏家可以帶去的。如果兩個妹子病好了,外婆家裏應該能收留她們,不管她們自己願意不願意。至於她自己父女兩個,也未嘗不可去投奔兩位伯父去。
「下來罷!不要等我來拖你。要等我拖你下來,我就把你獨個人丟在這裏了。趕快!趕快!」
她看了看父親那張油灰色的臉,才知它是好久未薙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的。他那本來有潤的容顏,現在亂蓬蓬的滿是銀絲纏繞著。阿寶將蠟燭放在燭臺上,便走到思嘉旁邊來。思嘉覺得他若是變做一隻狗,他是一定要跳到她懷裏來和她親暱一會的。
他沉默了半天,這才抖簌簌的摸著思嘉的手。
「我跟他們不大見面,因為我一逕都在樓上陪伴你妹妹跟你母親。那個軍醫我可是常常見的。他人好極了,好極了,思嘉。他每天在傷兵裏面忙過了之後,總要去看她們一回。他還留下一些藥給我們呢。他們臨走的時候他告訴我,說倆女孩子是會好的,只是你母親——她太虛弱了,他說——這樣的病她不能抵抗了。他說她所有的氣力已經挖得精空了……」
一個歡呼的聲音已經浮到她喉嚨口,但又立刻消失了。那所房子黑暗而寂靜,而且那個人影一點兒不動,也不作聲。這是什麼道理呢?這是什麼毛病呢?陶樂分明是完完整整的,但被她一路經歷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寂靜所籠罩了。及至許久之後,才見那人影動作起來,木僵地,他走下臺階來了。
「我知道女人是不能喝濃酒的,」她簡單地說。「但是今天我不是女人了,爸,而且今天晚上還有事要做。」
奇怪的是她現在一點兒情感都沒有,只覺得疲勞像沉重的鐵鍊似的鎖住了她的手足,同時饑餓使她的雙膝抖個不停。她要把母親的事情暫時擱開,過一會兒再去想。因為現在她是決然不能想的,若是想了,她就會要像她父親那麼愚蠢地跌了下去,或是像衛德那麼單調地哭起來了。
「喂!」她用盡她全身的氣力喊道。「喂!」
「哦,阿寶,還有那米做的威士忌呢,爸爸拿一隻橡木桶裝著埋在葡萄棚底下的?」
「媚蘭姑娘!」
他要再說一聲他們,我可就要尖叫起來了。我實在受不住了。她想。然後她大聲說道:「你就去把威士忌拿來罷,趕快。我們就不攙糖喝好了。」阿寶沒奈何,只得聽她的命令。但是他車轉身子正要走,她又把他叫住了:「等一下,阿寶。有許多事情要做的,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哦,是的。我現在帶了一匹馬跟一頭牛回來了,那牛要擠奶得緊,把那馬解下來洗洗他罷。你去告訴嬤嬤,把牛看看好。你去對她說,這牛是得好好養著的。媚蘭姑娘的孩子要是再沒有東西吃,就要餓死了,還有——」
「哦?思嘉小姐,那些下流黑人統統跑掉了,也有的跟北佬走了,也有的——」
她回到車子旁邊,將蘋果分給大家,餘下來的一總撂在車後。現在那馬已經站起來了。但是這水也不曾對牠發生多大效力。現在牠站在日光底下,比昨天晚上看見的樣子更覺不堪了。牠臀部的兩片骨頭像兩把刀那麼豎著,牠的肋骨跟洗衣板一般,牠的背脊是瘡痍滿目的。思嘉替牠駕上車去的時候,簡直怕得不敢碰在牠身上。她將籠頭套進牠的嘴,才知道牠是差不多沒有牙齒的。牠已經老得跟山頭一般了!於是她又恨到了瑞德,他既然要給她倫馬,為什麼不偷一匹好些的來呢?
「園裏呢?」
那末,這條死衚衕是沒有法子逃避了嗎?她那疲乏的腦筋轉得很慢。她把手舉到頭上去,連這一下舉動也覺得十分疲倦,彷彿那空氣是水做的,她的臂膀從水裏舉上去時必須有一番掙扎。她從桌上拿起酒葫蘆來。似乎還有一點威士忌剩在底裏,多少她說不準了。奇怪的是它那辣味現在不覺得衝鼻子。她慢慢地喝著,也不覺得發燒了,只有一種遲鈍的溫熱跟著起來。
「你喝罷,爸爸,」她將那酒葫蘆兒放在父親手裏,然後再從阿寶手裏接過那一葫蘆水來。嘉樂順從得像個孩子,就把葫蘆口湊到嘴邊,啜啜有聲地喝了一會。思嘉又把一葫蘆水遞給他,他卻搖搖頭不要。
「你的母親——」他說了一半,又停住了。
百利子嘴裏不住咕嘟著從車上爬了下來,怯生生的跟在思嘉後面,打那條石徑上走去。那正屋的焦基後面有一排白粉牆的奴隸屋,默默地豎在樹蔭底下。那口井就在正屋跟奴隸之間,井上的轆轤還放在那裏,將水桶深深掛在井底。思嘉跟百利子合著力,將繩子絞了上前,眼前便放著澄澈清涼的滿滿一桶水。思嘉不由分說,立即將桶捧在嘴邊啜啜有聲地喝了個痛快,直喝得那水潑滿了一身。
「俺是一個,思嘉小姐,還有嬤嬤,她一天到晚都在看護兩位小小姐,還有蝶姐兒,現在也在陪伴小姐呢。還有咱們仨,思嘉小姐。」
「哦,母親!母親!」她不覺自言自語的叫了起來。她恨不得立刻見到母親。她恨不得上帝替她造成神蹟,讓她立刻飛回陶樂去。她恨不得立刻抓住母親的衣裙,立刻將自己的面孔埋到裏面去。她知道母親是有辦法的。她知道母親不會讓媚蘭和那孩子死去。她知道母親會得趕走一切的鬼和恐懼。然而她早已聽見母親有病了,恐怕母親現在已經死在床上了。
然後他不響了。
「坐起來罷,你這傻子,」他說,「不要等我打斷這根樹枝罷。」
她將馬頭牽進了柏樹的夾道,那些柏樹照常交拱著,夾道裏面黑得同半夜一般。她瞅著眼睛向前一直看過去——哦,難道是眼睛花了跟她開玩笑嗎?——那一座白粉牆的房子彷彿還在那裏的。家!家!這裏就是家了!這親愛的白粉牆,這飄盪的窗帘子,這廣闊的走廊——難道都還依然無恙嗎?還是這黑暗的陰影怕她吃不消驟然的驚嚇,姑且替她瞞過一時呢!
「俺看牠奶|子脹痛了罷,」百利子已經有些鎮定住了,便這麼下判斷說。「大概牠是麥家的,北佬來的時候黑人把牠趕到樹林裏去藏著的。」
「燈呢?」她問道。「為什麼屋子裏這麼漆黑的,阿寶?你去拿蠟燭去罷。」
後來那匹馬終於慢吞吞的起起步來,於是前面的車輪吱嗝吱嗝的響著,後面的母牛一步一聲的叫著。那悽慘的叫聲使得思嘉神經一根的豎起來,幾乎要跳下車將牠解放掉。她想陶樂如果已經沒有人,這牛對於她們到底有什麼用處?她是不會擠奶的,即使會擠,那牛大概也要踢著她不讓她擠。但是牛已拿到手裏了,她又為什麼把牠放走呢?除此以外,她在這世界所有的東西也就不多了。
「你坐下罷。蝶姐,那末孩子是會得吃了,沒有什麼了?你看媚蘭姑娘怎麼樣?」
「沒有呢,寶貝兒。她彷彿當她自己又回到沙番去做小姑娘了。誰的名字她都沒有叫。」
「誰?——北佬——在這裏做司令部嗎?」
嘉樂向她走過來,沉默得夢遊人似的,慢吞吞拖著一雙木僵的腿兒,他走到她身邊依稀恍惚的看著她,彷彿跟她是夢中相見。隨即他伸出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思嘉覺得那隻手是發抖的,彷彿他剛剛從一場夢魘裏醒過來,對於現實才有一半的意識。
「她們也害了這種東西了,」嬤嬤拿著手裏的擦布指指床上,不覺把水淋滿了一床。「施老頭子的女兒阿彌害上這東西了,他就又照例半夜三更的來求愛蘭姑娘了。你們有病人,為什麼自己不看護,定規要別人去看護呢?愛蘭姑娘本來事情忙得很,可是她還是去了。那時候愛蘭姑娘本來身體不舒服呢,嘉姑娘。她不舒服長久了。你知道怎麼的?那些天殺的兵大爺把咱們種的東西都偷光了,咱們吃都吃不飽。而且愛蘭姑娘吃東西本來就跟小雀兒似的。俺就告訴她,叫她別去理他們。她那裏肯聽?後來阿彌倒快好了,愷玲姑娘就害上了。你當知道,傷寒病是會飛的,它從大路上飛過來,飛到愷玲姑娘身上了,不多會蘇綸姑娘也害上了。那末愛蘭姑娘就得替她們兩個看護了。」
於是思嘉從他手裏接過酒葫蘆,擎到自己唇邊去。她看見父親的眼睛跟著她的手上去,隱隱約約露出一點不以為然的神氣來。
但是希禮曾經把媚蘭交給她照顧的。哦,他臨走的那一天是怎麼對她說的!他說:「請你照顧著她罷!你肯不肯?你答應罷!」於是她答應了。當時她為什麼要答應他呢?為什麼要給自己加上這重束縛呢?其實她是非常憎恨媚蘭的,雖在這麼精疲力竭的時候,也還是憎恨她的,憎恨她,也憎恨她的孩子。但是她已經答應過希禮,現在她和她的孩子都屬於她了,跟衛德和百利子一樣屬於她了,所以她只要還有一點氣力,甚至還有一點呼吸,她都非把她們帶走不可的。她當初本來可以將她們丟在餓狼陀,把她們交給醫院裏去,但她日後怎麼去見希禮的面呢——無論在這個世界或是另一個世界?
衛德一面哭著一面叫,也不知叫些什麼,思嘉只聽得出他說:「黑——黑——衛德怕!」
「那末——那末母親呢?她知道北佬在我們家裏嗎?」
「你拿去吊在牛角上罷,」她指揮百利子道。但是百利子哭叫起來了。
她跳上了趕車的座位,將那樹枝向牠背脊上抽了一下。那馬哼了一聲,起步走了,但走得非常之慢,她覺得自己隨便跑跑也可以比牠快些。於是她恨起車後那些人來了。倘如沒有媚蘭沒有衛德,沒有那孩子,沒有百利子,她是可以多麼逍遙自在的跑著,三步兩步就可以跑回陶樂見到母親了。
思嘉不由得失笑起來。這種井轆轤的聲音是她從小聽慣了的,現在竟會得使她吃驚,那末她的神經一定已經碎得破布條子一般了。蝶姐見她笑。把眼睛瞠視著她,臉上的表情並沒有變動,但是思嘉覺得她已經了解了。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她只想把小馬甲鬆一鬆,領子解一解,因為她氣悶極了,同時鞋子裏的那些砂石也戳得她非常難受。
怎麼——他是一個老人了,思嘉心裏想。
當時思嘉伏在嬤嬤胸口上,嬤嬤這番話裏使她特別注意的就是「重擔」兩個字。這兩個字已經很單調地在她腦子裏轟響了這一個下午了,想不到現在又要聽見它。於是她又記起那隻歌來了。
於是她們掙扎到了坡頂了,往下看去和圖書便是陶樂的一片橡樹,彷彿那暮色蒼茫的天空上塗著一搭墨。思嘉急忙瞅起眼睛來,看那邊有沒有燈光。看了半天,沒有。
「你不要再裝內行了吧。昨天媚蘭姑娘養的時候,你是什麼都不懂呢!趕快去罷。我還要去找吃的去。」
「他有鴉片。我們沒有。他救了你的妹妹了。蘇綸已經在出血。他這人真是好得很。他報告他們說她們的確有病,他們就不燒房子了。後來他們進來了,一個什麼將軍似的,帶同他的全班人員擁進這裏來了。除了病房之外他們把所有的房間都佔了去。而且那些兵士——」
她覺得這樣的岑寂一定是經鬼祟的。她猜想那些幽靜的樹林裏一定到處都是鬼。因為她知道鍾氏坡附近的戰爭已經不知打死幾千人,現在烈日當空的時候,這幾千死人的鬼一定都躲在兩邊樹林裏,正拿血紅的眼睛在窺探她。
「像她這麼的人俺見得多了。」
「不錯,是北佬,女兒。十二根橡樹園燒的時候,我們隔河都看見煙頭,他們先到那裏的。可是蜜兒姑娘,英黛姑娘,還有他家的一些黑人,他們都逃到馬崗去了,我們不必替他們擔心了。可是我們自己不能到馬崗去啊。你的兩個妹妹病得很厲害——你母親——我們不能走呢。我們的黑人都逃走了——我也不知道逃到什麼地方。他們把大車騾子都偷走了。嬤嬤,蝶姐,阿寶,——他們沒有跑。你兩個妹妹——你母親——我們不能動她們啊。」
「那末把衛德交給我罷。你就可以坐在這裏不走了。」

「思嘉小姐,您真是好記性兒哪。俺是忘記得乾乾淨淨了。可是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好的。它埋在那裏還不過一年光景,而且小姐太太們壓根兒就不能喝這東西啊!」
「女兒,」他很費力的說。「女兒。」
「怎麼的?」難道他非提到母親不可嗎?
「不過是一頭牛呢,」思嘉驚猶未定的粗聲說「你不要傻罷,百利子。娃子給你壓殺了,媚蘭姑娘跟衛德都被你嚇壞了。」
「你又養了一個孩子了,阿寶?」
「你怎麼曉得?」
再有幾天,我們就可上路返家園——
他們都曾經歷過足以將人壓碎的災禍而都沒有被壓碎。他們都曾因帝國之崩潰,或是奴隸之暴動,或是戰爭,或是叛亂,或是流放,或是籍沒,以至於家破人亡,然而他們的精神並不因此而沮喪。這些災禍也許曾經打破他們的頸梗,卻不曾打破他們的心。他們不知道哭泣,他們只知道戰鬥。他們死了時,他們是因力乏而死的,不是因被征服而死的,現在她躺在月光裏默默思想,這許多戰鬥者的血液都在她血管裏激盪起來了。她就覺得陶樂便是她的命運,便是她的戰場,她非征服它不可。
「阿寶,現在我們這裏還有多少黑人?」
「你想我怎麼會喝昏了頭呢,爸爸?我是你的女兒。你難道沒有把那個葛藟墩區頭等結實的腦袋遺傳給我嗎?」
思嘉牢牢抓住父親的臂膀,一路捫索著走過那黑暗的穿堂,她不想到客廳裏去,也不想到飯廳裏去,她一心只想到她母親向來坐在那裏辦事的那個小房間裏去。她想自己走進那間去時,母親一定還是坐在那高個兒書記面前,一定會得抬起頭,放下筆,帶著一陣枸櫞香氣和綷繚之聲從座位上站起來迎接她這疲倦的女兒。不,母親是不會死的。雖則父親已經像一隻鸚鵡似的屢次說著「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她也絕不會死的。
蘇綸跟愷玲同在一個房間裏,同睡一張床。那間房裏點著盞不陰不陽的燈,乃是拿破布條子浸在一鍋臘肉油裏點的,加之所有的窗門都緊緊閉著,因而氣味非常之惡劣。思嘉剛剛開進門,便有一陣濃烈的藥氣和油氣朝她猛撲而來,幾乎使她暈過去。也許是醫生吩咐過的,說病人吹不得風,但是要她在這裏坐一刻兒,那就非有空氣不可,不然她就立刻要悶殺。因而她把三個窗子一齊打開來,放進了一股橡樹葉氣和泥土氣,但是這一點新鮮空氣仍舊驅逐不盡房裏的惡臭,因為那種氣味已經在那裏面屯積幾個禮拜了。
「咱們怎麼帶得她走呢?母牛是本來難弄的。奶|子脹了的時候尤其難弄。你看那奶|子脹得快裂開了。怪不得牠要叫呢。」
阿寶臉上現出了責怪的神氣。
嬤嬤站在那裏,彷彿已經變做一個石頭人,只把眼睛瞠視著蝶姐,但是思嘉的頭已經倒在她手裏了。斐理——他到底是誰呢?他跟母親到底有什麼關係,竟至臨死還喊著他的名字呢?
 然而這擔兒的分量依然不減!
百利子只得嗚嗚哭著抬起她的頭,硬著頭皮向車箱板外一看,果然看見一頭牛站在那裏。那是一頭紅白二色的母牛,睜著驚惶的大眼睛對她們哀求似地呆看。一會兒牠又張開了嘴,吽的一聲叫起來,好像身上有什麼痛似的。
「銀器是阿寶跟嬤嬤弄起來了——在井裏罷——現在我不記得了。」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像有點煩躁起來。「然後他們就拿這裏——就拿陶樂——做根據地打了,鬧得一場糊塗,騎馬的,跑路的,沒有一刻兒休息。後來鍾氏坡那邊開大砲,響得跟天雷一般,連你兩個妹妹病得那麼厲害都聽見了,她們一遍一遍的儘管說:『爸爸,你叫那天雷不要響罷。』」
「阿寶……」
對著陽光貶了一會眼,便把眼睛落到媚蘭身上去。驟然一看,幾乎把她嚇得轉不過氣來。因為媚蘭靜靜地躺在那裏,面孔雪白的,思嘉當她一定是死了,及至仔細一看,見她胸口還在微微的起伏,這才放了心。
「你讓一個天殺的北佬走進她們房裏去嗎?」
「哦,那不!那不!」
百利子嗚嗚的哭著,向兩邊的樹木看了看,生怕一出了車箱便有什麼鬼怪要從那裏伸出手來擒她去。但是她只得把娃子放在媚蘭身邊,抖簌簌地跨了出來,站在地上,然後再伸上去抱衛德。衛德也嗚嗚的哭著,緊緊箍住百利子不放手。
於是思嘉放下了韁繩,拉起了自己的衣裾。那底下露出一件鑲著花邊的小馬甲,是她唯一美麗唯一完整的衣服了。她伸進手去解開了釦子。將它從腳上倒褪下來。這件小馬甲的麻紗料子跟花邊,都是瑞德最後一次越過封鎖線時從拿騷買給她的,她足足花了一個禮拜的辛苦才把它做成。但是現在她顧不得這些了,便堅決地將它拿在手裏扯,無如那花邊牢得很,一下扯它不開,便放到嘴裏去咬,好容易咬出一條縫,這才用盡兩手的氣力將它扯成許多條子,然後將它們結在一起,結成一條長帶。
一會兒她就完全清醒過來,當即坐直了身子,急忙向四周圍看了看。謝天謝地,並沒有看見北佬!原來她這個躲藏的地方還未被人家發覺。於是她把昨晚的事情一一回想起來。自從瑞德去後,她就將車子繼續向前趕去,可恨那條路上滿是很深的車轍,跑起來十分顛簸,有一次一個輪子陷入了一條深溝,那馬再也拉它不起來,只得她跟百利子跳下車去將輪子拼命抬起。有時聽見了近處有兵士的腳聲,也不知是友是敵,就得慌忙把車子趕到旁邊田裏或是樹林裏去躲著,當這時候。她總提心吊膽的抖個不歇,生怕誰要咳一聲嗽,或是衛德打一個呃,就要把那些兵士引了來。
「可是,思嘉姑娘,那邊一定有鬼的。如果有人死在那裏呢?」
這話剛出口,她就立刻懊悔起來。怎麼,這是她對衛德說的話呢——不該對父親也這麼說法的。這是太不恭敬了。但是他正在等她說下去。
「北佬會是上等人?怎麼,爸爸!」
這時她們離開陶樂大約已經不會超過十五哩了。但照這馬這麼的走法,總得整整的走一天,因為他隨時都得停下來讓牠休息。還要整整的一天呢!她向那條紅泥路上看了看,彷彿前途還是無窮無盡的。她還得再過許多鐘頭才能曉得陶樂是否還存在,母親是否還在那裏。她還得再過許多鐘頭才能結束這個酷日之下的途程。
這時候蝶姐動彈起來了,她把孩子平平放在膝蓋上。
嘉樂對她瞠視一會兒,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思嘉便又把這句話重複問了一遍。
接著是一個沉默,而在這沉默裏就有一個可怕到不能用言語表出的觀念漸漸成形起來。她不能把這觀念從嘴裏吐出。她一口又一口的把它嚥下去,但是她突然感到一陣乾燥,似乎燥得她的喉壁都膠在一起了。難道這就是陶樂所以這麼寂靜的這個啞謎兒的答案嗎?然後嘉樂彷彿是回答她心裏的問話似的開口了。
在這以後的一個沉默裏,思嘉彷彿看見母親在病倒以前幾天裏面的情景,看見她沒有睡眠,沒有飲食,一刻不停的在那裏看護,在那裏工作。
「北佬到鍾氏坡去截斷鐵路的,他們渡過河,就一逕打到這邊來了——論千論千的——大砲呀,馬呀——論千論千的。我在前廊上遇到他們。」
「俺是怕牛的,思嘉姑娘。俺從來沒有弄過牛。俺不是田裏的黑人。俺是家裏的黑人。」
「現在月亮快上來了。你去替我們掘一點起來,烤熟拿來罷。玉米粉沒有罷?乾荳沒有罷?雞子沒有罷?」
「可是它對於我這位小姐跟你們老爺是好得很的。趕快,阿寶,你去把它扒出來罷,隨手帶兩隻玻璃杯子來,再拿一點兒薄荷,一點兒糖,我來調起一杯薄荷酒來。」
空氣裏是死氣沉沉的。在那下午酷烈的光線裏,每一片熟悉的田,每一叢熟悉的樹,都依然那麼碧綠可愛,但都非常的寂靜,寂靜得思嘉心裏不由生起恐怖來。她一路經過的人家,沒有一家不是空的,沒有一家不是彈痕累累的,有的就只豎著一根精瘦的煙囪,彷彿替那已成焦炭的殘基在那裏站崗。她們自從早晨動身起,一逕沒有見過一個活的人,也沒有見過一頭活的動物。死的卻是觸目都是——死的人,死的馬,死的騾子,橫七豎八的躺在路旁,都是腫得胖胖的,有的成群結隊的蒼蠅在替他們作掩護。平日她經過這條路時,照例是要聽見遠處的牛嗚,和樹頭的鳥唱,現在這些聲音一樣都沒有,就只有前面馬蹄的噗落噗落聲和後面孩子的嚶嚶低泣聲打破岑寂。
「不管你們在不在這裏,」她瞌睡沉沉的自語道:「現在要請你們晚安了——而且謝謝你們哪!」
「他們叫我離開,說他們要燒房子了。我叫他們就在我頭頂燒罷。我們不能離開——你妹妹——你母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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