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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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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只是她對於陶樂的感情並沒有改變。她每次從田裏工作勞倦回來而看見那座白粉牆房屋的時候,心裏總要湧上一陣對於家的熱愛和回家的快樂。她每次從窗口裏看見那些碧綠的牧場,那些緋紅的田畝,那些濃密的樹林,心裏總要充滿著一種美感。她覺得世界上再沒有一塊地方能夠像這一片土地這麼美麗的。
她經過了一叢橡樹和一堵矮磚牆,那就是她家的墳地了。她明知道她那三個小兄弟的矮墳旁邊現在已經添了一個新墳墓,但是她不但不去看它,並且硬熬著不去想它,她蹣跚地走下一個山坡,走到從前施家所在的一堆灰燼和一個煙突,心裏恨恨地祝願著他全家人都在這堆灰燼裏,因若沒有他們施家人,沒有那個跟她家魏忠相好的婊子,她的母親是不會死的。
「阿寶,你們有沒有人到十二根橡樹園或是麥家莊去看過,他們園裏到底還有什麼剩下來的沒有?」
「沒有,您哪!咱們誰都沒有離開過陶樂。北佬要逮咱們去的。」
果然,她的搜索得了報酬了,但是她已疲倦到無力感覺快樂。原來在這些小園地裏她發現了紅蘿蔔和捲心菜,都因失水枯萎了,但都還豎在那裏,還有白豆和蠶豆,都已變黃了,但還可吃得。她就往菜畦上坐了下去,拿著顫抖的手一顆顆的挖起來,一會兒就盛滿了一籃子,她想今晚回去一頓晚飯儘夠吃得很舒服,可惜的是沒有肉來炒,於是她想起蝶姐拿來點燈的鹹肉油來了,或者那也可用的。她回去之後一定要叫蝶姐拿松枝來點燈,好把鹹肉留起來做菜用。
阿寶眼裏立刻掉下眼淚來。他想起了愛蘭了。如果愛蘭在這裏,這種地方她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她會知道田裏黑人和家裏黑人的職務是有一道鴻溝相隔的。
「思嘉小姐,這種事情是田裏的黑人做的。俺一逕是家裏的黑人。」
食物!食物!為什麼胃的記憶偏偏比心的記憶更能持久呢?就是像思嘉這麼勇敢的人,也只驅遣得了傷心,卻驅遣不了飢餓。每天早晨她在似醒未醒的時間,總要蜷在床上期待著從前那種烤肉和麵捲的好香味。及至她真正聽見自己肚裏叫起來,她就霍然的大醒過來了。
隨後她就對他問起問題來,下起命令來,她的問題問得非常之唐突,命令下得非常之決絕,以至於阿寶深覺神秘地皺起眉毛來。他覺得愛蘭太太生前對人說話從來沒有這麼斬釘截鐵的,雖在她拿住了他們在偷小雞或偷西瓜的時候,她又重新問起了田裏的事,園裏的事,乃至家裏所養的牲口,問時她那綠眼睛裏閃著鋒利光芒,是阿寶從來沒有見過的。
在餓狼陀的圍攻開始之前,衛德一向過的都是快樂、平靜、安適的生活。雖則自己的母親一逕不大關心他,他卻向來都有人疼愛,向來都聽見人家對他說好話。及至轟炸的那天晚上,他一睜開眼,忽然看見滿天都是紅光,滿身都是轟響,這已經使他的小靈魂吃當不住了。又加那天晚上起,他常常要挨母親的打罵。所以那天晚上就是他的生活的分水嶺,以前的舒適生活在那天晚上完全消失了,而且一失之後就再也不能恢復。及至從餓狼陀逃回陶樂那一天,他就只曉得北佬在他後面追,直到現在也還害怕北佬要來拿他去。所以思嘉每次罵了他,他就要把以前幾次的恐怖記起來混在一起。因此他的害怕北佬的心理就不期然的變做害怕母親了。
但是陶樂現在的問題並不單是解決她個人的食慾,因為她不睜開眼睛便罷,一睜開眼睛便會接觸到黑的白的盡是飢餓的面孔。蘇綸跟愷玲的傷寒病已經快到復原期間了,這一期間的食慾是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滿足的。小衛德已經在那裏單調地哭叫:「衛德不要吃山薯,衛德餓。」
「那末我要叫蝶姐到麥家莊去一趟。那邊也許可以找到一點什麼的。我自己末到十二根橡樹園去。」
「稻子嗎?天曉得,思嘉小姐,他們到稻田裏去放馬呢,馬吃不完的他們還要裝了走。棉花田裏末,經他們的大砲大車輾得精光了,就只河底裏那幾畝田他們沒有看到。可是這也中不了什麼用,一共不過收得三包多點棉花呢。」
陶樂食桌上有的是蘋果、山薯、花生、牛奶,但雖這種原始的食品,也是從來不夠大家吃飽的。思嘉一天三頓看見同是這一套東西,她的記憶便要突然飛回從前的日子,而想起那種燈燭輝煌的席面和熱氣騰騰的盛饌來。
當她覺得陶樂十分可愛的時候,她就一部分懂得人類為什麼要有戰爭了。因而她和圖書覺得瑞德說的人們為金錢而戰爭的話也是錯的。不,人們是為這連綿不斷的田地而戰的。是為這碧草芊綿牧場而戰的,是為這蜿蜒長流的河道而戰的,是為這長滿山茱萸的白粉牆房屋而戰的。唯有這些東西是值得戰鬥的,唯有這屬於她們自己而將傳之子子孫孫永遠替她們生長棉花的紅色土地是值得戰鬥的。
「現在我不去想它。現在我受不了的。我要等後來再想,」她大聲的自言自語著,把眼睛望了開去。
「你們兩個非立刻去拿不可,不然就替我滾開這裏,跟那些田裏的黑人一樣。」
在一間下屋的後臺階旁邊,她找到了一排白蘿蔔,便覺得一陣飢餓突然襲擊她。這種水分很多的清脆白蘿蔔,是跟她現在的胃口完全相配的。她挖出一個來,等不得擦去皮上的泥土,便放在嘴裏咬了一大口,匆匆地嚥下去了。卻想不到那蘿蔔又老,又粗,又辣,竟把她眼淚也辣了出來。並且那嚥下去的一塊一經落到她胃裏,便覺得非常不受用,不由得伏在地上大大嘔吐起來。同時那間下屋裏邊飄出了一陣黑人的臭氣,使她愈加感到噁心,霎時間頭暈眼花,天昏地黑,嘩嘩嘩的吐個不住。
現在思嘉絕望地想道:「沒有,沒有,她教的事情對於我一點幫助都沒有!仁愛對於我有什麼好處呢?溫和對於我有什麼價值呢?我倒不如跟黑人一樣,學一點耕田採棉的事情了,哦,母親你是錯誤的!」
其餘的人也都在不住叫苦。
「啊,希禮,」她想,「我希望你不如死了!我決然捨不得你回來看見這番景象的。」
離開陶樂的一段路外,戰爭和世界還是照舊進行著。但在這個莊子裏,戰爭和世界都只有記憶裡才有了,而這種記憶是要等人們精疲力竭的時候才會起來的。若在平時,人們只能應付自己那個全空的胃或是半空的胃的要求,自然要把那世界置之度外,所以按一般的情形說起來,這裏的生活只包含著兩種互相關聯的思想,就是食物及怎樣得到食物。
「我覺得你這個人真是可怕,為什麼對我們講這種話呢!」蘇綸喊道。「我想你是說謊的,你是說著嚇嚇我們的。要是媽在這裏,她絕不肯讓你講這樣的話!劈柴——你怎麼講得出來的!」
「嘉姑娘,這種東西俺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不過,思嘉小姐,俺那百利子並不打算替牛做收生婆的,」阿寶也很鋒利的答道。「不過咱們總算運氣了,小牛大起來就是大牛,咱們那兩位小小姐牛奶就喝不完了,那個北佬醫生說過她們得多喝牛奶。」
是的,思嘉對於這些事情確實是覺得津津有味的。因為她之所以要威嚇黑人,所以要觸傷兩個妹妹的情感,都不是單單由於自己心事太大太疲乏的緣故,卻也因為她發現了母親從前教她的話都錯的,心裏氣憤不過,要在他們頭上發洩發洩呢。
及至許久之後,她方才覺得好些,便又掙扎著爬了起來。但是這番慘苦的經驗並不曾動搖她的奮鬥的意志,反而使她越發倔強了,所以當她提著那個籃子回家的時候,她就下了一個只許前進不容後退的決心。
是的,陶樂是值得戰鬥的,她就簡捷了當毫無問題地接受這種戰鬥了。從今以後,誰都不能從她手裏把陶樂奪去,誰都不能把她跟她的人趕出陶樂去受親戚的賙濟。她要保有這陶樂,那怕使家裏人個個斷了頸梗也在所不惜。
「唔,這個我也不去管它,」她對自己說。「納稅反正不是女人家的事。這種事情是應該爸爸管的,但是爸爸——唔,現在我也不去想爸爸。隨他聯盟州去要稅去罷。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吃的東西。」
「你要親愛你的姊妹,你要顧念她們,」愛蘭又常常說。「你對於苦惱的人特別要和氣。凡是有愁惱有患難的,你要對他們慈悲些。」
從前愛蘭不時對她說:「你對底下人,特別對黑奴心裏要有堅決的主張,不過總要溫和些。」但是現在如果待他們溫和,他們就要一天到晚坐在廚房裏談不盡從前那種家裏黑人和田裏黑人各管各事的好日子了。
那兩位妹妹的病卻是好的實在慢,還是那麼癱在床上起不來。當初這個世界大起變化的時候,她們正病得人事不知,因此,她們至今還是不大相信在跟她們病前已同隔世。北佬來過了,黑人逃光了,母親不在了,這三樁事她們始終是將信將疑的,不過她們相信思嘉的確是變了,變到不像真的思嘉了,有時思嘉坐在她們床腳邊,跟她們計劃病好以後的工作m.hetubook.com.com,她們簡直把她看做了一個妖怪,若說她們家裏現在已經沒有一百個黑奴在工作,這是她們始終不能領會的。若說她們郝家的小姐應該親自動手做粗工,也是她們無論如何不能領會的。
直到現在為止,思嘉一逕都預備著有了事情仍要請父親決定的,誰知現在他——怎麼,他昨天晚上還差不多是照常的呢。昨天晚上她雖然沒有往日那麼有精神,總還曾說過一段連串的故事,誰知現在他竟連愛蘭有沒有死都記不得了!原來他前幾日受了驚恐和傷心的交迫,已經變得癡癡獃獃了。思嘉正要開口和他攀談,那邊嬤嬤連忙猛烈地搖起頭來,一面撩起圍裙在她的紅眼睛上擦著。
「是的,您哪,那匹馬死了,牠的頭剛剛伸進水桶裏,牠就滾下地去了。不,您哪,牛沒有死。您還不知道嗎?昨晚上牠養了一頭小牛了呢。怪不得牠叫得那麼厲害了。」
這時就有一個小鬼在思嘉的眼球背後,拿著一把火熱的鉗子在鉗她。
希禮曾在這裏娶他的新娘,但是他的兒子和兒子的兒子再不能把他們的新娘帶進這所房子裏來了。這所房子是她非常愛好的,是她熱望著要來統治的,現在這裏永遠不能再有結婚和生育的事情了。這所房子是死了,思嘉就覺得衛家全家的人彷彿都跟它一同死了。
「我不餓,思嘉。把我的一份牛奶給蝶姐喝罷。她要奶孩子,得吃飽。害病的人永遠不餓的。」
她並沒有吃早飯,便走出了飯廳,走到後邊廊子上,看見阿寶赤著一雙腳,穿著他那件最好制服的殘骸,正坐在台階上剝花生。她覺得自己的頭不住在那裏搥,陽光射到眼睛裏非常刺痛。就是要把身體維持一個挺直的姿勢,也已頗需要一點毅力,因而她遵守著母親關於待遇黑人的遺教,不過對他略示一點兒客氣罷了。
「哦,哦,衛德,你並不是來纏我的,是不是?哦,思嘉,他一點沒有跟我打麻煩呢。讓他在這裏罷。讓我來照看他罷。我別的事情不會做,難道一個孩子都照看不了嗎?你是一天忙到晚的,當然照看他不著。」
「可是,姊姊,」愷玲嚇得一張孩子面孔獃獃的說道。「我是不能劈柴的!我的手要劈壞呢!」
「思嘉小姐,俺肚子裏要是裝不滿,俺是劈不動柴的。」
「孩子,難道咱們一逕都吃山薯嗎?」
有時,思嘉正在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忽然要側起耳朵來聽聽那熟悉的聲息——下屋裏面小黑炭的傻笑聲,車輛從田裏回家來時的吱嗝吱嗝聲,嘉樂騎著健馬奔過牧場的噗噗聲,小徑上馬車車輪輾過的嚓嚓聲,乃至鄰舍家偶爾進來閒坐的談話聲。但結果是什麼都不曾聽到。門前的大路是寂靜無人的,從來不會看見那種預告客到的紅塵。總之,陶樂已經成了一座孤島了,四面便是那一片汪洋的綠色的山丘和紅色的田地。
一塊碎石跳進她鞋子裏來,戳痛她腳上的泡泡,痛得她掉下眼淚來。她現在在這裏做什麼的呢?為什麼她這全區的美人和陶樂的嬌寵的郝思嘉小姐要到這種崎嶇路上幾乎光著腳板奔波呢?她這雙小腳是天生給她跳舞用的,並不是奔波用的。她這種半幫鞋子是預備在那長衣裾底下露露風的,並不是預備來裝石子的。就是她這個人,也是生來受人疼愛受人服侍的,卻誰知她現在為了飢餓所驅迫,竟須這般憔悴倉皇,衣衫襤褸的跑到鄰園子裏去找尋殘食呢!
然而她不曾仔細想一想,她母親時代那個有秩序的世界是去了,代它而起的是一個野蠻世界了,一切標準一切價值都已改變了。她只看見——或者自以為看見——母親是錯誤的,所以她不得不趕快改變起來,以便適應這個新世界,因為她對於這個世界的到來是絲毫不曾有過準備的。
她說著,帶著一種嫌惡的神氣看了看她的大姊,覺得她們病到這個樣兒,她還要這麼嚇她們,真是卑鄙極了。她是幾乎死過的,現在又沒有母親了,正覺得非常寂寞,非常害怕,正該有人來疼疼她,安慰她,才是道理,誰知思嘉每天要來看她們,彷彿恨不得她們立刻起床去做事,並且一逕都跟她們談鋪床,做飯,吊水,及劈柴的事情,再沒有一句話問到她們的病。而且她講起了要她們工作,還彷彿是津津有味似的。
阿寶不等她說完,就馬上狂喊起來。怎麼好獨個人跑到十二根橡樹園去呢?那邊也許有北佬,也許有下流黑人的!
「是的,您哪。」
現在母親是死了,希禮是走了,父親已經失神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錢,黑奴、安穩,地位等等都已在一剎那之間化為烏有了,那末她所有的東西就唯有這幾百畝彼人蹂躪之餘的土地了。於是她如同隔世似的記起父親跟她的一番關於土地的談話來,說是世界上唯有土地這東西是值得戰鬥的,但是她當時為什麼那麼幼稚,那麼愚昧,竟至一點兒不懂它的深意呢!
她在園子裏尋了一番,便沿那殘址的周圍一路尋去,經過那已踏爛的花床,經過了後院,經過了薰臘間,倉房乃至養雞室等等的灰燼。菜園的籬笆也已倒毀了,那園裏的情形跟陶樂並無兩樣。那些柔軟的泥土上都印滿了車轍馬跡了,菜蔬都搗爛在泥裏。她這麼找了半天,結果是一無所得。
「你看我的,」思嘉一面伸出一隻滿是泡泡和繭子的手掌給她們一看,一面帶著一個嚇人的微笑回答道。
衛德哭著飛奔到樓下去躲起來。這裏媚蘭咬著自己的嘴唇,不由得眼淚簌簌的落下。當時嬤嬤站在樓上穿堂裏,親眼看見這種情形,卻只會吁吁的喘著氣。因為近來是誰都不敢同思嘉說話了。大家都怕她那張鋒利的嘴,都覺得她全然變了一個人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思嘉覺得渾身痠痛,一舉一動都苦楚不堪。她的面孔已經太陽曬得緋紅了,她的兩手滿是泡泡了。她的舌頭跟長了一層毛一般,她的喉嚨乾得像被火燙焦似的,你就潑一擔水上去也解不開她的渴。她的腦袋彷彿已經腫起來,連眼睛動一動也會發暈的。她胃裏感到噁心,跟她剛剛懷孕那幾天一樣,因而早餐桌上放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甜山薯,她連聞到氣息都覺得要嘔了。如果是平時,嘉樂看見她這樣,一定會得怪她昨天晚上不該喝那麼許多酒,但是現在嘉樂並沒有注意她。當時他坐在餐桌橫頭,竟是一個白髮龍鍾的老者了,一雙眼睛無緣無故不住瞪在地板上,一雙耳朵一逕的側著,像在期待往日愛蘭進來時的那一陣夾帶者枸櫞香氣的綷繚聲。
但是媚蘭急忙伸出一條虛弱的臂膀,把那嗚嗚哭著的孩子抓回去了。
於是思嘉佔了陶樂最高統治者的地位了,她就跟一切驟然當權的人一樣,立刻把天性裏面所有威嚇人的本能都表現出來。這並不是因為她的天性本來就凶暴,乃是由於她心裏害怕,覺得自己沒有把握,所以必須對別人兇些,別人才不至看出自己的弱點來。而且,她覺得對別人吆喝,叫別人害怕,也便是一種快樂,她覺得這麼發洩發洩是可以使自己那種過分緊張的神經鬆一鬆的。她對於自己個性的變化,也並不是毫不覺得。有時他發了過分強硬的命令,以致阿寶聳起了肩頭,嬤嬤嘴裏嘟噥著。她便也疑心自己也許失了體統了。事實上是,愛蘭往日灌進她身上去的一切禮貌,一切溫柔,都已跟秋風裏的落葉一般紛紛墜落盡淨了。
「思嘉小姐,俺要是再吃不飽,這倆孩子俺是奶不了的了。」
「你不用多話了,阿寶。你去告訴蝶姐,叫她立刻就動身。你跟百利子末,趕快去把那母豬跟小豬捉回來,」她斬釘截鐵地說了,就車轉身子走了。
只有媚蘭一個人是不叫苦的,可是她的面孔一天瘦一天了,一天白一天了,雖在夢裏也要不住痛得抽搐了。
思嘉看見這番景象,覺得觸目傷心,不由兩腿發軟起來,便在那斷柱上坐了下去。在這裏,她看見衛氏當年的隆盛化為灰燼了。在這裏,她自己從前的一番夢想完全幻滅了。她曾在這裏跳舞、宴會、調情;她曾在這裏懷著顆嫉妒的心看著媚蘭對希禮微笑。也就在這裏的這些陰涼樹蔭底下,那個韓察理曾經捏住她的手,聽著她答應和他結婚。
「哦,那末你家百利子真是內行極了,」她挖苦道。「她說她那麼叫法是要擠奶呢。」
「還有,我們的稻子跟棉花怎麼樣了呢,阿寶?」
通到河邊去的那條路被酷熱的陽光灼曬著,兩旁並沒有一棵樹可以遮陰,太陽從涼帽裏射進來,就像那帽子不是粗布做的,倒是薄紗做的一般。同時一陣陣的灰塵撲進她的鼻孔。使她的喉嚨乾得發脆了,彷彿一開口說話,喉膜馬上要破裂。一路上都是被車輪輾出的溝子,也有深的,也有淺的。棉花田裏是一塌糊塗了,因為當初騎兵步兵被砲隊迫擊而走的時候,大家都從田裏狂奔過去的。這裏那裏可以看見一片破鞍韉,幾段爛韁繩,或是一隻被馬蹄踏扁的水壺,或是一個被車輪輾癟的鈕釦,此外還有藍帽子,破襪兒,血跡斑斑的爛布——這就是一個前進軍隊的遺跡。
衛德避hetubook.com.com開母親,就一逕躲在媚蘭房間裏,伏在媚蘭床邊安安靜靜的玩著,或是聽著媚蘭跟他講故事,因為衛德現在崇拜「娘娘」了。娘娘跟他說話總是那麼輕輕的,那麼笑嘻嘻的,娘娘從來不對他說:「你不要鬧啊,衛德,你把我頭都鬧痛了!」也從來不說:「哦,衛德,你看上帝分上不要纏好不好呢!」
到了山腳下,就是河邊了,河上有高大的樹木蔭蓋著,那水多麼清涼啊!她就往那低矮的河堤上坐了下去,脫下了破爛的鞋襪,將一雙發燒的腳浸進涼水裏。她覺得這裏舒適極了,恨不能夠坐它一個整日,因為這裏她看不見陶樂那些毫無辦法的眼睛,就只有那樹葉的綷嚓和流水的潺湲打破岑寂。但是坐了一回她又不得不把鞋襪重新穿起來,沿那青苔滿佈的河堤繼續走去。河上本有一條橋,被北佬炸去了,但是下流一百碼路外的那條獨木橋還存在的。她戰戰兢兢地走過獨木橋,便掙扎上一個山坡去。這裏離開十二根橡樹園只有半哩了。
但是她現在不能愛她的妹妹了。她們不過是肩膀上的一副重擔子。講到顧念她們,她不是常常替她們洗澡替她們梳頭,而且每天老遠跑出去找菜來給她們吃嗎?不是也為了她們,她才到那可怕的牛角底下冒著大險學會擠牛奶了嗎?講到要和氣,那是浪費時間罷了。她如果公然對她們和氣起來,她們就要在床上多賴一些日子,而她是巴不得她們馬上就起來,以便多四隻手幫她做事的。
「這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可是在陶樂的人要是有誰不肯工作的,他儘管可以去找北佬去。這話你可以跟大家講一聲。」
思嘉坐下時,他忽然呢呢喃喃的說道:「我們等一等郝太太罷。她今天起來晚了。」思嘉抬起她的痠痛的頸梗,吃驚地對他看了看,卻遇見了站在他背後的嬤嬤的一雙眼睛,彷彿在那裏哀訴。她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父親身邊,趁那早晨的陽光將他仔細端詳著。他也矇矇矓矓地抬起眼睛看著她,她看見他的手抖得很厲害,他的頭也微微有點打顫。
在那時候,食物是多麼不用費心思,多麼可以浪費啊!麵包捲、玉米捲、餅乾、蛋糕,還有滴零滴落的牛油,竟是做一頓拿來吃的。桌子上是這頭有火腿,那頭有烤雞,甘藍菜是整缸整缸盛著的,青蠶豆是像山一般堆著的,炸南瓜,煨秋葵,乳酪醬油浸的紅蘿蔔,那是尤其算不了什麼了。三頓甜點心有可可塗的餅,奶油塗的糕,天天花樣翻新,可以由你隨便挑,關於這一些食品的記憶,往往有力量可以將她的眼淚引出來,至於死和戰爭的記憶倒沒有這種力量;同時這種記憶也有力量使她的轆轆腸鳴頓時變成了一種噁性。講到她的食慾,那是嬤嬤一向替她擔心的。現在這位十九歲大姑娘的食量,又因不住勞動的緣故,更比從前增加四倍了。
「因為世界上唯有土地這東西是天長地久的……凡是身上含有一滴愛爾蘭血的人,總是把他們所居住的土地當做自己母親般看待的……唯有這東西是值得忙碌的,值得戰鬥的,值得拼死的。」
她又通過院子回轉來,然後從小徑上走向那一帶白粉牆的下屋去,一路走一路喊著「喂!喂!」但是沒有人答應她,連狗叫也聽不見一聲。分明是衛家的黑人也都逃走了,或是跟北佬去了,她知道他們衛家的每個黑奴都分得一片小園地,希望這些園地還有倖免的。
「你不要傻罷,媚蘭,」思嘉簡單地說。「你看你病到這種樣子,吃得起他到你肚子上來滾的嗎?我告訴你,衛德,我再看見你爬到娘娘床上去,我就要剝你的皮。不許哭了。一天到晚儘管哭!也該學得乖些了。」
「你怎麼專門來纏娘娘的,你不看見她有病嗎?滾出去到院子裡玩兒去,永遠不許再進這裏來。」
在這以後的幾天日子,陶樂都是跟魯濱遜的荒島一般,非常的寂寞,和其餘的世界非常的隔絕。其實那其餘的世界離開陶樂都不過幾哩路,即如鍾氏坡、萬葉、落迦畦,乃至於那些鄰家的莊子,平日都是常常往來的,現在卻像有幾千哩的洶湧波濤隔在中間了。思嘉帶回來的那匹老馬已經死了,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失去了,她們又沒有時間和氣力去步行那麼許多路。
後廊子裏釘子上,掛著嬤嬤的一頂涼帽,雖然褪色了,倒還乾淨,思嘉就把它拿來戴在頭上,當即記起白瑞德從巴黎買來送她的那頂插著一隻綠色駝羽的帽子來,彷彿已同隔世了。她又撿起一隻橡木條子的大籃,便從後面的臺階走了下和圖書去,她走一步,她的頭就震動一下,像似她的脊骨非要把那可憐腦殼兒搗碎不可。
阿寶聽見這話大大的吃驚,並且非常光火了。
後來思嘉自己也覺到孩子漸漸跟她疏遠了,有時忙裏偷閒,不免想到這件事,就又要覺得非常懊惱,從前衛德一逕絆到自己腳下來,她是巴不得他走開遠些,現在他避開她了,她又怪他不該跟她這麼疏遠了。
三包!思嘉就想起往常陶樂所收的棉花來,那是要堆得山一般高的。三包!這是簡直跟施家他們種的一樣了,還有麻煩的,就是那納稅的問題。現在聯盟州納稅,是可以拿棉花代錢了,但是三包棉花還不夠納稅,不過這也沒有多大關係了。反正田裏的黑奴都跑了,就是有棉花也沒有人採了。
衛德每次挨了娘的罵,總只會眼睛張得大大的,嚇得跟獃子一般,這就使思嘉尤其覺得不高興。她卻不曉得這個孩子實在嚇壞了。他的神經已經有些失常態,夜裏常常要從睡夢中哭叫起來,白天是無論怎樣一點突然的聲音,一點大聲的喝罵,都要使他馬上簌簌地發抖,因為在這可憐孩子的心裏,這種聲音的恐怖是跟北佬來的恐怖分辨不出的。
尤其是衛德,他差不多是整天蹯在媚蘭房裏的。前幾日他像有病的樣子,思嘉沒有工夫發現,嬤嬤卻發現了。嬤嬤說他肚子裏有蟲,思嘉就聽她的話,拿母親往日常常給那些小黑炭吃的一種殺蟲藥草給他吃。但是吃了幾天,那孩子反倒越發蒼白了。思嘉也不去管他。近來她已經不把他當人看了。她只覺得他是多一張吃飯的口,多一重的麻煩。她想等這難關過去之後。過幾天再去跟他玩兒,再去跟他講故事,教他ABC,可是現在她不但沒有這工夫,並且沒有這心緒。而且每每碰到自己疲倦或有心事的時候,他總要裹到腳下來,因而她對他總沒有好聲好氣。
正唯她這麼默默的忍受,便思嘉愈覺懊惱,比那些向她哭叫的更覺懊惱。因為她可以——也確曾——對那些哭叫的人大聲挖苦一陣,至於媚蘭這種大公無私的精神,就使她一點兒沒有辦法,只得放在心裏暗暗的懷恨。現在那些黑人乃至於衛德、嘉樂,都去親近媚蘭了,因為媚蘭自己雖然是那麼虛弱,卻對他們非常和氣而同情,至於思嘉,近來已經全然沒有這種氣度了。
思嘉自己從來沒有工夫也沒有意思要疼他,她看見媚蘭這麼疼他卻又要嫉妒。有一天她看見衛德爬到媚蘭枕頭邊,整個身子都倒在媚蘭身上,她就出其不意地給他啪的一個耳摑。
「好的,你說下去罷。我們本來的牲口還有剩的嗎?」
「我們總要拿住牠們的。你跟百利子馬上就去找罷。」
「哦,難道爸爸已經失了神了嗎?」思嘉一面想著,一面因受了這一下新的刺|激,覺得她的頭要裂開了。不,不。他不過暫時昏神罷了。我看他像是病了。將來他會得好的。如果不好,叫我怎麼辦呢?——不過我現在不去想它。我現在不能想他,也不能想母親,也不能想任何可怕的事。我要等受得了的時候再去想。現在應該我想的事情多得很,但是我只找那種辦得到的事情來想,辦不到的事情我不想。
她只覺得母親從前教她的話現在一點也沒有價值,心裏非常慘痛而迷惑。她卻不曾想到,母親對於當初所以教訓女兒的那種文化是不能預先知道它要崩潰的,對於當初她們所處的社會地位是不能預先見它要消滅的。她也不曾想到當初母親心目中只以為她們以後的生活可以永遠那麼太平無事過下去。因而她拿溫和,柔順,忠慎、仁愛等等德目來教女兒。母親以為女人有過這些德目的訓練,生活總不會虧待她們的。
「滾開嗎,思嘉小姐?您叫俺滾到那裏去呢,思嘉小姐?」
「我獨個人去。嬤嬤要陪伴兩位小姐,是走不開的。爸爸又不能——」
那從印第安人時代就有的十二根大橡樹,現在仍舊在那裏,但是它們的葉子被火炙黃了。它們的枝幹都成焦炭了。這十二根橡樹的園子裏,便是衛約翰家那座巨廈的殘址,當初那些白色柱子顯得多麼的莊嚴,現在也只剩一番焦土了。那口深井就是它當日的地窖,那一圈黑色石頭就是它當日的牆基,獨有那兩根龐大的煙囪還是矗然的豎著。有一根柱子還剩一半,現在倒在草地上,壓碎茉莉花叢了。
「誰陪您去呢。」
「沒有了,您哪。就剩得一隻母豬跟牠養的一隻小豬。那天北佬來的時候,俺把牠們趕到爛泥地裏去了,可是天才知道咱們怎麼還拿得住牠們。那母豬是頂怕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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