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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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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這樁事情我再不去想它了。」她後來下了一個決心道。「事情是做過了,完結了,而且我當時倘使不殺他,那我豈不是個大傻子。不過——不過我想我自從回家以後總有一點兒變了,不然我是不能做這種事的。」
「我能站的,」老太太簡單地說。「而且你要是在別人面前講起這樁事來,她們一定要那麼長吁短嘆的惹你自己哭起來為止。現在你跟我一個人講罷。」
「窮苦人家,不錯的!好罷,你當是這種年頭還好由你嬌滴滴坐在家裏做千金小姐的!我老實對你說罷,姑娘,從前我做女孩子的時候,我父親把錢都弄光了,我也做過苦工的,田裏也做過的,一直做到爸爸從新買起黑奴來為止。我也拿過鋤頭也採過棉花,就是現在要我做,我也還是能做的。而且我看光景是非做不可呢。窮苦人家,不錯的!」
那下代的婆媳兩個就跟思嘉告了別,又說她們不久就要去看她的,她們都覺得很詫異,這老太婆有什麼秘密話跟思嘉說呢?但是如果老太婆自己不對她們說,她們是無法可以知道的。這一班老太太真難服侍呢!小姑娘對賽莉低聲說了,就又回去做她們的針線去了。
「嗨,我的天,我們田裏的作手都跑光了,也沒有人採了!」祖老太太述著思嘉的話,一面帶著諷刺意味的將她橫了一眼。「我倒要問你,姑娘,你自己那雙嬌嫩的尊爪害了什麼毛病了?還有你的兩個妹妹呢?」
啊,明年春天!也許明年春天戰爭就好結束了,好時候就要回來了。不管聯盟州是勝是敗,戰爭停了日子總會好過些。只要不這樣兵荒馬亂,無論如何總是好些的。戰爭停了莊稼人家就好勤忙刻苦過日子了,種下東西去也可以放放心心等著收穫了!
媚蘭坐在早晨的陽光裏簌簌抖著,聽見那死人的頭砰砰砰的一步步拖下後面臺階去,她便急忙把耳朵閉了起來。
「上面是誰?」一個帶鼻腔的聲音從底下喊了上來,她就在樓梯的半中間站住了,只覺自己耳朵裏的血跳得非常的響,連那人的聲響也幾乎被它遮蓋過。「站住,不然我就開鎗了,」那聲音吆喝著。
「他們為什麼不把高家的房子燒掉呢?」
「你回去躺罷,傻子,你找死哪!」思嘉嚷著,但是媚蘭已經掙扎到樓下穿堂裏了。
那人蹲在馬鞍上,是個肥笨粗暴的傢伙,一部亂蓬蓬的濃黑鬍子一直撒到他那未扣釦子的藍色軍服上。一雙瞇細的眼睛,在日光底下瞅成一條縫,正從帽舌頭底下對那座房子細細的端詳。隨即他慢慢地下了馬,將馬韁繩一撂撂在吊馬樁上。思嘉這時彷彿肚皮上突然吃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一口氣又轉回來了。一個北佬,一個屁股上掛著一枝長手鎗的北佬!而且她是獨個人在這裏,只有三個害病的女人跟三個孩子呢!
「我去拿一條破地毯來擦罷。」媚蘭皺起眉頭看看那塘血,低聲說道。
此後她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也並不曾有鬼出來找過她。她記起這樁事來的時候,也並不曾受過恐怖或是懊悔的攻襲。她自己也覺得很詫異,知道她在一個月以前是決然不會做這種事的。怎麼她這美貌青年的韓太太,臉上的酒渦長得那麼嬌媚,耳上的墜子盪得那麼迷人,現在竟會將一個男人的面孔轟成一個洞,並且親手將他匆匆埋掉呢!她想起了倘使有人知道她做這種事,真不知要嚇得什麼似的,便不覺得對她自己發了一個有點猙獰的微笑。
「好啊,說得多麼冷靜的一個謊!」思嘉不勝欽佩的想道。「我是不能像她那樣敏捷的。可是為什麼要說謊呢?我幹這事兒是應該讓她們知道的。」
她的聲音漸漸模糊下去,以至於默默地站在那裏,把一雙眼睛看到半世紀以前她還有所害怕的時候。思嘉卻被她一番話說得忸怩不安了。她起初以為祖老太太能夠了解她,並且暗示她一些解決問題的万法。誰知她也跟一般老年人一樣,對人家說得事情照例是人家沒有出世以前發生的,也都是人家不感興趣的。因此,思嘉深悔自己不該把實情對她說了。
但是等到第一陣熱烈的歡呼過去,而大家都擁到飯廳裏去坐定之後,思嘉又打起寒噤來了。當初北佬所以不曾光臨含羞樹。是因為這裏不在大路邊上的緣故。所以方家的牲口和糧食都還保留著,但是這裏也給陶樂和其他一切莊子上的那種死一般的寂靜所統治了。除了家裏使喚的四個黑女人之外,所有的黑奴都因怕北佬要來,溜得乾乾淨淨了。家裏是一個男人也沒有,就只有賽莉養的那個兒子,卻是還不曾離開襁褓的。這麼一所大房子裏就只住三個女人;一個是方老祖母,七十多歲了;一個是她的媳婦,也已五十多,可是人家都還叫她小姑娘;還有一個就是孫媳婦賽莉,年紀還不滿二十。她們跟任何鄰舍家都離開很遠,又沒有人保護她們,但是她們即使覺得害怕,也不說到嘴上來。或者是——思嘉心裏想——因為底下兩輩怕那祖老太太的緣故,所以心裏雖然害怕也只得悶聲不響了。因為那位祖老太太脾氣倔強的很,就是思嘉也是怕她的,怕她眼睛尖,嘴更尖,從前都領教過的。
的確,她是變過了,變到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程度了。那天她在十二根橡樹下屋後邊伏著嘔吐的時候,她的心上就已結起了一層硬殼,此後這層硬殼就逐漸加厚起來了。
誰知她一到那裏,看見那座黃色灰泥的房子依然無恙地豎立在一叢含羞樹當中,便不由得又驚又喜。隨即方家的三個女人都跑出來迎接她,和她歡呼親嘴,直把她樂得幾乎掉下眼淚來。
「她在你們那裏做什麼?她為什麼不跟她姑媽到馬崗的親戚那裏去?我想你不見得就會跟她這麼要好的,雖然她是你姑姑。到底怎麼回事?你說罷。」
那年的夏令氣候一直拖到十一月裏去,在這一段期間裏面,陶樂的日子總算過得舒服的,最惡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們有了一匹馬,出去可有代步的,無須辛苦步行了。他們早餐有了煎雞蛋,晚餐有了烤火腿,口味可以常常換,不像前幾天一逕吃山薯、花生、乾蘋果那麼單調了,而且偶爾有時候,他們甚至有烤雞吃呢。那頭老母豬跟小豬終於被他們捉回來了,隨後又養出了一窠小豬來,現在圈在豬欄裏,一天到晚呶呢呶呢的叫著。有時牠們鬧得厲害,連說話都聽不見,但是那種聲音聽起來很適意。因為這種叫聲的意義,就是說將來寒天到來的時候,他們家的白種人能有新鮮豬肉吃了,黑種人也有豬肚裏吃了,而且一個冬天都可以不愁挨餓了。
「哦,不過,婆婆,」她的媳婦一面說,一面對思嘉和賽莉哀求似地瞥了一眼,彷彿希望她們幫她平一平老太太的氣似的。「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是兩樣的,時代已經變過了。」
現在思嘉雖然已覺得非常疲倦,但是她看看那從田裏搬進下屋裏去的棉花越積越多起來,她的精神始終不萎靡的。那些棉花裏面含有一種提神的成分,能夠將她的毅力一逕維持著。陶樂本來是由棉花致富的,整個南方都是由棉花致富的,思嘉是道地的南方人,所以她相信陶樂和整個南方都會從那紅色泥土裏重新興復。
她便輕輕地脫掉鞋子,光著腳,把腫痛也忘記了,急忙輕腳輕手的跑到衣櫥那邊,悄然無聲的開開頂格的抽斗,拿出她從餓狼陀帶歸的那柄沉重手鎗來——就是察理生前曾經帶過卻未放過的。她又向那掛在指揮刀底下的皮盒子裏摸了一會,摸出一顆銅帽來,將它裝上了鎗眼。於是她急速而無聲地通過樓上的穿堂,一手扶著欄杆,一手將那手鎗藏在大腿旁邊的衣裙裏,跑下樓梯去。
她曾經私底下搜索過嘉樂所有的口袋,以及他的錢櫃子,結果是找到了一捲捲聯盟州的公債票,以及三千元聯盟州的紙幣。這是夠我們飽飽吃一頓的了,她心裏不覺暗笑的想,因為現在聯盟州的紙幣已經差不多一錢不值了。而且即使還值錢,也買得到東西,你又拿什麼去把它運回陶樂來呢?上帝為什麼要把他們那匹老馬也收了去呢?就是瑞德給她偷來的那匹半死不活的老馬還在這裏,也就能使這個世界完全改觀的。於是她又想起從前和-圖-書來了,想起那些光澤肥胖的騾子,想起那些拖車的馬兒,想起她們自己騎的那些小馬,想起父親騎的那匹壯健的雄馬——哦,只要有一頭頂頂拙劣的騾子留下來也就好了!
「她們好些了,差不多快好了,只是身體還虛弱,」思嘉答道。這時她看看那個問題已經掛到祖老太太邊來,便急忙設法岔到另外一個題目上去。
「思嘉,」她低聲說,「我們趕快把他弄出去埋了。他也許不止一個人的,如果他的同伴看見他。」說著她抓住思嘉的臂膀支持著自己。
「是的。」
蝶姐孜孜不倦默默無聲的工作著,跟一副機器一般,思嘉心裏非常感激她,覺得她的身體是值得那麼重的金子去買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直白說罷,他病了嗎?」
「哦,是的,你知道,我是等陶樂打完仗才回家的,」思嘉急忙趁勢回答道。「我回來的時候北佬已經都走了。爸——爸告訴我說——說是他叫他們不要燒房子的,因為蘇綸跟愷玲害傷風病很厲害,移動不得。」
思嘉扯開了那些破布,用顫抖的手打開了那個皮篋。
思嘉就把餓狼陀受圍攻以及媚蘭養孩子的事情一一對她講起來。起先,她的話還有些支支格格,後來她看見那雙老眼一瞬不瞬的對自己凝神壹志地注視著,便越講越有勁了。她講的時候,那些事情就彷彿歷歷在眼前重演一番,媚蘭養孩子的那天天氣怎樣的熱,她們怎樣的害怕,白瑞德怎樣帶她們逃出來,又怎樣把她們丟在半路,後來怎樣在黑暗裏走了一夜,怎樣避過那些不知是友是敵的營火,第二天怎樣醒來,沿路怎樣荒涼,怎樣看見滿是人馬的屍體,乃至自己怎樣擔心陶樂的命運等等,一絲不漏的都對那老太太說了。
思嘉很感激地對她說:「謝謝你,糖娃娃。」然後她對這小妹妹仔細看了看,心裏很替她擔憂。原來這個小妹妹的身體向來很嬌嫩,從前她沒有害病的時候,一張面孔紅是紅,白是白,跟春風裏飄落的桃花瓣一般,現在經過了一場大病,紅顏色是沒有了,但是面孔還是跟花瓣似的。當初她從昏迷狀態裏回復過意識來,突然驚覺母親是沒有了,大姐變成潑婦了,世界全然改變了,一天到晚只有無窮無盡的工作了,她就一逕不聲不響迷迷糊糊的過到現在。因為這樣的劇變,像她那麼嬌嫩的體格是無論如何不能適應的。她對於周圍的事情直覺得莫名其妙,一天到晚像個夢遊人一般,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她的樣子看來非常的脆弱,實際也確是非常脆弱的,但你無論叫她做什麼,她都很願意,很服從,一點不跟你違拗。有時閒空下來,她總是手裏拿著一串唸珠,嘴唇嗶嗶剝剁的在替母親跟湯伯倫做禱告。思嘉從來不曾想到她對於伯倫的死會看得這麼嚴重,會傷心到這麼厲害的。在思嘉的心目中,愷玲仍舊還是個「小妹妹」,決然不能從事真正嚴重的戀愛事件的。
「趕快啊,」她說。
「這老傻瓜今年七十三了,並且害著一種風濕症,可是他雄心不死,偏要跟著一班小伙子出去拼命,」祖老太太說起了她的丈夫,眼睛裏便射出鋒利的光芒,現出十分驕傲的樣子。
「孩子,你要知道一個女人經歷過大難,實在是不幸的,因為她經過了大難之後,她就再沒有什麼可怕了。一個女人到了再沒有什麼可怕的時候,那就是大大的不幸。你剛才當是我不能理解你的話嗎,不能理解你的一番經歷嗎?不,那是我很能理解的。我從前像你這麼年紀的時候,我曾經遇到過一次印第安土人的暴動,就是跟著密蒙斯要塞暴動以後發生的——是的,」她彷彿仔細記了一下,「是跟你差不多的年紀,因為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逃到一個樹林裏去躲起來,親眼看見我們的房子被他們燒掉,親眼看見我的兄弟姐妹被他們剝去了頭皮,我只得伏在那裏一動不敢動,只默默禱告著我那躲的地方不經火光照出來。一會兒他們把我的母親拖出來了,就在離開我只有二十呎路的地方殺了她。隨後又剝去她的頭皮。而且陸陸續續有人來拿斧頭砍她的腦殼。你知道,我——我是母親的心肝寶貝肉,我可不得不眼睜睜看這一切!及至第二天早晨,我才逃到最近一個殖民地去。說是最近,也有三十哩路呢,我足足跑了三天才跑到那裏,經過了許多爛泥地,經過了許多荒野地,經過了許多印第安人。到了那裏之後,大家都當我失了神了。……就在那裏我遇見了方醫生。虧得他照顧我。……哦,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自從那時候起,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什麼人都不怕了,因為我已經經歷過沒有比它再可怕的事了。但是我因為我再沒有什麼可怕,我才遭到了許多的麻煩,犧牲了不少的幸福。上帝是要我們女人家跟小耗子一般膽小的,一個女人家要是再沒有什麼可怕,那是極不自然的。……思嘉,我勸你一逕留著一點東西害怕害怕罷,猶之乎一逕留點東西愛愛一樣……」
「你們不要嚇,小雞子!」只聽見她的聲音好像很有興似的在那裏說。「你們的大姊姊在擦你姊夫留下來的手鎗,想不到走火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呢!」……「你不要害怕,韓衛德,你媽在開你爸爸的手鎗!等你以後大起來,她就要讓你開了。」
「沒有,」思嘉說,「我們的棉花大半都給毀了,剩下來的至多不過三包了,都在河床那邊,就是採起來還當得什麼事呢?而且我們田裏的作手都跑光了,也沒有人採了!」
「謝謝上帝,我是不像她那麼害臊的,」思嘉看見媚蘭羞得沒奈何,一面這麼想著,一面將那破爛衣裳去裹在那人頭上。
「那末再不要去想它了,」祖老太太嚴詞厲色的說,思嘉見她說時拼命在那裏嚥氣,「還有你爸爸呢?」
媚蘭的蒼白臉上展出一個了解的微笑,「你也太體恤我了,思嘉」她一面說著,一面就把她的嘴唇在思嘉面頰上輕輕地拂了一拂。思嘉不由得吃了一驚,媚蘭便又繼續說道:「你如果獨個人拖得出去,我就來擦——擦這些髒東西,免得他們回來要看見,不過,思嘉——」
思嘉將手放在馬籠頭上,心裏懷著一種悶鬱的感情。
不錯,他死了。無疑的她殺了一個人了。
思嘉就彎下身去,抓住那屍體的靴子,嘗試拖了一拖。嗨,這傢伙多重啊!她就突然感到自己太不中用了。要是拖他不動怎麼好呢?她於是背轉身子將他的兩隻靴子,抬起來,夾在自己臂膀底下。像拉車那樣拉著。那屍體果然給她拖動了,但是她突的又站住了。原來她當初十分興奮的時候,暫時忘記腳上的痛,現在經她這麼一使勁,腳上就痛得像刀割一般,她只得咬緊牙關,翹起腳板,將全身的重量都載到腳後跟上去。像這樣拖著掙著,直弄得額頭上汗如雨下,方才把他一路鮮血淋漓的拖出了穿堂。
「現在你慢點數罷,」媚蘭看見思嘉動手數鈔票,就這樣催促她說。「我們要來不及——」。
媚蘭,一看不覺眼睛都看發楞了。混沌乾坤團在一起的是一大團的鈔票,也有北方政府的綠票,也有聯盟政府的廢票,而夾在鈔票中間的還有一塊十元的金幣和兩塊五元的金幣。
思嘉對於這樣的抗議一概都不去聽它,仍舊逼著他們到棉花田裏去。但是嬤嬤跟阿寶始終那樣懶洋洋,不肯上勁的工作,思嘉看看沒法,只得叫嬤嬤到廚房裏去做飯,阿寶到樹林裏去網兔子,捉袋鼠,或到河邊去釣魚。原來阿寶認為採棉花是要失身分的,獵獸和釣魚便不至於失身分。
「你看罷,」她顫抖地說道。「我覺得有點吃力。」
「你們兩個不要來,」祖老太太一面對那兩代媳婦下命令,一面推思嘉向後廊子那邊去。「我要跟她說句秘密話。你攙我下臺階去罷,思嘉。」
「我——我想問你們借一點糧食,不曉得可以不可以。那些北佬簡直跟蝗蟲來過似的,把我們掃得乾乾淨淨了。不過,倘使你們自己糧食也m.hetubook.com.com短缺,那也不妨直說——」
說著,她就帶著滿肚子的噁心彎下身子去,將那屍體胸前未解的幾個鈕釦統統解開來,逐一搜索著他的口袋。
「好罷,你送了命,看我來管你不管罷!假使他們有人回來了,你不要讓他們進來,就說門口那匹馬是不知從那裏來的。」
「那麼這裏是有人的了,」他一面說著,一面將手鎗塞回皮袋裏去,就走過了穿堂,走到樓梯腳來,筆正的對住她站著。「你只有一個人嗎,小娘子?」
祖老太太突然站了起來,抓住思嘉的臂膀。
「我不能跟黑人一樣去田裏做活的。你不能強逼我的。要是朋友聽見了不是笑死了嗎?倘使——倘使甘先生知道呢?哦,要是母親知道——」
後來思嘉也曾叫兩個妹妹跟媚蘭下田去試過,結果是毫無好處。媚蘭是甘心情願去做的,而且做得手腳也很快,但是她經不起在太陽裏站一個鐘頭,馬上就暈過去了,這一來就得往床上躺一個禮拜。蘇綸呢,當然滿肚子的不耐煩,每次下田總是眼淚淋淋的。做不了一會就要假裝暈過去,及等思嘉拿冷水去澆她的臉,她就又像一頭瘋貓似的哭鬧起來。這樣的鬧了幾回,後來她就死也不肯下田了。
「好了,你回去罷,太耽久了他們要惦記的,」祖老太太突然的說。「今天下午就叫阿寶放車過來罷……至於你身上的擔子,你不要去希望把它放下罷。因為這是你辦不到的。我知道的。」
「那是給他們那個填房太太跟一個叫什而登的總監工保全下來的,因為她們兩個都是北佬,老鄉對老鄉,求下情來了,」老姑娘說。她每次提起那個高太太,總不會忘記「填房」兩個字,雖則原配的高太太已經死了二十年。
蝶姐不像一般的黑人,她聽到別人稱讚她的時候,不會馬上咧開嘴,或是現出侷促不安的樣子。現在她把一張無所動情的面孔望著思嘉,很莊嚴的對她說:「謝謝您哪,小姐。可是老爺太太待俺太好了。老爺把俺跟百利子一起買下來,俺永遠忘不了他的恩典,就是做殺俺也不怨的,俺是紅人,紅人是不會忘恩負義的。可惜俺這百利子太不爭氣了。她是她老子的種。她老子是沒良心的。」
當然,她現在收穫的這點棉花並不能算多,但是無論如何總有點用處。它總可以換得一點聯盟州的錢回來,使得那個北佬荷包裏的綠票和金幣可以多保存一些日子。到了明年春天,她要設法去請聯盟州政府放回大老三跟那幾個黑人來,如果政府不肯放,她就拿那北佬的錢去向鄰舍家租一些來用。明年春天她要大種棉花了。……她直起她的痠痛的腰,將四周漸黃色的秋野看了一眼,便想像起明年這裏一片青蒼的景象來。
「你再提一聲母親試試看,我就一個巴掌打你滾下地去,郝蘇綸,」思嘉就對她嚷道。「母親自己做活是比黑人還要辛苦的,難道你不知道嗎,你這千金小姐!」
說到這裏,她把眼睛低下去,靜等著老太太開口。但是老太太半晌不開口,她就當她還不能理會她這大難二字的意思。及至許久之後,老太太才開起口來,她的聲音非常的和氣,思嘉從來沒有聽見她對人說話這麼和氣過。
「怎麼——怎麼——她也像我呢!她了解我心裏情感呢!」思嘉想了一個長長的頃刻。「她也會做這樣的事情呢!」
「你看,媚蘭——你看一看啊,」
「當然囉,」思嘉說。「他到我們這裏也是為偷來的呢。」
然後她把腳下的屍體重新看了看,頓覺憤怒和驚恐霎時都融化乾淨,而感到渾身不舒服起來,禁不住兩腿簌簌地發抖。這時媚蘭又蹣跚著回到樓梯頂,一手抓住欄杆起步下樓來,一路把她的蒼白下唇緊緊地咬著。
「你不要傻罷,我不會看你的,」思嘉說。「要是我身上有小褂子或是小裙子的話,我自己就脫下來用了。」
「即使他是獨個人,也不能讓人家知道。他們黑人要到外邊去說的,走了風聲他們就要來拿你,思嘉,我們必須在爛泥地裏那些人沒有回來之前,把他去埋掉。」
「我們的棉花統統燒光了——值得十五萬塊錢的,」思嘉慘然的說。
當時那人站在飯廳門口,緊張地做著一個架式,一隻手拿著手鎗,一隻手拿著一隻花梨木的小小針線盒,裏面放著金抵指,金柄的剪刀,金鑲的小鑽石之類。思嘉的腿兒一直冷到了膝蓋,但是憤然灸燙著她的臉了。母親的針線盒子在他手裏呢!她很大聲對他喊著:「放下來!放下來!你這齷齪——」但是說話總不能出口。她只能從欄杆上對他瞠視著,看著他的面孔從一種殘暴的緊張變成一種一半藐視一半逢迎的神色。
「哦,我的孩子,」老姑娘答道,因為凡是大家坐在一起談話的時候,照例是要由她獨霸發言權的,這是她的脾氣。「我們這裏也是一樣的。我們什麼都沒有聽見,只曉得那裏已經給謝爾門拿去了。」
媚蘭只得蹲到牆壁下,將身上的一件破寢衣從頭上倒褪下來,默默地扔給思嘉,然後拿兩條臂膀將自己的身體拼命遮掩著。
「媚蘭——養了孩子了?她在你們那裏嗎?」
「蝶姐,」她說,「將來我們日子好轉來的時候,我絕不會忘記你現在這樣的勞力。你真太好了。」
對於思嘉,陶樂的這種寂靜是受不了的,因為這要使她記起那天從餓狼陀回來的情景來。那頭母牛同小牛都已好幾個鐘頭沒有響聲了。窗外也沒有鳥兒的鳴噪,就連那一群卜居山茱萸叢中業已數代的反舌鳥,今天也不唱歌了。她拖了一張矮椅靠著臥房前面的窗口去坐著。默默望著前面的車道、草場,和大路那邊的一片空牧地。她把衣裾一直撩到膝蓋上,拿一雙臂膀支在窗檯上托著下巴頦兒。近旁地板上放著一桶冰涼的井水,她不時要把她的腫痛的腳伸進裏面去,皺著眉頭熬著那刺|激。
「你也用不著嚇得這個樣兒,媳婦。我們都是嫁過人的了,是不是?而且天曉得,這種黑白雜種的孩子我們從前是看見過的。」
媚蘭的白臉變得了緋紅。
那天早晨屋裏非常之寂靜,因為除了思嘉,衛德,和那三個臥病的女子之外,所有的人都到爛泥地裏去捉那母豬去了。就連嘉樂今天也有一點活動起來,也拿一條繩子,由阿寶扶著一道去了,蘇綸跟愷玲剛剛哭累了睡熟過去。因為她們想起了母親,每天至少總要淌兩次傷心的眼淚。媚蘭那天精神稍好些,初次在枕頭上豎著靠起來,身上蓋著一條百衲的破被,兩條臂膀底下躺著兩個小小的孩頭,一個是她自己那個孩子的氄氄的黃頭,一個是蝶姐那個孩子的蓬蓬的黑頭,床前還坐著個衛德正在聽她講童話。
媚蘭沒有說什麼,只突然往地板上坐了下去,將頭靠上了牆壁。
「嗨,我們那裏會知道?我們住在這種地方,一共不過是三個女人家,又許多禮拜沒有接到信,也沒有見到報紙了!」那位祖老太太很尖利的答道。「我們這裏有一個黑人,曾經遇到過別處的一個黑人,那個黑人有一個朋友到過鍾氏坡,我們就只靠他聽來了一點消息,別的一概不知道。據他們說,北佬現在屯在餓狼陀歇馬了,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想來他們給我們打了這許多天,也是該歇歇馬了。」
她不覺一陣心酸,只見前院子裏的燦爛日光頓時罩上一層雲霧,那些樹木也在淚眼前面變得模糊了。思嘉將頭伏在臂膀上,竭力熬住了哭。現在哭是沒有用的了。哭是只有你在男人面前希望他給你好處的時候才有效果的。誰知正想到這裏。她忽然驚覺到一陣小跑著的馬蹄聲。但是她仍舊伏在那裏,並不把頭抬起來,因為這兩個禮拜以來,她日夜都要發生幻覺,彷彿常常聽見馬蹄的聲音,猶之常常聽見母親綷繚聲一樣。在這樣的時候,她的心照例要砰砰的搥著,但是她馬上就把自己喝禁住了:「你不要傻罷!」
「而且我們還看見——」賽莉也開了口了。
思嘉急乎要換一個話題,便插|進去問道:「湯家跟高家他們怎麼樣了?他們有沒有燒掉?有沒有逃到馬崗去?」
但是,不要緊——等她的腳好起來,她就要步行到鍾氏坡去了。鍾氏坡路很不少,她生平從來沒有走過這麼許https://m•hetubook.com•com多路,但是她不怕,她一定要去。她想那個城市那怕已經給北佬完全燒光了,總一定還有人留在那裏,能夠告訴她什麼地方可以找到食物的。想到食物,她就彷彿又看見衛德那張苦惱臉兒浮到眼前了。他一逕都嚷著不愛吃山薯,他要吃雞腿子,要吃米飯,要吃肉滷。
「你太好了,我簡直不能——可是我該回去了,家裏人要惦記我的。」
「是的,」她麻木地說,「他是失了神了。他一逕都是迷迷糊糊的,有時候竟連母親死了都不記得呢。你知道的,他往常是跟小孩子一般,一點耐性都沒有的,現在可不同了,常常要獨自個靜靜的坐在那裏,耐心耐氣的等著母親。哦,老太太我看見他這種情形,真是難受呢!但是他也有時記起她已經死了,那就要更糟。他往往要側起耳朵來聽了半晌,這才突然跳起來,馬上奔到母親墳上去,等到回來的時候,他總是滿面淌著眼淚,不住一遍一遍的對我說:『加弟.思嘉,郝太太死了,你母親是死了。』彷彿我是初次聽見這句話似的,把我難受得真要大聲喊起來。又有時候,我會在深更半夜裏聽見他在叫母親,我便得到他房裏去,告訴他說母親現在下房裏給黑人看病。那末他就要咕嘟起來,說母親儘管這麼給人看病,會把自己累倒的。碰到這種時候。我要哄他回到床上去睡著,那就得費大勁了。他簡直是跟小孩子一般的。哦,要是方老醫生在家就好了!我想他對爸爸一定有辦法的?而且媚蘭也得請個醫生給她看看了,她養了孩子之後,到現在還沒有——」
「這樁事情說來話長了,老太太。你不要回到屋子裏去坐著嗎?」
於是她一等到腳上可以穿鞋子的一天,她就騎著那匹北佬的馬到方家的含羞樹去了。她將一隻腳踩著馬蹬,那一隻腳盤起來擱在馬鞍上,彷彿是坐側鞍一般。她一路預料著含羞樹也一定已經化為焦土,所以極力振作起精神,預備去正視那一番慘像。
「你想我們可不可以來搜搜他的背囊,裏面也許有什麼吃的。」
祖老太太又打斷了她。
「我們一個人拖一條腿,把他拖了去,」媚蘭堅執地說。
「阿呀,我的天,」她一面低聲說著,一面抽出一隻用破衣裹著的裝得飽飽的荷包來。「媚蘭——媚蘭,我想裏面一定都是錢!」
「當時我總以為只要能回到家裏,母親就什麼都有辦法的,我就可以立刻放下擔子了。那裏曉得路上這一番辛苦還算不得我的大難,回到家裏知道母親死了方是我的大難呢。」
「母親沒有做過這種活!至少她沒有下田做過活。你不能強逼我的。我去告訴爸爸去,爸爸不會讓我做活的!」
思嘉臂膀上的那隻手抓的漸漸緊起來,以至於深深掐進她的肉,同時她那黃眼睛上的打皺眼皮也在不住地瞬動。
思嘉經她這麼熱心的催促,只得極力想起法子來。
默默無聲地她的眼睛遇到了思嘉的眼睛,她那向來溫和的臉上露出一種感到勝利的光彩,她的微笑裏含著一種表示讚美和痛快的神情。跟思嘉自己心裏那種奔騰澎湃的情緒正相投合。
她歷過了無數的頓挫,居然將那屍體拖到後面廊子上了,她這才又歇下來,拿手背擦額上的汗水。回轉頭看看媚蘭。見她正靠牆坐著,豎起兩個膝蓋擋住她的赤|裸的胸口。嗨,好傻的媚蘭,這種時候還要在這裏講羞恥呢,她有些懊惱地想著。原來思嘉平日對於媚蘭,就是為了這種拘拘謹謹的行為才覺瞧她不起的。但是一轉念之間,她自己也覺得慚愧了。她想這次的事情,到底是媚蘭拼著命從床上爬起來幫助她的。這事需要不小的勇氣,前幾天餓狼陀陷落的時候,以及從餓狼陀回來的路上,媚蘭也曾表示過這種勇氣。這是一種深沉不露的勇氣,思嘉覺得她自己身上是沒有的。她又覺得他們衛家的人也都具有同此性質的勇氣,自己並不能了解它,卻又不能不暗暗的佩服。
從此她不自覺地心裏潛伏了一個觀念,凡是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艱難的工作,那個潛伏的觀念就要出來助她以一臂之力:「我連人都殺過呢,這點事情當然幹得了。」
「思嘉!思嘉!」蘇綸和愷玲的驚惶虛弱的聲音從那關閉著的房門裏透漏出來,同時衛德也在那裏尖叫「娘娘!娘娘!」媚蘭急忙將手指往嘴上一放,示意叫思嘉不要作聲,然後把那指揮刀放在樓梯頂,重新折回樓上穿堂裏,推開那病室的門。
那人跨上臺階來,一隻手撳在手鎗帶上,一雙賊眼不住兩邊的溜著——在這當兒,思嘉心上便浮起了萬花筒式的種種圖畫來,把白蝶姑媽從前講那些關於女人受攻的故事也都記起來了,乃至於怎樣殺人,怎樣放火,怎樣拿刺刀刺殺孩子,凡是和一個北佬有關係的一切恐怖景象同時都奔輳到她心上來。
「你回到床上去罷。」她回轉頭來對媚蘭說。「再不去你會得送命。地上的東西等我埋了他我自己會弄清楚的。」
「不要說什麼變不變罷,你是說他神志不清了嗎?」
思嘉聽見她問到這件事,不由得呆了一呆,不知怎麼樣的回答法才好。她知道她的第二個問題一定是:「你們家裏人都好嗎?你的母親好嗎?」她知道自己不能對她們說母親已經死了的。她知道自己若是對這幾個同情的女人說出這幾個字來,或即想起這幾個字來,她就一定要大哭特哭的哭個不歇,但是她絕不能容她自己盡情的哭。她自從回家以後,一逕都沒有痛痛快快哭過一場,她知道自己的淚泉一經出了閘,她那勉強撐支著的勇氣就要消散了,但是她又知道對這幾個同情的鄰舍若把母親已死的消息瞞住了,她們是一定不肯饒恕的。特別是祖老太太,她對母親向來極要好,全區裏面她就只對於母親一個人是瞧得起的。
這時樓上穿堂裏起了一陣踉踉蹌蹌的腳步聲,中間停了一停,然後又起來,內中還夾雜著一種金屬物著地碰撞的聲音。於是思嘉重新回復了時間和現實的意識。抬頭向樓梯上一看,只見媚蘭站在樓梯頂,身上只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棉布寢衣,一隻手裏把察理的那把指揮刀重沉沉地拖著,她當時所在的地位,是能把底下的全景一眼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個穿藍衣服的身體仰在血泊裏,一隻針線箱散亂在他身邊。思嘉則赤著腳,灰著臉,手裏抓著一柄長手鎗站在那裏。
思嘉從餓狼陀回來已經兩個禮拜了,那時她腳上有個大泡泡忽然腫了起來,腫得她再也穿不上鞋子,只能仰著腳板點著後跟走幾步。這就把她急得幾乎發起狂來。假如也跟那些兵士那麼潰爛起來呢?那時候又沒處去找醫生,她不是只好等死嗎?死是她到底還不甘心的。現在活得雖然極苦楚,她到底還捨不得走。她死了之後,這個陶樂交給誰去看管呢?
「你拖?你是一隻貓也拖不動呢。我會拖的。」她粗魯地說。「你回到床上去罷。你不要找死。我也不要你幫忙,你再不去我先來抱你上去。」
「怎麼,你講啊,」祖老太太眼睛盯牢她說。「難道連你也不知道嗎?」
經她這麼一說,思嘉倒鬆了一口氣了。可感激的是那老太太並不對她表示同情,因而可以省了她的哭。
「哦,用不著這麼多的,實在我是——」
「北佬會做好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見呢,」祖老太太說時,神色之間似乎很不高興聽見這種特異的消息。「現在你的兩個妹妹怎麼樣了?」
她剛剛回來那幾天,還希望著父親可以回復他的老精神,仍舊會出來指揮家務,現在經過了兩個禮拜,這種希望已經消失了。她現在已經完全明白,不管她自己願意不願意,這個莊子和莊子上所有的人都要依靠她這兩隻沒有經驗的手了,因為父親還是那麼靜靜地坐著,彷彿是做夢一般,靈魂早已離開了陶樂,凡事都非常柔順,一點兒沒有脾氣。有時她有事情去請教他,他總只答道,「你自己看著辦罷,女兒,」或者更糟的,「去跟你母親商量去罷,孩子。」
這時候,棉花田裏就剩了思嘉,蝶姐和百利子三個人。百利子做得一點不起勁,而且嘴裏一逕咕嘟著,一會兒是腳疼了,一會兒是腰痠了,一會兒又叫肚痛了,一會兒又說累死了hetubook.com.com,蝶姐覺得實在聽不過,便拿起條棉花桿子,一頓抽得她雞貓子喊叫起來,以後她就起勁些兒了。但是避開母親遠遠去做了。
「你殺了他好極了,」媚蘭說時,溫柔的眼睛裏面也露出點凶燄。「現在你趕快罷,親愛的,把他弄出去罷。」
當時思嘉站在棉花田的太陽裏,背也佝痠了,手也捋糙了,心想蘇綸精力那麼好,力氣那麼大,卻生就了那麼一種拗脾氣,愷玲性情這麼好,偏又吃不起一點苦頭,為什麼這兩種長處不併在一個人身上的呢?其時愷玲既然答應過蘇綸幫忙,便真個加倍認真的工作起來,但是她做了不過一個鐘頭,便可以明白看出她剛才說的身體還沒有大好,實是在她自己而不是蘇綸,因此思嘉索性叫她也回家去了。
「可不是嗎?我們怎麼知道呢?那天你們家的黑奴從我們這裏逃過,都嚇得那麼樣子,都說北佬馬上就要放火燒陶樂了,」祖老太太插|進來道。
她的第一個衝動是想要躲到壁櫥裏去,爬到床底下去,打後樓梯跑下去到爛泥池裏叫相救去——總之,任何能夠避開他的方法剎那間都想到了。但是隨即聽見那人步上前面臺階,走進穿堂裏,那末她的去路已被塞斷了。於是她嚇得滿身冰冷,一點兒不敢動彈,只聽見那人在樓下一間房一間房的走,過去因見沒有人,腳步就一點點的響起來。然後聽見他在飯廳裏了,一會兒就要到廚房裏了。
那一股煙裊裊浮上天花板,那兩道血在她腳下越來越廣闊了。她在那裏也不知站了多少時刻,只覺得在那夏日早晨的寂靜裏,彷彿一切聲音一切氣息都突然的放大了,她自己心裏的搏動彷彿跟擂鼓一般,那山茱萸葉子的綷嚓彷彿是陣雨,連那遠處爛泥地裏鳥兒的哀訴也像轟響了,連那窗外花兒襲來的暗香也像刺鼻了。
於是思嘉對於食、行兩個問題暫時都解決了,而且有那北佬自送上門的贓物,錢也算有幾個了,現在最覺需要的是新添的衣服,如果她打發阿寶特地到南邊去買,那是她知道要有危險的,因為他騎去的馬說不定要給北佬或是自己潰兵搶去。但是至少買衣裳的錢她是有在這裏的,就是馬被人搶去了,她也還有力量可以買一匹回來,何況阿寶也許可以倖免的。總之,最惡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不用多說了。多說我也不聽的,一個人要鄰舍家做什麼呢?」
「時代是不會變的,有正當的事該做總得做,」老太太不肯認輸,仍舊尖著眼睛說。「我真不知道你母親怎麼教你的,思嘉,怎麼由你把窮苦人看得不成人的?從前亞當耕田夏娃紡紗的時候——」
「是刺|激得太厲害了——他變得特別奇怪了——他現在是——」
思嘉抬頭看看那雙表示十分殷切的老眼,就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把實話對她明說,不至於哭起來了。因為在方老太太面前,若不經她明白的允許,那是誰都不能哭的。
「我,我親手去採棉花?」思嘉駭異得大張著嘴喊道,彷彿祖老太太叫她去殺人放火一般。「叫我去學田裏的作手嗎?去學窮苦人嗎?去學施家那種女人嗎?」
「你敢去麻煩爸爸喏!」思嘉既恨妹子的違拗,又怕父親要傷心,只得大嚷著對她恫嚇。
你們這些天殺的北佬!你們像蝗蟲似的來了一陣子,已經把我們弄得精光了,害得我們在這裏慢慢餓死了,現在你們心裏還覺不滿足,還要回來偷過嗎!好,我現在對天發咒,從今以後我絕不讓你這個傢伙再偷!
現在思嘉已經有了一匹馬,她就可以出去看看一般鄰舍家的情形了。自從她回家以後,她一逕都疑團莫釋:「難道全區的人就剩我們一家了嗎?難道人人都被燒殺了嗎?難道人人都逃到馬崗去了嗎?」於是她記起了十二根橡樹園,記起了麥家莊,記起了施家的一片焦土,恐怕別的人家也都跟他們一樣,那就不免使她越看越可怕起來。但是即使越看越可怕,也總比這悶葫蘆不打破好些。因此她就決計先到方家去一趟,不但因為方家的距離最近,同時也希望方老醫生在家裏,可以去跟他談談。她覺得媚蘭是得一個醫生看看了。照理她應該早已復原的,卻只見她還是那麼的蒼白,思嘉實在有點兒害怕。
「母親死了,」她乾乾脆脆的說。
後來他們回來了,並沒有人追究那馬的來歷,他們都當他是從戰場上逃出來的,當然很樂意把牠收留著了。那個北佬已經人不知鬼不覺的被思嘉埋進了那個葡萄棚下的淺坑裏。剛巧那個棚子的柱子已經霉爛了,那天晚上思嘉就索性拿了一把菜刀將它砍斷,讓那棚子整個倒下來,將那新掘的墳墓蓋得絲毫看不出形跡。後來關於修理這棚子的事情,思嘉始終都沒有提起,偶然有黑人來問她,她只是置之不理。
機械地,她把臉藏在窗帘背後去,從帘縫裏窺探著,卻已嚇得連呼吸都突然停止了。
「是的,是的,親愛的。我懂得,可是現在我們沒有工夫了。你再看著那些袋,我就來搜他的背囊。」
「爸爸是——爸爸是變了樣子了。」
褲袋裏並沒有搜出什麼,只有一段蠟燭根,一截煙草,和一條繩子。媚蘭從背囊裏取出一小袋的咖啡,把它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彷彿它香得不得了似的,此外是一塊硬麵包,一個小女孩的小相片,裝在一隻鑲真珠的金框子裏的,一枚柘榴石的別針,兩隻極闊的金釧子,用小金鍊條連著的,一個金戒指,一隻銀子的牛奶杯,一把繡花用的金剪子,一枚鑽石的戒指,還有一雙金耳環,上面掛著兩顆梨形的鑽石,就是由她們的外行眼睛看起來,也知道是每顆都有一克拉以上的。
「你叫阿寶放一部大車過來,來把我們的東西分一半去罷,米啊,肉啊,火腿啊,雞子啊,」祖老太太重又把思嘉盯了一眼。
「北佬沒有到過湯家。他們也不在大路邊上,跟我們這裏一樣的,可是高家他們去過了,把他們的牲口都搶了,黑奴也統統帶了跑了——」賽莉開口說。
「你懂得嗎,媚蘭,懂得這些錢的意思就是說我們有得吃了嗎?」
誰知這一回不是幻覺了,她明明聽見那馬蹄聲漸漸地緩了下去,自然緩成了一種很有節奏的慢步,從那石子路上嚓嚓而來了。這是一匹馬——是湯家的嗎?是方家的嗎?她急忙將頭抬起。原來是一個北佬的騎兵。
「他一定只是一個人,」思嘉說。「剛才我在樓上窗口裏看不見別個。他一定是一個逃兵。」
他是再也不會變的了,現在思嘉已經認明了這種事實,而且毫無情感地預備應付這種事實了。她知道父親除非死,是一逕都要像這樣等著母親,聽著母親的。他已經站在一種陰陽交界的地面,那裏的時間是不前進的,彷彿愛蘭一逕都在隔壁房間裏一般。他的生存的總發條已經去掉了,就是母親死的那天去掉的,同時他的主張,他的膽氣他的不耐安靜的活力,也一齊跟著去掉了。愛蘭猶之乎一幕戲劇的聽眾,他郝嘉樂曾經對她演過一場熱鬧的戲劇。現在臺前的幕忽然永遠放下了,臺腳的燈忽然熄滅了,臺下的聽眾忽然不見了,於是這個驚呆了的老演員獨自留在舞臺上,把所有的臺詞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是北佬殺死她的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思嘉說著,深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先想到這樁事。「你來搜背囊,我來搜他的口袋。」
思嘉心裏雖然不願意,但是不由得對她的欽佩越發提高了。
一想到廚房,憤怒就突然從思嘉胸腔裏蹦跳起來,將她像一把刺刀那麼刺痛著,頓時把她的恐懼驅散得乾乾淨淨,廚房,現在廚房裏的爐竈上正放著兩隻罐子,一隻罐子裏滿滿燉著蘋果,一隻罐子裏是她從十二根橡樹園和麥家莊辛苦採來的蔬菜——這兩罐東西雖還不夠吃飽兩個人,卻是預備給全家人當中飯的。她自己因要等大家回來一同吃,已經熬饑熬了幾個鐘頭了。難道連這點點東西也要讓北佬去吃嗎?這就使她怒不可遏了。
思嘉雖然領教過方老太太那一番尖刻的教訓,卻仍不打算親自下田去採棉。她想自己是郝家的千金小姐,現在又是一家之主了,怎麼好到田裏去做活呢?這是不可思議的。她要這麼做,不是跟施家阿彌她們站在一樣地位了嗎?她本打算叫幾和圖書個黑人下田去,讓她們姐兒三個留在屋裏料理家務的,誰知她這計劃遭遇到一種階級觀念的反抗了,而且這種階級觀念反比她自己的還要強力。因為阿寶,嬤嬤,百利子他們三個,一聽到說要下田去做活,便馬上雞貓子喊叫起來,一口咬定他們是家裏的用人,不是田裏的作手。特別是嬤嬤,說她從生出都沒有下田做過活。又說她是羅府裏養的,不是下房裏養的,是羅老太太房裏長大的,一向都在老太太床邊踏腳凳上睡覺的。就只有蝶姐一個沒有開口,而且她一逕監視著百利子直把那小懶蟲弄得無地可以自容。
「他是一個賊!」媚蘭低聲說著,不由得倒退了幾步。「思嘉,他這許多東西一定是偷來的!」
「嚇!你想他們怎樣哄騙那些黑婊子的?他們應許她們穿綢衣裳,戴金耳環子,就這麼騙了走的。高嘉菱還說她們那些婊子放在馬鞍後邊載去的呢。我看那些婊子都受了騙,將來怎麼樣?——將來不過養出些黑白雜種孩子來,我想這些北佬的血統對於她們的種族也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她每天早晨起來,看見那種青天皎潔的天氣,和熱烘烘的太陽,總要暗暗的感謝上帝,因為天氣多暖和一日,她那添置衣服的必要就可以多耽擱一日。而且現在正值採棉花的時候,碰到這種暖和的天氣,也覺方便得多,只見那些下房裏堆積的棉花愈來愈高了。當初她跟阿寶的估計,至多只能收到三包,現在出乎她們意料之外,竟收到四包光景了,不久那些下房都要堆滿了。
像閃電似的,她已經把手鎗挺出了欄杆,對準他那滿是鬍鬚的臉蛋。那人正要伸手到鎗袋裏去,這邊已經拔動鎗機了。那手鎗的反動力使得她的身體都幌盪起來,同時一個爆炸的轟響震動了她的耳朵,一股火藥的氣刺|激了她的鼻音。便見那人砰的一聲往後仰翻了下去,震得飯廳裏的器具都簌簌響起來。那個針線盒子從他手裏落下來,裏面的東西撤滿了一地。思嘉幾乎不自覺地急忙從樓梯上跑下去,站在那人的旁邊,朝下看著他那殘餘的臉蛋,只見他的鼻子已經變成血淋淋的一個大洞,他的眼睛已給火藥燙焦了。她彎下頭仔細一看,才見兩道鮮血正在地板上流著,一道從他臉上流出來,一道出自他腦後。
思嘉真有些捨不得放下那荷包。光明的前途展開在她眼前了——真正的錢,北佬的馬,食物!這麼看起來。上帝到底是有的,真所謂天無絕人之路,雖則他救助你的方法不免要十分奇怪,她只是坐在自己的裙邊上笑,嘻嘻瞠視著那個荷包。食物!媚蘭從她手裏一把將荷包奪了過去——
思嘉這次到方家去了一趟,實在使她精神上得到不小的補益。因為她發現了鄰舍家還有存在的,她就不像以前那樣感覺孤單了。而且方家湯家的莊子既然都安然無恙,他們對於鄰舍家人是最最慷慨的,他們把自己留下來的糧食盡量分給思嘉,不肯收她一個利息,只說等明年陶樂有了好收成,可以照樣還給他們的。這種鄰人幫助鄰人的精神,原是那個區裏累代相傳的一種美德。
「唔?」
不過即使那個母豬捉到了又怎麼樣呢?等到她跟那個小豬都吃完了又吃什麼呢?生活還是照樣要前進的,食慾也還是照樣要有的。冬天快到了,家裏是什麼都沒有,連那從鄰家採來的菜蔬也沒得剩了。現在她們需要的是乾豆、蘆粟、肉、米——以及——哦,還有許許多多東西呢。還有穀子和棉花,以備來年春天可播種。還要添衣裳。這些東西從那裏來呢?她又那裏有錢去買呢?
「現在,」祖老太太盯著思嘉的面孔說,「你們陶樂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了?你到底有什麼事情瞞住我的?」
「哦,他到底是拿去了。他現在在做什麼呢?你們聽見說現在在什麼地方打嗎?」
她殺了一個人——她是向來連聽見殺豬都要覺得不忍的!這是謀殺啊!她遲鈍地想道。我已犯了謀殺案子了。哦,我怎麼會做這種事的呢!但是她的眼睛一經看見地上針線盒旁邊那隻毛氄氄的手,心裏就又活躍起來,當即感到一陣涼爽的舒適。她竟可以將自己的腳後跟伸進那創口裏去,讓那人的熱血去熨著適意適意。她總算給陶樂報了一點仇了——給母親報了一點仇了。
「『我們都是完全同情北方政府的呢!』」祖老太太一面嗤鼻,一面學著她們哀求的口氣說。「嘉菱還說她們當時向那些北佬指天發咒,竟說現在她們全家都是北佬了。高先生是不知死在什麼荒郊野地了!瑞福也在葛的斯堡死了,愷悌還在佛金尼軍隊裏!嘉菱說她聽見這番話非常生氣,說她寧可讓他們燒掉房子的。又說將來愷悌回來聽見這樁事,更不曉得要怎樣生氣呢。可是一個人娶了北佬做老婆,當然要有這種的報應——這種女人只顧自己的性命,還跟你講什麼羞恥,什麼體面呢!不過他們又為什麼不燒陶樂的,思嘉?」
現在有了希望了。戰爭總不至於永遠不停的。她已經是棉花也有點兒了,錢也存著點兒了,吃的也有了,騎的也有了。總之,最惡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你們這裏曾經聽到餓狼陀那邊的消息嗎?」思嘉等她們的心境稍定之後問她們。「我們陶樂是全然變成墳墓了呢。」
「你就想一想你們自己罷,你們一逕在陶樂,什麼都沒聽見,我們還不是一樣嗎?」小姑娘插|進來說。「不過也該怪我太懶了,沒有到各處去遛遛去!實在呢,我們這裏事情也太多,黑奴差不多跑光了,簡直抽不出功夫來。可是我遲早總是要去遛一趟的。這太對不起鄰舍家了,是不是?不過我們總當陶樂也給北佬燒掉了,跟十二根橡樹園、麥家莊那邊一樣。總當你們都到馬崗去了。做夢也想不到你們還在家裏的,思嘉。」
「還虧得房子沒有燒掉呢!」祖老太太將下巴頦兒靠在拐杖上說。「棉花是好再種的,房子可再造不起來了。真的,你們現在動手採棉花了嗎?」
「哦,婆婆!」
「我在這裏說了呢,」老姑娘連忙搶著道。「他們還說北佬已經在陶樂四面都紮起營盤。你們都收拾好要到馬崗去了。那天夜裏我們果然看見你們陶樂那邊有火光,一連燒了好幾個鐘頭,把我們這裏的這些傻黑奴嚇得一齊跑光了。那末到底是燒什麼東西呢。」
「埋呢,我是有地方埋的,就是園角落裏那個棚子底下,阿寶前幾天剛剛掘過酒桶,泥土是鬆的。不過我怎麼能把他弄到那邊去呢?」
她肚裏抱著滿肚的懊惱,只把她的下巴頦兒往手掌上拼命的撳著。這幾天正需要她把全身氣力用出來,偏偏腳上又腫起來了,那一班傻子是永遠捉不到那頭母豬的。他們一個一個都去嘗試過,本來限他們一個禮拜捉到的,現在兩個禮拜都沒有捉到。要是她自己跟他們去捉的話,那是包管一索就會給她拋到的。
「是害傷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就死了。」
她家這婆媳三代,彼此雖無血統的關係,年紀也相差很遠,但是她們精神上和經驗上都非常相似,因而覺得十分痛癢相關的。她們身上穿的都是家裏土染的喪服,臉上都憔悴不堪都懷著重大的心事,只是勉強裝著笑語如常的樣子,一點兒不流露出來。因為她們的黑奴都跑掉了,她們的錢都成了廢物了,賽莉的丈夫約瑟是在葛的斯堡一役捐軀了,那個小姑娘也已成了寡婦,因為小方醫生在維克斯堡害痢疾死了,還有兩個孫兒子,樂西跟東義,現在仍在佛金尼,誰也不曉得他們的死活;就是老方醫生也在韋樂兒的騎兵隊裏服務呢。
「要是他這麼一路淋過院子去,我們就收拾不乾淨了,」她喘著氣說。「把你的衣裳脫下來給我,媚蘭,我來把這傢伙的頭綑起來。」
她對那向來覺得厭惡而輕蔑的瘦弱身軀看了一眼,不由得心裏大大激動起來。她的對於希禮之妻的憎恨不由得不暫時退讓,而湧起了一陣欽佩和同仇的情緒了。霎時之間她就已看得明明白白,媚蘭的笑臉和媚眼底下實在潛藏著一片不折不撓的鋼鐵,她的安靜的血液裏面也未嘗沒有勇敢和豪俠的成分的。
「我來幫你做罷,蘇姐,」愷玲柔順地插|進來說。「我替蘇姐做,也替我自家兒做。蘇姐身子還沒有大好呢,她不能曬太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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