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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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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然後她看到那匹馬了,那馬已經上了鞍,吊在那裏,預備阿寶到湯家有事情去的。這是她的馬!這是她唯一的馬!北佬就要來拿他去了,母牛小牛也要拿去了。還有那頭母豬跟一些小豬——哦,那是她們費了多少日子多少辛苦才捉起來的!還有方家送給她的那隻雄雞,那些母雞,那些鴨子。還有放在食品倉裏的蘋果和山薯。還有麵粉、米、乾豆。還有那北佬荷包裏的錢。他們都要拿去了。他們要一掃而光讓她們在這裏餓死了。
媚蘭不等她說完,就摔脫了衛德的手,三步兩步跳下了臺階,撩著衣裙向那匹馬那邊跑去。思嘉瞥見她的細腿兒和小裾子露一露,便已跨上了馬背。把一雙腳兒離開馬蹬遠遠的在那裏盪了。隨即她拉緊了韁繩,舉起腳後跟向馬臀部上蹬了一腳,那馬正要起步,她又突然的把牠勒住,將一張驚惶失色的臉望著思嘉。
「只有一頭豬,跟一些雞子鴨子。」
「你像一個黑人了,」思嘉將頭在那軟枕上靠得緊些,口裏模模糊糊的說。
最後那中士發起脾氣來,叫那兵士不許再開口,那兵士便大聲嚷道:「好,好,我來留點東西給她做個紀念罷!」說著他就怒氣沖沖的向後院子裏跑去了,思嘉這才鬆過一口氣來,他們並沒有提起燒房子的事。他們並沒有叫她走出去,好讓他們放火。也許——也許——這時候樓上的人都跑下來了,門外的人也擁進穿堂裏來會齊了。
霎時之間,大家彷彿都變麻木了。然後蘇綸跟愷玲兩個互相抓著手嗚嗚的哭了起來。小衛德嚇得彷彿生根在那裏,只是渾身大抖著,連哭都哭不出來。他從離開餓狼陀那天晚上一逕害怕到如今的那件事情現在實現了。北佬要來拿他了。
圍坐在桌上的人面面相覷了一秒鐘,然後都急忙推開了椅子,一唬跳了起來,一齊擁向門口奔去。那個聲音裏面分明含著極度的恐怖,尖利得不像人聲了,但是大家都聽出了是方賽莉。不過一點鐘以前,她到鍾氏坡去打這裏經過,才跟她們匆匆談了幾句話走的。現在只見她披著頭髮;盪著帽子,騎著一匹滿口白沫的馬,像一陣風似的從車道上飛奔而來。她看見了她們,並沒有勒住馬,只是一面狂奔一面向她背後揮著條臂膀。
「薰臘間地上掘過嗎?他們的東西多半埋在那兒的。」
「不是的,不是的,這是墨西哥戰爭的刀。你不能拿。這是我這小孩子的。這是他祖父留下來給他的!哦,隊長,」她朝著那中士說,「請你叫他還給我罷!」
「嗨,女士,」他說,「我也到過信那微斯塔的。」
北佬一來,一切都要化為灰燼了!一切都要化為灰燼了!
「你們拿到什麼呢?」那中士問道。
「那柄刀你不能拿!」思嘉也急忙伸出一隻手來說。
那小個兒兵士滿肚子不高興,將刀遞給他。「這刀的把子是真金的呢,」他說。
「可是他們不能拿!」她不自覺地大聲喊了出來,以致大家都嚇得一跳,把眼睛瞪視著她,以為她聽見了這個消息心房破裂了。「我是不能挨餓的!他們不能拿!」
那中士聽見她叫他隊長,替他升了級了,便走上前一步。
現在是她對於這家人家看的最後一眼了,一會兒她躲到樹林裏或是爛泥地裏去回顧起來的時候,所能見的就只有一個包在黑煙裏的煙囪和一個埋在火燄裏的屋頂了。
那孩子聽見她聲音變了,抬起頭來看看她,她見他眼睛裏的神氣跟落在陷阱裏的小野兔子一般,便吃了大大的驚嚇。
「我的,」
「你是早已想嘗嘗豬肚裏的味兒了,是不是?」思嘉也咧著嘴說。「好罷,我倒也想嘗嘗新鮮豬肉了,如果天氣再維持幾天,我們就——」
於是她急忙朝向門衖裏躲著的四個黑人,他們的面孔都已嚇成一種特別的死灰色了。
於是思嘉閉上了眼睛,鬆了一口氣,靜靜地躺了一刻。在這當兒,她聽見了那孩子在近旁嗯嗯的聲音,又聽見了衛德在得呃的聲音。那末衛德並沒有死的,謝天謝地!然後她睜開眼睛,朝上看了看媚蘭的臉,只見她的鬈髮燙了許多了,臉上給煤煙塗得漆黑,可是一雙眼睛激動得在那裏閃爍,並且現出了一個微笑。
蝶姐抬起頭,她那紅銅色的臉上現出為難的樣子,她的圍裙裏包著一大堆的銀檯面。她拿手指著地窖。
「爛泥地裏去!」她下緊急命令道。
「那母豬咬了百利子了,現在把牠關在欄裏了。」
那孩子離開她的手,當即又哇的一聲哭出來,誰知這一哭,就觸起了她的一條妙計。藏東西的地方還有比小孩子尿布裏和-圖-書再好的嗎?她急忙將那孩子仆了個轉身,拉上他的衣裳,拔開他的尿布,將那荷包貼著他的後腰上放著。那孩子經這一動,哭得更響起來,但是思嘉不管,急忙將那三角布跨過那條小腳子縛牢了。
那中士將刀翻來覆去的看了一回,看見刀把下刻著幾個字,便拿到陽光底下去照著。
及至走到樓梯腳,她看見了那些房間裏的器具,彷彿都有些搖搖欲動起來。彷彿每一件器具都在低聲對她說:「再見!再見!」於是她覺得喉嚨裏起來了一陣酸楚。她看見母親平日辦事的那間房子開在那裏,彷彿那高個兒的書記還照舊坐在那隻角落頭。她看見了那間飯廳,桌子旁邊的椅子零零亂亂的放著,桌上的盆子都還放在那裏沒有動。地板上那條百衲地毯是她母親親手染成織成的。牆壁上還掛著外祖母羅老太太的一幅遺容,露出了大半個胸口,頭髮梳得高高的,鼻子旁邊的兩條紋路刻得極深,好像她臉上一逕都帶著個冷笑。這一切東西都是從她能記憶的時候就已放在那裏的,現在彷彿都在搖搖欲動的向她告別了:「再見!再見!郝思嘉!」
「保羅,你?」
「那時候你為什麼打我的呢?」
「你跟我都沒有相失,兩孩子也都還平安,而且我們仍舊還有房子住,」媚蘭說時聲音裏帶著一種輕快的情調。到了這種境地,無論誰所能希望的也不過如此罷了。……「阿呀我的天,小玻尿濕了!我看那些北佬怕連他要換的幾條尿布也拿走了罷。他——怎麼,思嘉,他尿布裏邊是些什麼呀?」
「北佬?」嘉樂模模糊糊的說道。「可是北佬已經來過了呀。」
衛德跑到她旁邊,像是一隻受驚的小獸,便一把抓住了她的闊衣裙,把他的臉埋在裏面。她覺得他的小手正在衣褶裏摸著她的腿,但是她不理他,管自開步走下樓梯去,卻被衛德的手牽掣著,走一步得停一步,因而光火了,兇狠狠的對他說…「放手啊,衛德!放開手來走啊!」可是衛德反而把她抓得更緊些。
思嘉把孩子側放過來,挾得更緊些,那孩子立刻就紅著臉,尖叫起來,她便一聲不響的伸手脫下兩隻耳墜子——本來是父親送給母親的結婚禮物。然後又扭下了手指上那個鑲著獨顆青寶石的結婚戒指。
原來思嘉手裏還拿著那一串首飾,連她自己也忘記了,現在經這一提,她便帶著一個跟她外祖母遺容上一樣的冷笑,將那串首飾往地板上狠命一擲,只聽見那唰啦一聲,心裏不由感到了一陣痛快。
「你說什麼,思嘉?什麼?」
「哦,我的天!」她禱告道:「不要讓他嚇得這個樣兒罷!不要讓北佬看見他這樣罷。不要讓他們看出我們害怕來罷。」這時候衛德反而把她抓得愈緊了,她便又輕輕對他說:「你乖些,衛德。不過是幾個天殺的北佬呢,怕他們做什麼?」
「你們的軍隊以前來過的,」她冷然的說。
她還是站在那裏不動,眼看著那些北佬在她面前奔忙著,呼喊著,詛咒著。衛德的手像一把鉗子似的牢牢抓住了她的衣裾。她覺得他是在發抖,但是她不能對他說一句安慰的話。她也不能對那些北佬說一句話,無論是哀求,是抗議,或是咒罵。她只默默的感謝上帝,幸虧她的兩腿還有氣力支持得住她,幸虧她的頸梗還能使她的頭高高的昂起。但是她後來看見一個滿面鬍子的北佬捆載著許多東西走下臺階去,其中有一件就是察理留下來的那柄指揮刀,她就不由得大聲呼喊起來了。
「讓我看看那把刀,柏布,」他說。
「還得麻煩你,把你的戒指跟耳墜子拿下來。」
「你呢,你像滑稽歌舞班的領班了,」媚蘭和她針鋒相對的答道。
「起來,韓衛德,」她命令道。「起來走,媽這會兒不能抱你了。」
樓底下是腳步聲和哭叫聲亂做一團了。思嘉便又想起媚蘭來,恨不得媚蘭在那裏給她做幫手。她知道媚蘭那種平靜的聲音會使她的心鎮定下去。而且那次她殺北佬的時候,媚蘭顯得多麼勇敢啊!媚蘭一個人就抵得他們三個。媚蘭——媚蘭剛才說什麼的?哦,是的,「那個孩子!」
這時她聽見樓上有重靴子踩踏的聲音,有器具拖動的聲音,有磁器和鏡子打碎的聲音,有因找不到好東西而詛咒的聲音。後面院子裏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出大聲的呼喊,只聽見有人嚷道:「扭殺它們!不要放它們跑掉!」隨即聽見雞子、鵝兒、鴨兒一陣嘁嘁喳喳的慘叫。然後是一陣呶呢呶呢的聲音,然後是僻的一響,那呶呢呶呢的聲音立刻停止了。思嘉知道那母豬完了,心裏不由起了陣劇痛。天殺的百利子,她丟了母豬管自己走了。但是只要那些小豬平安就好了,只要爛泥地裏的一家人平安就好了!不過這是現在無法可以知道的。
正想時她聽見背後悉索一聲響,不由嚇了一大跳,急忙掉轉頭一看,原來她自己的兒子蹲在樓梯頭的欄杆旁邊,嚇得眼睛大大的被她遺忘了,他想要開口說話,可是那話吐不出他的喉嚨來。
剎那之間,思嘉想起了在棉花田裏那些火熱的日子,便覺得腰背重新發起痠來,肩膀重新灼痛起來,現在又都成空了,那些棉花又完了。
她將那地毯往水裏浸了浸,便深深吸進了一口氣,一衝衝進廚房門口去,將門砰的關起來。然後她一面幌盪著,嗆咳著,一面雙手拿住那地毯。將地板上的火燄拼命地猛撲。她那長長的衣裾曾經著了兩次火,都被她拿手撲滅了。她又聞到頭髮燒著的焦氣,因為那時她的頭髮已經散開,統統披在她背脊上了。那時她四周圍的火燄彷彿在那裏賽跑,又彷彿一條條的赤蛇在那裏迅速爬行,只見它蔓延得愈來愈廣,於是她驟然感到了一陣力乏,知道是絕望的了。
秋天的爽人空氣裏傳來一陣清晰的馬蹄聲,急促得跟人受驚嚇時的心跳一樣,同時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尖叫道:「思嘉!思嘉!」
「唔,這兒沒有多少東西呢,中士。您拿到一點了罷。咱們還是快走罷,遲一會兒恐怕到處都要知道了。」
「是嗎?」思嘉冷然的說。
「有人在喊呢,」阿寶頗覺不安地說道。
「留在這兒給她替咱們做個紀念罷,」那中士咧著嘴道。
「這兒沒有薰臘間。」
「黑人的下房裏掘過嗎?」
她雖在這麼發狂的時候,也沒有忘記爸爸,知道爸爸現在心力這般衰弱,看見北佬的藍軍服一定要受不了的。她這麼發號施命了一陣之後,便再想不起什麼事來,只會站在那裏搓著一雙手,又加小衛德緊緊抓住媚蘭的衣裙嗚嗚哭著,使她越發恐慌起來。
「這不是羞殺人嗎?」她胡思亂想著。
「沒有了,可是你們照例要剝一剝是不是?」
但是她被媚蘭一把撳住了,同時聽見她很平靜的說道:「你躺著罷,親愛的。火已經滅了。」
十一月中旬的某天午刻,陶樂全家人都團聚在餐桌上,在吃最後一道甜點心,那是嬤嬤拿玉米粉跟野櫻桃加上蘆粟的甜味做起來的。那時空氣裏感到了一點寒冷,是交冬以來初次感到的。阿寶站在思嘉的椅子背後,搓著雙手,咧著嘴,問道:「咱們的豬快好殺了嗎,思嘉小姐?」
「那也好,」思嘉心裏想著,又回到房間裏來,將那北佬身上搜到的手釧、別針、相框,杯子等等都拿了出來。這些東西又藏到那裏去呢?那時她一隻手抱著小玻,一隻手拿著那麼許多東西,覺得非常不方便,把孩子放到床上去。
「阿呀,我的天!他死了!他們把他嚇死了!」她心裏泛起了一陣劇痛,但是並沒有仆下去看他,急忙打他身邊掠過,跑到廚房門口放著的一桶水那邊去了。
「哦,我待一會兒遵命就是了,」那中士並不發脾氣,便一路吐著唾沫走開去了。思嘉便把手裏的孩子抱正過來,一隻手拍著他,要他不哭,還有那一隻手牢牢撳在他的尿布外邊,心裏十分的感謝上帝,虧得媚蘭有這個孩子,又虧得孩子作興用尿布。
「可是那刀把是金的呢。」那小個兒兵士堅持說。
「所謂急難中的朋友才是真朋友,這話是替媚蘭說的罷,」思嘉禁不住這麼想著。
於是她一手抱著那哇哇哭著的孩子,一手抓起那一堆零零碎碎的首飾,急急走出了穿堂。突然的,她停住步了,覺得兩條腿子發軟了。這屋子裏是多麼沉默啊!多麼清靜得可怕啊!他們都走了嗎?把她獨個人丟在這裏了嗎?竟沒有一個人等她嗎?她並不曾叫他們把她丟在這裏呵!這種年頭,一個單身女子是什麼事情都可以遇到的,等會兒北佬來了呢——
思嘉毫不抗拒的隨她去親個痛快,一來是她太疲倦了,實在沒有氣力抗拒了,二來是媚蘭的這種讚美也使她感覺非常的愉快,三來是剛才廚房裏救火,媚蘭曾經出了那麼大的力,使她不由對她發生患難相助的情感了。
思嘉靠在窗口上叫道:「把那母豬也拿和_圖_書起來啊,蝶姐!你叫百利子趕牠出來。你可以打田裏趕牠過去的。」
「下房裏只有棉花,咱們放火燒掉了。」
「你這兒確實沒有很多東西嗎,女士?」
率領這個搶劫隊的中士是個矮腳鬼,鬚髮都花白的了,嘴裏啣著粗粗的一段雪茄。他第一個走到思嘉面前,向地板上和她衣裾上亂吐一陣唾沫,然後對她簡單地說:
「這倒是事實。咱們九月裏到過這帶地方的,」有一個兵士手裏翻著一件東西說。「我倒忘記了。」
這柄指揮刀就是衛德的。從前它是他父親和祖父的財產,但是衛德上次生日那一天,思嘉已把它給了他了,那天授刀的時候,還曾舉行了一個典禮,媚蘭還曾感動得哭起來,還曾把衛德抱在懷裏親著嘴,說他將來大起來一定是跟他祖父、父親一樣一個勇敢的軍人。衛德自己也頗覺自豪,常常要爬到檯子上去,向牆壁上將這把刀很親愛的拍了拍。所以思嘉見她自己的東西被北佬一件件的搬出去,都還不怎麼覺得痛心,惟有他兒子這柄非常寶愛的刀被他們拿走,她就再也熬忍不住了。衛德當時聽見母親這聲喊也覺膽子壯起來,便從母親衣裾的掩護背後探出頭來,嗚嗚哭著伸出一隻手叫道:
那些北佬擁進屋裏來時,她正站在樓梯腳,手裏抱著個小孩子,腳下躲著個大孩子。那些北佬兒都不理她,有的管自掠過她身邊,衝上樓去了。其餘的留在樓下,把桌兒板凳都拖到前廊上去,並且拿著刺刀將那些窗上壁上的帘幕亂戳一陣。那些衝上樓去的,就把蓆子也戳穿了,床墊也割破了,以致墊裏的羽毛像雪片似的紛紛飛起,有的飛到樓下來,輕輕落在思嘉的頭上。思嘉眼光光看著他們施行這種殘酷的搶劫和破壞,不由得心裏殘餘的恐懼立時被一種無聲怒火銷毀得乾乾淨淨。
「那頭母牛跟小牛,」思嘉急忙地說。「牠們現在老牧場裏。你去騎著那匹馬。把牠們趕到爛泥地裏去,還有——」
正在這緊要關頭,忽然那頭門猛然一下閃開,隨即跟進了一陣冷風,刮得那火燄躍起了數呎,然後門又砰的一下關上了,只見媚蘭在那騰天的煙霧裏面,也拿著一件黑漆漆的東西在那裏猛撲。思嘉對她仔細一看,見她白著一張臉,幌盪著身子,嗆咳著,把眼睛瞅成一條縫,將手裏那件東西像打麥似的不住前仰後合地揮著。及至她們這麼肩並肩的跟火奮鬥了半天,這才看見火線漸漸縮短了。在這當兒,媚蘭忽然發了一聲直喊,舉起手裏的東西向思嘉肩膀上狠命一撲,思嘉便感到一陣眩暈,在那濃煙裏倒下去了。
「不要扔,交給我,」那中士說著伸出手來。「想不到這些野種倒也有點東西的。還有什麼?」說著,他的眼睛很鋒利的看到她胸口上來。
「你如果是說強|奸的話,那是沒有,」思嘉一面回答一面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因為媚蘭的大腿雖則軟,那廊子地上到底是不舒服的。「可是什麼都給他們搶光了。我們是什麼都不剩的了——嗨,你有什麼事情這麼高興啊?」
「那匹馬!那頭牛!那些豬!他們不能拿!我不讓他們拿!」
「只有一些玉米,一點兒山薯跟荳子。一定是咱們剛才看見的那個騎馬的野貓兒來報過信了。」
思嘉想道:「我料不到韓媚蘭也會騎馬的!」想著她就急忙回進屋裏去,其時衛德跟在她腳後,一面哭著,一面伸手要抓她的衣裾,但是思嘉不理他,管自三步作一步的跑上樓梯去,看見蘇綸跟愷玲臂膀上掛著籃子,正向食品倉那邊走去,同時阿寶也正粗手笨腳的抓住嘉樂的臂膀,將他往後廊方面拖。嘉樂一路嘟噥著不知什麼,像個小孩子似的由他拖了去。
「可不是嗎?那一次仗打得厲害呢,我告訴你罷。這一回戰爭裏面我從來沒有見過像那麼厲害的仗。那末這一把刀是這孩子祖父的東西了?」
「『部下恭贈韓威廉上校,』」他讀出來道。「『以紀念其勇績。時在一八四七年,信那微斯塔。』」
說著,她急忙將手伸到尿布裏去抽出那個荷包來,把它拿在手裏看了半天,然後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來,並且笑了一陣又一陣,直像發了癡一般。
「現在,」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著,「現在可以到爛泥地裏去了!」
「那裏的爛泥地?」
「是的。」
「我不能丟開你們的,」她一面想著一面牙齒嗝嗝在交戰。「我不能丟開你們的。爸爸當初也不肯丟開你們。爸爸曾叫他們就在他頭頂燒掉你們。現在我也要叫他們就在我頭頂燒掉你們,我情願跟你們一塊兒去。我現在就只有你們https://m.hetubook•com•com了。」
「你走罷!你走罷!去趕牛去罷!孩子我會照管的!你放心好了!你想我會讓他們把希禮的孩子拿去嗎?你走罷!」
媚蘭打斷她們的談話,將手裏的瓢匙停在嘴唇邊。
「早曉得這樣,倒不如當初把豬欄做在爛泥地裏了,」思嘉一面想著,一面走進自己的房間。
「北佬來了,我看見他們的!打這條路上來了!北佬——」
「你放手,衛德寶貝兒!你趕快跑下樓去,打後院子裏到爛泥地去罷。嬤嬤在那裏,媚蘭姑娘也在那裏。快跑罷,寶貝兒,別怕!」
她禁不住要哭了,但是不願意敵人看見她哭,因而立刻把頭低下去,讓一滴滴的眼淚慢慢落在那孩子頭上。隨後她在淚眼模糊之中,看見那些北佬一哄的湧出大門了,那個中士粗聲粗氣在喊口號了。他們走了,陶樂又平安了,但是她心裏正裝著紀念母親的悲傷,並不能感覺快樂。她聽見一陣馬蹄聲和指揮刀聲漸漸遠去,也只稍稍感覺到一點寬鬆,卻因這一下寬鬆,反而渾身疲軟無力了。
說著她將馬轡頭狠狠地一勒,才算沒有讓那馬蹦上前面的臺階。然後她急忙勒轉馬頭,只得三個騰步便奔過那側面的草地,隨即跳過一道四呎高的籬笆。然後聽見蹄聲響過了後院,穿過下屋中間的狹衖,才知她是要從田裏岔過趕回含羞樹去的。
在後院子裏,她聽見嬤嬤的唦喉嚨:「喂,百利子!你下去把兩頭豬拿上來罷!你是弄慣了的。俺身子太大,擠不進那些欄柵裏去。怎麼?蝶姐,你來罷,你來管管這孩子——」
「我做什麼呢,思嘉?」媚蘭說,當時在那啜泣,啼哭、奔忙、叫喊的聲中,唯有她一個人的聲音是平靜的。雖則她的面色也已像紙一般白,她的身體從頭到腳都在抖。而她這一種平靜的聲音,便把思嘉的氣撐支住了,因為她知道大家都在聽她的指揮,等她的指導,自己就覺得膽壯起來。
「河邊的爛泥地啊,蠢東西!豬放到爛泥地裏去。你們大家。趕快。阿寶,你跟百利子到地窖子裏去把幾頭豬提出來。蘇綸,你跟愷玲拿籃子裝著吃的,能帶多少是多少,到樹林裏去藏起來。嬤嬤,你把銀器重新放到井裏去。阿寶!阿寶!你聽我說呀,不要站在那裏發楞呀!你帶爸爸走。不要問我到那裏,隨便那裏去好了。你跟阿寶走罷,爸爸。真是好爸爸!」
「我不能拿?」那拿刀的小個兒兵士對她嘻皮笑嘴的說道。「我能拿的!這是造反的刀呢!」
「把你手裏的東西拿給我。」
她帶著那荷包,走到小玻睡的房間裏,見他躺在一張矮搖床上睡得正熟。思嘉一把抱起他,他就醒轉來,立刻舞著小拳頭哇哇的大哭。
「你聽!有人來了!」
及至她睜開眼睛,才覺自己已經躺在後廊上,頭枕著媚蘭的大腿,臉上照著下午的陽光。這時她覺得手上、臉上、肩上都被火灼得痛楚不堪,下房那邊仍在那裏冒煙,已將那一帶房子統統籠罩掉了,但覺棉花的焦氣非常刺鼻。於是她忽然記起廚房來,一看那邊仍有一蓬蓬的煙從裏面衝出,她便發狂似的要掙扎起來。
她一下了這個決心,所有的恐懼便都消失,心裏就只剩下一種凍結的感情,彷彿她所有的希望和恐懼都已凝固起來了。正呆立間,她便聽見夾道裏馬蹄聲,轡頭聲、指揮刀聲雜然交作,隨即有一個粗嗄的聲音下著命令道:「下馬!」於是她急忙彎身下去,對腳跟頭那個孩子說起話來,她的聲音很迫切,但是非常的和婉。
思嘉一看那兵士手裡拿的是母親生前常常戴的那個金抵指,她就立刻記起母親一雙織織玉手拿著針線時的情景來,不由得泛起了一陣悲感。現在這個抵指托在一個陌生人的污穢手掌上,馬上就要被他帶到北方去,拿給一個北佬女人去戴了,拿給她去當做掠獲品誇耀人前了!這是母親的抵指呢!
可是她突然一下車轉身子來。機械得像羅盤裏的針子,睜著一雙驚惶萬狀的眼睛打穿堂的甬道看過廚房那邊去。原來廚房裏有煙出來了!
「因為,親愛的,你的背脊著了火了啊。我也知道你今天是夠受的了,可想不到你就會暈過去的。……當時我把牛馬放妥在樹林子裏,我就趕回家來了。我看看你沒有出去,只有你跟一個孩子在家裏,把我急死了呢。北佬——他們沒有傷害你嗎?」
思嘉接過了刀,連謝都不謝一聲。她想這班強盜把她自己的和*圖*書東西還給她,為什麼要她謝呢?她把刀靠緊身邊拿著,那小個兒兵士卻還糾纏不清地跟那中士在那裏辯論。
廚房裏只有一個小窗,本來是黑洞洞的,現在又加上黑煙彌漫,便什麼都看不見了,但是她聽得見火燄的嗤嗤聲和爆炸聲。她將手揮開濃煙,瞅著眼睛仔細看了看,才看見一道道的火燄從地板上爬行過去。原來不知誰把爐灶裏的柴火播散了一地,以致那乾燥的松木地板到處都給惹起火來了。
「我的孩子!哦,我的孩子!北佬要殺他的!你去拿來給我!」
「我的天!」思嘉喊著,她的眼睛跟媚蘭的驚惶失色的眼睛接觸了一下,剎那之間,她記起了餓狼陀最後一天晚上的恐怖了,記起沿路那些已成灰燼的人家了,記起一切關於強|奸、虐害、屠殺的故事了。她彷彿又看見那個被她殺死的北佬站在穿堂裏,手拿著母親的針線盒。她心裏反覆唸著:「這回我是死的了。這回我是非死不可了。我還以為大難已經過了的。這回是死了。我再也吃不住了。」
不知怎麼一來,她已經把手中的孩子放在不知什麼地方了,又不知怎麼一來,她把身邊牢牢抓住她的衛德也離開手了。她三步兩步的跑到廚房門口,便往裏一衝進去,誰知廚房裏已經彌漫著濃煙,向她面孔上鼻孔裏來了個反撲,登時嗆得她眼淚直淌,不由得不倒退出來。但是她撩起衣裾掩住了鼻子,重新又衝了進去。
於是她下樓去迎上他們了。
「好罷,那麼還給他去罷,」那中士道,因為他覺得手帕子裏包著的那些首飾已經可以滿足了。
原來謝爾門的軍隊是要從餓狼陀穿過肇嘉州向海濱區域前進了。留在他們後面的是那已經成了一片灰燼的餓狼陀,擺在他們前面的還有三百哩長的一段待攻的境地,實際上都是沒有防衛的,有也不過那幾個七零八落的警備隊,以及那些由老人孩子雜湊而成的自衛隊而已。
在甬道裏,她看見衛德拿著那把刀躺在地上。他的眼睛緊緊的閉著,他面孔上現著一種非常的平靜。
她急忙跑回了飯廳,狠命抽起了一條百衲地毯,以致那地毯上的兩把椅子乒乒乓乓的翻倒地上。
「我獨個人是撲它不滅的,無論如何撲它不滅的!天啊,快來一個人幫我一下啊!陶樂要完了——要完了滅一定是那天殺的小鬼放的火,所以他說要留點東西給我做紀念呢!哦,當時倒不如讓他把刀拿去了!」
媚蘭還是一逕把頭回顧著,可是不由得已將馬蹬了兩腳,飛也似的向牧場上奔去了。
說時她的手撳在鞍頭上,正預備滑下馬來,但是思嘉連忙向她尖叫道:
這裏肇嘉州本來是一片沃土,到處都有殷富的田莊,而且每個田莊上都還有婦女、兒童、老人、黑奴們留在那裏的。北佬從餓狼陀出來之後,這方八十哩地面都已遭到他們的焚燒搶掠了。無數的人家葬身火窟了,無數的人家遭到蹂躪了。但是當時思嘉看見那些藍軍服的湧進前廊子裏來,並不知道這種現象是極普遍的。她還以為這完全是個人的事情,還以為那些北佬是跟她一家人在作對。
這時她聽見蘇綸在底下哭叫:「來罷,愷玲!來罷:我們拿夠了。哦,趕快罷!」隨後就是後院子裏一陣呶呢呶呢的聲音,思嘉跑到窗口去一看,只見嬤嬤兩臂膀挾著兩隻小豬,向棉花田裏踉踉蹌蹌的奔去。她後邊是阿寶:也挾著兩隻小豬,一面推著老爺向前去。嘉樂擺著根手杖,在那些棉花塍上蹣蹣跚跚的走著。
「你這鬼啊,這種把戲兒只有你想得出來的呢!」她一面嚷著,一面摟住了思嘉的頸梗將她拼命的親著。「你真是我的一個頑皮不過的小妹妹呢!」
她拉開了衣櫥的上格抽斗,從衣裳堆裏翻出那北佬的荷包來。然後又從她的針線簏裏急忙取出那一個鑽石戒指,一副鑽石耳墜子,也裝進荷包裏去。但是荷包藏到那裏去呢?蓆子裏?煙囪裏?丟到井裏?放在懷裏?哦,懷裏萬萬放不得!他們要看出來的,那就連她的衣裳都要給剝掉了。
然後她覺得鼻子裏衝進一股煙氣,知道是從下房裏燒著的棉花那邊來的,但是她那時疲乏得很,也無心去管它了。她從飯廳的窗口裏看見一蓬蓬的濃煙從下房裏飄出來。果然那些棉花是完了。棉花一完,她們的稅錢就完了,過冬的費用也完了。可是她現在絲毫無能為力,只有眼睜睜看著它燒。因為棉花著火的情形,她從前是看見過的,這一種火非常難撲滅,就是叫精壯的男人來也沒有辦法的,虧得那些下房離開正屋很遠,不至於延燒過來,又虧得那天沒有風,並沒有火星飛到正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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