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飄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我願意你不要一逕說頑話。」
「哦,媚蘭!」她說,這才又陰鬱地:「如果媚蘭是唯一贊成我的人,在我也決然算不得什麼榮譽,因為她是連一隻珍珠雞的意識也不具備的。倘使她是有一點意識的話——」她好像有點攪不清楚的突然停住了。
思嘉聽見她們這些話,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嬤嬤來,想起嬤嬤那雙樹樁一般的手,曾經服侍過母親,服侍過她自己,服侍過衛德。這些北佬那裏會曉得那些黑手的可貴,那裏會曉得那些黑手多麼的可親,多麼能撫慰!想到這裏,她就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
她將彼得瞥了一眼,看見一顆眼淚正從他的鼻子上滾下來。她立刻感到了一陣悲痛,彷彿看見北佬,像一個殘暴的人虐害一個小孩子一般,那些女人傷了彼得的心了。她們那裏曉得這個彼得曾經跟從韓上校去參加墨西哥戰爭,他的主人是抱在他懷裏死的,又曾養大媚蘭和察理,又曾服侍白蝶一直到現在,又曾護送她到馬崗去逃難,又曾安然把她送回這裏來。而那些女人還說黑人難以信任呢!
思嘉聽到彼得的這番批評,覺得非常難受,比扶瀾和白蝶平時責怪她的什麼話都要難受得多,因而她心裏十分懊惱,恨不得一把抓住這個老黑奴,直搖得他兩爿牙床骨格格相打為止。原來彼得說的句句都是真話,但是她極不願意聽見這樣的話從自己家裏的一個黑奴嘴裏說出來。因為照他們南方人一般的意見,要是一個人的行為連自己家裏的奴僕都要不以為然起來,那就是莫大的恥辱了。
原來有一天下午,她同彼得伯伯趕著馬車回家,路上經過一所北佬的房子,裏面同住著三家人家,曾經買過她廠裏的木料的。當她馬車經過那裏的時候,適巧那三家的女人都站在門口,看見了她,對她招招手,叫她停住。她將馬車停住了,那三個女人就跑到車旁來,跟她打招呼。她一聽見她們那種北方的口腔,就覺得非常討厭,心想北佬的其他一切事情都還可原恕,就只他們那種口腔是萬萬難以原恕的。
「她們當著俺的面說這種話,好像俺是一頭騾子,什麼都不懂的,好像俺是一個非洲人,不懂他們的話的。」彼得一邊說,一邊大嗤其鼻。「她們叫俺黑鬼,俺是一輩子也沒有人叫過黑鬼的!又說俺是老寶貝兒,又說黑鬼是不能信任的!俺不能信任嗎?怎麼,當初咱們上校爺臨死的時候,他對俺說,『彼得!你好好照看俺那幾個孩子罷,好好照看白蝶小姐罷,』他說的,『因為她是什麼都不懂的。』俺就把她照看得好好兒,照看了好多年了。」
「哦,你這天殺的記性,你這下流的腔調!」
因她不住催逼那個膽怯的扶瀾,現在那爿店舖總算好了一點了,連那舊賬也收了一些回來了。但是她的希望所集中,卻還在那個木廠。現在的餓狼陀譬如一棵巨大的植物已經砍倒了平地,而正在重新長出更粗的枝幹和更密的葉子來。它對於建築材料的要求,與當時所能供給的數量相差甚遠。木料、磚頭、石塊的價格都在飛漲,所以思嘉那個木廠裏的工作,是從黎明直到上燈,一刻兒都不停的。
「我嗎,我是不會覺得難為情的了,」瑞納咧著嘴說。「你想這種年頭兒,誰還顧得了什麼體面不體面呢?我本來一向愛體面的,直到戰爭將我像解放黑奴似的解放了為止。從今以後,我是再也搭不起架子來了,我覺得厭倦極了,我只歡喜我的餃子車。我也歡喜我的騾子,我又歡喜那些好心買我餃子的北佬。我現在是餃子大王了,這就是我的命運!我跟拿破崙一樣,向來是相信命運的。」說著。他把手裏的鞭子像演戲似的揮舞起來。
其實呢,她是並沒有真正的存心要救濟別人幫助別人的。但是她把那一個將來想像得這麼津津有味,以致毫不覺得自己並無這種存心了。她之所以要裝得慷慨慈悲的樣子,目的只是為圖一個好名譽。不過這種真慈悲和假慈悲之間的差別甚是細微,不是她那麼粗疎的腦網篩濾得出的,她所期望的不過是要有這麼一天,在她既有充分的金錢,而在人又是個個會贊成她如是而已。
「你放心,我現在是絕不會下去的,」他平靜地回答道。「你看,等不了你回到家裏,天就要黑下來了。近來那邊那些帳篷裏新來了一幫黑人,聽說是下流得極的,你又何苦要害得那些三K黨人穿起夜行衣來奔跑這一晚上呢?」
她有時也要疑心,以為他和她這樣的相遇,並非全是偶然的。到後來,餓狼陀黑人的強|暴事件愈出愈多,他們的這種邂逅也愈來愈密,可是她覺得不懂,現在她這樣膨著肚子,比平時難看得多,為什麼他偏要來找她呢?即使他從前對於她或許曾有什麼打算,現在也絕不會有野心,何況從前他到底有沒有什麼打算,也還是很可疑的。當初她在北佬監牢裏丟醜的那回事,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提起它來嘲笑她了。他又從來沒有提起過希禮,以及她愛希禮的事情,也再不說自己怎樣貪圖她的身體之類的野話了。她覺得睡著的狗不如讓牠睡著好,所以對於他們屢次會見的事情,也不去向他要求解釋。最後,她才自己給這問題一個斷然的解答,以為瑞德一天除賭錢之外無事可為,又如餓狼陀地方很少他的膩友,所以常來找她的緣故,也不過為要個伴侶罷了。
等到將來有一天,她已弄得很富了。她的錢都已藏在穩妥的地方,北佬再也尋它不著了,那麼,她就要對北佬說老實話了,說她實在是非常憎恨,非常厭惡,非常輕視他們的了。哦,那是多麼大的一種快樂呢?但是現在還沒有到時候,所以她只得跟他們敷衍,這也不過是常識罷了。若說這就是偽善,那麼就讓餓狼陀人大家都去利用偽善罷。
「彼得,」她一面抓住那骨瘦如柴的臂膀,一面顫抖著聲音說。「你怎麼哭啦,你好意思嗎?你去管它做什麼呢?她們不過是幾個天殺的北佬罷了。」
「這個彼得伯伯是我們自己家裏人,」她說,說時聲音有些兒發抖。然後急忙接著道:「再見,咱們走罷,彼得。」
「這倒真是奇怪了,黑人是你們主張解放的,你們對於黑人卻是這樣的看法!」
「思嘉,」韋唐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你剛才說我無禮,我是本來不敢向你請求的,不過我仍舊忍不住要向你開口。也許這事對於你也不是沒有好處。你知道我那舅子艾恕,現在是靠販賣劈柴過活的。但是他這生意難做得很:因為現在除了北佬之外,誰都自己撿劈柴用的。我知道他們艾家的日子非常艱難。我呢,我總算是盡了我能力幹的了,可是你知道的,我有芬妮要維持,又有一個母親,兩個寡姊,現在斯巴達,都得我照管。你剛才說要一個好人,艾恕這人就很好,而且你知道他是好人家出身的,人又極誠實。」
「怎麼?我正把一個熱愛而裂傷的心對你披露,你卻要換一個題目了?好罷,還有一件事是這樣的。」這時他眼中嘲諷神氣重新消失,臉上變得陰暗而安靜了。
彼得突然將那馬抽了一鞭,嚇得那馬向前一蹦蹦出幾丈路。在這當兒,思嘉聽見那個緬因女人用著一種詫異的語氣在那裏說:「是她自己家裏人?不見得說是她的親屬罷?他是黑得緊的呢。」
思嘉聽見她把餓狼陀叫做一個黑暗城市,覺得是莫大的侮辱,但是她用著一種鄙夷不屑的態度將這侮辱一口嚥下肚子去,而勉強裝出一副笑容。
現在她每月所得的盈餘,一半寄到陶樂去交給慧兒,一部分拿去還瑞德的債,其餘的她積蓄起來,沒有一個守財奴數錢數得像她那麼的勤密,也沒有一個守財奴怕錢要失去像她那麼怕得厲害。她不肯把錢放到銀行裏,為的是怕銀行要倒閉,或是怕北佬要來沒收。因而她把幾個錢緊緊塞在肚兜裏,一逕都帶在身邊,或是把一小疊一小疊的鈔票分散著藏在壁縫裏,埋在垃圾袋裏,夾在聖經書裏。近來她的脾氣愈來愈暴躁了,因為她多儲起一塊錢來,就多加一塊錢失去的危險,而不得不加重一層心事。
「可惜高沾泥已給韋唐拉去幹那建築工程了,」她想。「他正是我所要的那種人。他硬得跟蝸牛一般,卻又滑得跟一條蛇似的,若是給他相當的報酬,他也可以很誠實。我能夠了解他,他也能夠了解我,我們兩個是很可以合得攏來幹事的。等那旅館的工程完畢之後,我也許可以把他拉過來。不過目前,我只能叫艾恕和張先生將就將就。若是我把艾恕放到新廠裏,仍舊讓張先生管老廠,我就可以一逕登在城裏管兜銷的事,鋸木運輸等等都可以交給他們去了。在沾泥沒有來之先,張先生若是要偷我的,我也是沒有辦法。若是他不肯做賊,那是多麼好呢!我想察理留給我的那一塊地面,一定可以分出一半來造個木料場。還有那一半,我打算用來造酒館。若是扶瀾不那麼拼命反對就好了!好罷,我也不去管他反對不反對,等我的錢弄夠了,我就要造了。若是扶瀾的面皮不是那麼薄——哦,天,若不是我這孩子偏偏檢這時候要出來——再過了幾天,我的肚子就要大得不能夠出門了。哦,天,若是我沒有這個孩子——哦,天,若是那些天殺的北佬不來跟我找麻煩——若是——」
「你當是我會把我的孩子交託給一個黑鬼去嗎?」那個緬因女人嚷道。「我要一個好好兒的愛爾蘭女孩子呢。」
「喂,瑞納。你聽我說,你為什麼不到我那裏去工作呢?去做一個木廠的經理,總比趕餃子車體面得多的。我想你自己也該覺得難以為情罷。」
「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呀,」思嘉說著就笑了起來。「你如果能找到一個剛剛從鄉下來的黑女人,還沒有給自由人局教壞的,那你一定會覺得十分滿意。你就只消站在自己門口,見有黑女人經過就叫住問問她,那我可以包你——」
這一句話已把思嘉目前的處境一語道破了,於是思嘉落入一種非常可怕的沉默。是的,那些征服者們確實都贊成她的,但是她的家庭和她的鄰人都不贊成她。就是全城人議論她的那些話,她自己也都知道。現在卻連彼得也不贊成她了,甚至於不肯跟她一起在大庭廣眾之中露面了。這不是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
「我喜歡剛養出來的孩子,也喜歡三五歲的小孩子,但是等他們長大起來,獲得了大人思想的習慣,大人說謊欺騙的能力,而且身上弄得齷裏齷齪的時候,那我就不喜歡了。這對於你也算不得什麼新聞完。你知道我是多麼喜歡韓衛德的,雖則他也不算一個理想的孩子。」
「怎麼沒有呢?」彼得說著,下唇皮伸得更長了。「您要明白,咱們跟那些北佬本來一點兒沒有來往。您要不m.hetubook.com.com去跟她們七搭八搭的說話,她們是永遠沒有機會把俺當做騾子當做非洲人看待的,而且她們這麼罵俺的時候,你也沒有幫俺說過一句話呀。」
思嘉聽了這句話,便又立刻蹙起了眉頭,重新發起脾氣來。
「這馬確實是不好駕馭,」她溫柔地表示同意道。「有時我白天趕了一陣,晚上就要臂膀一直痠到天亮呢。你想用什麼法子對付他的好,瑞德?」
「你認識三K黨裏的人嗎?韋唐跟艾恕是不是——」
原來死和納稅和養孩子這三件事情,是永遠沒有一個方便的時間可以容它發生的呢!
這幾個月以來,思嘉已經學會了喝白蘭地了。她每天傍晚回家,往往身上被雨濯得稀濕的,趕車也趕得渾身痠僵了,她就再沒有別的思念,只想把那秘密藏在衣櫥頂層抽斗裏的一瓶白蘭地瞞著嬤嬤的眼睛拿出來偷喝幾口。關於孕婦不能喝酒這一層,米醫生從來不曾對她下過警告,因為他萬想不到像思嘉這麼一個上等人家的女子,是會學會喝這東西的。
他說了半句突然停住了,接著是一個沉默落在他們中間。他重新拾起了韁繩,對馬喀啦了一聲。他仍舊那麼平靜的跟她談著話,而當他那紆長的語音很愉快地落在她耳朵上的時候,她臉上的顏色就逐漸地褪去了。
我絕不做這種心直口快的傻子,她心裏冷酷地想道。人家要去傷悼那個已經過去的時代,那些不能再回來的人,隨他們去傷悼去罷。人家要忿恨北佬的統治,要去懊惱選舉權的喪失,隨他們去忿恨懊惱罷。人家為了說直話,要去坐監牢,為了加入三K黨,要拿去絞殺,我都不去管他們。人家的女人都以丈夫加入三K黨為自豪,我也一點不眼熱。我倒要感謝上帝,扶瀾從來不曾跟這個黨發生過關係!人家為著那無可挽回的事而在煩惱,憤慨,圖謀,計劃,我也都由他們去。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拿過去來比這個緊張的現在和可疑的將來,到底還有什麼關係呢?現在的真正問題只是要有麵包可吃,要有屋子可住,要避免去坐監牢,至於選舉權的有沒有,那有什麼關係呢?現在我只求上帝保佑,讓我這麼安然無事的過到六月裏去罷!
「自豪,」思嘉極著聲音大喊道。「自豪——呸!」
「我隨便你去罵去,原是我活該你罵的,現在我們言歸正傳罷。我要請你自己下決心。如果你存心要跟人家不同,那你就跟人家絕緣了,不但你自己一輩子的人要跟你絕緣,就是你的上一輩人和下一輩人也都要和你絕緣。他們將永遠不能了解你,並且對你做的任何事情都要覺得驚駭。不過你的祖父母一輩也許要拿你自豪,也許要對人家說:『咱們這個種族居然有了一枝異軍突起了』而你的孫兒女一輩,也將懷著妒意嘆息道:『咱們的祖老太太是多麼潑辣的呢!』於是他們都要嘗試學你的榜樣了。」
「不見得真是海盜罷!大概是走船板的?」
「你喜歡孩子嗎?」思嘉聽見這句話不覺吃驚,竟把難為情也忘記了,抬起頭來大喊道。「你多麼會說謊啊!」
思嘉不開口,因為她當初受了那一肚子的閒氣。對那幾個女人的面並不曾發洩,現在仍舊在肚子裏燃燒著。於是她和彼得悶聲不響的趕車回家。彼得已經不再嗤鼻了,只是他的下唇開始漸漸地挺出,甚至挺得嚇殺人的長。現在他那第一陣感到的傷心已經減退,而忿怒逐漸提高了。
「我真不曉得我們的孫子要成怎麼樣的人呢!」
思嘉覺得彼得的黑色面頰彷彿在那裏發抖,於是她不由得感到一陣劇烈的忿怒。起初她聽見那幾個女人在那裏恥笑南方的軍隊,譭謗戴維斯總統,並且誣害南方人虐殺黑奴,她都還能夠平心靜氣的忍耐著。即使她自做的德操和名譽受到了侮辱,只要是對於她有利益的,她也都能夠忍受,但是現在她聽見了人家對於這個忠實老黑奴加以這般愚蠢的詬辱,那就像一點火星落進了火藥,使她轟然一下爆發起來了。她把眼睛對著彼得腰帶上掛的一枝騎馬手槍注視了好一會兒,覺得手上癢癢的要去將它拔出,她深深相信這班傲慢愚矇作威作福的征服者實在是該殺的。但是她只緊緊的咬著牙關,直往下顎上的肌肉根根暴出,一面在心裏提醒自己,現在還不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將來有一天,她要把自己心裏所要說的話去明白告訴北佬。天曉得,將來總有這麼一天的!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難道你有孩子不覺自豪嗎?」
是的,他這人很粗。很狡猾,跟他打著交道總是危險的,而且你拿一件極鈍的武器放到他手裏,你說不準他什麼時候會得把它化出一柄鋒利的尖刀來的。但是無論如何,他總是使人興奮的,像一杯白蘭地那麼容易迷人的。
「你是什麼東西都不能有的,思嘉。你現在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照你現在這麼不守女人本分去弄錢,那你就要到處看見人家的冷面孔;還有一條是忍耐你的貧窮,保存你的柔順的女性,那你就有很多很多朋友了。這兩條路由你選擇。」
「我敢說,他是要別人走船板的,只要是有錢可弄的話。無論如何,他是弄起許多錢來留給我父親了,因而我父親也很富有了,可是我們家裏人都很當心把他叫做一個『海船的船長。』後來他在一個酒館裏跟人打架打死了,那時離開我出世還早得很。不用說的,他的一死,使我們全家的人都鬆一口氣,因為我這位祖老太爺一天到晚都浸在酒裏,而當他吃到高興的時候,他就很容易忘記自己是個『退職的船長,』卻要把生平的事蹟津津樂道起來,道得我們這班兒孫頭毛一根根的豎起。不過我是十分欽佩他的,我情願學他的榜樣,不學我父親的榜樣,因為我父親是個溫柔敦厚的紳士,性情很是拘泥的,那末結果如何你也看見了。現在我可以保證你,思嘉,你自己的兒女對於你的行為是絕不會贊成的,正如現在梅太太、艾太太以及她們的兒女不會贊成你一樣,將來你的兒女大概都是一種柔弱而馴服的動物,因為凡是自己吃過苦的人,生出來的兒女總都如此的。還有一點更是你下半輩子的不幸,你將來一定要跟所有的母親一樣,絕不肯讓你的兒女再吃你自己吃過的那種苦楚。其實這辦法完全不對。人們固然有因吃苦而至墮落,但也有因吃苦而後成立的。所以你必定要等你的孫子一輩來贊成你了。」
得揆忒街上有一個開木廠的窮白人,曾經嘗試用思嘉自己常用的那套武器去打倒她,公然向人宣傳她是專說大話欺騙顧客的。誰知他反而弄巧成拙,因為人家聽到他那番宣傳,都只怪他一個堂堂男子漢,就不該這樣欺侮女人,何況他的動機也不過是同行嫉妒呢。思嘉自己聽到他這種宣傳,先只默默忍受著,後來就專心一意的去對付他了。她一逕打聽著那人所定的價錢,以及他所有的顧客,自己咬著牙齒跌了價和他競爭,並且特別挑選好貨色去供給那人的顧客,不久之後,那人的木廠就門可羅雀,而不得不宣告破產了。於是思嘉出了極小的價格,將他那木廠買了過來,又使得扶瀾不勝駭異。
但是究竟什麼東西在她身上作祟呢?究竟什麼東西使她變成一個瘋婆子一般的呢?那是誰都不知道。事實上,這是因她急乎要在做產之前把一切事情弄上軌道而起的,因她急乎要築起一個堅實的金錢保壘來防備萬一不測而起的。總之一句話,近來她的心境完全是被金錢佔據了。若是她也有時想起那個快要出來的孩子的話,那是除了忿恨它不該趁這忙頭闖來而外,再沒有別的觀念的。
思嘉仔細一想,覺得他這話一點不錯,於是突然覺得詫異起來了。他確實很高興跟衛德玩兒,而且常常買東西來送給他的。
「是的,親愛的,我一向相信騎士的精神,這才要來保護你。」說到這裏,他那黑眼睛裏就又開始跳舞著一種嘲諷的光,方才那一臉的正經完全消失了。「我為什麼要這樣呢?那是因為我深深的愛你,甘太太。是的,我一逕都默默的渴念著你,一逕都遙遠地崇拜你,但我是個守禮的人,也跟衛希禮先生一樣的,所以始終沒有對你流露這情感。因為你可惜是甘扶瀾先生的夫人,我受了禮防的拘束,一逕不敢對你說這樣的話。不過,雖像衛先生那樣的守禮,有時也不免露出破綻來,現在我也露出破綻了,我把我的秘密熱情對你洩露了,而且我——」
「我做的事情要他們管什麼呢?」她想,「他們一定當我是喜歡跟北佬結交,並且當我跟田裏的作手一般去做苦工的。他們這麼一來,使我本來覺得棘手的工作愈加棘手了。但是我不去管他們的意見。我不容我自己去管它。我現在還管不起這些個。但是有一天——有一天——」
「那末我跟你不同了。我是喜歡孩子的。」
「好罷,你所要的倒也並不多,不過像你所出的這點工資,你是找不到這樣一個人的。所有你說的那種男人,除非他已殘廢到無事可做,總都早已有了事情了。也許他們是在那裏大才小用,總之事情是有了。而且他們做的是自己的事,總比替一個女人做事要強些。」
思嘉樂得哈哈笑起來。
就像這樣,她那木廠的生意就一天天的興隆起來,連扶瀾那爿小店也帶好了,因為她相貌又好,又能裝得可憐的樣子,所以那些北佬都樂意照顧她的生意。思嘉看見這情形,便也放心了許多,自覺不但目前可以源源吸收北佬的金錢,就是日後也可得到北佬朋友的保護。
哦,總有一天的!到了這一天,她的世界重新穩定了,她就要在家裏安安穩穩的坐著,叉著手兒不做事,跟母親從前一樣,做起一個大模大樣的大奶奶來了。到了這一天,她就要裝得非常之嬌嫩,一步也不出閨門,於是人人又都會贊成她了。哦,到了她重新有錢起來的時候,她會變得多麼偉大啊!到了那時候,她就可以容她自己跟母親從前一樣,待人也和氣了,也溫和了,也會謹守禮節了。到了那時候,她就不至日夜都被恐懼所侵擾,生活又會和平而且舒暢了。她將會有餘閒的時間跟她孩子玩耍,聽她孩子的功課了。碰到了那種長長的溫暖的下午,她將有一批批的上等女人來拜訪,而在那衣裳粹繚棕扇搖曳的聲中,她將拿出精緻名貴的茶點來饗客,跟客人悠閒地談著閒天,舒適地消磨時刻。至於那種吃苦受難的人們,她一定會對他們非常和好,一定會拿一籃籃的食物去救濟他們,而當她坐著漂亮馬車出外遊戲的時候,對於那種比較不幸的人們一定m•hetubook•com.com要裝得滿面春風,討人歡喜。總之,到了那時候,她就要學她母親從前的樣子,真正做一個南方上等女人了。於是人人就都會喜愛她,跟從前喜愛她母親一樣,並且都會說她非常慷慨,把她叫做「慈悲太太」了。
是的,總要到六月裏才有辦法呢?到了六月裏,那個木廠裏的事情一定已經很穩定,她就可以放心離開了。到了六月裏,她一定可以弄起點錢來,至少對於橫禍之來可以小小有點保障了。在這段期間,她所要做的事情實在多,而所餘的時間實在少!她恨不得一天裏面能多加幾個鐘頭,而當她這麼狂熱地拼命弄錢的時候,她是一分鐘一分鐘都在計算的呢。
「你不要做傻子罷,」瑞德平靜地說。「你如果是為怕難為情而哭,那你就是個傻子了。你聽我說,思嘉,不要小孩子脾氣罷,你當然知道我並不是瞎子,對於你的懷孕那裏有看不出來的!」
「嚇,叫俺老寶貝兒呢!」彼得大嚷著說。「俺想白蝶小姐聽到這種話,她就不讓俺替您趕車了。那是一定的,姑娘!」
「你滾罷!」她一邊伸手在搶馬韁繩,一邊大嚷道,誰知正在這當兒,一陣噁心突然向她襲來了。瑞德急忙勒住馬,遞了兩條清潔的手帕給她,一面托住她的頭,很技巧的讓她仆出車子旁邊去。傍晚的陽光正從新抽的葉子裏篩過來,暫時織成一片昏花的金色和綠色。及至那一陣眩暈過去之後,她就差憤得將兩手捧住了頭,抽抽咽咽的哭起來了。她在一個男人面前這麼的嘔吐,已經是大不雅觀,何況那羞人答答的懷孕狀態,現在再也無法可掩飾,於是她覺得從今再沒有臉面見他了,可恨的是這丟醜的事不碰到別人,偏偏碰到這個向來不知尊重女人的瑞德!因而她繼續不停的哭著,只巴不得他說出一句粗魯的譏諷話來,使她可以一輩子忘記不了。
現在西門家的幾個兄弟正在開辦一個磚窰,惠家的克兒正在他母親廚房裏配製一種專治黑人鬈髮的藥料,說是無論鬈得怎樣厲害的頭髮,將他那種藥擦了六次就包會直的。思嘉見他們都不十分得意,便去請他們來幫她這新木廠的忙,誰知他們很客氣的對她笑了笑,謝謝她,拒絕了。這就使思嘉不勝其驚異。她又去嘗試了其他一打的人,也同樣的遭到拒絕。於是她發急了,只得把工資提高,但是仍舊無結果。梅太太有一個姪兒。是趕載貨馬車的,思嘉也曾去跟他商量,誰知他竟老實不客氣的對她說,他這趕馬車的生涯雖則沒有特別的情趣,到底趕的是他自己的馬車,將來不管他這生意做得怎麼樣,總比替別人做牛馬強些。
她每次發脾氣的時候,扶瀾、白蝶,和全家的用人都默默的容忍著,卻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在那裏,總都以為她的產期將近了,所以脾氣變壞了。扶瀾知道一個懷孕的婦人是凡事都得遷就她的,所以他把他的「乾綱」完全收起來,對於她到外邊去拋頭露面的事絕口不提他。他也覺得思嘉這種行為實在是叫他丟臉的,但是他以為思嘉養出了孩子之後,脾氣一定會變的,因而他就捏著鼻子暫時容忍了。誰知他越是敷衍她,她的脾氣越是躁。於是他不得不疑心她身上有什麼東西在那裏作祟。
有一天下午,思嘉的馬車追上了皮瑞納的餃子車,看見韋唐也在他車上,原來他是搭著瑞納的車子回去的,她便向他們招呼了一聲。
「我正要找你這樣一個人呢,甘太太,」一個從緬因來的長瘦女人說。「我要向你打聽一件關於這個黑暗城市的消息。」
「瑞德,」有一天離開彼得罷工之後不久,她氣沖沖的問他說,「為什麼城裏的人都要對待我這麼無禮,並且這樣的談論我呢?照他們這麼談論起來,我跟那些提包黨人到底誰壞似誰,也沒個準完了呢!其實我一逕是不管閒事的,而且並沒有做過錯事,而且——」
「倘使你們情願去幹那種最最下層的工作,不是見得你們男人沒有多大意識嗎?」
當思嘉開始經營那個木廠的時候,餓狼陀人就已大不以為然,後來看看她的行為越來越不像話,才曉得她的放蕩是不會有限制的。做生意做得像她那樣精刮,已經是駭人聽聞,何況她的母親本是羅家的小姐,至於她已經懷了身孕,還仍舊那麼日夜的招搖過市,那就簡直無恥之尤了。凡是做女人的一經被人猜到了懷孕之後,那就無論白人黑人都難得跑到家門以外去的。所以梅太太曾經對人憤慨地宣說,像思嘉那樣的行為,大約是預備把孩子養在大街上的了。
「你們瞧那個老黑鬼罷,他像一隻蛤蟆似的蹲在那裏呢,」那個緬因女人閣閣閣的笑著說。「我猜這是你們家裏的一件老寶貝罷?你們南邊人是不懂得怎樣待遇黑人的。你們把他們寵容壞了。」
「謝謝您說得好,姑娘。可是這種事情只有俺知道,只有您知道,她們北佬是不會知道的,也不要知道的。不過她們怎麼會跟您認識的呢,思嘉姑娘?她們是不懂得咱們南邊人的。」
每天她用一部分的時間在廠裏,什麼事都要自己去照管,又怕不免要有偷竊的情事,一逕竭力防備著。但是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在城裏坐著車到處奔跑,去找那些建築家,大包頭,和木匠們,甚至連全不相識的人,一經聽見他有造屋的意思,也便跑去找他,大放其甘言蜜語,一定要他答應向她獨家買木料為止。
「你如果當我還不曉得這樁事,那你就是個孩子了。你自己想想看罷,你是一逕這麼拿車毯子悶著的。當然我早已知道的了。要不然的話,我為什麼一逕這麼——」
「你所做的事就是要跟別的女人不同,而且你是做得有點兒成功了的。我以前也曾告訴你,這要跟別的女子不同的一樁事,無論在什麼社會裏都是一種不可容恕的罪惡。你要跟別人不同,你就是天殺的了!思嘉,你要知道,單講你的木廠辦得很成功這一樁事實,便是對於任何一個不得成功的男子的莫大侮辱了。你要記得,一個有好教養的女性的地位是在她的家庭裏,她對於這個忙碌殘酷的世界是應該什麼都不知道的。」
「如果你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的話。」
思嘉惡狠狠的想道:「就連殺人她也是贊成我的。」於是她侮蔑地大笑起來。
有許多駐屯的軍官,因不曉得自己在這餓狼陀地方究竟還要耽多久,都把他們的家小接來了。但因所有旅館和公寓都已經擠滿了人,他們不得不臨時造些小房子來住,而這些房子所需的木料,自然要向這位和氣的甘太太來買了,因為甘太太平日對待他們,比全城人誰都好些。同時那些提包黨人和小畜生們裏面,有一旦暴富起來而蓋造住宅、店舖和旅館之類的,也都願意到甘太太這裏來買木料,不願意向別人廠裏去買,因為那些開木廠的人,大都是在聯盟裏當過兵的,所以對他們只是表面上假裝客氣,實在比罵他們還要難堪的。
瑞納聽到了這幾句挖苦,不由得轟然大笑起來,一面欣然跳舞著他那一雙猴子眼。在韋唐的駝背上面狠狠的搥了一下。
不久之後,她在餓狼陀街上就已成了一個人人慣見的人物了。她總坐著一部篷子車,將一條車毯一直蓋到肚皮上,一雙套著手套的小手交叉著放在膝頭,旁邊坐著替她趕車的就是那個面孔扳著,心裏大不以為然的彼得伯伯。近來白蝶姑媽給她做了一件綠色的小大衣,樣子很好看,而且使她穿起來可以看不出那個肚皮,又給她做了一頂綠色的扁平帽子,和她眼睛的顏色恰好相配的。從此她每次出去兜攬生意的時候,總穿著這套行頭。同時她總在兩頰之上輕輕拍上點胭脂,頭髮裏邊輕輕撒上點香水,就會顯得十分的嫵媚,只要她一逕坐在車上不下來,人家是絕不會看出她的醜態來的。而且她也難得會有下車來和人說話的必要。因為她只消對人微微笑了笑,略招一招手,人家就會趕快跑到她馬車旁邊來跟她講生意了。往往碰到天下雨,那些人也會光著頭站在那裏讓雨去濯的。
「你若是沒有做過錯事,這是因為你還沒有機會的緣故,這一點是大概他們隱約有點知道的。」
但是後來她找遍了全城,也找不到那樣一個適當的人物,而提包黨人她又堅決不肯用,於是她終於接受韋唐的提議,要去找艾恕來了。她想當初戰爭的期間,艾恕本也是個有勇有謀的人物,但是他因受了兩次嚴重的創傷,經過四年長期的戰鬥,好像一身的智勇都被掘取盡淨了,現在已變成一個小孩子一般,直視著這種嚴酷的現實而覺得惶惑不解了。近來他在街上賣劈柴,神氣之間很像一頭喪家犬,她便覺得他無論如何不是自己所期望的那種人材。
思嘉卻已發現晚飯之前喝點白蘭地,對於精神上大有裨益。她怕別人要聞到酒氣,總在喝了之後拿點咖啡放在嘴裏嚼著,或是拿點香水漱漱口。她想他們男人要喝,隨時都可喝,而且往往喝得那麼東倒西歪的爛醉,為什麼就不許女人喝呢?有時扶瀾躺在她身邊大打其鼾。她卻輟轉反側的再也睡不著覺,以致憂慮貧窮,害怕北佬。懷念家鄉,惦記希禮等等的心事一齊都兜上心來,要是沒有一點白蘭地來麻醉麻醉,她是簡直可以發起狂來的。而一經那愉快而熟悉的熱力襲進了她的血管,她的一肚心事就會逐漸消退了。每次她喝過了三口之後,她就照例可以對她自己說:「這些事情我等明天再想罷,明天我總比較可以經得起。」
「俺想俺的脊背兒要出毛病了,」彼得陰鬱地說。「這一會兒疼得很呢,連豎也豎不直了。要是咱們小姐知道俺脊背兒有毛病,她一定不讓俺替您趕車的。……照俺看起來,思嘉姑娘,要是咱們自己人不贊成您所做的事兒,那麼那怕那些北佬怎樣瞧得起您,那些下流的白人怎樣瞧得起您,於您也是沒有好處的。」
「可是你還沒有看出其中的要點呢,我的寶貝兒。她們的事業並不成功,因而不致傷害一般南方男人的體面,他們男人仍舊可以說:『這些可憐的傻娘兒們,她們幹得多苦啊!好罷,就讓她們當是自己有用處罷。』而且,你剛才說的那些太太們,都並不以她們的工作為快樂。她們明明知道這種事情不是女人家應該做的,所以一等有男人可以依靠,她們就要將這重擔交還男人去,這種心理她們是明明白白表現到外面來的,因此,人人都覺得她們可憐,至於你,你是分明喜歡工作的,又分明不願男人來管你的事,因此沒有人能夠可憐你了。為了這個緣故,餓狼陀人就永遠不能饒恕你。因為他們是向來喜歡可憐別人的。」
思嘉不回答,因為她覺得不好意思過於得罪人。不過照她想起來,她總覺得缺乏膽量這件事,是沒有其他的品性可以彌補的。
「那麼你就應該馴服而自豪地讓自己餓死。」
瑞納和韋唐都不由得哄然大笑起來,思嘉便覺得他們兩個男性是和*圖*書結成了聯合戰線來反對她了。不過她想韋唐說的話實在句句都對的,因為她已經去找過好幾個男人,都碰了釘子回來了。那些男人確實都有一樁事情在那裏忙著,而且確實都比戰前辛苦得多。這些事情也許是他們不願意做的,或是並不容易做的,或是他們的身分不配做的,但都有事情在那裏做了。現在的日子艱難,他們要做什麼事,是由不得他們自己選擇的。如果他們也在悲痛失去的希望,也在渴望從前的生活,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別人是看不出來的。他們現在是在參加一種新的戰爭,一種比以前更加艱苦的戰爭,他們對於生活也重新認真起來了,重新覺得迫切了。
「我連看見黑人那副樣子還覺害怕呢,怎麼好讓他們去碰我的小孩子!」
他的眼睛邪惡地閃爍起來。
「也許是的,不過他們總要維持他們的自尊心,」韋唐很明白的說。
「你這『我們』兩個字,意思是指你跟我養出來的孫子嗎?啐,甘太太!」
「你的話兒有時也會道著真理呢!現在我們家裏就有那位羅氏外祖母。我小時候每逢頑皮起來,嬤嬤就要把她的事情說來給我做榜樣。我那外祖母是跟冰柱子一般冷的,對於自己眼別人的行為向來都非常嚴厲,但是她生平結過三次婚,並且曾使她的情人決鬥過不知多少次,她又搽胭脂,衣裳領口開到嚇殺人的低,而且——嗯——裏邊往往不|穿襯衫的。」
「你這幾句話兒很甜蜜,很有女性,甘太太。全然不像你那戇頭戇腦的腔調了,那末可見你那脾氣也不是改不了的。只要是對付得法的話。」
「你的意思是指——扶瀾的孩子嗎?」
「你要問我什麼事?」
思嘉心裏想:那些北佬是多麼該遭天殺的怪人啊!好像那些女人看見彼得的皮膚黑,就以為他是沒有耳朵,沒有感情,不會像她們自己一樣覺得傷心的了。他們北佬並不懂得這些黑人應該好好的對付,跟對付小孩子一般,一逕要加以指導,讚美、疼愛和懲戒的。他們是根本不懂得黑人,也不懂得黑人跟他們的舊主人之間的關係。然而他們卻因要解放黑人而不恤引起一場戰爭。現在他們把黑人解放了,卻又不願和黑人發生任何關係了,只除利用他們來給南方人造成恐怖。他們自己不歡喜黑人,不信任黑人,不了解黑人,卻是一逕在大聲疾呼的宣傳,說南方人對黑人不善應付。
「不——不管是誰的孩子。」
但是不久之後,就發現了那些北佬的家眷卻是不容易對付的。原來她跟那些北佬的女人發生了接觸,並不是出於她的本意的。倘使她能夠避免她們,她是很樂意避免的,但是她不能,因為那些北佬的家眷非要會會她不可。那些北佬女人初到南方來,對於南方和南方的女人懷有深刻的好奇心,而思嘉最先供給她們一個滿足的機會。至於餓狼陀的其他女人,卻跟她們不會發生任何的關係,甚至在禮拜堂裏碰見她們,也不肯對她們點頭的,所以當思嘉為了生意的事情到她們家裏去的時候,她們就都認為求之不得的絕好機會了。往往,思嘉將她的馬車停在一個北佬住宅的門前,跟他家的男人講著生意,那個男人的妻子就要跑出來加入談話,或是堅執留她進去喝杯茶。思嘉碰到這樣的事,雖然心裏覺得老大不願意,卻是難得會拒絕她們的,因為她也要趁這機會拉攏拉攏那些女人,希望她們到扶瀾店裏來照顧生意。不過有時候,那些女人要問許多難以回答的問題,或是裝出一種屈尊俯就的神氣,那就使思嘉覺得非常難堪了。
「倘使她有一點意識的話,她就有一些事情要不贊成了,」他替她足成那句話,「不過,好罷,你當然要比我清楚些的。」
「哦,胡說八道!可是你看梅太太,她買餃子賣給北佬兒,不是比開木廠更糟嗎?還有艾太太,給人家縫衣裳,開公寓,芬妮也給人家畫磁器上的花兒,其實是誰都不要的,可是大家為要幫忙她,都替她買了,而且——」
這種種情形,思嘉都是親眼目睹的,白天她就生活在這種種情形中間,晚上她也把這種種情形帶到床上去,而且一逕都在擔心以後所要發生的情形不曉得究竟怎樣。她知道為了東義的事情,她自己和扶瀾的名字已經都在北佬的黑籍上了,因而災禍隨時都可以降到他們身上來。可是特別在現在,若要她一旦把前功盡棄,她是無論如何吃不住的,因為現在有一個孩子還要來,那個木廠正開始能有出息,而陶樂正靠她的錢拿出維持,直要維持到秋天棉花收起的時候。哦,倘使她一切都喪失了呢。倘使她一旦把前功盡棄,而得用她那點孱弱的武器從新來跟這個瘋狂的世界奮鬥呢?現在她已經感覺到疲倦非凡,倘使要她從頭來做起,她就不如死的了。
那個木廠一經到了她的手,當即發生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就是,那裏去找一個可信任的人來負責呢?像張先生那樣的人,她是不願再要的。因為她知道自己雖然防得嚴,他卻仍在她背後偷賣木料。但是她以為要找一個適當的人來負責,到底也不會十分難的。現在不是人人都已窮得精光嗎?不是從前的那些富戶現在大半流浪在街頭而找不到工作嗎?扶瀾是沒有一天不拿幾個錢出去給那些饑餓的退伍兵的,白蝶姑媽和阿媽是沒有一天不包起一些食物去給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是背教的,叛黨的,我是小畜生。你想我會得知道嗎?可是我知道那些被北佬疑心的人他們就差不多已經上了絞架了。我知道你的鄰人拿去上絞架,你是不見得會懊惱的,可是你若失去了你的木廠,那我相信你一定要懊惱。現在我看你臉上那一臉的固執,知道你一定不肯相信我,那我的話算都落在石板地上了。所以我現在只得千言總一語,請你一逕把那枝手鎗帶在身邊,至於我,要是我在城裏的時候,我總一逕都會來替你趕車的。」
這話使她沉默了一會兒。因為這話是真確的。她仔細想了一想,覺得自己現在確實有點兒寂寞——因缺乏女性的侶伴而寂寞。當在戰爭期間,她每感到煩悶的時候,還有一個母親可去看看。母親死後,則有一個媚蘭一逕做她的侶伴,雖則她跟媚蘭除了同在陶樂做苦工之外,並沒有其他共同的地方。現在呢,一個也沒有了,因為白蝶姑媽除了她那個小小的說話圈子之外,對於人生是並沒有任何概念的。
「你曾聽見過一句東方諺語嗎?那就是『狠狗不叫!叫狗不狠。』你儘管讓他們去叫去罷,思嘉我想你這狠狗是什麼東西都阻止不了你的。」
往往當思嘉坐在車裏跟他們談話的時候,表面上雖然使那兩個酒靨兒玩著魔術,暗地裏卻對他們懷著非常厲害的厭惡,甚至要對他們的面詛咒起來的,但是她總能把這衝動竭力壓下去,因而覺得那些北佬也可由她隨意的玩弄,跟南方的男子並無不同,只不過對於北佬的玩弄,實在是一件嚴肅而可痛心的事兒,並不能當做一種消遣看的。現在她所演的一角,便是一個在難中的南方優雅美人。她一經裝上了那種莊嚴端重的神氣,便可以把她所要玩弄的男人拒之於相當距離之外,但是那樣的莊嚴端重之中,仍舊包含著一種溫雅,所以那班北佬軍官一經想起了這位甘太太,心裏總覺有點熱烘烘。這一點熱烘烘是頗有利於思嘉的,而思嘉也存心要利用它。
在一八六六年春天那一片殘破和混亂的景象裏,她是專心一意的用著全副精神在謀那個木廠有出息。這時候,餓狼陀人正有錢,那一陣重新建造的狂潮正給她一個絕好的機會,她知道自己只要能免得身陷牢獄,是很可以發一點財的。於是她屢次的警戒自己,一切行動都要特別的當心,受人侮辱時必須默忍,遇到橫逆時必須強熬,無論是黑人白人,對於任何人都不要得罪。對於那些新解放出來的傲慢的黑奴,她也跟任何人一樣的憎恨,每次聽見他們那種侮辱和狂笑,她也要氣得渾身都長起疙瘩來,但是她從來不曾對他們側目過一下。她看見那些提包黨和小畜生毫不費力地一下闊綽起來,自己卻該這麼困苦的奮鬥,心裏也不免十分憤慨,但是她從來不曾罵過他們一聲。對於北佬,全城的人沒有比她更憎恨的了,因為她一看見他們的藍軍服,便要氣得渾身發抖的,但是她雖在自己家裏,也從來不講他們一句壞話。
「可是——嗯,艾恕這人做事沒膽量,要不然的話,他這劈柴生意也會成功的。」
「白蝶姑媽會叫你照常替我趕的,」她嚴厲地說,「那末我們以後再不要提這樁事了。」
「自尊心,好罷,自尊心的味道好著呢,特別當它的外皮已經破裂而你給它塗上一層糖漿的時候!」思嘉很尖刻的說。
思嘉突然發覺了自己失言,便不由得滿臉通紅起來。她不僅因他這一句頑話而覺得羞愧,並且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大肚子的。她每次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誰都不曾提起過自己懷孕的事情,而且她一逕都把一條車毯一直蓋在膈肢窩底下,因而也從來不曾對他露出過醜態,現在經他這麼的一問,就把她羞得無地自容了。
「你替我滾下車去罷,你這卑鄙齷齪的禽獸,」她說時聲音有些兒發抖。
「那麼你是非常欽佩你外祖母的了,雖則你一向都想學你自己的母親!至於我的祖父,他是做海盜出身的。」
然而彼得伯伯的話果然實現了。白蝶姑媽果然氣得害病了,彼得的背脊也果然一下暴痛起來了。從此他就不再替思嘉趕車,而思嘉不得不親自執轡,於是她手掌上又重新長出繭子來了。
「可不是嗎,除了天上的天使,誰也不能像你這麼忠心的,」思嘉安慰他說。「我們要是沒有你簡直活不成的呢。」
這些天殺的傢伙!他們是應該不容許留在這地面的。將來我若是能夠弄起很多的錢來,我一定要對他們的面吐唾沫。我一定要——
「你們不要無禮罷,」思嘉冷然的說,因為她並不覺得韋唐那句話裏的幽默。「當然,我也並不是生來就該開木廠的。」
是的,總要到六月裏才有辦法呢!到了六月裏,她就不得不隱居在白蝶姑媽家裏,閉著門不管閒事,而靜待著她的孩子出來了。就是在現在,她的肚子已經有點兒膨脹,人家已經批評她不該這麼拋頭露面了。按理說,女人一經有了孕,就不應該出門的。扶瀾跟白蝶早就已向她哀求,叫她少到外面去丟醜,而她也已答應到六月裏一定停止工作了。
「我不想你聽到這句話就會嚇得這個樣兒的。我總當你是個明理人,現在我卻失望了。難道你胸口裏還會停留著怕羞的觀念嗎?我怕自己並不是個上等人,這才會對你提起這樁事。我又知道自己確乎不是一個上等人,這才看見一個懷孕女人居然能夠一點不害臊。我對於一個懷孕女人可以當她一個平常人看待,卻不能學那種正人君子,故意看看天,看看m.hetubook.com•com地,看看四周的一切,只不看到那個女人腰上去,然而趁那女人不注意他的時候,他就要偷偷摸摸的向那隆起之處射了一眼了。這種把戲兒我是玩不來的,而且我為什麼要玩這一套呢?女人懷孕本是一種完全正常的狀態。關於這樁事,他們歐洲人就比我們明理得多了。他們看見女人有喜是要當面道喜的。我雖然並不主張學他們的樣,但是我們這種諱莫如深的態度,我卻也不以為然。女人懷孕既然是正常的狀態,她們就應該以此自豪,不該深深躲在閨房裏,彷彿是犯了什麼罪似的。」
像這種愚蠢猥褻的問題,若使別的女人聽見了,一定要氣得轉不過氣來,但是思嘉卻自己控制得住。而其所以能控制,則因她所感到的鄙夷心理實在多於忿怒。她想她們畢竟是北佬,北佬本是幹不出好事來的。因此,北佬給與她的國家和她的人民的種種侮辱。乃至北佬所顯示的種種邪惡,對她始終不能發生怎樣深刻的印象,只能使她暗地懷著一種鄙夷不屑的態度罷了,但是後來她偶然遭遇到一件小事,便使她覺得怒不可遏,並且明白看出南北之間實在劃著一道極闊的鴻溝,永遠無法可以填補的。
「我並沒有讓她們欺侮你呀!」思嘉大吃其驚的嚷道。
思嘉早已覺得旁邊坐著的彼得伯伯呼吸很急促,又已瞥見他筆挺的坐在那裏,一雙眼睛牢牢盯在前面那匹馬的一雙耳朵上。後來那個緬因女人突然的大笑起來,指著彼得叫她的兩個同伴看,因使思嘉更加注意彼得的表情。
若是!若是!若是!這個人生竟會有這麼許多若是,竟會永遠沒有穩定的事情,永遠沒有安寧的心境,而不得不一逕擔心著前功盡棄,重新要回復到饑寒交迫的日子去呢!當然,現在扶瀾的錢是稍稍多了幾個了,但是扶瀾一逕害著傷風症,往往要一連幾天不能夠起床。假如他竟成了一個廢人呢!不。她是不能專去依靠扶瀾的。她除了依靠自己之外,決然不能依靠任何東西:也不能依靠任何人。然而她現在所能掙的錢似乎是少得可憐!哦,若是北佬竟來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拿走,那叫她怎麼辨呢?若是!若是!若是!
「那不能算是幫忙呀,事實本來這樣的,」彼得說:「思嘉姑娘,您跟這一班北佬本來就不該有生意來往的。您看見誰家的奶奶小姐跟他們有來往的嗎?要說咱們白蝶小姐,她對於這些下流坯子,連踩都犯不著踩他們一腳呢。要是她聽見了剛才她們說俺的那番醜話,她一定要大不高興的。」
「那麼你的父母是養起你來開鋸木廠的了,」韋唐說,說時兩隻嘴角扭了扭,「是的,我彷彿看見那個小小的思嘉坐在她母親的膝頭上背誦功課,背的是,『你如果能把壞的木料賣到更好的價錢,你就千萬不要賣出好木料。』」
餓狼陀地方想靠木料生意發財的人當然不止她一個,但是她並不怕別人的競爭。她知道自己手段很靈敏,誰都可以敵得一下的。她是郝嘉樂親生的女兒,他那點狡猾的生意本能已經傳給她了,再經過她自己的困苦境遇的磨鍊,這點本能就尤其鋒利起來。
「我想——我想,」她有些遲疑的說道,「我對於女人一方面是一逕都寂寞的。並不是因為我在餓狼陀做的事情,人家才不喜歡我。她們反正是不歡喜我的。除了我自己的母親,沒有一個女人曾經真正歡喜我。連我自己的幾個妹子也是一樣的,我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雖是在戰前,雖是在我沒有跟察理結婚的時候,那些女人對於我所做的無論什麼事,似乎早已都不贊成的。」
「我是幫你說過話的!」思嘉急忙分辯道,因為她覺得彼得的批評有些難受了。「我不是告訴她們,說你是我們自己家裏人嗎?」
「啊呀我的天!我並沒有主張解放黑人呀!」那個緬因女人大笑起來道。「我是上個月才到南方來的,未到南方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黑人,而且巴不得從今以後再也不見到。老實對你說罷,我一見到了黑人,馬上渾身都要長起雞皮疙瘩來的。你想我怎麼能夠信任他們呢?」
這樣,春季的幾個月份不覺匆匆地過去,四月的寒雨已經一變而為五月的溫馨了。在這期間,思嘉日夜都忙迫不堪,焦灼萬狀,又因肚子愈來愈膨大,覺得做事一天不便似一天,同時她的老朋友們對她愈來愈冷淡,自己家裏人則愈來愈遷就她,而愈覺得她這忙迫的行為不可思議。在她這種四顧茫茫的境地中,唯有一個人是能了解她的,是她能夠依靠的,這人就是白瑞德。真是說也奇怪,要說白瑞德的性格本是變幻莫測跟水銀一般的,倔強邪僻到跟魔鬼一般的,然而他之對於思嘉卻偏能使她有些兒知己之感。唯有他能給她以同情,這是她在任何人身上從來不曾見過的,也從來不曾期望於瑞德的。
「我不要提包黨人。提包黨人什麼都倫,除非那東西是紅熱的,或是牢牢釘著的。只要他們稍稍有一點好處,他們就可以好好的登在自己家裏,不至於跑到這裏來撿我們的骨頭了。我要的是一個好人,好人家出身的人,又要靈活,又要誠實,又要能幹,又要——」
「可是他們解放你們呢,」她大聲的說。
那些北佬女人從前聽說南方地主家家都養著兇猛的獵犬,以備追逐逃走的黑奴之用,便都信以為真,常要向思嘉問起獵犬的樣子。思嘉回答她們,說她生平只見過一頭獵犬,而且是非常小巧溫和的,並沒有她們說的那麼龐大兇猛。她們聽了這話,總當是思嘉騙她們,怎樣也不肯相信。她們又問到那種給農奴臉上燙字的烙鐵,以及那種虐打農奴用的九個齒兒的鐵蒺藜,其實南方地主並沒有這些東西,都不過是北方人的宣傳資料罷了。而使思嘉特別覺得難堪的,就是關於南方地主娶黑奴為妾的問題。她聽見她們問到這樣的事,便覺得那些北佬太太的教養實在不甚高明的。又因北方軍隊佔領餓狼陀之後,思嘉看見黑白雜種的孩子愈來愈多,所以她愈加覺得這種問題之可恨。
「是的,我愛錢,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愛些。」
「哦,我的天,怎麼會呢!我——我是恨孩子的!」
我等到六月裏一定要回去。六月以後我在這曩沒有事情可做了。我要回去住它兩個月。她想到這裏,心裏不覺得膨脹起來。到了六月裏,她果然回到陶樂,但是比她預定的日期早了幾天,因為才到了六月初頭,她就突然接到慧兒一封信,說她父親故世了。
「現在我們已經把這可怕的問題弄明白了,而且你也已經承認不久的將來就要有孩子了,那末我就可以跟你說正經話了。這話我已經放在肚裏有兩個禮拜。我要跟你說兩件事情。第一件,你現在這樣獨自個兒在外邊趕車,實在是很危險的。你自己也應該知道。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無論你對於自己遭污的事情看不看得重,你也總得想想這事所要引起的後果。你的脾氣很執拗,所以你也許要造成一個局面,使得本城裏那些打抱不平的好漢不得不替你出頭伸冤,不得不弄殺幾個黑鬼。這麼一來,他們自然要引得北佬來追究,因而免不了要有人吃到絞刑。我不知道你也曾經想起過沒有,現在那些上等女人所以都不歡喜你,其中有一個理由,就在你的這種行為也許要釀成她們兒子丈夫拿頸梗去套箍兒的大禍?而且,如果三K黨人殺得黑人太多了,北佬就不得不對餓狼陀大施高壓。到那時候,人們倒要覺得謝爾門的行為實在寬大了,我所以敢這麼說,是因為我對於北佬的事情完至知道的。我說起來實在難為情,他們北佬是把我當做他們自己人的,我已經聽見他們公開說過這話了。他們主張完全撲滅三K黨,那怕全城重新燒光了,並且把十歲以上的男人一齊絞殺了,也在所不惜。如果弄到這一步,思嘉,你不是也要受累嗎?你的錢不是要保不牢嗎!而且這野火一經燒起來,那就誰都不知道要燒到什麼地方為止的。財產要被沒收,租稅要被增高,可疑的女人要受金錢的處罰——這種種辦法我都已聽見過了。至於三K黨——」
但是無論他理由是什麼她總覺得他來相伴是極受歡迎的。她常對他發牢騷,怎樣的失去願客,怎樣的濫賬難收,張先生怎樣欺騙她,艾恕怎樣不勝任,他總對她悉心靜聽著。講到了那些沾到便宜的得意之筆,平日扶瀾聽到了總不過微笑而已,白蝶聽到了也不很感興趣,瑞德卻會興高采烈地拍掌讚美她,她又知道瑞德一定會常常替她拉主顧,因為他認識的知友裏面,有很多富有的北佬和提包黨人,但是瑞德一逕否認曾給她什麼幫助。她對於瑞德早已知道底細,又始終不肯信任他,但是每次看見他騎著匹大黑馬,從那樹木蓊翳的道路上迤邐而來,她就不由得要勃勃的提起興子,有時他跳上她的車子,從她手裏接過馬韁繩,對她說了幾句頑皮話,她就立刻覺得自己年輕了,高興了,重新又變美貌了,那怕有天大的心事也消散了。她是差不多無論什麼話都可以對他說的,甚至自己做事真正動機,真正意見,都可以對他盡情傾吐的,倒是對自己的丈夫扶瀾還有許多話要避掉不說,就是對於希禮,也不免要有所避忌。總之,她覺得有瑞德這麼一個朋友,實在是很適應的,何況他近來不知為什麼緣故,對她一逕是規規矩矩的了。
「哦,我的天,你不要嚕囌好嗎?」思嘉連忙打斷他道,因為她每次覺得瑞德把她當做一個自大的傻子,照例是要懊惱的,而且她也不願再把希禮當做談話的題目。「你剛才說有兩件事要跟我說,還有那一件是什麼呢?」
「瑞德,難道你真正是——真正是為要保護我才——」
「可是我倘使一逕都登在家裏,那我馬上就要無家可歸了。」
起先,她的同行中都要笑她,有些兒瞧她不起,以為一個女流那裏會做生意。可是現在他們不笑了。他們每次看見她趕著馬車過去,都要在心裏暗暗的詛咒。正惟她是一個女流的緣故,她常常可以佔到便宜,因為她有時可以故意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人家看見了心就軟下去了。她可以不聲不響的自然給人家一種印象,使得人家知道她是一個勇敢卻是怕羞的上等女人,只因境遇所逼迫,不得不做這種沒趣的生意,若是人家不買她的貨,她是說不定要餓死的。但是碰到這種上等女人的風度不足以收效果的時候,她就又馬上會用出一副冷酷的生意手段來,情願自己折了本去打倒她的同行,只要她能攬到一個新主顧的話。有時她見到顧客老實,不知好歹,便會不恤用欺騙的手段,拿劣貨去充好貨,而反向人宣傳其他的廠家做生意如何不規矩。
他在餓狼陀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一家名叫時代女兒的酒館樓上賭錢,或是在華貝兒的酒吧間裏跟一班較富有的北佬和提包黨人談論發財的計劃,因而使得全城之人愈加覺得他討厭。和_圖_書現在他不到白蝶家裏來了,大概因為他尊重扶瀾和白蝶的感情之故,因當思嘉懷孕的期間,他們是不願意有男客到家裏來的,但是他差不多每天都要跟她邂逅的相遇。當她趕著馬車從桃樹街及得揆忒街到廠裏去的時候,他十次有九次都要騎著一匹馬追上她去,一等他和她見面之後,他就要勒住馬韁,站在她馬車旁邊跟她談了一回,或是將自己的馬吊在她馬車背後,跳上車去替她兜著圈子趕一回。近日以來,她趕不到一會兒車子就要覺得疲倦,因而當瑞德上去替她接替一程的時候,她常暗暗的感激,他每次都不等趕到城裏,就先離開她走的,但是他們這樣的邂逅相遇,餓狼陀人早已知道了,因而增添了不少談論的資料。
「我不願意貧窮,」她不假思索的說。「我這選擇不是對的嗎?」
近日以來,瑞德常常要離開本城,到新奧爾良去,去的目的從來不肯對思嘉明說,思嘉卻微微起了點嫉妒之意,總以為新奧爾良有什麼女人跟他有關係的。但是自從彼得拒絕替思嘉趕車之後,瑞德就長期登在餓狼陀,難得出門去了。
這時以前,她是向來不管人家的輿論的,不但不管,並且看得它一錢不值。現在她聽見了彼得一番話,卻把她惱得心裏同火燒一般,不得不採取一種防衛的態度,並且突然覺得那些鄰人之可恨,竟同北佬一般無二了。
「你可忘記了衛太太了,」瑞德說時眼睛惡意地閃爍著。「她是一逕都十全十足地贊成你的。我敢說,她除了你殺人之外,沒有那一樁事情不贊成你的呢。」
「哦,不要說頑話罷!他們弄得我發瘋了呢。我又沒有做什麼,不過是弄一點兒錢罷了,而且——」
她又發現了要跟北佬做朋友,那是跟射地上的雀兒一般容易的。他們都在一個敵意的地面做著寂寞的流亡者,而且其中有許多人渴望著要找上等女性的侶伴,因為在這城市裏,凡是規矩人家的女人,個個都對他們側目而視,都是恨不得能向他們吐唾沫的。只有妓|女和黑種女人,才會對他們好聲好氣的說話。至於思嘉,雖則行為不免受人議論,卻分明是個上等的女人,而且是大人家的上等好人,所以她若肯給他們媽然的一笑,或用她那綠色的眼睛拋給他們一點和樂的眼光,他們就都立刻覺得渾身酥軟了。
「他簡直是蠢的呢,」她心裏想。「他對於生意經是一點兒都不懂的,而且我可包他連二加二也算不清楚。我又疑心他將來也未必學得起來。不過,至少他是誠實的,他總不會欺騙我。」
「我們一點兒沒有無禮的意思,可是你現在在這裏開木廠是實,不管你是生來該開不該開。而且你還開得很好呢。總之,照我看起來,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都不是我們自己願意做的,但是我想只要餬得了口,也就沒有什麼兩樣了。若是為了生活不能恰如自己的期望,便要坐下來痛哭流涕,那才真是一條可憐蟲,也就成了一個可憐的民族。不過,思嘉,你為什麼不去找一個富有冒險性的提包黨人來替你工作呢?現在樹林裏有的是這種人,天曉得。」
這話剛剛說出口,她又馬上覺得失言了,但是瑞德好像並沒有注意,還是照常談下去。
「哦,天,這怎麼行!我們家裏是決然容不了黑人的。這是什麼話呀!」
講到誠實這東西,近來思嘉自己是不大用著它的,但是一面覺得自己身上的誠實不足貴,一面愈覺別人身上的誠實可貴了。
「可是我不過弄一點兒錢,為什麼要他們管呢?」
思嘉看見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額上的皺紋鍛得更深,但是一雙眼睛仍舊直楞楞的看住前面,他這一輩子也沒有聽見別人叫過他「黑鬼!」至於所謂「難信任,」所謂「老寶貝兒,」也決然不能在他身上用的,因為他在他們韓家的柱石,已經有了多年了!
「那裏的話,姑娘!他們並不曾解放咱們。俺也用不著這班下流坯子來解放,」彼得怒氣沖沖的說。「俺仍然是白蝶小姐的人,將來俺死啦,她也要把俺葬在韓家墳地上的。——俺那小姐要是知道您讓那些天殺的北佬女人來欺侮俺,她一準要氣得害病的呢。」
韋唐聳了聳肩膀。
竟說黑人不能信任呢?思嘉自己對於黑人的信任,是比對於大多數白人的信任都深得多的,至少比對於任何北佬總要信任些的,因為黑人身上具有忠心,耐勞、篤愛等等好品性,不是任何的煎熬所能破壞,也不是金錢所能購買的。她因而想到現在留在陶樂的那幾個,當北佬打到那裏的時候。他們本來都可以逃走,或是跟了軍隊去過遊蕩生活的。但是他們不走。她想到了蝶姐,當初是怎樣陪她在田裏做苦工的,又想到了阿寶,是怎樣冒著自己的性命去到鄰家偷雞來給大家吃的,又想到了嬤嬤,是怎樣跟她到餓狼陀來以防她做錯事的。她又想到自己鄰舍的那些僕人,也都始終忠心耿耿的廝守著他們的主人,當主人在前線的時候,他們保護著他們的女主人,護送女主人逃開戰爭的恐怖,受傷的他們看護,死了的他們掩埋,生離死別的他們給以安慰,他們替主人工作,代主人求討,為了供給主人桌上的食物而不恤出於偷竊。一直到現在,雖經那個自由人局施以百般的誘惑,他們仍舊捨不得拋開主人,反而比從前工作得更加勞苦。這一切,都是他們北佬所不曾了解的,也將永遠不會了解的。
她只急著聲音喊了一聲「哦,」把一張緋紅的面孔悶得更緊。因為單只聽見了「懷孕」這兩個字,已經把她嚇得什麼似的了。她自己的丈夫、父親,乃至於所有的上等女人,向來覺得這兩個字不好意思堂而皇之的說出口,碰到不得不提起這樁事情的時候,也都要找幾個比較文雅的字面來代替的。
那三個女人不等她說完,便氣得大聲極喊起來。
但是這種公然的批評還算不得可怕,可怕的是全城的人還有一種私下對她的議論。大家都說思嘉不但跟北佬做著買賣,並且還混得十分親密了!
「我要你對於這一匹馬想點辦法。牠的脾氣很執拗,牠的嘴是跟鐵一般麻木的。你趕起牠來不是覺得累人嗎?牠如果發起脾氣來。你是沒有法兒控制牠的。你如果被牠掀進陽溝裏去,那末你的孩子跟你自己都活不成了。你得替牠換上一副極重極重的口鏈,要不然的話,我去替你交換一匹比較柔馴比較敏感些的來。」
瑞德不耐煩地聳聳肩頭。
思嘉自己也知道全城的人都在談論她,但是她不管,因為她現在的境遇還不容她管。現在她對於北佬,是跟他們要想燒掉陶樂那一天恨得同樣厲害的,但是她能夠把這種憎恨掩飾起來。她知道她如果要想賺錢,就只有到北佬頭上去賺,她又知道那些北佬不難對付,只消她對他們笑一笑,說幾句好話,就一定可以把他們的生意拉到自己廠裏來。
哦,總有這麼一天的,可不是現在,現在無論別人怎樣的說她,她都管不了。現在她還沒有餘暇可做一個偉大的女人。
「可是你的父母不是把你養大來趕餃子車的,猶之韋唐的父母不是把他養大來傲泥水工頭一樣。至於我那裏的工作,那就比較的——」
「你這人看事情厲害著呢,思嘉,」他說。「可是你把艾恕看錯了。我想他雖然缺少點膽量,可是有了誠實和忠心兩種好處,也就可以彌補這個缺點而有餘了。」
但是有幾天晚上,雖是白蘭地也鎮不住她的心痛,因為她的這種心痛並非因害怕丟失木廠而起,卻是因懷念陶樂而起的,餓狼陀現在已經很熱鬧了,有那麼許多新造的房子,那麼許多陌生的面孔,那麼許多川流不息的車馬,有時竟要使她應接不暇的。她原很愛餓狼陀,但是,啊,這又怎麼及得陶樂那種甜蜜的和平,那種鄉村的幽靜,那些緋紅的田野,那些鬱鬱的蒼松呢!啊,能夠回到陶樂去多麼好呢,不管那邊的生活多麼苦楚!哦,能夠去親近親近希禮多麼有趣呢!只要能夠見見他的面,聽聽他說話,知道知道他是愛自己的,那就已夠有趣了。媚蘭每次寄信來,總說家裏大家都很好,慧兒每次寄信來,總說田裏的事一切都順利,然而她每次接到陶樂的信,都使她的思鄉之念愈加深切。
現在跟北佬做買賣的原不止是思嘉一個人,就是梅太太以及其他許多南方人也都在做,但是其中有一個區別。別人雖跟北佬做買賣,卻並不喜歡北佬,並且分明現出不喜歡他們的樣子來。思嘉卻是喜歡北佬的,或至少是好像喜歡他們的樣子。那也就已夠糟了。她確實曾經跑到北佬家裏去,跟北佬軍官的妻子坐在一起吃過茶。事實上,她跟北佬已經親密到無事不為了,就只沒有請他們到她家裏去過,而其所以還沒有傲到這一步,照大家猜起來,也不過是礙於白蝶姑媽和扶瀾的緣故。
「那末你只有選擇這條路了。但是這個選擇是有一種刑罰要跟著後邊來的,正如你所要的多數東西都要受這種刑罰。這刑罰就是寂寞。」
她朝他那空虛而平滑的臉看了看,突然的,她的懊惱消失了,正如剛才突然失去了她的羞赧一樣。幾分鐘之前,他懷著一片好心,極力要使她心裏安適,而她卻正巴不得他死。現在,他愈加顯得好心,連她的馬也替她想到了。於是她突然感到了一陣感激。
「我恐怕你在餓狼陀是找不到一個愛爾蘭女用人的,」思嘉冷然的答道。「拿我個人說,我就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白種的用人。即使有,我們家裏也不見得會用的,而且,」她不由得放進一點諷刺的語氣,「我老實告訴你,那些黑人並不會吃人,倒是十分可靠的。」
但是思嘉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理由,總覺得這樣的人一個都要不得。「如果停戰了一年之後還找不到事情做,這樣的人我就不能要他了,」她心裏想道。「如果他們直到現在還不能使他們自己去適應和平,他們也就絕不能適應我。而且他們的樣子是多麼的鄙賤,多麼的狼狽啊。我就不要這種狼狽的人。我要的是那種靈活能幹的人物,就像皮瑞納,或是韋唐,或是惠克兒,或是西門家那些孩子那樣的。因為他們都沒有染上南方剛剛投降以後那些兵士那麼的『我什麼都不去管它』的神氣。他們似乎有許多事情要管,而且還要認認真真去管的。」
「這一會兒你可以下車去了罷,不然我就要拿鞭子揍你了。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容你這許多時候——我是把面子給你呀。你簡直沒有禮貌。你簡直沒有道德。你簡直是一個——好罷,滾你的罷。我不是說得玩的。」
他下了車,把吊在車後的馬兒解下,站在那暮色蒼茫之中,對思嘉惡作劇地咧著嘴,思嘉一面將車趕起身,一面也忍不住朝他咧了一咧嘴。
「我家裏僱的奶媽剛剛回到北方去了。她說她在這些黑鬼當中是一天也耽不下去的。現在我的幾個孩子鬧得我要命!我想去另找一個奶媽來,卻不知到那裏去找。你告訴我怎麼找法罷。」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