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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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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但是她絕不能讓他離開肇嘉州。如果是必要的話,他要逼牢扶瀾替他在店裏找一樁工作,逼牢扶瀾辭退現在那一個學生。但是,不——希禮既然不配到田裏去耕田,也就不配到櫃臺上去做買賣。難道叫他們衛家人去做店夥嗎?哦,那是萬萬不行的!必得替他另外找出一樁事情來——哦,是了,當然還有她自己的木廠囉!想到了這裏,她就大大的感到一陣快樂,竟不由得露出笑容來。但是他肯不肯接受這樁工作呢?他會不會把這工作也當一種救濟呢?她必定要設一個法兒,使他覺得這樁事情實在是他幫她的忙。他若是肯來,她就把那姓張的辭退了,叫他去管老廠,讓艾恕仍舊管新廠。她要對他去解釋,說扶瀾身體不好,店裏事情又忙,所以不能兼顧她廠裏的事,她呢,又因正在懷孕,所以不能不找他幫忙。
「我從前也許是的,」他說。
「你在見鬼呢!許多人都碎過心的,可是都不曾去上尼姑庵。你就瞧我罷。我是死過丈夫的。」
坐上車之後,慧兒起先不開口,思嘉心裏很感激。慧兒將他的破草帽往車後一撩,向面前的馬喀呦了一聲,車子就動起身來了,思嘉看了看慧兒,一點兒都沒有變,仍舊那麼瘦瘦兒的,長裊裊的,淡紅的頭髮,柔和的眼睛,忍耐得跟一頭載重的牲口一樣。
「唔,你這話也許對的。我不大知道他們的底細。總之,北佬政府是錢給他們了,據說有好幾個,究竟多少已不記得。總之,數目是相當大的。蘇綸聽見這件事,就不免心動起來,一連考慮了幾個禮拜,卻跟我們一句都不說,因為她知道我們要笑她的。但是她總得要個人商量商量,這才跑去找嘉菱,於是什而登那個傢伙就替她做起軍師來了。他說你爸爸本來就不是本地的人,又不曾參加過戰爭,也沒有兒子參戰,也不曾在聯盟政府底下做過官。如果說你爸爸是個北佬政府的同情者,那是一點兒也不勉強的。蘇綸聽了這番話回來,便著手在你爸爸身上用功夫。至於她向你爸爸運動的那番話,那我可以打賭,思嘉你爸爸是一半兒也沒有聽懂的。但是她正利用你爸爸這個弱點,騙你爸爸糊裏糊塗去向北佬的政府立誓。」
樂西默了一會兒。
「介意?哦,不會的,不過——怎麼,慧兒,你把我弄得莫名其妙了呢!你跟蘇綸結婚?我一逕當你是愛愷玲的。」
「走了?走到那裏去?陶樂就是他們的家了,也同是你的家一樣的。」
「樂西又說你爸爸跑到街上的時候,氣得像一頭雄牛一般。又說自從你媽媽死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你爸爸像似恢復以前的原狀。又說當時你爸爸已經醉得搖搖幌幌站不住腳兒,嘴裏卻是嘩啦嘩啦在那裏極喊。當時樂西的馬兒吊在路邊,你爸爸看見了,便不管是誰的,一唬跳了上去,隨即掀起了一蓬紅塵,極喊著如飛而去了。」
「你答應我,不要去跟她打麻煩。」
「什麼主意兒?怎麼你的說話永遠不會說到題目上去的?我們已經走到半路了。我急乎要曉得爸爸的事。」
「可是你的心不曾碎過,」慧兒平靜地說,說著從車底裏撿起一根稻草來,放在嘴裏慢慢的嚼著。經這一說,思嘉一肚子的氣都消掉了。凡是她聽見別人道著了真理,就馬上會得消氣,無論那話兒是多麼的乏味,因為她天性裏到底還存著一點誠實,所以見到真理是不能不承認的。當時她默默無言,只覺得愷玲要去做尼姑這個觀念非常陌生,嘗試要使自己去習慣一下。
慧兒等了一會兒,想等思嘉開口說句什麼,可是思嘉並沒有開口,他就把韁繩拿在手中。「走罷,謝爾門,」他說,那馬就動身到陶樂那邊去了。
「我能替他在餓狼陀找事情做的,」她說。
她在那隻木桶上不住的扭著身子,看看慧兒老不來,就急得差不多要發瘋了。他到底那裏去了呢?一會兒之後,她聽見背後沿鐵軌的煤屑路上有腳步嚓嚓的聲音,扭轉身子一看,正見方樂西駝著一袋麥子跨過鐵路向一部貨車走去。
「你還沒有聽見說過嗎?北佬政府現在定下了一種辦法,凡是南方人肯給他們表同情的,那末以前被毀壞的一切財產都可以由他們賠償。」
「我還不大清楚他到底要去做什麼,他只說過要到北方去。他有一個北佬朋友在紐約近來寫信給他,叫他到那邊一家銀行裏去做事。」
「可是——可是慧兒,還有媚蘭跟希禮——」
思嘉稍稍平了一點氣,便問道:「那末你剛才的話怎麼說的呢?」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
「工作?那一種工作?到哪裏去找?」
「我只是要你贊成我跟蘇綸結婚。」
「哦,我也可說是喜歡她的,」他說著,將口裏的稻草取下來,放在手裏端詳著,彷彿對於它很有興趣似的。「蘇綸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壞。思嘉,我想我們將來一定可以過得很好的。蘇綸的唯一毛病只在她需要一個丈夫和幾個孩子,但這也是每個女人的常情。」
他們的車子在那黑暗的路上緩緩地顛簸前去,她的頭靠在慧兒肩膀上,她的帽子側倒在一邊。她一面悲悲切切的哭著,一面把父親在日的音容肖貌一一的喚上心來。她記起了那個精神飽滿的老人,記起了他那剛勁的白髮,他那嘩然的笑聲,他那橐橐的靴子,他那粗魯的笑話,他那慷慨豪爽的性情。她記起了自己小時候,他常常把自己帶著去騎馬,常常喜歡跳籬笆,常常要對母親紅著臉,覺得不好意思。現在呢,他是跟母親在一起了!
「唔,近來幾個月,你爸爸愈來愈糊塗了,蘇綸就是利用這個弱點的。可是你要聽明白,我們是一點兒都不疑心有這種事的呢。我們總以為她向你爸爸哄騙什麼,誰知道她竟利用你那死了的媽媽來責備你的爸爸,說他本有機會可以向北佬拿一萬五千塊錢,現在卻讓他的女兒穿得像個叫化子。」
「唔,我也知道你要吃驚的,現在我只請求你,思嘉,你不要去跟她辯論,也不要罵她,也不要笑她。你隨她去罷。她現在是沒有別的心思了。她的心是碎的了。」
「他們也快要走了。」
「你還沒有跟我說明真正的理由呢,慧兒。你若是承認我為一家之長,我就該有權利可和圖書以知道。」
「那時已是日落時分,希禮跟我都坐在前面臺階上,眼巴巴的看著那條大路,心裏不住乾著急。媚蘭小姐在樓上,獨個人躺在那裏哭,卻不肯告訴我們什麼。忽然的,我們聽見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夾雜著一個人的喊嚷,彷彿從前在樹林裏打狐狸一般,希禮便說:『這就奇了!聽這聲音好像是從前郝先生騎馬來看我們的樣子呢。』」
「哦,慧兒!」
「哦,慧兒,你真是傻子,你問問她呀。她此蘇綸要好一倍呢。」
「樂西,你不要再說這樁事了。」她簡捷地說。
「好的,謝謝你,樂西,」她說著,竟忘記了心裏的悲傷,不由得微笑起來了。因為突然看見一個同區人的面,確實是一樁很高興的事。
「什麼事,慧兒?」
「你是在說笑話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你如果願意公公道道的幹,也未嘗不可以的。」慧兒帶著一個平靜的微笑朝著她說,「當然我們不用想拿到老扶瀾一個大錢。但是,話兒仍舊說不回來的,卑鄙的把戲終究還是卑鄙的把戲,你如果要拿手段來辯護目的,那就不管我的事,而且我也覺得誰都不能怪。不過事實是,自從那樁事情起,蘇綸確實成了眾矢之的了。我覺得她也不完全為著扶瀾,只是她的虛榮心受傷了。她老是說你怎樣穿好衣服,怎樣坐新馬車,怎樣在餓狼陀享福,她呢,就該一逕活埋在陶樂,這就使她大大不服了。你總知道的,她一向都愛拜客,愛宴會,愛穿新衣服。這我也不能怪她。女人總是這個樣兒的。」
火車開得非常慢,所以當思嘉在鍾氏坡下車的時候,那六月的深藍暮色已經逐漸罩上田野來。黃色的燈光從鄉村的店舖裏和人家裏開始射出,原來那些鄉村裏也還有那些殘餘的房屋,只是不多了。這裏那裏,大街兩旁的建築顯出了開闊的空隙,那便是戰時被砲轟了或是被火燒了的地方。一些屋頂開著彈孔。牆壁倒了一半的破屋子沉默而陰暗地對思嘉瞠視著。布家舖子門前的木棚子上吊著幾匹上著鞍子的馬兒和騾子。那條灰土蓬蓬的紅泥路上是空虛的,沒有生氣的,唯一可以聽見的聲音就是一些醉漢的譁笑,載在那沉靜的黃昏空氣上,從街盡頭一家酒館裏飄出。
「唔,我這就要說到了,」慧兒忍耐地說。「她去看了嘉菱小姐回來,便說我們是冤枉什而登的。她竟叫他什而登先生,還說他是一個聰明人,但是我們都置之一笑,從此她就常常要帶你爸爸出去散步,有好幾次,我從田裏回來,看見她同你爸爸坐在你們墳場的矮圍牆上,對你爸爸指手畫腳的不知說些什麼。你爸爸總像莫名其妙地眼睛直楞楞的看著她,只管搖頭。你是知道你爸爸的病狀的,思嘉。近來他一天糊塗似一天,連他自己在那裏也不知道,連我們是誰都不認識了。有一次,我看見蘇綸指指你媽的墳墓,你爸爸就哭起來了。後來她滿肚子高興的回到家裏,我就跟她談了一會兒,我的話是很厲害的,我說:『蘇綸小姐,你幹嘛要去難為你爸爸,把你媽指給他看呢?你爸爸多半是不記得你媽死的,你這不是去提醒他嗎?』她聽了我的話,只把頭翹了翹,笑著說道:『你別管我的事罷。過幾天你自然會明白的,知道我這計劃不錯的。』昨天晚上媚蘭小姐告訴我,說蘇綸已經把她的計劃對她講了,但是媚蘭小姐還以為蘇綸是說得玩兒的。她又說她不曾把這事兒告訴過誰,因為她一想起這個主意兒,就覺得非常難過。」
「他並沒有病,一分鐘也沒有病。喂,你把我的帕兒拿去罷,等我來講給你聽。」
說著他就勒住了馬韁,那馬突然住了步,噗噗噗的鼻子裏噴起氣來。他們停車的所在有一道山梅花編成的籬笆,正是麥家莊子的分界處。思嘉從那暗沉沉的樹底看過去,恰好可以看見那幾條鬼樣的煙囪,仍舊豎在那寂靜的殘基上。她看見這番景象,覺得很不愉快,暗暗責怪慧兒為什麼不另找一個地方。
他們離開了鍾氏坡,轉入一條通陶樂去的紅泥路。天邊仍舊逗留著一線微紅,肥胖的羽毛一般的雲鑲著一圈黃金色和淡綠色。鄉野黃昏的寂靜向他們的四周籠罩下來,平靜得像一個祈禱。於是思嘉心裏想,她離開了這種鄉野的新鮮空氣,這種新耕的芳香,這種夏夜的甜蜜,已經有這許多月了,不知自己是怎樣熬過來的?她覺得那種潤濕的紅泥的氣味非常好聞,非常熟稔,非常可親,簡直忍不住要爬下車去將它抓一把起來的。紅泥路的兩側鑲著一叢叢的忍冬花,因為剛剛下過雨,那香氣一陣陣的衝鼻而來,實在是世上再好沒有的。頭頂,則有一陣陣的燕子突然穿梭似的飛過去,又偶然可以看見一頭野兔子驚惶萬狀地穿過路旁,只見它的尾巴噗噗地跳著,跟一隻水鴨絨的粉撲一般。她又看見兩邊田裏的棉花長得很好了,到處都有一叢叢的綠葉從那紅土裏剛勁地挺出,心裏不由感到了一陣快樂。這一切景象都是多麼美麗啊——那浮在潮濕地上的灰色的霧,那紅色的泥土,那漸長的棉花,那一行行劃著綠畦的斜迤的田畝,那一簇簇彷彿圍牆似的高聳的蒼松!她怎麼能在餓狼陀耽到這麼長久的呢!
「唔,那末是她不肯要你嗎?」
「唔,這且不要去管它。我還可以告訴你,蘇綸連你跟扶瀾結婚的事也還沒有忘記呢,不過這事倒底該不該怪她我倒也不好說。平心講起來,這種事兒到底是一套卑鄙的把戲,對自己的姊妹是玩不得的。」
「我來從頭講給你聽罷,思嘉,你是源源寄錢給我們的,希禮跟我末,就把稅錢也交了,驢子也買了,種子也買了,什麼都買了,還買了幾口豬,幾隻小雞。媚蘭小姐養小雞養得很好的。真是好人呢,這位媚蘭小姐?那末,我們什麼東西都買了,就沒有錢剩下來買穿的了。不過誰都不埋怨什麼,就只有蘇綸一個。」
「救濟,他曾經說過——」
「怎麼,爸爸向北佬政府立誓嗎!」思嘉大嚷道。
為什麼要他不願意我們爭吵呢,思嘉暗中憤憤地想道。聽他的話語,彷彿陶樂已經是他的了!
於是思嘉心裏思潮澎湃起來了。希禮是不能到北方和-圖-書去的!他若去了,她也許永遠不能見他了。她雖則已經幾個月不曾見到他,雖則自從果園裏那次之後,一逕沒有跟他說過一句私己話,她卻是沒有一天不想念他的。她知道希禮住在陶樂,心裏便覺得安慰。她每次寄錢給慧兒,知道其中有一部分要給希禮拿去用,也便是一種安慰。她想他當然比不得一個農夫。他是天生來做高尚事情的,天生來管治別人,住大房子,騎好馬,談讀書,使喚黑奴的。現在雖然已經沒有大房子可住,沒有好馬可騎,沒有黑奴可使喚,也沒有很多書可讀,但是他的坯子總還沒有變。他總不是生來種田劈柴的。那末無怪他要離開陶樂了。
說著,他很不靈便地爬下了車子,躑躅躑躅地拐到她跟前,鞠了個躬,親了親她的面頰,這是他破題兒第一遭跟她親嘴,而且他每次叫她,從來不會忘記加上一聲「小姐」的,這回他忽然不用這稱呼,不由得思嘉吃了一嚇,但是她同時覺得心裏熱烘烘,很高興。他仔細地扶著她跨過車輪,坐上車子。她低下頭一看,才知那車子就是她從餓狼陀逃難坐回來的。怎麼直到現在還能用的呢?一定是慧兒常常在修理的。思嘉看見這輛車,記起了那天夜裏的事,心裏不免有點難過。她因而下了個決心,那怕她腳上沒有鞋子穿,桌上沒有飯菜吃,也要去買輛新的來,將這輛拿去燒掉。
於是她想起了父親,想起父親停在客廳裏,她就突然的哭起來了,哭得抽抽咽咽的非常悲痛。慧兒將一條臂膀摟住了她,將她摟近身邊些,卻是默默地不發一語。
「一萬五千塊錢!」思嘉獨自嘟噥著,便覺宣誓這樁事情也不怎麼可駭了。
「唔,那是你跟希禮的事情,」慧兒說了,重新把那根稻草放進口中。「快點兒,謝爾門。現在,思嘉,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請求你,然後跟你講你父親的事。我請你不要去難為蘇綸。事情反正過去了,你即使拿到了蘇綸的把柄,郝先生也已活不回來了。何況她自己總以為是仁至義盡的。」
慧兒把眼睛盯在馬上,㧾了一㧾韁繩。他的側影並沒有變動。可是她覺得他在微微嘆氣了。
「不過,思嘉,我們這附近一帶的人沒有一個不欽佩他這舉動的,」樂西放開她的手道。「他——嗯我們都當他死得像一個勇士,也是為勇士而死的。」
「哦——嗯——思嘉,」他仍舊捏著她的手,頗覺為難地開口道:「你父親的事情我真傷心呢。」
「不,他從來不曾說過一句話。你是知道希禮的。不過他的心事我看得出來。昨天晚上我跟他坐著給你爸爸伴靈的時候,我告訴他,說我已經向蘇綸求過婚,她也已經答應了。希禮便說,這事倒可以使他鬆一口氣,因為他說他一向住在陶樂,總覺得像一隻狗似的,現在郝先生死了,只剩我跟蘇綸兩個人,難免人家說閒話,他跟媚蘭倒不能不住下去了。現在我既然要跟蘇綸結婚,這層已可以不必顧慮。他就打算要離開陶樂,去另找工作去了。」
「隨後,我們就看見你爸爸到了牧場盡頭了。他一定是從那裏跳籬笆跳過來的。那時他正飛也似的跑上山頭,嘴裏極著喉嚨的唱著,彷彿他在世界上一點兒沒有心事似的,我從來不曉得你爸爸有這麼好的喉嚨。他唱的是矮背車上的小廝,一面拿他的帽子打著馬,那馬跑得像發狂一般。將近山頂的時候,他忽然收住了韁繩,彷彿預備跳過那道大籬笆來似的。我們看見這情景,都嚇得一唬跳了起來,正在這當兒,只聽見他大聲喊道:『你看我,愛蘭,看我來這一下罷!』誰知那馬跑到籬笆邊,便把屁股一聳站住了,只看見你爸爸從牠頭頂一鑽鑽過去。他大概並沒有吃什麼苦。因為等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斷了氣了。」
「哦,樂西,請你不要講起罷!這裏不是講話的地方!」思嘉嚷道。真是難得,現在她竟不把錢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思嘉急忙抓住了她的坐板,因為她聽了這話,吃驚得非同小可,幾乎要向背後倒了下去了。怎麼跟蘇綸結婚?思嘉以為自己奪過了蘇綸的扶瀾以後,是絕不會有人再肯跟她結婚的。這樣的人有誰要她呢?
「那末你是不介意的了?」
「他們將那誓言對你爸爸匆匆唸過了,你爸爸也沒有說什麼,及等要你爸爸在誓書上簽字,你爸爸就像突然的清醒過來,搖了搖頭。我想當時你爸爸未必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不過覺得不高興罷了,因為蘇綸平時是常常叫他上當的。當時蘇綸碰了這個大釘子,覺得這許多天的辛苦都要白費,直把她急得要發狂起來。她因而將你爸爸帶出北佬的辦公處,坐上車,在街上一程來一程去的跑著,一面在你爸爸耳朵裏不住嘮叨,說你爸爸本來可以讓孩子們舒舒服服過日子,現在偏要叫她們吃苦,你母親是要在墳墓裏哭的,又據旁邊看見的人說,你爸爸當時坐在車上,哭得跟一個小孩子一股,因為他一聽見提到你母親,老是這個樣兒的。當時滿城人都看見了,方樂西就特地跑去看是怎麼一回事,誰知蘇綸馬上就跟他搶白起來,叫他不要管別人的閒事,把個樂西氣得發瘋似地跑開去。」
「哦,不會的,不會的。」
不,她不願意哭!自從她得到了凶信之後,她常常覺得喉嚨裏有一塊東西往上塞,現在她又覺得那塊東西塞上來了,但是她覺得哭了也無益。哭了只使她感到心亂而虛弱。哦,為什麼慧兒他們不早點兒寫信的呢!要是她早知道父親有病,她立刻就趕火車回去了,也許還會從餓狼陀帶個醫生回去的。這些人真是傻子,統統都是傻子,難道陶樂沒有她,就什麼事都幹不了嗎?然而她是不能一身分做兩地的,而且天曉得,她在餓狼陀也算替他們盡力的了。
「哦,不行」思嘉不由得從心窩裏喊了出來。慧兒聽見這聲喊,便又朝轉頭來盯了她一眼。
她接過了慧兒的絲巾,擤了擤鼻子,因為她從餓狼陀匆匆動身,竟連手帕兒也忘記帶了。擤完了鼻子,她又重新靠回慧兒懷裏去。她覺得慧兒真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是怎麼樣也不會心亂的。
慧兒一聽見希禮的名字,便轉過頭來看著她,他的灰色眼睛裏面露出一種莫測高深的神氣。思嘉於是重新起來了一種感覺,覺得慧兒對於她跟希禮的事情是統統都知道的,也統統都了解的,卻是不責備也不贊成。
「我正要問你這件事。蘇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剛才樂西說了一套啞謎兒,只說她該吃鞭子。她到底做了什麼事了?」
「思嘉,陶樂的事情你還有很多不知道的。這幾個月以來,你是不大管我們的了。」
「唔,不過蘇綸又是怎麼回事呢?你是不喜歡她的,不是嗎?」
「離開現在大約一個月之前,我到鍾氏坡有事,把她也帶了去,讓她去看看朋友,回家的時候,她還是跟一隻小耗子似的,可是我看得出她非常興奮,簡直快要炸開了。我總當她是遇到什麼人,對她有過什麼——或者是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了,因而我也不大十分注意她,她回家以後的一個禮拜裏面,高興得不知什麼似的,也沒有多話跟我說。我只曉得她去看過高嘉菱小姐——哦,思嘉,提起了嘉菱小姐,你眼珠子都要哭掉呢,這可憐的女孩子,她嫁給了那麼一個沒志氣的什而登,簡直是不如死的。你知道他把那房子都押掉了,錢也虧光了,現在他們不能不走了嗎?」
「怎麼我沒有管呢?」她突然怒起來道。「你當我在餓狼陀是做什麼的?你當我一天到晚坐著馬車趕跳舞會嗎?我不是按月寄錢給你們的嗎?稅錢不是我給的,房子不是我修的,犁頭騾子不是我買的嗎?不是我——」
「我一點兒都不怪你,思嘉,」樂西說時臉上泛起憤怒的紫血。「倘使是我自己的姐妹,那我就要——嗯,思嘉,你總知道,我是向來不說女人的壞話的,可是照我個人看起來,我總覺得蘇綸實在該吃皮鞭子。」
「哦,好罷,我答應就是了,」然後她朝他看了看,覺得對他已有了一種新的了解,並且還帶著幾分驚異。
「有相干的緊呢,照蘇綸想起來是。那天我帶她到鍾氏坡去的時候,她跟麥太太碰了頭了,她看見麥太太身上穿的很漂亮,便不由得向她問起她的錢從那裏來。因而麥太太大吹其牛,說是她丈夫向北佬政府請願來的損失賠償費,因為她丈夫曾經向北佬政府聲明,說他是他們的忠實同情者,而且從來不曾拿任何形式的幫助給與南方聯盟政府的。」
「唔,她的主意兒是一句話可以包括盡的,就是要北佬賠償當初他們燒掉的棉花,他們搶去的牲口,以及他們拆毀的籬笆和倉房等等。」
「媚蘭小姐跟愷玲小姐一逕都登在家裏,一逕穿的舊衣服,彷彿她們是以此自豪似的。至於蘇綸的脾氣,你自己總也知道。她要沒有好的衣服穿,是怎麼也受不了的。我每次帶她到鍾氏坡或是萬葉去,要是她身上穿著舊衣服,我就要吃她嘮叨得沒個開交。尤其是碰到那些提包黨女人的時候,因為那些女人是頂頂講究穿著的。還有那些自由人局裏的天殺的北佬,他們一家大小也都穿得那麼花花綠綠。至於我們區裏的女人,偏要穿著舊衣服到城裏去,表示她們對於這件事滿不在乎。但是蘇綸那裏行呢?她不但要穿好衣服,還想要一匹馬和一輛轎車。她說你有一輛的。」
「現在的情形是很明白的。你父親死了,愷玲就要做尼姑去了,陶樂不是光剩我跟蘇綸兩個人了嗎?我如果不跟蘇綸結婚,那成什麼體統呢?你總明白別人要說閒話的呢。」
「我還沒有謝你跟扶瀾給東義的幫助呢,」他說。「他走的時候是全靠你們幫助的,不是嗎?你們真好。我已輾轉的得到消息,知道他已安全到了德克薩斯了。我是不敢寫信去問你們。你跟扶瀾有錢借給他嗎?這錢我會還——」
這是多麼大的一個數目呀!而要拿到這個大數目,卻用不著別的手續,只消簽一張誓書給合眾國政府,表示自己一向都擁護它,始終不曾給它敵人任何幫助。一萬五千塊錢呢!這麼多的錢來買這麼小的一個謊!那末她就怪不得蘇綸了。可是我的天,樂西竟說要拿皮鞭抽蘇綸,這是什麼意思呢?而且全區的人都說要砍殺蘇綸呢!傻子!傻子!每個人都是傻子!能有這麼許多錢,還有什麼事幹不得呢?還有什麼事辦不到呢?而且這麼小的一個謊,又有什麼關係呢?總而言之,拿了北佬的錢無論如何不會冤枉的,不管你怎麼個拿法。
慧兒是愛過愷玲的,並且至今還是愛著她,以致於竭力幫她說話,還要鼓勵她去做尼姑。然而他又要跟蘇綸結婚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覺得樂西對她這麼瞪著眼睛看,心裏非常不安。她知道樂西已經看出她懷孕,又覺得怪難為情的。但是樂西心裏實在並沒有這種意思,他只覺得思嘉的面孔變了,變得幾乎不認識她了。他起先以為這大概是因思嘉有了孩子的緣故。女人有了孩子,總要變得像鬼一樣的。而且她才死了父親,心裏當然要難過,郝老先生是極寵愛她的。但是不然,他覺得她的變化並不止如此。實際上,她是比他上次見到的時候好看的多了。至少,看她現在的神采,總像一天三頓吃得飽飽的。而且她眼睛裏面那種餓獸一般的氣色,也已失去一部分了。從前她的神氣一逕是畏怯的,焦灼的,現在她很堅定了。看她那氣度之間,好像是極有主張,極有把握,而且具有極大決心的,雖在微笑的時候也是如此。由此可見她跟扶瀾的生活一定過得很快樂。是的,她是變了。她確乎還是很美的,但是她臉上那種嬌好、溫柔、而對男人十分無媚的姿態完全消失了,這是樂西記得比誰都要清楚的。
「當然我是聽見說過的,」思嘉說。「不過這跟我們有什麼相干呢?」
她很懂得他的意思,知道他對於自己極愛的東西也是愛的,因而不由得對他湧起一陣熱烈的感激。
「於是他老人家就像一頭雄牛似的大吼了一聲。方樂西說他當時正在一家酒館裏,離開那裏很有一段路,也聽見這一聲喊呢。隨即他老人家又帶著一口的土腔嚷道:『你們有沒有想過咱們陶樂的郝家是怎麼樣的人,也會跟那班天殺的東西去幹那種卑https://m.hetubook.com.com污齷齪的把戲兒嗎?』當即他把那張誓書扯成兩半,向蘇綸劈面擲去,一面大吼道:『你從今以後不是我的女兒了!』說完,他就一溜煙的跑出那個辦公處,誰也留他不住了。」
「卑鄙的把戲,嗨!我謝謝你的話文雅得極,彭慧兒!他自己情願要我不要她,你叫我有什麼辦法呢?」
「他也許不如到北方去的好。」
「得啦,思嘉,你不要開了閘子收不了口罷,」慧兒泰然自若地截斷她的話。「要說有誰知道你在那裏做什麼,那就要算我,我是知道你在那裏做的工作抵得兩個男人的。」
「昨天差不多吃中飯的時候,希禮跟我在那裏劈柵欄杆兒,蘇綸拿了這輛車,載你爸爸上城裏去了,跟誰也沒有一句話。媚蘭小姐有點兒猜著是什麼事情,可是她只在心裏默默的禱告,希望蘇綸會改變心意,所以也沒有跟我們說什麼。她就只不懂蘇綸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他將他那柔和而清醒的眼睛轉過來對她看了一會。
「可是慧兒,你不要糊塗罷,」她說。「倘使蘇綸跟他結了婚,你以為她肯花一個大錢在陶樂身上或是在我們任何人身上嗎?」
「唔,你使得我們頭上有屋頂,廚房裏有糧食,這是我不否認的,但是我們心裏到底存著怎樣的感想,你卻不大顧念了。我也並不埋怨你,思嘉。你本來就是這個樣兒的。你對於別人心裏的感想,向來就不大感到興味。不過我現在所要告訴你的,就是我始終不曾向愷玲求過婚,因為我明知這是沒有用處的。她對於我,一向都像一個小妹妹,而且我看她跟我說的話,此對世界上任何人都坦白些。但是她至今沒有忘記她那死了的情人,並且以後也永遠不會忘記。近來她已打算要到曹氏屯一個尼姑庵裏去了。」
「嗨,我真不曉得她怎麼想起來的,後來她竟去拿了一瓶白蘭地把你爸爸送回北佬的辦公處,著手將他灌起來。思嘉,你要知道,陶樂是久已沒有這種濃酒了,有的只是蝶姐自己做的一點黑莓和白葡萄酒,所以郝先生久已不喝了。當時不多會兒,他就被蘇綸灌得大醉,又經不得她一連嘮叨了兩個鐘頭,後來他竟讓步了答應簽那誓書了。於是他們重新把那誓書拿出來,誰知他正要將筆落紙的時候,蘇綸一不留心說錯一句話,便又半中間停住了。因為蘇綸見你爸爸已經答應,便得意忘形的說道:『那末好了,從此以後他們施家人跟麥家人也對我們擺不了架子了!』思嘉,你知道這話是怎麼說的?原來施家那麼一點木棚棚兒被北佬燒掉了,竟請到了一筆極大的賠款呢,據說就是阿彌的男人替他們到華盛頓去運動來的。」
「是的,人家都在對她切齒呢。今天我在鍾氏坡碰見許多人,人人都說不見到她便罷,見到了她就非砍死她不可,不過他們過了幾天也許都會忘記的。現在你要答應我,你不要去跟她為難,因為郝先生還停在客廳裏,我不願意你們今天晚上就爭吵起來。」
怎麼,他這個人現在會說傻話了,她詫異道。蘇綸跟這樁事有什麼關係呢?
「你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思嘉,我知道你是有辦法可以叫他要你不要她的。這是女孩子家的拿手戲。至於你跟扶瀾,我猜他是受你引誘了。這原是你的本領,愛要誰就有誰的。不過你要知道,他究屬蘇綸的情人呢。你到餓狼陀以前一禮拜,扶瀾還曾有信給蘇綸,話說得糖一般甜,說他一等多了幾個錢,就要跟她結婚的。她曾經把這封信給我看過,我所以知道。」
他掮上了那隻口袋,轉身走了。正在這當兒,一輛歪歪斜斜的貨車從一條冷街裏面轉出,吱吱嗝嗝的向她這邊趕過來。只聽見慧兒從車廂裏叫出來道:「對不起,我來遲了,思嘉。」
「鄰近一帶的人沒有一個不怪她的,我真是說也難過。只有慧兒一個人幫她說話——還有媚蘭,當然也是幫她的,不過媚蘭是一個聖人,她從來不會看見別人身上的壞處,而且——」
「據他們告訴我,當時蘇綸提到施家麥家的名字,你爸爸就把身子挺了起來,撐直了肩胛板,一雙眼睛尖稜稜的盯著她,彷彿一點也不糊塗了,便對她說:『怎麼,他們施家人和麥家人也簽過這種東西嗎?』蘇綸吃他一問問急了。是呀不的期期回答不出來,他便厲聲的喊道:『你說你說,是不是那些天殺的奧倫基黨人跟那些天殺的白窮鬼也簽過這種東西?』什而登那傢伙聽到這句話,便不假思索的答道:『是的,先生,他們也簽過的,而且他們得到一大堆的錢,跟你將來要得到的一樣。』」
「我是在這裏講了呀,」慧兒說。「不過我們快要到家了,我想我們不如在這裏停一停,等我說完了再走。」
「這話對的,」慧兒說,「而且我想你也一定會了解。我就是為了離不開陶樂。陶樂現在已成了我的家了,我的真正的家了,因而我對於陶樂的每一塊石頭都是愛的。我在陶樂已經工作了這許多時,向來都跟在我自己家裏工作一般的。思嘉,你要知道,凡是一個人為它工作的那件東西,他一定是愛它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不,我不知道,我也不要知道。我只要知道爸爸的事。」
車站在戰爭中燒掉了,到現在還沒有重造,廢基上面只有一個木棚棚,四面空空沒有什麼可以擋風雨。木棚棚底下放著幾隻空桶兒,分明是給人家坐的,思嘉就檢了一隻坐下了,向街上街下不住的看著,找著彭慧兒。她想慧兒一定會到這裏來接她。他應該知道她接到這凶信之後,一定要趕第一班火車回去的。
思嘉默然不響,因為她知道慧兒說的是真話,所以想不出話來說了。她萬料不到慧兒會來裁判她的。而且她對扶瀾說的謊,始終不曾使她的良心感到沉重過。她以為一個女孩子連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那末失去了他也只算活該。
「他病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寫信的呢?我馬上會趕回去的——」
「我的也不是轎車,不過是一輛舊篷車罷了,」思嘉憤然的說。
「阿呀我的天!難道是你嗎?思嘉!」方樂西一面喊著,一面撂下肩上的口袋,跑過來抓住思嘉的手,他那慘苦黝黑的小臉盤上寫出了滿臉的快樂。「我看見你高興和*圖*書極了。我剛剛看見慧兒在那邊鐵店裏上馬啼鐵。今天火車脫班了,他當是還有一會兒才到的。我去叫他來好嗎?」
思嘉立刻從他肩膀上抬起身來,暴怒得像一條響尾蛇預備出聲。
他這話什麼意思呀?她覺得莫名其妙了。一個勇士?難道是什麼人開殺他的嗎?難道他也跟東義一樣,跟小畜生們打過架嗎?但是她不能再聽了。如果他再往下說,她是非哭起來不可的,但是她現在絕不能哭,一定要等她跟慧兒把車子趕到野外去,再沒有陌生人看見她的時候才能哭,慧兒看見她哭是不要緊的。他是跟自己的兄弟一樣的。
她動身時過分匆忙,以致帶來一隻小手提包裹,只裝得一件睡衣和一柄牙刷,連換洗的衣裳都沒有帶來。當時她身上穿的一件黑衣服,是向米太太那裏借來的,因為她沒有功夫自己趕做喪服了。那件衣裳緊得很,穿在身上覺得非常不舒服,因為米太太近來瘦了,她卻正好挺著一個大肚子,以致把她緊得連氣都轉不過來,而且她現在雖是奔喪,卻仍沒有忘記姿容的美惡,她低著頭看看自己的肚子,覺得實在不雅觀得很。她的體態完全失去了,她的面孔和腳踝都腫起來了。這時以前,她還不大注意到這些事情,但是現在她馬上就要見到希禮了,因而心裏急得不得了。她想自己身上帶著別個男人的孩子怎麼好意思去見希禮的面呢!她是愛他的!他也愛她的,而如今這個不招自來的孩子,便是她不忠於他的愛的一個憑據了。不過事已如此,她也無法可施了。
「及至今天,我才什麼事情都明白。原來什而登那個沒志氣的傢伙,是跟城裏一班提包黨人和共和黨人都有來往的,蘇綸早已跟他講好條件,要讓郝先生去自認盡忠北佬的政府,請大家包含點兒,在旁邊吹噓吹噓,等拿到了賠款,她願意跟他們分成兒,——我可還沒有知道到底分多少。你爸爸也用不著別的,只消去聽取他們的誓言,在誓書上簽一個字,那誓書就會送到華盛頓去的。」
「他們本來是任何人都不曾幫助過的呀!」思嘉搶著道。「這些蘇愛的雜種!」
「不,陶樂並不是他們的家。希禮所以一逕覺得不安的就是為此。他不當陶樂是自己的家,又覺得自己的工作養不活自己。因為他對於田裏的工作太不高明,這是他自己知道的。他總算是什麼氣力都用盡的了,但是天曉得,他並不是種田的坯子。你要叫他劈柴罷,那是他難免要劈開自己的腳板的。你要叫他下田去,叫他把犁頭扶扶直,那他未必就能夠勝似小玻。但是他手裏種不出東西來,腦裏卻寫得出一大本書。這也是難怪他的。因為他天生不是這種人。不過他想自己是個男子淡,卻要住在陶樂靠一個女人救濟,又一點兒無可報答,因而心裏覺得煩惱了。」
「謝謝你,」她答道,其實她很不願意他提起這樁事情。現在經他這一提,她父親的緋紅的面孔和洪亮的聲音立刻都浮現在她眼前了。
「要北佬賠償?」
不過,不是他們大家都變過了嗎?樂西低下頭去看看自己身上那一身粗布的衣服,臉上便又顯出一臉淒苦的皺紋來。有時他夜裏睡不著覺,便要想起重重疊疊的心事,不知母親的病幾時才能醫,約瑟的孩子那裏有錢受教育,要想添一頭騾子錢從那裏來?因而他就覺得反不如戰爭時代了,巴不得戰爭永遠不停了。因為在戰爭期間,他還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究竟怎麼樣。而且在軍隊裏的時候,總還一逕都有東西吃,雖則吃的不過是玉米麵包,並且一逕都有人聽他的命令,也用不著去焦心種種不能解決的問題——總之,除了怕要丟掉自己的性命,在軍隊裏是什麼心事都不用擔的。還有那孟提䕷的事,也使他一逕擔著憂愁。樂西本來是想跟孟提䕷結婚的,現在他看看這許多人要靠他維持,他就知道這樁事辦不到了。他已愛她愛得長久,現在她臉上的玫瑰色已經漸漸褪去了。眼睛裏的快樂也漸消失了。倘使東義沒有逃到德克薩斯去,他總還有一個幫手。只要有一個男人替他做幫手,局面就會完全改觀。而如今他這脾氣暴躁的小兄弟,卻是不名一錢的在西邊過著流浪生活了。總之,他們大家都已變過了。而且怎麼能夠不變呢?想到這裏,他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我去替你叫慧兒來罷,」他說。「明天出殯我們都要去的。」
他們的車子在那滿是車轍的路上顛簸了幾分鐘,兩個人都默默不語。思嘉心裏卻是非常的忙碌。她覺得慧兒所以要跟蘇綸結婚,其中必定還有一段隱情,絕不是表面看得出來的。
她要設法兒使他自己明白,她在這個時候實在是少不了他幫忙的,只要他肯接受這工作,她情願把廠裏的利益跟他對半分。總之,只要她能一逕接近他,一逕看得見他臉上那種光彩的微笑,一逕能跟他眉目傳情,她是任何東西都可犧牲的。
「思嘉,在我沒有跟你談到郝先生的事情以前——不過,我是什麼事情都要跟你談的,在我們沒有到家之前——我先要請問你關於一樁事情的意見。因為你現在是一家之主了。」
「我已經說過我不願意再說這樁事情了,」思嘉冷然的說,但是樂西好像一點兒都不介意。看他的神氣,彷彿他已懂得她的說話所以這般唐突的原因了,這使她頗感侷促。她不願意聽見自己家裏的惡消息從一個局外人口裏說出,也不願意他知道自己對於家裏的事情毫無所知。怪來怪去,總怪慧兒不該不早報告她詳細的消息。
她不耐煩地不住頓著她的腳。慧兒不該不來接她的。要是慧兒真的沒有來,她就不得不跑到布家舖子去問他的消息,或是到那裏去找人替她趕車到陶樂,但是她極不願意到布家舖子去。那天正是禮拜六的晚上,區裏的人大概有一半在那裏的。她現在挺著這麼大的肚子,又綁著這麼緊的衣裳,使得肚子越發顯得大,怎麼好到這許多人面前去丟醜呢?而且人家聽見她父親死了,一定有很多人要向她來表同情,這又是她不願意聽的。她怕聽見別人提起父親的名字,立刻就要哭起來。而她卻不願意哭。她知道自己一經哭開頭,就要跟瑞德丟棄她的那天晚上一樣,彷彿開了水閘子似的哭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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