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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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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這樣,思嘉就只得禁住自己,不常到高沾泥管的廠裏去了,因為她怕回數去的多,說不定他撒手就走,那是她要糟糕的。可是他聽見他說希禮常得她去麻煩他,便冕得觸心得很,因為這話說的是實情,只是她不願承認罷了。現在黑人換做了犯人,希禮的成績也並不見得好。為什麼的呢?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然。而且他在那裏管理犯人,總顯出怕難為情的樣子,近日對於思嘉也沒有多話說了。
「一八六四年謝爾門打來的時候,我正在米拉吉尾爾的監牢裏,我在那裏已經快四十年了。那天我們的典獄官把所有的犯人都叫去,對我們說北佬要來了,要來殺人放火了。你知道的,我除了黑人和女人之外,最最恨的就是北佬。」
不久之後,餓狼陀人對於他們這種形影不離的情景就都已經看慣,看慣之後,男人倒無所謂,一般女太太們卻都對她這個保鑣嫉妒起來了。因為自從三K黨人闖了禍,一般女太太們實際都已被軟禁起來,就是上街買東西,也是非有五六個伴兒不敢去。但是餓狼陀的女人向來愛交際,這一下悶可把她們悶慌了,因而再也顧不了面子,大家都向思嘉去借用這個保鑣。思嘉倒也很慷慨,只要是自己不出門的時候,就叫阿基去替女朋友們保鑣。
餓狼陀人起初看見思嘉帶著阿基做保鑣,都大大吃了一驚。大家覺得這兩個人坐在一起太不相配了。一個怪模怪樣的老頭兒,伴著一個嬌嬌滴滴的少奶奶,一逕都在城裏城外跑,這成一個什麼樣子呢!特別是女太太們,都覺得奇怪極了,並且以為思嘉叫這麼一個怪人來伴送,倒不如跟那姓白的流氓在一起還像個樣兒。但是那姓白的已有三個多月不見了,大家都覺得詫異,他到底到那裏去了呢?連思嘉也不曉得。
希禮也常常要出去替病人伴夜,而且這個民主黨人的集會他也參加的。又往往要跟扶瀾同時出去。碰到他們兩個男人都不在家的時候,阿基就把白蝶、思嘉、衛德、愛啦、護送過後院,到媚蘭家裏去一同過夜。幾個娘兒們一起坐著做針線,阿基便仰在客廳的沙發上打呼盧,把一蓬鬍子打得一翹一翹的。那張沙發是媚蘭家裏頂頂講究的一件器具,人家並沒有叫他在沙發上躺,他卻管自躺下了。幾個娘兒們見他兩隻骯髒的長靴擱在沙發靠手上,自然不免要肉麻,但也只得悶聲不響,誰也不敢難為他一聲。有時他還說他最怕女人家談天,嘰嘰呱呱像一群母雞似的,鬧得他睡不著覺,所以他要能夠安安穩穩睡一覺,便是天大的運氣了。
「可是,」思嘉剛開口,又馬上收回去了,先對那人臉上看了看。看了一會,她方才露出笑容來,她覺得這人的怪形怪狀有些兒可怕,但是她知道有他在身邊,事情就會解決了。她可以同他趕車到城裏來,到廠裏去,去看她所有的顧客,她跟他在一起走,不會有人懷疑到她的安全。單是他那副形容,也就可以打退人家的流言了。
媚蘭明知這人是個殺人的凶犯,而且是殺女人的,她卻並不把他檳斥於她的地室之外,並且還把她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弟婦,乃至於她的一切朋友都信託給他呢,她本來是一個最最膽小的女人,她卻並不害怕跟他登在一所房子裏。
誰知她這腔的熱興,卻遭遇到一下嚴重的打擊。
「我剛才說不堪設想,也就是這個意思。」希禮說。
哦,那是兩樣的呢。從前那些做奴隸的一點兒也不苦惱。黑人在奴隸時代,比在現在這個自由時代還要舒服些的,你如果不信,你就向四周圍看一看罷!但是別人的反對,照例只足使思嘉的意志格外堅決。於是她就撤了艾恕的職,叫他專管一部送貨車,同時把高沾泥僱了過來,跟他訂定詳細的條款。
「我自然不來管你姓什麼!我沒有事情給你做。」
「哼!不打一下就會吃癟我們嗎?女人都是下作坯,此山羊強不了多少的。」
「佩服他們嗎?那是見鬼了!佩服他們嗎?他們都該鎗斃呢!他們這麼一來,北佬就要像老鷹撲小雞似撲了我們來了。他們明知道自己沒有能耐,為什麼不肯批——批——批准那個什麼案子呢?這不是存心挑撥他們北佬來吃癟我們嗎?」
思嘉養的是個女孩子,醜得像個沒有頭髮的猴兒,長得像扶瀾自己。除了自己不知其惡的父親,誰也看不出她的一絲兒美處,但是鄰舍家都慈悲得很,都說孩子小時越是醜,大時越會美的。她的名字取做|愛啦.落靈娜。愛啦是她外祖母愛爾的轉音,落靈娜則是當時一般女孩子最最時髦的一個名字,猶之當時一般男孩子都時行取名李羅伯或是桀克孫,一般黑人的孩子都時行取名林肯或解放一般。
阿基把一隻冷酷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當那怪人走進白蝶後院裏來時,思嘉正抱著個孩子坐在後廊子上曬太陽。她一眼看見他那副形容,就認出他是媚蘭地室裏養的一隻野狗了。
原來扶瀾驟然做起父親來,得意之餘膽子也就大起了不少,聽見思嘉要到外邊去,他就老實不客氣的對她下起嚴厲的禁令來。同時他又把思嘉的馬車一齊鎖在馬房裏,吩咐家裏人,除他本人有命令之外,誰都不讓取用。當思嘉做產的期間,他曾同著嬤嬤到處去搜索,竟把思嘉埋在地裏的那些錢悉數搜了去,用他自己的名義存入銀行,以致思嘉現在手邊一個錢無可動用,連僱車子的錢也沒有一個。
「你殺了自己的老婆嗎?」
「不。可是我聽見人家說的。我聽見人家說他們專愛管別人的閒事。這種愛管閒事的人我是最恨的。幹嘛他們要到肇嘉州來解放我們的黑人,燒我們的房子,殺我們的牲口呢?當時那個典獄官說,現在我們軍隊裏少人得緊,誰要願意去打仗,等仗打完了,就沒有罪了。可是我們這些判無期徒刑的,我們這些殺人犯,典獄官說軍隊裏不要我們,要把我們送到另一處監牢裏去。可是我對那典獄官說,我是跟別的殺人犯不同的。我不和圖書過殺了自己的老婆,她又是應該殺的。我又說我極恨北佬,情願去打他們去。那典獄官聽見我說得有理,就讓我跟別的犯人一道混出去了。」
「我聽了你這一番話高興極了,阿基。我——我不會去告訴人的。倘使衛太太跟別的太太們知道了,要把他嚇壞呢!」
他停住了,喘了一會兒氣。
思嘉不覺嚇得張開了大口,只管往車墊子上退縮。這就是阿基這個啞謎兒的總答覆了。他所以不願說出自己的姓,不願說明自己的本鄉,不願告訴人一點過去的事跡,乃至說話所以這樣的為難,對人所以這樣的冷酷,原來都是為這個緣故。四十年了!那末他是青年時代就進監牢的。四十年了!那末他一定是判了無期徒刑的。
自從阿基來替思嘉工作以後,扶瀾晚上常常要出門,據他自己說,店裏有許多賬目沒有結,近來業務又比平常忙了許多,白天工作時間已經不夠支配了。還有一些朋友在生病,要他去坐夜陪伴。此外還有一個民主黨人的組織,每禮拜三晚上要集會討論爭回選舉權的方法,扶瀾是沒有一次不到的。照思嘉看起來,這個組織並沒有其他目的,只是要重啟戰端,並且要把戈登將軍的地位抬上天去,以為除了李將軍以外就要數到他。至於爭取選舉權一點,思嘉是覺得一點兒沒有好處的。扶瀾卻跟她完全兩樣,他對於這個會非常熱心,往往要到天亮才回家。
思嘉看看一點沒辦法,直氣得大喊大跳,喊了跳了沒有用,只得向扶瀾跟嬤嬤軟求,軟求不答應就像一個所求不遂的小孩子號啕大哭起來了。可是整整哭了一早晨,那兩個終究不讓步,只聽見這一個不住的說:「哦,寶貝兒!你的身體還沒有很好呢!」那一個又說:「哦,嘉姑娘,你如果再要哭下去,你的奶|子一準會變酸,孩子就要發絞腸痧了。」
她彷彿記得從前也有人說起過米拉吉尾爾監獄裏的犯人放出去打仗的事。哦,是的,是一八六四的聖誕節扶瀾對他們說的。她當時怎樣說的呢?關於這個時期的記憶太混亂了,她已記不清楚了。她只記得當時自己親身經歷的種種恐怖,——圍攻時的砲聲,滿路滴血的傷兵車,老少混在一起的自衛隊,她卻已忘記了連監獄裏的犯人也出去過的。
她看了看阿基那雙樹樁一般的手,看了看他的手鎗和彎刀,恐懼便又重新向她刺來了。阿基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殺人犯和竊盜犯以聯盟州的名義被赦放在外邊的呢?倘照阿基的事情看起來,說不定街上碰見的每一個陌生人都是殺人犯呢!倘使扶瀾曉得了阿基的真相,事情是要大糟其糕的。若是白蝶姑媽知道呢?那是立刻就要把她嚇死了。至於媚蘭,思嘉恨不得立刻把這段故事去對她明白說出,也好使她嚇一嚇,免得以後再做這種濫好人。
「這又是你管得著的嗎?」
不久之後,阿基就彷彿在餓狼陀開了鑣房,女太太們爭先恐後都來僱用了。差不多每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思嘉門口總有一個孩子或是黑人送條子來,上面寫著:「今天下午你如果不用阿基,千祈借我一用,我要到公墓上去獻花去,」或是「我得出去買點兒東西,」或是「我要阿基送姑媽出去兜兜風,」或是「我得到彼得街上去一趟,祖父身體不大好,不能送我去。能不能把阿基——」
「希禮自己會管自己的,用不著你替他衛護,」梅老公公冷然的說。「你聽他說話簡直像個提包黨了!這還不屈服嗎,啐!對不起思嘉!」
這時思嘉剛剛做過產,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一面在害怕,一面又私自欣幸希禮跟扶瀾都沒有參加三K黨。假使他們是黨人的話,北佬就隨時都要來搜查,那不是嚇殺人嗎?可是她想那些三K黨人也真太多管閒事,那些北佬你去惹他們幹什麼呢?也許那個女人實在並沒有被強|奸的,也許她是一時嚇昏了,可是為了她一個人的緣故,許多男人都要有性命的危險,這是何苦來呢?
思嘉悶著一肚子的沒好氣,一奔奔到了後院裏,穿過了籬笆,找著了媚蘭,便像賭咒似的對她大聲數說了一陣,說她一定要跑路到廠裏去,又要去說給全城的人聽聽看,扶瀾將她當做一個什麼東西看待了!她是不願別人把她當一個頑皮孩子看待的!又說她從此要帶一支手鎗在身邊,誰要恐嚇她她就要將他開殺,她本來開殺過人,想來多開殺個把也是無妨的。她又要——
可是她現在要將一批犯人交給他去管,她是不會發生內疚的。
她覺得這個老頭兒實在太傻了。國家剝奪了你四十年的自由權,你還會去替它拼命嗎?他本來並不犯罪,肇嘉州硬要說他犯罪,竟把他的青年和中年都斷送了,他卻毫不吝惜的拿一條腿兒和一隻眼睛去送給肇嘉州。她又記起瑞德在戰爭剛開始時說的幾句話來,他說他是不肯替一個已經拋棄他的社會打仗的。但是等到了緊要關頭,他終於替這個社會出去拼命了。他也跟這阿基一樣矛盾的。於是她就斷定所有南方的男子,無論高級、低級,都是帶幾分理想主義的傻子,都是要去相信那種毫無意義的話兒,而不顧惜自己身上的皮肉的。
「他們絕對不肯批准那個修正案的。」梅老公公回答她,他的聲音裏面含有幾分的得意。
「哦,希禮,一定不會的,以後的日子絕不會比現在難過!」
「是——是殺人嗎?」
後來扶瀾跟阿基談了一會,就勉勉強強的表示贊成,當即吩咐馬房裏將思嘉的車馬交出。他看見思嘉養出了孩子,脾氣也還是不改。自然覺得傷心失望的,只是思嘉如果非回到廠裏去不可,那末阿基就是上帝特地放下來給她的了。
「哦,」思嘉虛弱地喊道。
「那末我對於那一批人是可以自由處置的了?」他問道,他的眼睛冷得像兩顆灰色的瑪瑙。
思嘉並沒有回答,可是她在心裏想。
「哦,對不起,那末你姓什麼呢!」
「趕快送我到那邊廠裏去罷,」她指揮阿基說。「m.hetubook.com.com我得去叫衛先生把別的工作暫時停起來,先把我這票貨趕出去。可是我的天,恐怕他廠裏也是停頓的呢!真要急死人了!我這一輩子也沒有見過艾恕這樣的蠢貨!等高沾泥那邊的事情完了,我一定要叫他滾蛋。人家說高沾泥替北佬軍隊打過仗,我管他呢!他會工作呀。愛爾蘭人是沒有一個懶坯的。這一班自由解放的黑人我也對他們沒有辦法了。等高沾泥過來的時候,我就要去僱一批犯人來。他一定會管得很好的。他會得——」
當他們趕過桃樹街的時候,思嘉心裏嚇得砰砰的跳個不住。立法院的這種愚蠢舉動會影響她的安全嗎?會激怒他們北佬以致她要失去她的木廠嗎?
「我一逕都在考慮肇嘉州的最好辦法,就是我們大家的最好的辦法。」希禮的面孔越發緊張起來。「我們是不是應該跟立法院裏人一樣,跟他們一逕奮鬥下去,以致惹起北方的惡感,而把全部北軍開來強迫我們接受這個黑人選舉的法案呢?我們是不是願意這樣?或者是,我們就此忍氣吞聲的沉默下去,一切都逆來順受,以圖一時的苟安。但是無論走那條路,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的。總之我們沒有辦法了。他們已經決心要拿毒藥給我們吃,我們不能不吃了。也許不如乖乖吃下去的好。」
「你滾你的罷,你滾得越快越好,你這殺人的凶犯!」
「事情倒是可以的,」她說。「只要我的丈夫肯同意的話。」
媚蘭將她仔細看了看,知道她不是女人產後發的歇斯的里亞,看她臉上那一臉堅決的神情,竟是她父親在日決心要幹什麼事時那種表情了。於是她將臂膀摟住了思嘉的腰,把她箍得緊緊的。
「你那一天去僱犯人來,我那一天離開你。」
「阿基,」亨利伯伯突然的說,「你送思嘉小姐回去罷。這裏不是她耽的地方。政治到底不是女人家的事,過一會兒大家就要鬧起來了。走罷,阿基,晚安,思嘉。」
這孩子養出來的那個禮拜,正是餓狼陀鬧得滿城風雨,人人都怕大禍快要臨頭的時候。原來有一個黑人自己在向人誇口,說他曾經強|奸一個白種的女人,當地駐軍聽見了,就把他逮了起來,但是這人正在監事候審的時候,三K黨人就衝進監去將他絞殺了。三K黨人所以要絞殺他,是因怕他供出那個白種女人來,她就不免要到大庭廣眾之中去丟醜。他們知道這個女人如果要傳去審問,她的父母一定要把她弄死的,所以他們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那黑人私自結果了,才能保全那個女人的性命。但是軍事當局大光其火了。照他們想起來,一個女人出來做一下見證算得了什麼呢?
當時全城空氣緊張到萬分,猶如看著一根火線漸漸要燒到一大桶火藥裏去似的,卻就在這個期間,思嘉很快恢復她的原狀了。原來她當初在陶樂做了那麼些苦工,頗貯蓄起一些餘力,現在這些貯蓄的餘力都出來救濟她了。所以她做產之後不到兩個禮拜,便已經能夠坐起來,再過一個禮拜,她就能夠站起來走路,並且說要到廠裏去看看了。因為她知道希禮和艾恕都不敢整天離家,已經好幾天沒有到廠,廠裏的工作完全停頓在那裏了。
「你不要管。停下來。晚安,你們各位。希禮——亨利伯伯——出了什麼事兒嗎?你們大家都像是——」
「這就是那個要讓黑人選舉的修正案,你知道的,」他給她解釋道。「這個案子現在已經交到立法院,但是立法院拒絕批准它。」
「我認為參加戰爭是一個男人的特權。我也恨北佬,比恨黑人還要恨。就像我恨多說話的女人一般。」
「她跟我的兄弟通姦。我的兄弟逃走了。我殺了她覺得一點不冤枉。淫|盪的女人是應該殺的。法律實在不公平,男人做了這種事情也得坐監牢,可是我竟坐了監牢了。」
「僱用犯人這樁事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那裏好說是僱用,簡直是屈殺他們呢!這就是買人兒,跟買騾子一個樣兒的!其實對待他們還沒有對待騾子的好。打他們,餓他們,殺他們。誰來管哪?國家是不管的。國家有租錢好拿嚜。僱用他們的人當然更不管。只要飯錢省,工作多,誰還管人家的死活呢?嗨,簡直是地獄!我向來就瞧不起女人,你這麼一來我更加要瞧不起了。」
思嘉現在有些聽懂了,便嚇得眼睛銅鈴一股大。
「我很佩服立法院裏那班人,他們真有膽量!」亨利伯伯說。「他們北佬不能強逼我們的,只要我們自己不願受的話。」
「這是什麼緣故呢?你從前認識什麼北佬嗎?」
思嘉嚇得眼睛皮兒像拍翅膀似的拍了起來。
有時思嘉心裏起猜疑,不知阿基到底是什麼地方人,以前是做什麼營生的,但是她從來不敢去問他,因為她看見他那一張獨隻眼兒的怪臉,心裏總有點怯生生的。她只能從他的口音上辨出他是北方山裏人,又見他失了一條腿兒和一隻眼睛,知道他是打過仗的。誰知後來有一次,思嘉因對阿基的面大罵艾恕,便於無意之中引得阿基把自己過去的歷史供出來了。
他跨上了臺階,向思嘉坐處走去。思嘉不等他說話,就已聽出他那滿口捲舌的聲音,知道他是生長在山區裏的,他身上雖然那麼破爛而骯髒,氣度卻是昂昂然,斷不肯受人侮辱和愚弄似的。他鬍子上滿是滴零滴落的煙汁,一邊面頰裏邊塞著個大塊兒,以致那面孔好像是歪在半邊。他的鼻子是嵯峨突兀的,眉毛是蓬蓬然的,兩角還翹起兩隻鉤子,耳朵底下蓬茸著兩撇長髯,活像一隻大山貓。他的一隻眉毛底下只有一個洞,洞底下拖著一條長瘢,成一對角線切過他的長鬍子。還有一隻眼睛卻是小小的,暗淡的,冷漠的,露出一種殘酷無情的光燄。他的腰帶上邊赤|裸裸的掛著一支沉重的手鎗,一隻靴統口上露出一把彎刀的刀柄。
希禮眼中的惶惑神情頓時消失,而閃出一種暴怒的光芒。但是不等他開口說話,亨利伯伯已向梅老公公攻擊和_圖_書起來了。
「你不見得要在酒館門口停車罷,」阿基說。
「是的,」阿基一邊㧾了㧾韁繩,一邊簡捷地回答。「殺我自己的老婆。」
那一群人大家都朝著她,拿手碰了碰帽子,微笑了笑,但是他們眼睛裏仍舊現出激動的樣子。
他冷然的回了思嘉一眼,從欄杆上吐過一口唾沫,這才開口說起話來。說時他那獨隻眼睛分明露出了一種輕蔑,並不是對思嘉個人,卻是對全部女性而發的。
「衛太太叫我來替你工作的,」他簡單的說。他的說話很生澀,彷彿是不慣說話似的,一個個字兒慢慢吐出來,而且幾乎有些兒困難。「我叫阿基。」
「我想你有的。衛太太聽見你要像一個傻子,獨個人到外邊去瞎跑,急得什麼似的,所以叫我到這裏來替你趕車來的。」
「也可以說是赦的。」他蹙起了眉毛,彷彿要他把說話連串起來覺得為難似的。
「啊呀,上帝保佑我們罷!」思嘉不覺嚇得張開大口呼喊道。
「嘿,衛太太早已知道的。她叫我到她地室裏去住的當天晚上,我就告訴她了。像她這樣一個好人,我怎麼可以把我自己的事情瞞她呢?」
有一天早晨,阿基送思嘉到艾恕管的廠裏,一看廠裏鴉雀無聲的,做工的黑人一個也不來,只有艾恕獨個人垂頭喪氣的坐在一株樹下,不知怎麼樣才好。思嘉看見這情形,再也遏不住心中的怒火,便對艾恕破口大罵起來,因為她剛剛接到一張定單,這幾天裏面正要大大的出貨。而且這張定單是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現在出不了貨不是糟糕嗎?
「你管你的兜銷,我管我的出貨,」他乾脆地說。「凡是犯人住的地方,女太太是不宜去的,要是別人不曾對你說過這句話,現在我高沾泥對你說了。你只要我替你出貨是不是?那末你就不要天天來麻煩我了,像衛先生廠裏似的。衛先生原該你常常去麻煩他。我可不。」
當他們在寒冷的黃昏中趕車回家的時候,思嘉看見許多馬匹,篷子馬車和貨車,擁擠在時代女兒酒館的門口。希禮也在裏邊,騎著一匹馬,臉上帶著一副緊張而機警的神情。西門家的幾兄弟也在裏邊,靠在他們的篷子車上,在那裏指手劃腳。還有艾恕,一蓬褐色頭髮覆在他的眼睛上,正在那裏搖手兒。梅老公公的餃子車則被圍在一大堆車馬的中心。及至思嘉的車子趕到近邊,她又看見韋唐和韓亨利伯伯也擠在梅老公公的車座上。
「我想管得著,」阿基簡捷了當的說,停了一會又說:「我是做過將近四十年的犯人的。」
「他們是能強逼的,也要強逼的。」希禮的聲音雖然平靜,眼睛裏面卻現出萬分焦灼的神情。「以後我們的日子更要難過了。」
往往也有一群群憔悴不堪的鄉下女人住到這裏來。這些女人都是戰爭期間做了寡婦的?現在要去投奔散在各方的親戚,所以帶著成群的兒女在街頭流浪。又有時候,連外國人也有得來呢。這些外國人從前貪圖北方政府的重價,來替他們做僱傭兵,停戰以後回不得本國,所以也做了流浪客了。又有一次,竟有一個共和黨人也到這裏來住宿。雖則那人究竟是否共和黨人也無從確定,嬤嬤卻一口咬定他是共和黨人,因為她說她是「聞」得出共和黨人來的,正如馬能聞出響尾蛇一般。但是嬤嬤的話沒有人相信,因為大家知道媚蘭救濟別人也總有個限度的。至少人人希望是如此。
那蓬大鬍子底下的嘴唇似乎動了動,彷彿他見她害怕,在那裏暗笑了。「我是不會殺你的,奶奶,你用不著這麼怕。我以為女人該殺的理由只有一個。」
「那末你打算要去做過激黨,去投共和黨的票子嗎,希禮?」梅老公公全無禮貌地譏諷地說。
那人睜著他的獨隻眼將思嘉瞪了一會。「是的。女流人家要有丈夫可靠就不該去幹男人家的事兒了。可是你如果一定要去跑。我可以替你趕車。我對於黑人和北佬一向都是深恨的。」
「我本來是不相信離盟的,」希禮說時聲音氣得有些發抖了。「可是後來肇嘉州離盟了,我也跟著它離盟了。我本來是不相信戰爭的,可是我也去參加過戰爭。我是不贊成再去激怒北佬的,可是立法院既然決定這麼做,我也就擁護他們了。我——」
他又吐了口唾沫。「我看這是於你沒有相干的,」他說。「你叫阿基就得了。」
「那末你們從前對於養奴隸的辦法為什麼不反對的呢!」思嘉憤然的嚷道。
媚蘭這幾天本來就在那裏簌簌的發抖,連自己的前廊子上也不敢去的,現在聽見思嘉這一套恐嚇,便嚇得臉都發青了。
「怎麼,你開口罵人嗎,——對不起,思嘉——梅公公,你老糊塗了,你怎麼對希禮說這種話的?」
「不過你是參加過戰爭的。」
「很對不起,我沒有工作給你做,阿基先生。」
扶瀾竭力勸她取消這件事。希禮起初也拒絕管理犯人,經不得思嘉哭呀求的跟他胡纏,又答應他將來等情形好些,她仍舊會辭退犯人,再去僱用黑人的,因而他只得勉強依允了。鄰舍人家都老實不客氣的批評思嘉,以致扶瀾、白蝶、彼得躲起來不敢見人面。甚至彼得和嬤嬤也說僱用犯人是不吉利的,絕不會有好效果。大家都說這種行為就是利用別人的苦惱來謀求自己的利益,實在是大不道德的。
「那麼好,我答應你了,」他簡捷地說。「我馬上去跟韋先生說,我跟他脫離關係了。」
「嗨,倒也有趣的!」阿基喃喃自語道。「我也聽見說過兔子對獵狗吐唾沫的故事兒,可是直到現在才看見。他們立法院裏人儘管可以給戴維斯總統和南方聯盟州歌功頌德,他們北佬卻是早已決心要叫黑鬼做我們的主人了。可是那班立法先生的精神是確實值得佩服的!」
「自由處置罷。我所要求的只是要廠裏能夠出貨,我要多少有多少。」
「我恨他們,因為我們山裏人都恨他們。我們從來不喜歡他們,也從來不曾養過他們。這回的戰爭就是他hetubook.com.com們鬧出來的。我也因此恨他們。」
她一看見大家那種緊張的神情,雖則莫名其妙,卻不由得自己也覺得緊張起來了。
「真的嗎?」思嘉大嚷道,她一來見那人說話這般無禮,二來因媚蘭多管閒事,不覺勃然大怒了。
思嘉大吃一驚,「我的天!這是什麼緣故呢?」
「衛太太是極明理的,女流當中難得有她這樣人。她承認我的行為並不錯,她說凡是說過謊的人一輩子都要說謊,做過賦的人一輩子都要做賊,唯有殺過人的人一輩子不會再殺第二次。又說凡是替聯盟州打過仗的,無論他平時犯過怎樣瀰天的大罪都可消滅了。至於我,我當然不能承認殺老婆便是瀰天的大罪。……是的,衛太太確實是明理的。……現在我再跟你講一遍,你那一天去僱用犯人,我就那一天離開你。」
阿基是很沉默的,別人不跟他說話,他老不開口,就是他回答別人的話,也老是含含糊糊的。每天早晨他從媚蘭的地室裏出來,就坐在白蝶的前面臺階上等著,嚼著煙草,吐著唾沫,直等彼得伯伯從馬房裏拉出車來,配好了,思嘉出來坐上,方才悶聲不響的趕著走。彼得伯伯很怕他,只比怕鬼和三K黨稱稱輕一點,就連嬤嬤看見他,也有點惴惴然的要輕腳輕手的走路。他是深恨黑人的,黑人自己也知道,因而都怕他。他除了一支手鎗和一柄彎刀之外,還有第二支手鎗作後備,他在黑人裏面是遠近都聞名的。他從來不曾有過抽出手鎗的必要,甚至不曾伸手去碰過一下皮帶。單是他那一股威勢就已夠嚇退人了。他無論跑到那裏,那些黑人是連笑都不敢笑一聲的。
於是阿基成了一切女人的保鑣了,其中也有姑娘,也有少奶奶,也有寡婦,阿基卻不管對誰,一律都要露出那種毫不妥協的輕蔑。顯然,他是不喜歡女人的,跟不喜歡黑人和北佬並無兩樣,只有媚蘭一個人除外。那些女人起初見他這樣的無禮。自然都不免驚嚇,但是見了幾回也就習慣了,而且他向來悶聲不響,所以當他坐在前面趕車的時候,後邊的人都彷彿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高沾泥接管木廠以後的第一個禮拜,事事都合著思嘉的期望,因為他手底下用的不過五個犯人,卻比從前艾恕手下十個黑人出的貨還要多些。而且他使思嘉能有更多的餘暇,不必像從前那麼忙迫,因為他不願意思嘉常到廠裏去管事,竟對她直而白之的說了。
「阿基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的姓。」
思嘉對於希禮這番話,並沒有完全聽進耳朵裏去,至少,這番話的真意是她不能把握的。她只知道希禮對於無論什麼問題,照例都要從兩面去看。至於她自己,她是只看一面的,譬如要去打北佬一個耳摑,她只要問這跟她自己有沒有相干。
思嘉明明知道這個局面絕不是希禮獨個人對付得過來,因而她大聲喊道:「不,這是沒有用處的!希禮如果一心只掛念著你,叫他到廠裏去能有什麼好處呢?哦,怎麼人人都這麼可恨的呢!連亨利伯伯也不肯陪我去呢!可是我不管。我能夠獨個人去的,我能夠一步一步跑到那裏去,沿路去找黑人工作去——」
現在贊成思嘉僱用犯人的,差不多只有高沾泥一個人。思嘉對他說起辦法決定的時候,他把他的青果頭略點了點,說這辦法實在是極聰明的。思嘉對他看了看,見他活現出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心裏暗想道:「誰要借馬給他騎,總不會再去顧惜馬肉的,至於我,我可不肯讓他走近我馬的周圍十呎以內來。」
「可是——你又怎樣出來的呢?逃出來的嗎?或是赦了的?」
「立法院現在怎樣了呢?」
「怎麼不會呢!一定比現在要難過得多。假如我們要有一個黑人的立法院呢?要有一個黑人的州長呢?假如我們以後受到的軍法比現在還要厲害呢?」
原來媚蘭家裏的地室一共有三間。從前是做僕人的房間和酒窖用的。現在只有蝶姐佔據了一間,其餘兩閒則被街頭那種無家可歸的流浪客所佔據。除了媚蘭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些流浪客從那裏來,到那裏去,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收留他們進來的。據她家的黑人所說!媚蘭並不曾去招引他們,是他們自己跑進來的。但是他們跑進了她這地室之後,就吃的也有了,睡的也有了,而且走時還可以把一袋袋的糧食帶去。平常,這個地室裏的住客是從前聯盟軍的兵士居多,大多不識字的比較粗笨的,現在因無家可歸,只得在街頭流浪了。
「也可說有事兒,也可說沒事兒,」亨利伯伯嚷道。「這要看你們怎麼看法。照我推測起來,立法院方面是不會有第二種辦法的。」
阿基突然旋轉頭,眼睛裏露著兇光,用著一種冷酷的聲音說道:
立法院?思嘉聽見這個名字方才鬆過一口氣來。她對於立法院絲毫不感覺興趣,以為立法院做的事情是不見得會影響她的,她所害怕的只是北佬的兵士重新要來洗劫。
「哦!」她想。「不要又是什麼人被強|奸了罷!三K黨人要是再絞殺一個黑鬼,那是我們大家都要沒命了!」她便對阿基說:「你停一停。這裏出了事兒了。」
怪人也跟彭慧兒一樣,鑲著一條木腿,走起路來躑躅躑躅的。他是個高瘦個兒禿著頂,頭皮紅冬冬的膩得亮油油,一部花白鬍子直掛到腰帶。看他那一臉的皺紋,年紀總在六十以上了,但是體魄十分的壯健,全不像個老年人。雖然裝著條假腿,走路卻像蛇一般的快。
她想媚蘭為什麼會這樣的呢!她把犯人留在自己家裏,並且對朋友們都不通知一聲,這種行為是無論如何難可辯護的。她還說替聯盟州服過兵役就可消滅從前的罪孽呢!啐,她竟把服兵役當做受浸禮一般看了!不過媚蘭對於戰爭一類的事情本來是極糊塗的,又怎麼好去怪她呢?於是思嘉又給北佬加上一重罪名了。若不是北佬造成這種尷尬的局面,做女人的何至要把一個殺人的凶犯放在身邊當保鑣呢?
就在當天的下午,有一個怪和_圖_書模怪樣的人蹺著腿兒穿過媚蘭家裏的籬笆,來到白蝶家的後院裏。人家只消一看他那副形容,就可看出他是媚蘭收容在地室裏的那些街頭流浪客之一。
思嘉對政治向來無緣,她也向來不會浪費時間去在政治上用心的。她彷彿聽見說過,有一個不知是第十三次或是第十六次的修正案前幾天已經批准了,但是到底怎樣叫批准,她是一點兒也不明白的。他們男人對於這種事情常要覺得非常的興奮,真的叫她不懂呢。當時她面孔上也就顯出這種不甚了然的神情,希禮便微笑起來了。
「哦,不!這是萬萬做不得的!你要闖大禍的呢!據說得揆忒街那邊現在有個珊堤鎮,裏邊住著許多下等的黑人,你是一定要經過那裏的,你等我來替你想法罷——親愛的,你要答應我,今天怎樣也不要出去,我總有辦法的。現在你且回去躺著歇歇兒。我看你是氣壞了。答應我罷。」
然而他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始終使得她不即不離,不敢去和他十分親近。
「我要的!我要的!我一定要跑路到——」
思嘉看見他這種變態,心裏很是焦灼。近來他頭髮也有幾根花白了,肩膀也有些兒佝了,而且難得見他開笑臉。總之,他已經不是自己企慕這麼多年的那個希禮了。他像暗中有一種什麼苦痛在那裏齧他,一逕都把嘴巴繃得緊緊的。她看見他這副形容,覺得心裏像刀割一般,恨不得將他一把摟進自己的懷中,撫摩著他那花白的頭髮,懇懇切切的對他說道:「你到底有什麼心事呢?你告訴我罷!我會替你想法的!我會替你弄好的!」
思嘉見他應允,便大大鬆了一口氣,立刻覺得精神百倍起來。現在高沾泥居然被她僱過來了!他是強幹的,嚴厲的,並沒有那種婆婆媽媽的腔調。扶瀾常常罵他是個「惟利是圖的愛爾蘭流氓,」但是思嘉正唯為此才寶貴他的。她知道一個愛爾蘭人若是決心要達到某一種目的,他就非常值得寶貴了,不管他的品性怎麼樣。她又覺得高沾泥跟她自己意氣十分相投,就在自己女流之中也沒有像他這樣的,因為他也看錢看得非常重。
說著他把嘴裏啣的一段煙草搬了一個面,也不等主人的請,便在最高一步臺階上坐下來了。「我本來是不肯替女流人家趕車的,不過衛太太待我好得很,讓我住在她家地室裏,是她要我來替你趕的。」
「他們真是傻!你知道他們北佬是要逼得我們嚥下肚去的!」
立即形成了一個緊張的沉默。思嘉看見阿基伸手到皮帶上去像要拔手鎗,但又突然停住了。原來阿基平日常說梅老公公專會吹牛皮,他是瞧他一錢不值的,現在看見他這樣侮辱媚蘭的丈夫,他就再也容忍不住了,雖則媚蘭的丈夫說話也像個傻子。
「哦,你絕不能去冒這種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要活不成的!哦,你不要——」
後來思嘉僱來了十個犯人,每廠分派去五個。阿基果然實陵了他的恐嚇,再也不肯替思嘉趕車了。無論媚蘭怎樣哀求他,扶瀾怎樣應許他增加工錢,他始終都不肯答應,他對於媚蘭、白蝶、英黛、以及她們的許多朋友,都是情情願願肯替她們護送的,唯有對於思嘉,他再也不肯碰一碰她的馬韁繩了。那怕是別人的馬車,只要有思嘉坐在裏面,他也就絕不肯趕。這事使得思嘉非常失面子,她的行為竟連自己的保鑣也不以為然了,何況全家的人都是同情阿基的!
「這都是我的不好,我太沒有膽子了,我不該把希禮留在家裏,不放他到廠裏去的。哦,親愛的!我實在太沒有用了!哦,寶貝兒,我要去跟希禮說,我一點都不害怕,並且可以登在你跟白蝶姑媽那裏去,他儘管可以放心到廠裏去工作的,而且——」
「怎麼,」思嘉覺得有些兒懊惱,暗暗對自己說道,「亨利伯伯也搭他們這種車子回家的!他不怕人家看見難為情嗎?人家要當他自己連馬都沒有一匹了。他是故意這樣的,以便他跟梅老公公每天可以到酒館裏去。」
思嘉叫呀哭的這半天,本來已經精疲力竭了,而且看看也沒有刖的辦法,只得答應媚蘭仍舊回到家裏去,但是口口聲聲說要鬧得全家不安寧。
「嘿,真是好玩呢!他們為了我殺人,把我關進監牢裏去,現在他們把我放出來,倒交給我一支鎗,叫我去隨意殺人了!我重新做了自由人,並且手裏還有一支鎗,自然是很高興的。當時我們那一批犯人,都打得很起勁,殺了不少的北佬,我們自己也有不少被殺的。可是我們沒有一個逃走的人。後來南邊投降了,我們都得了自由了。我失去了這一條腿和這一隻眼睛,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懊惱。」
霎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有兵士出來拿人了,他們賭咒要掃滅三K黨人,那怕把餓狼陀的每個白人都捉進監牢裏去也在所不恤。至於黑人方面,則因兔死狐悲,聲言要燒盡白人的房屋以相報復。同時又傳著種種謠言,說北佬若是查到了亂黨,就要大批的拿去絞殺,又說黑人已經預備對白人一致起來暴動了。因此嚇得人人都不敢出外,都牢牢鎖著大門,關著窗戶。男人在外邊有工作的,也因怕女人孩子沒有人保護,只得登在家裏不去做工作。
他對於思嘉說話總像這樣的放肆,以致思嘉悶著一肚子氣沒處出,急乎想要擺脫他。但是她沒有他又怎麼行呢?像她現在這樣的自由自在,要沒有他又到那裏去呢?不錯,他太放肆,又骯髒,有時甚至有臭氣,但是他當保鑣如能夠盡職。每天他送她到廠裏去,從廠裏送回來,送她到處去看顧客。她跟別人談天或是發號施令的時候,他總站在旁邊吐唾沫,瞪眼睛。她從車上爬下去,他就跟著爬下去,跟在她的腳印子裏走。她有時跑進粗魯的工人當中,或是黑人當中,或是北佬的兵士當中,他總跟她寸步不離。
有一次思嘉忽然發起好奇心,問他為什麼要恨黑人,他的回答竟出於思嘉意料之外,因為他對於旁的一切問題,總都回答說「這不關你的事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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