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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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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你這回出去玩的好嗎,瑞德?你是到那裏去的?」
「有一次在陶樂,他說起過關於——關於什麼神道的——神道的薄暮,又說到世界的末日,還有別的一些傻話。」
「瑞德,難道他們老輩人都是這樣的嗎?」思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以及慧兒講的關於他的事來了。
「工作很忙!你,」她老實不客氣的大笑起來。「我看你是一輩子也不工作的。你太懶惰了。你做什麼事?拿錢去幫助提包黨人,叫他們去做賊,你坐地分贓,或者是賄賂北佬的官吏,好讓你替他們做軍師,來把我們這些納稅人剝削。」
「你不要討人嫌罷!我並不是當面羞辱你。可是我那幽籟姨媽當真我有錢的。她一逕要寫信來問我要,可是天曉得,我手裏的錢雖然多,也不見得能夠養活整個曹氏屯呀!你父親是什麼病死的?」
「你是好人,是不是?你有錢你有勢,可是專會欺侮倒楣人,像希禮跟我這樣的。」
她正坐在那裏一邊搖著孩子一邊低聲哼著,忽然聽見側面橫街上起來一陣馬啼聾。她從廊子前面的枯藤隙裏向外面一看,卻原來是白瑞德,騎著一匹馬到她們家裏來了。
「他就缺少一對耳環子和嘴裏銜著的一把彎刀了,」她想道。「好罷,不管他是海盜不是海盜,他今天總不見得會在這裏砍我的頭的。」
他說著微微笑了笑,彷彿覺得這種回憶非常有趣,楞著眼睛在出神。
「可是你現在既然這麼追根究底的問我,我來讓你的好奇心滿足一下罷。我到新奧爾良去,並不是為著一個情人卻是為著一個孩子,一個小小的男孩子。」
「怎麼希禮說過的——」
「真的嗎?」
「當然是賣了木料賺來的囉。」
「哦,原來你這麼拼命弄錢,是預備拿去賄賂北佬官吏的!」
思嘉勉強抬起她的頭,臉上的紅暈越發加深了。
「剛養的小娃娃罷!哦,思嘉,真有意思呢!」他一邊笑著。一邊彎下身去撥開了襁褓,露出愛啦那張醜陋的小臉來。
「為什麼呢?」
說著他突然站了起來,抓起了他的帽子。
他突然現出怒容,額頭上沉暗暗的,彷彿懊悔剛才的話都不該說似的。
「那是歡迎之至,」思嘉說時突然回他一個奸笑。
「唔,也許不能像從前那麼快樂了,因為他們失掉所有的錢了。」
「怎麼,當然不會的。」他憤然的答道。「當時我對他說明,我廠裏那個傢伙實在不可靠,扶瀾又不能幫我的忙,我自己又快要——快要有這個愛啦了,所以非他去幫忙不可。他聽見我這種種理由,自然很樂意來幫我了。」
「你不要把希禮拉在一起。你是並不倒楣的。也沒有一樣東西能夠使你倒楣。希禮可真倒楣了,他一逕都得一個有能耐的人站在他背後,指導他,保護他,否則他就一輩子要倒楣下去。像這樣的一個人,我是沒有意思把錢給他用的。」
「倘使能照他們的辦法,我想像希禮一類的人都是巴不得死的。死了倒可以落得一塊乾淨的墓碑,上面刻著『這裏有一個聯盟州的兵士,是為南方而死的,』或是刻著其他常見的銘辭。」
「你不要像煞有介事,拿他來比你自己罷!他是不像你的,這倒要謝謝上帝!你是什麼不管的,跟提包黨、小畜生、北佬兒,都會去弄錢,他可不肯像你這樣弄髒他的手。他是不亂來的,要顧面子的!」
「你為什麼要把希禮恨得這麼厲害呢?我看你一定是妒忌他。」
「那末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還債的那筆錢又是怎樣賺來的?」
「啐!」她憤然的嚷道。「可是我總不懂,你為什麼要恨希禮恨得這麼厲害呢?我是無論如何找不出別的解釋來的。」
「哦,胡說八道!媚蘭簡直是傻子。你那天晚上幹的那種英勇的行為,媚蘭差點兒沒有死呢。」
「以後要是有人問起這樁事,你可以告訴他們,說我所以要結婚,只是因我不能用別的方法得到我所要的女人的緣故。不過我直到現在為止,還不曾遇到一個非要跟她結婚不可的女人。」
「不感興味我也同樣的要說,因為你心裏懷著那種適意的幻想,當我是在妒忌他,那是我無論如何容忍不了的。我之所以憐憫他,是因為他本應該死而他沒有死。我之所以輕蔑他,是因為他自己的那個世界消滅了之後,他就覺得一點沒有辦法了。」
「我確是了解他的,」瑞德說,「可是要我同情他,那我就該天殺了。這回戰爭停止的時候,希禮實在此我被逐出時富有的多。至少,他有朋友會得收留他,我是走投無路的。可是希禮做了些什麼來了。」
「幽籟姨媽!可是我的天,瑞德,她自己還靠我寄錢去救濟的呢!」
「並沒有?」
「哦,我的天!」瑞德發出了一陣狂笑。「當然我不疑心他會跟什麼女人逃走的!可憐的扶瀾!哦,我的天!」
「唔,是的,要是你不願意再講什麼,」她裝起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但是心裏實在很希望他繼續說下去的。「不過我看你這副樣子,簡直不配做監護人呢,」她說著笑了起來,希望他會發急。
「當他從階前的小徑上走上來時,思嘉裝出一副最最甜蜜的笑臉,向他招呼了一聲。她覺得自己很運氣,現在剛剛穿著這麼一件好衣服,戴著這麼一頂好帽兒,他一定會覺得好看的。果然,瑞德將她渾身上下掠過了一眼,她就知道他已覺得好看了。」
「是的,這一套東西都可以丟開不管的,例如自傲、自尊、誠實,貞操、和氣之頰,」瑞德替她一一的列舉出來。「你這辦法並不錯,思嘉。當一隻船快要沉落的時候,這一類東西確實都是無關緊要的。可是你得轉過頭去和*圖*書看看你周圍的那些朋友們。他們如果不能把滿船的貨色毫無所缺的都載過去,就寧可讓他們的船沒下水去,單剩船頂幾面旗幟的。」
「你是除非用一呎來大的字寫成的東西,並且除非那東西緊放在你鼻子底下,便什麼都不會懂的,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們如果是死了,他們的苦也就吃出頭了,再沒有問題要對付了,因為那些問題在他們是無法可以解決的。同時他們的家屬也可以拿他們來自豪,儘管一代又一代的自豪下去。我又聽見說死的人是快樂的。至於現在的衛希禮,你想他快樂不快樂呢?」
「他們是一票傻瓜,」思嘉簡捷了當的說。「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有一個相當時期的。等到我有很多錢放在手裏的時候,我也什麼好人都會得做了。我也會得規規矩矩起來了。因為到那時候我就做得起好人了。」
啊呀我的天!她想道,他現在要談起希禮和木廠的事兒了!她就急忙笑了笑,並且顯出兩個酒靨來,好使他心裏高興。「你還到過什麼地方呢,瑞德?你不見得一逕都登在新奧爾良的,是不是?」
她把孩子接過來重新放在膝頭,瑞德就懶洋洋的在欄杆上坐了下去,從一隻銀盒子裏取出一隻雪茄。
瑞德默默地笑了一陣,笑得兩個肩膀都抖了。
「親愛的,你總一定知道曹氏屯的囉!你是到過那裏的。我的家庭不論貧苦到怎樣地步,總還要維持它的地位。倘使別人知道他們靠的是賭博贏來的錢,是投機賺來的錢,乃至提包黨弄來的錢,那就不能維持它的地位了。因此他們得到一筆極大的人壽保險,平日他寧可自己餓死,寧可做叫化子,也要把保費付清,所以現在他們得到一筆極大賠款了。這樣,人家就會當我父親終不失為一個老派的紳士——事實上他是替家庭殉難的呢!不過他倘使知道我的母親和妹妹現在都很舒服,他一定要在墳墓裏打滾,我是但願如此的。……就只有一點,我對於他的死還有些不能釋然,因為他是自己要死的,非常樂意要死的。」
「那也還有別的銀行的——」
他不響了,只把一支雪茄默默的吸了一會。她很想回他一句同樣無禮的話,但是她想不出來。
思嘉聽到這句話,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因為她記起了那天晚上也就在這個廊子上,瑞德曾經對他說,「我不是一個結婚的男人,」並且暗示她要她做他的情婦,又記起了那天她到監牢裏去看他的那番情景,於是霎時之間不覺羞慚滿面了。其實瑞德凝神注視著她眼中的神色,臉上慢慢展出一副奸惡的笑容來。
瑞德在大門前停了馬,輕快地跳下地來,思嘉瞅著眼將他一看,覺得他當時的姿態,活像衛德讀的一本書裏一幅海盜的畫圖。
「哦,那倒不是的!不必說旁人,就看你自己家裏的亨利伯伯,以及那個老野貓兒似的梅老先生罷。他們從自衛隊裏回來以後,就都像返老還童一般,倒比從前更加潑辣了。今天早上我還看見梅老頭子趕著瑞納的那輛餃子車,一路詛咒著那匹馬,竟跟丘八爺吆喝軍用的騾子一般。他對我說,他自從脫離了媳婦的拘管,出門來活動活動以後,更彷彿覺得自己輕了十歲年紀了。你的亨利伯伯也為了要保衛寡婦孤兒,一逕在法庭上和別的地方跟北佬們戰鬥,跟提包黨人戰鬥,情願不要別人的鉸,彷彿以此為樂事似的。假使沒有這一次戰爭,他們這兩個人早就退隱起來養他們的風濕病了。現在他們所以能返老還童,是因他們覺得自己重新有用了,重新為別人所需要了的緣故。他們想不到這個新時代會得重新給他們老年人一個機會,因而他們很喜歡這個時代。但是有許多青年人倒不喜歡,倒是和我的父親跟你的父親一般感想的,這些青年人不能適應這個新時代,也不願適應這個新時代,這種事實我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因而我就不能不跟你討論到那個不愉快的題目上去了。」
「這是因為,」思嘉老實不客氣的說,「從窮人身上去刮錢比較容易比較穩當些。」
瑞德的眼睛突然變機警起來,立刻擒住了她的注視,一下子不肯放鬆,以致她面頰上泛起了兩朵紅暈。
「你又來吹毛求疵了。我已還了你的錢,木廠是我所有了,我要拿這木廠怎麼辦,那是不與別人相干的。」
「哦,我記不清楚了。我是並不留心去聽的。只記得大意是,強壯的會活過來,懦弱的都要簸掉去。」
「是的,我都聽見人家說過了。我真佩服你手段高明,會向那些無知無識的孤兒寡婦身上去刮錢!可是思嘉,你如果存心要刮人家的話,為什麼不到那些有錢有勢的身上去刮,卻偏要尋到那些沒能力的苦惱子呢?自從羅賓漢直到現在,那種鋤強扶弱的行為一向是算最高道德的。」
「溫和的餓死,我想是——我也希望是。這也只算得活該。他很想要我母親和妹妹跟他一起餓死呢!現在他死了,我是可以幫助母親和妹妹了。我在砲臺山上替她們買了一所房子,又有僕人服侍她們了。可是她們當然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些錢是從我這裏去的。」
「你想是他快樂呢,或是艾恕跟米醫生他們快樂呢?你想他能不能比我的父親或是你的父親更快樂呢?」
「可是會要一個女人的幫助和金錢,也就不見得是大顧面子了。」
他停住了,看了看那個孩子,將一個指頭伸給她去抓了抓。
「唔,我並不感興味。」
和-圖-書你這話什麼意思?」
「那末你或許要弄起相當的錢來,預備將來大規模行賄之用。你現在已經僱用犯人了,將來自然可以發大財。」
「怎麼,當然——」她才說了這幾個字,忽然記起希禮近日眼中的神情來,便又把話收住了。
「你不要傻罷,」思嘉說著就紅起臉來。「你好罷,瑞德?你離開這裏好久了。」
「唔,這又怎麼樣呢?」思嘉很乾脆的問道。
「我可不懂為什麼!」
「倘使能照你這種辦法,我們南方所有規規矩矩的男人都該死盡了!」
「哦,思嘉,你怎麼一想起錢來眼睛就會這麼發亮呢?難道你這愛爾蘭人的血液裏面真的混著蘇格蘭人或甚至於猶太人的血液嗎!」
他嘴裏縱然說得很輕鬆,眼裏卻已閃出了怒火。
「人家怎麼說?」
「你覺得這件事於你大有關係嗎?」
「你不要傷心。我確實知道他的死是一點兒不傷心的,我又確實知道我自己並不因他的死而傷心。」
「是的,好久了。孩子讓我抱一會兒罷,思嘉,哦,我抱孩子頂在行的呢。你不曉得我有種種出奇本領的。唔,他確是像扶瀾得緊。就只缺一點鬍子,大起來總也會長的。」
「剛才我這些話語,你如果不去告訴別人,我就感激你得緊,」他最後說道。「不過要一個女人替人守秘密,我也明知是不可能的。」
「我是一個工作很忙的人,思嘉,也許是有事兒去的。」
「哦,寶貝兒,鬼是我見過的,他可乏味得緊。我再不願意去見他了。……現在話要說回來,當初你要錢要得很緊,你問我借,我借給你去用掉了。關於這錢的用送,我們曾有過一個協定,你卻不遵守那個協定。你就記得罷,我的寶貝小騙子,將來總有一個時候你再要問我借錢的。你會要出極低極低的利息要我替你到銀行裏去押款,以便你多買幾個木廠,多買幾頭騾子,多開幾個酒館。到那時候,你就休想我替你出力了。」
他大笑起來。
他靜靜地對她看了看,他自己臉上一點沒有表情。
「太好看了,好看到於他自己毫無益處了。」
「就是這個意思,你去勸他在家裏多耽耽罷。」
這話剛剛說出口,她就又悔之不及,因為瑞德立刻仰著頭呵呵大笑起來,直笑得她臉上緋紅,恨不得有條地縫可以鑽進去。
「哦,真正對不起,甘太太!我知道你心腸極好。都是人家冤枉你的。不過高沾泥那個傢伙確實是個冷酷無情的小鬼,我從來沒有見過第二個的。你最好時時留心著他,要不然的話,等稽查員來到這裏,你就要吃大虧了。」
「我是能守秘密的,」她有些生氣的說。
她立刻記起當日父親下葬以後的那番情景來,但又急忙把這記憶推開去。
「是的,」他簡直地回答,彷彿不願意似的。
「哦,是的,男人見了孩子總有那麼一套傻想頭。」
「這是什麼話呀!」說著,她有些兒光火了。
十二月裏有一天天氣反常,幾乎跟印度的夏天一般暖熱。白蝶姑媽院子裏有一棵橡樹,枯乾的黃葉仍舊有幾片搭在枝頭,草地上面也仍殘留著一些稀微的黃綠色。思嘉手裏抱著個孩子,步出了側面的走廊,檢著一片陽光底下一張搖椅上坐了下去。當時她身上穿著一件新做的綠色絲紗衣服,四周圍鑲著一匝黑色的空心欄干,頭上戴的是一頂花紋的便帽,白蝶姑媽做給她的。這兩件東西都跟她非常相配,她自己也知道,因而覺得很稱心。這幾個月來她都是那麼難看,現在重新好看起來了,這是多麼有趣的事兒。
「我想她若是死了,也一定以為死得並不冤枉的,剛才我問她到餓狼陀來做什麼,她現出十分驚異的樣子,她告訴我,說她現在已經住在餓狼陀,又說你好心得很,叫衛先生在你木廠裏做了股份人了。」
「哼,你那裏會看人!你的眼光是狹得很的。」
「是的,我們談得很有趣。她對我說,她一逕都想有一個機會對我表示她的欽佩,說我直到第十一點鐘,還肯出去替聯盟州打一陣,這種勇氣是極難得的。」
「我要錢用的時候,我自己會向銀行去借的,謝謝你罷,」她冷然的說,胸口卻已氣得一起一伏了。
「哦,你是拿要養孩子來做理由的!那你真是善於利用母性了!好罷,這可憐蟲竟被你捉到這裏來了,竟像一個犯人似的被你拿鎖鏈捉拿來了。我但願你們兩個都快樂罷。不過,我剛才開頭討論的時候就已說過,你如果再想進行什麼不很光明的小計劃,你是無論如何拿不到我一個錢的。」
「像我剛才說的這種人,都是值得別人幫助的。至於衛希禮——啐!在我們現在這種顛之倒之的世界,他這族類是一點兒沒有用處沒有價值的了,凡是碰到了亂世,他這族類是首先要滅亡的。為什麼不呢?他們不願意戰鬥,不知道怎樣戰鬥,因而就不值得存在了。我們人類碰到了亂世。現在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這種時代從前是有過的,以後也還要再有。凡是這種時代到來的時候,人人都要失去一切,人人都要一律的平等。因此人人都不得不赤手空拳的從頭再幹起來。在這從頭再幹的時候,靠的就只有腦子狡獪和雙手的氣力。但是有一種人,像希禮那樣的,既沒有狡獪,也沒有氣力,或雖有,不肯拿出來用。因此,他們就掉到下層去了。不得不掉到下層去了。這是一種自然的法則,而世界是要淘汰了這樣的人才會進步的。不過仍舊有少數人十分剛強,能夠渡過這種大時代,而且給他們一點時間,他們就會回到原來的地位,於是世界就又反正過來了。」
他這番話思嘉差不www•hetubook•com•com多連聽都沒有聽見,因為他在幾分鐘之前使她覺得很難受的那幾句話,現在她又記起來了。她記起了當初在陶樂果園裏受到的冷風,記起了希禮站在一堆木條子前面,眼睛看得遠遠在出神。那時希禮曾經說——說什麼的?哦,說起過一個使她覺得帶點異教意味的中國名字,又說起過世界的末日。當時她還不懂得他的意思,現在她迷迷糊糊有些懂得了,同時也起來了一種煩惱和疲倦的情感。
「不,他完全是個小鬼。我是懊悔養他的。男孩子總討人嫌。你還有什麼要問嗎?」
「哦,當然的。」
他一路笑著走下了臺階。
白瑞德離開餓狼陀已經有好幾個月了,那時思嘉的父親剛死,離開愛啦出世還早得很呢。思嘉也很惦念他,但是現在她卻巴不能夠不見他的面。事實上,她一看見他那黝黑的面孔,心裏立刻就起恐慌了。因為關於希禮的那樁事兒,一逕都橫梗在她的良心上,同時她又不願跟瑞德討論希禮的事兒,但是她知道瑞德一定要強迫她加入討論的,無論她怎樣的不願意。
「我想他對這個孩子已經有了種種計劃了?」
「唔——說你有一個情人在那裏。說你們不久就要結婚了。到底是不是的,瑞德?」
「你自己也是窮出身的!剛才你不是說,你的父親不給你一個錢把你趕出門的嗎?」思嘉盛怒的說。「我想你是應該了解希禮,並且對他同情的!」
「我也很樂意向他們借的。」
「那是多好啊!等那天禮拜天晚上你有空,你肯讓我看看你的賬薄嗎?」
瑞德仰起頭呵呵大笑了一陣。
「哦,我一點都不知道呢!孩子好看嗎?」
「哦,你這卑鄙的禽獸!你疑心扶瀾會有什麼——」
「哦,那末他自己也知道的了。那末他越加要覺得難受,這層道理大多數人是不知道的,並且永遠不會知道的。他們看見從前的幻景突然消失,就會一輩子驚異下去。他們只能在一種傲慢而無能的沉默之中咬著牙齒忍受著。現在希禮卻是懂得了。他知道他自己要被簸掉了。」
「你的意思是說靠我借給你的那筆錢做起生意來的了。那末還不仍舊是把我的錢拿去維持希禮嗎?你這女人真太不講信用了。倘使你到現在還沒有還清我的錢,我就非問你催逼不可,催逼不出就要拿你到拍賣場裏拍裏丟。」
「真的嗎?」
「當初我借錢給你買木廠的時候,我曾經提出一個條件,你也已經同意過,就是我那筆錢不能拿去做維持衛希禮之用。」
「你一逕都在新奧爾良嗎?」她說了就稍稍努了努嘴兒,「你從來不肯告訴我到那裏去做什麼的。」
「你去見鬼去罷,也用不著等有空的。我看你現在可以走了,別的我不來管你。」
「憐憫?」
「唔,別的一切我都還可以原恕,唯有他這幾年對付我母親和我妹子的態度,是我再也不能原恕的。因為到了戰爭結束的時候,我們家裏實在已經一貧如洗了。莊子是燒掉了,田地都荒掉了,鎮上的房子也因納不出稅被沒收了。他們全家的人租住著兩間房子,是連從前的黑人都不要住的。我曾經寄錢給母親,但是父親把它重新寄回來,——他嫌我的錢髒呢,你懂得嗎!我又好幾次到曹氏屯去,私底下拿錢給我的妹妹,可是每次都要被我父親查出來,就大罵我的妹妹,以致她覺得一點兒沒有生趣。結果,我的錢還是寄回來。我真不知道他們怎麼生活下去的。……可是我也並非不知道。他們是全靠我弟弟維持的,我弟弟把所有的錢都拿給他們,可是他也始終不肯要我的——投機家的錢是要觸楣頭的呢,你懂得嗎,此外就靠朋友們救濟了。你的那個幽籟姨媽,她做人極好。她就是我母親的至好朋友。她拿衣服給他們——真是天曉得!我的母親要靠人家救濟了?」
「唔?」
思嘉就急忙乘虛攻入。
「是的,我對於這種正當的企業很感興味。」
「那怕不會的了。是女孩子呢。」
「現在你也做得起好人的,只是你不肯做罷了。你要知道拋進水裏去的貨色是很不容易打撈的,即使你打撈起來,也總已損壞到無可補救的地步。我怕的是到你將來可以打撈這些美德的時候,這些美德都已給海水浸壞,再也不足為奇了。」
「我不稀罕你的錢,」她嚷道。「高沾泥廠裏現在不用黑人,已經可以賺錢了,賺了很多的錢了,我還有錢去做押款的生意,我們店裏也已有了盈餘了。」
「不然叫他怎麼辦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這意見裏面有一點很熟悉的東西。思嘉彷彿記得別人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但已忘記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聽見了。她就也不高興去仔細追想,因為她心裏的憤怒已經很熱了。
「我如果假裝傷心的樣子,那就還要可怕呢,是不是?因為我實在是不傷心的,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什麼愛,因而也不曾喪失什麼愛。我一生做的事情,他老年人家是沒有一次不曾不贊成的。我太像他自己的父親了,而他對於他自己的父親是撤頭撤尾地不贊成的。後來我年紀大了起來,他對於我的不贊成就變成了絕對的不歡喜,而我也確實不曾改過自己的脾氣。凡是父親要我做的事,要我養成的性情,沒有一件不是使人難堪的。到後來,他竟把我趕出去,不給我一個子兒,也不給我任何的資格,我就只剩一個曹氏屯紳士的空頭銜,以及一身開手槍的技能,和一手打撲克的技倆。然而我居然沒有餓死,竟靠著賭錢體體面面的維持過生活來了。這麼一來,我的父親便認為自己莫大的羞辱。怎麼他們白家的子孫竟做起賭徒來https://m.hetubook.com.com了!所以當我第一次回家鄉去的時候,他竟不許我母親跟我見面。後來在打仗期間,我在曹氏屯外邊偷渡封鎖線,母親只得瞞住父親,偷偷溜出去看我。你想他這樣的對待我。我怎麼能夠對他有愛呢?」
「我是昨天晚上到的,在時代女兒酒館裏混了一晚,城裏什麼新聞就都聽到了。因為那個地方便是一個新聞交換所,信息非常靈通,比女太太們的縫紉會裏還要靈通些。大家都說你已租到一批的犯人,交給那個姓高的小鬼在那裏管,做得他們有死沒活的。」
「瑞德,你這種話多麼可怕啊!」
「你管你的事罷,我的事情我自己會管的。」她勃然大怒的說道。「我也不願再談這些犯人的事了。人家專愛管閒事,真是可恨之極。我僱犯人與他們什麼相干——可是說了半天你還沒有說到你到新奧爾良做什麼呢。你是常常到那裏去的。人家都說你——」她說了半句突然停住了。她本來不預備追究這事的。
「我和很多很多銀行有關係,只消我稍稍用一點手腕。我包你一個子兒都借不到。你要錢只有向提包黨人去借去。」
「想不到你倒是一個心直口快的流氓呢,思嘉!」
「去你當然可以去,樂意恐怕不見得,你要知道他們的利息多麼高的話。而且在商界裏面,這種不正當的交易是算犯罪的。你還是要來找我。」
「是的。你不覺得暢快一下嗎?你如果還有一點良心賸下來的話,我要將這問題交給你那點良心去了。」
「哦,他實際是在李將軍投降的時候就已死的了。你總該知道這派人的脾氣。他對於新的時代無論如何也不能適應,一逕都在談論舊時代的好處的。」
「那末你去告訴他,」說著他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如果他要親眼看見關於這個孩子的計劃實現,勸他晚上少出門為是。」
他這麼驟然一下轉過了一個題目,使她立刻覺得惴惴不安起來,不由得囁嚅著說道:「什麼——什麼——」又在心裏牢騷道:「哦,天,現在要來了!我怎樣能夠混過他去才好呢!」
思嘉很想回答他說不問男的女的孩子都不願再養,但是她急忙把話收住了,只是對他微笑了一笑,一面急忙在心裏選擇適當的話題,以便將她最最害怕的那個題目混開去。
「你要走了嗎?」
「是的,還帶一點兒輕蔑。我想你聽見我這句話,一定要大生其氣,一定要說像我這樣的流氓,是一千個也抵不得希禮一個的,我怎麼能這樣自大,竟敢說憐憫他或是輕蔑他呢!好罷,你要生氣你生罷。等你生完了氣,我來解釋給你聽,若果你是感興味的話。」
「是的,這是我合法的孩子,我該替他負責的,現在他在新奧爾良學校裏,我常常到那裏去看他的。」
「好罷,你再想一個好些兒的解釋罷,剛才這個解釋是錯的。講到我恨希禮——其實我的恨他不見得比我愛他的厲害。事實上,我對於我和他這種人的唯一情緒就只有憐憫。」
思嘉聽見這番話,既覺痛心,又加失望。因為她近來確曾有一個計劃,要向瑞德再借一筆錢,預備在城裏買一片地來造木場的。
「我看扶瀾得意殺了罷!」
「我想你是懂的。至少你已經現出很心虛的樣子了。剛才我到這裏來看你的時候,我是經過藤蘿街的,我聽見一個人站在一道籬笆背後招呼我,一看是衛太太。當然,我就停下馬來跟她談了一會兒。」
「他乖嗎?」
「女孩子嗎?那是更好了。男孩子總是討人嫌的。我勸你再不要養男孩子罷,思嘉。」
「你是一個冒險家,親愛的,一個很有興趣的冒險家。為什麼呢?因為你不肯依靠男人,也不為過去的時代痛哭。你能夠跳出舊時代的圈子,一直向前去奮鬥,現在你竟拿一個死人荷包裏直接偷來的錢,及聯盟政府裏間接偷來的錢,牢牢打下你的基礎了。你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殺人,搶別人的丈夫,意圖賣淫,乃至於巧取豪奪,沒有一件不令人欽佩之至。由你這些事情看起來,就知道你這個人是個具有能力和決心的金錢冒險家了。常言說得好,自助者人能助之,所以我對於那個羅馬婦人式的梅太太,情願借給她一萬塊錢,不要她一個字據兒,她起先不過拎一個賣餃子籃兒,現在你瞧她!開起那麼大的麵包店來,用起五六個夥計來了。還有她家那位老公公,一天到晚趕著一部送貨車,覺得非常快樂,她家女婿瑞納,也做得那麼津津有味兒,再看看那個苦惱的韋唐,他只剩下半個人的身體,卻做著兩個人的活兒。再看看——可是得啦,我再說下去你要厭倦了。」
「哦,這些事情我一點都不知道!」
「你要我說誰怎麼辦?我只知道我自己被逐出時以及現在怎麼辦,我只知道別的一些人怎麼辦,可不知道希禮應該怎麼辦。我們看見一個文明在破壞期中是有機會可找的,我們就儘量利用我們的機會,有的很誠實,有的很詭巧,儘量利用機會卻是一樣的。至於這個世界裏的希禮一流人,他們也有同樣的機會,可是不去利用它。他們簡直是不聰明呢?思嘉,而這個世界是只有聰明人才能存在的。」
「哦,原來她的錢是這麼來的?不過你這人可真太沒有教養,怎麼好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來羞辱我呢!這筆錢讓我來還給你罷!」
「我父親在曹氏屯,是老派當中一個出名的老紳士。所謂老派,就是說,他是什麼都不懂的,頭腦十分頑固,絲毫不能容忍人,除了他們那些老派思想的紳士之外,其他任何人的意見他都不能容納的。至於他把我趕出門去,當我是死了,那是他們老派當中人人欽佩的。他和圖書們遵守聖經的格言:『如果你的右眼觸犯你,你就把它挖出去。』我就是他的右眼,是他的長子,所以他用報復手段將我挖去了。」
流氓!這個名字如果她聽見了要覺得傷心,那倒奇怪了。因為她明明知道自己並不是流氓。至少,她是不存心要做流氓的。她一向存心要做一個偉大的上等女人。剎那之間,她的想像馳回若干年以前去,因而遇到了她的母親,她看見母親曳著優雅的長裾,散著枸櫞的香氣,一雙小手兒不住忙碌著替別人服務,以此博得人人的愛戴、尊敬和懷想。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心裏突然感到一陣痛傷。
「哦,我傷心得很。」
「自然會的囉!你怎麼連這種事情都要疑心的呢?」
「為什麼不能呢?」
「不,上一個月我都在曹氏屯。我的父親死了。」
「一個小小的男孩子!」這個出人意外的報告使她大覺詫異,竟把剛才的難為情都掃除乾淨了。
瑞德突然的大笑起來,接著便說道:「你瞧著我,思嘉。」
她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已經很長久,現在既經無意說出口,便禁不住問個徹底了。她想起瑞德要跟別人結婚,就彷彿覺得有點嫉妒,至於為什麼要她嫉妒,那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並且買東西去送他嗎?」於是她想道,哦,那就怪不得衛德歡喜什麼東西他都曉得了。
「唔,我怕我們的友誼因此要受影響呢,」思嘉態度很矜持的說,但又故意要裝得不很關切的樣子,便低下頭去整了整愛啦的襁褓。
「倒不是為失掉錢的緣故呢,寶貝兒。我告訴你罷,他們是失掉他們的世界了,失掉他們一向生長在裏邊的那個世界了。他們就像是魚兒失了水,貓兒插上了翅膀一般。他們當初所受的教養,是預備要做某種的人物,幹某種的事業,居某種的神龕的。然而自從李將軍丟開手的時候,這種人物,這種事業,這種神龕就都完全消滅了。哦,思嘉,你不要做出這種獃頭獃腦的樣子來罷!你就想想看罷,現在希禮的家是沒有了,田產都被沒收了,他那種優秀紳士的身分,是一辨士可以買二十個的,那末你叫他去做什麼好呢?他能用他的腦子工作嗎?或是用兩隻手工作嗎?我可以跟你打賭,自從他接手辦你的木廠,你的木廠立刻折本了。」
「可是像我這種倒楣的人你倒會幫的——」
「那是他們瞎說,」她憤然的道。「他絕不會要他們做得有死沒活的。我會監督他的。」
「我是向來知道你的,我自然不期望你能夠跟我說實話,能夠跟我公平的交易。但是我心癡得很,我仍舊是信任你的。」
「你既不老實,還要外加像煞有介事!」他說。「你因為從前曾經做過一區裏的美人兒,就當是這美人兒可以永遠做下去的,是不是?你當你自己是每個男人見了都非馬上愛你不可的!」
「哦,古脫旦眉龍,」瑞德的眼睛很覺有趣的瞅了起來。「還有別的什麼?」
「我是早已厭倦了。你把我厭倦得要發瘋了,」思嘉冷然的說,希望這句話可以氣瑞德一下,好使他丟開這個關於希禮的不幸的題目。誰知瑞德不過略笑了一聲,並不接受她這種挑戰。
「思嘉,你是怎樣把他弄到餓狼陀來接這個木廠的?他有沒有竭力拒絕你呢?」
「你能嗎?那是出我意料之外了。現在你不要努嘴了罷。我很對不起。剛才的話說得太唐突了,可是你要這樣盤問我,也是你自作自受。現在好罷,請你笑一笑,讓我們心裏快樂一會兒,我就要提出一個不愉快的題目來了。」
思嘉難得看見瑞德脫下假面具,這回卻是例外,他面孔上顯然現出對於父親的憎恨和對於母親的可憐了。
「哦,」她有些覺得不安的說道,「你那兒來這麼快的耳報神,倒已知道我僱用犯人了?」
「哦,——古巴——新奧爾良——還有別的一些地方。喂,思嘉,快接過孩子去罷。她要淌口水了,我倆手兒沒空,拿不出手帕來的。孩子真好玩,可是她要淌濕我的胸口呢。」
「哦,他絕不會的!只要我活在世界上一天,他就一天不會被簸掉。」
「你會嗎?你就試試看罷,我有很多很多銀行的股份。」
「你如果是存心要使我覺得難受,」她疲倦地說,「那是沒有用處的。我也知道我自己近來並不十分謹慎,也不像小時候人家教我那樣和氣快樂了。不過我是沒有辦法的,瑞德。確實沒有辦法的。你想除此以外,叫我怎麼樣呢?就如那次那個北佬跑到陶樂去的時候,你想我如果文文雅雅的對付他,我跟衛德以及陶樂所有的人都要怎麼樣呢?我也未嘗不想做好人,但是現在連這種意思都沒有了。又譬如那次魏忠要來把陶樂佔去,我如果也是和和氣氣,規規矩矩的,你想我要怎麼樣呢?如果我那時還是安分守己,老老實實,不去糾纏扶瀾來替我還這筆惡債,那是我們都要——哦,那也不必去說了。你說我是流氓,也許我的確是流氓,但是我不見得永遠會做流氓下去的,瑞德。不過近來這幾年裏面——就在現在也還是一樣,——你叫我別的有什麼辦法呢?你叫我採取別的什麼做品呢?我常覺得自己是在狂風暴雨裏搖著一隻載得很沉重的船。我要這隻船浮在水面,已經要費不少的氣力,因而我不能不把有些比較無關重要的東西,例如好禮貌好道德之類,丟開船外去不管了。」
「你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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