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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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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真的嗎?」他冷冰冰的說。「唔,誰有這大幸運做父親的呢?希禮嗎?」
「祖母給我的。」她抓住小貓的後頸擎出來,非常興奮地嚷道。
她站在樓梯頂,伏在欄杆上,暗忖瑞德也許要來和她親吻了。但是不,他並不來和她親吻。他只說「你臉上蒼白得緊呢,白太太。難道胭脂都用完了嗎。」
那天夜裏,她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是她自己在小產,一會兒又變做媚蘭在呼喊了。在這期間,媚蘭寸步不曾離開她,一逕拿她的涼手給她安撫著,一點不露徒然焦灼的狀態,也不像白蝶姑媽那麼只會得啜泣。思嘉每次睜開眼,就要問「媚蘭呢?」媚蘭總在旁邊立刻答應她,有時她很想叫出「瑞德——我要瑞德」來,但是立刻就會得如夢初覺,覺得瑞德不要她,便又把這話收回去了。
霎時之間,她把養孩子的種種情形一齊想起來——嘔逆,等待,大肚子,陣痛,都是他們男人家不能領會的。誰知現在他反拿她來開玩笑了!她要去抓他,非要等那黑臉兒上見血才痛快。於是她像一隻貓,一撲撲到瑞德身上去。瑞德將身子一閃,急忙伸出一條臂膀擋開她。誰知那新上蠟的地板非常滑溜,她經他這一擋,立即失去了平衡。急忙要想抓住梯頂柱,卻又失了手。於是她仆倒在樓梯上,把肋骨碰傷了,痛得像刀戳一般,當即頭暈眼花,把持不住,一骨碌一骨碌的一直滾到樓梯腳下去。
瑞德臨走時候那樣侮辱她,她當然不勝憤恨,但是現在事隔幾個月,她的憤恨漸漸消滅了,便一天天的惦記起瑞德來了。她想起瑞德在家的時候,雖然常要跟她鬧彆扭,家裏總覺得非常有趣,非常熱鬧。瑞德會講笑話,講俏皮話,講刻毒話,常要惹得她笑個不歇。有時他竟會不顧羞恥,把自己從前的種種惡業都講出來,在別人聽了都要大為駭異的,思嘉聽了卻覺得津津有味,總之,瑞德在家的時候她從來不會感到寂寞。
「不!不!你是要孩子的。她可不要。她不要我的孩子——」
他聽見她這句話,便把她抓得更緊,口裏像念經似的講出一番話來。這是他的招供,這是他的懺悔,有時說得很模糊,有時說得很清楚。媚蘭起先一點都不懂,及至慢慢懂起來,方知他是把他自己跟思嘉的一切秘密傾筐而出了。有些話他說得過分赤|裸裸,以致媚蘭一陣陣紅起臉來,還虧得他的頭是伏在那裏的。
於是媚蘭暗忖道:難道當初關於思嘉和希禮的那番謠言,他竟會信以為真,因而對希禮有了妒意嗎?不錯,那樁事情發生了以後,他立刻就出門去了。——可是不,他不會是為此而去的。他向來就是這麼突然的來,突然的去,並不是從這回起。他也一定不會相信這種謠言。他這人是很聰明的。而且他如果真的妒忌希禮,為什麼不把希禮拿槍射殺呢?至少也總要向希禮要求解釋囉。
他突然抽進一口氣,將她渾身上下掠過了一眼然後跨上前一步,彷彿要去抓她的肩膀,但是她將身子一扭閃開了。他見她眼睛裏含著那樣的恨毒,立刻把臉沉下來。
「那好?」她在暗中稱快道。「那好!我倒底把他氣壞了!」
但是一剎那之間,他又仍舊回復那種漠然的神色,然後摸了摸半邊的鬍鬚。
「哦,得了罷!」
媚蘭對於孩子的確有辦法,那是誰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她自己的小玻就是全餓狼陀再乖不過的一個孩子。思嘉要去對付他,比對付自己的孩子容易得多,因為小玻對於大人絲毫無成見,每次看到思嘉總要爬到她膝頭上去跟她親熱,不必等別人拉他。他的相貌很像是希禮,又加胖胖兒的可疼殺人呢!她的衛德能夠像他就好了!不過思嘉也有話可以自解,媚蘭所以能把孩子弄得這麼好,當然是因為她只有這麼一個孩子,而且不必像自己這樣擔心勞苦的緣故。
當時她正抓住一根刻花的梯頂柱,聽了這話不期氣得將手拼命的捏著,捏處正是一隻獅子的耳朵,深深刻進她手掌肉中,直刻得她痛起來方才覺得。她想自己跟他做了這幾年夫妻,萬想不到他會給她這麼厲害的侮辱。當然他是跟她開玩笑的,但是有些玩笑開得太過分,叫人受不了的呢。她恨不得將手指搯進他眼睛裏去和-圖-書,將那怪裏怪氣的光芒搯出來為止。
但這寂寞的耳語立刻引出了一個回應,那是從床邊的黑暗中發出來的,聲音很低很溫和,彷彿唱撫兒歌似的說道:「我在這裏呢,親愛的。我一逕都在這裏的。」
「你這天殺的!」她開始說,她的聲音氣得發抖了。「你——你,你明明知道孩子是你自己的。你不要孩子,難道我要孩子嗎?像你這種畜生,那個女人家是願意替你養孩子的?哦,要是孩子不是你的倒好了!」
愛啦本來就是一個傻孩子。她對於無論什麼東西的注意都不能維持很久,正如小雀兒在一根樹枝上不能站得很久一般。思嘉跟她講故事,她老是要打岔兒,老是要拿一些全然不相干的話來問,而且同是一句話兒問了又要問。衛德呢——大概瑞德是對的。大概他是害怕她。她覺得很奇怪,也很傷心。為什麼她自己的孩子——而且是唯一的男孩子——要害怕她呢?有時她想引他說話,他就睜著察理那樣柔和的褐色眼睛朝她看看,羞得雙腳不住躑躅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是他碰到了媚蘭,就會滔滔不絕的談著,並且把自己口袋裏的魚蟲兒、爛繩子之類都翻出來給她看了。
「那天我是喝醉了,糊塗了,而且存心要害她——因為她害了我了。我是要——我也曾——可是她不肯要我。她從來都不肯要我。我一逕都在努力——都在拼命努力要求得她——」
她在他頭上輕輕摸了摸,用非常溫慰的聲音對他說:「怎麼!怎麼!她是好起來了呢。」
這是思嘉生平第一次害病,除了做產的期間不算。她自己知道病勢不輕,怕要不起。因為她只要略透一口氣,那受傷的肋骨就要痛得不得了,同時臉也擦傷了,頭也涔涔然,渾身都像有許多惡鬼在那裏拿熨鐵燙她,拿破鋸子鋸她。雖也稍稍有間斷的時候,卻又力乏得不能動彈。她覺得做產雖然也苦痛,總沒有這樣的厲害。她曾經養過了三胎,總都兩個小時之後就會很貪口的吃。這回她卻只能喝涼水,什麼吃下去都要嘔了。
「我真是一個鄙夫,」他喃喃自語著重新伏到媚蘭膝踝上去。「可還不至卑鄙得怎樣厲害。我剛才對你說的話,你都不肯相信是不是?你是太好了,所以不能相信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真正的好人。你是不信我是不是?」
「得啦!得啦!你真是昏了神了。不要孩子!女人會有不要——」
希禮管的那個廠,她是絕足不去的。有時希禮要到木場裏來,她就連木場裏也不去了。她知道希禮也一逕迴避著她,但是媚蘭常常要來找她去,去了就不免要跟希禮碰頭,希禮總要現出非常侷促的樣子。她很想找希禮私下談一談。她要問他究竟對她恨不恨,究竟當時對媚蘭怎樣說法,但是希禮始終將她擋拒於一丈路外,而且神色之間彷彿求她不要再開口。她看見希禮一天天蒼老下去,而且臉上一逕現著懊喪的神情,就覺得心上加重了一重負擔,又加希禮廠裏每個禮拜都蝕本,心中懊惱卻又不敢說出來,只得咬緊牙關熬忍著。
「我看你憔悴得很,難道是因思念我而起的嗎?」他問這話的時候,雖則口角有點兒微笑,眼睛卻不笑。
她對於他的最後記憶,就是當他在樓梯腳的黑暗穿堂裏將她抱起來的時候,當時他的面孔雪白著,除了恐懼之外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是極著喉嚨喊嬤嬤。然後彷彿記得自己被他抱進房裏來,然後黑暗籠罩著了她,什麼知覺都沒有了。然後只覺得痛,痛,只聽見房裏滿是嚶嗡的聲音,以及白蝶姑媽的唏噓啜泣聲,米醫生的粗暴命令聲,樓梯上腳步奔忙聲,穿堂裏踮腳尖兒走路聲。然後彷彿來了個眩目的閃電似的,一種死與恐懼的意識突然襲來了,當即她想尖叫出一個名字來,而那尖叫卻成了一種耳語。
正在遲疑間,忽然接到寶玲姨媽從曹氏屯寄來的一封信,這才知道瑞德確曾到曹氏屯去看過母親,並且知道他並未出國,便覺放心了許多。照那信上看起來,瑞德曾把孩子帶到寶玲姨媽家裏去過,也帶到幽籟姨媽家裏去過。信中將孩子大加稱讚,但對思嘉自己卻頗有微詞。
現在瑞德走了,美藍也走了,她就覺得非常寂寞了。她和圖書始終不知自己對於孩子會要這麼的惦記,她又記起瑞德臨走時曾經罵她不會管孩子,現在她就利用閒空時間在衛德跟愛啦身上用起功夫來,誰知那兩個孩子對她一點兒沒有反應,這才使她不能不相信瑞德的話。因為那兩個孩子的嬰兒期間,都碰到她自己弄錢弄得最最忙迫的時候,從來沒有餘暇去獲得他們的信任,博取他們的感情,所以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再也無法打進他們的小心眼裏去了。
「得了,不要生氣了,」他一面說,一面撇開了她管自跨上最後一級樓梯去。「你再要這麼生氣,也許會鬧小產的。」
「這小東西真美麗極了!」那信上寫道。「將來大起來一定是個人人追求的美人兒呢。可是你總也知道,誰要追求她的怕不容易通過她父親這道難關罷,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父親愛兒女愛得像白船長這麼厲害的。我在沒有遇到白船長以前,總以為你們的婚姻一定非常悲慘,因為曹氏屯人從來沒有說過他一句好話,只聽見人人都替他家族可惜的。所以他剛來的時候,我跟幽籟都一時決不定辦法,到底接待不接待他好呢——不過那個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外孫女兒囉,是不是?誰和我們跟他一見面,不覺大家都吃了一驚,才知輕易聽信別人的謠言實在是不道德的。原來他是一個極好的好人,相貌又長得十分好,又很莊重,很有禮貌,對於你跟孩子又是這麼一味溺愛的。
「不過,至少美藍是愛我的,喜歡跟我玩兒的,」她只得聊以自|慰的這麼忖著。但是她仔細一想,就又不能不承認美藍最喜歡的是瑞德而不是她。而且從今以後她也許再也見不到美藍了。因為照她猜想起來,瑞德也許已經到了波斯或埃及,並且要永遠耽在那裏了。
他就說:「哦,我的上帝!」隨即將頭一仆仆在雙手中。她看見他的闊肩膀抖得非常厲害,彷彿打寒噤一般,原來他在哭了。於是媚蘭的一肚子可憐立刻變成了恐怖,因為她從來沒有看見男人哭過,何況是瑞德這樣一個倔強的硬漢,竟會得這樣抱頭大哭,更加把她嚇得什麼似的了。
「這裏是葛的斯堡,」她給思嘉解釋道。「我就是北佬,已給他們敗得一塌糊塗了。」然後指著小玻說,「他是李將軍,」又摟著衛德的肩膀說,「他是畢將軍。」
哦,他仍舊是這種態度的!他仍舊是這麼可惡的!突然間,她覺得自己肚裏的血塊又是一場冤孽了。因為如今跟他面對面站在這裏的這個人,對她竟是跟讎人一般,她怎麼好再把他的種子留在自己身上呢?這麼一想,她回答他的話裏就不覺含著恨毒了,而這恨毒是誰的眼睛都瞞不過的,於是瑞德嘴邊那一點點的微笑也突然消失。
「不。天曉得,你並沒有明白,你是不能明白的!你的心腸太好了,因而不能明白的,你雖然不肯相信我,但是我說的話沒有一句不真實,我簡直是一隻狗。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嗎?我是發狂了,妒忌得發狂了。我總以為自己可以使她對我有情意,誰知她對我始終都沒有一點情意。她並不愛我。她向來都不愛我。她愛的是——」
這時思嘉心裏有些覺得為難起來了。第一要裝起隨隨便便的態度跟瑞德相見,已經是頗不容易,再加上自己有孕的事兒,又怎麼向他開口呢?正想著,瑞德已經一步步邁上樓梯來,她一看他的臉,仍舊是那麼漠然沒有表情的。因想這樁事兒一定得等些日子再跟他開口,不能馬上就跟他去說。照理,這種消息應該讓丈夫儘先知道,因為做丈夫的聽見這種消息總覺得快樂。不過瑞德卻又當別論,他不見得會覺得快樂。
「是的,我不相信你,」媚蘭一面安慰他,一面重新挼起他的頭髮來。「她是快要好了。喂,喂,白船長!你不要哭啊!她是快好了!」
「你不懂的,她本來不要孩子,硬是我給了她的。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都是我的罪孽。我們是久已不同床的——」
可是後來思嘉好了些,媚蘭欣欣然跑到瑞德那裏去報告,她所見的竟是出乎意外了。床邊桌上放著一個威士忌酒瓶,已經空了半瓶了,滿屋子都是酒氣。他抬起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朝她看了看,雖則緊緊的咬著牙關,下顎上的肌肉仍舊禁不hetubook.com.com住簌簌發抖。
思嘉不等說完。就賭了一個咒,將那封信扔開了。她想兩個姨媽住在那卑陋的房子裏,若不是她每月寄錢去養活她們,早就已經餓癟了,現在竟敢向她來說好歹了!哼,不守婦道!要不是我不守婦道的話,她們早就做叫化子去了。還有天殺的瑞德,他也竟這麼多嘴,把這許多嚕哩嚕囌的事去對她們說!還說他心裏難受呢!他要向那幾個老太婆去討好罷了!要顯出他自己是個多麼專心的丈夫和父親罷了!真是鬼啊!他要這樣去說我的醜話,到底有什麼意思啊?
他突的抬起頭來,拿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她,同時猛然甩下了她的衣服。
起先她還以為他醉了,但是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瞥見了他的眼睛,覺得他又不像醉。於是她急忙走進他房中,將房門隨手帶上,跑上前去安慰他。因為她雖然從來沒有見過男子哭,卻曾勸好過許多哭泣的孩童。誰知她剛剛將手放到他肩膀上去,他就突的一把抱住了她的衣裾。然後不知怎麼一來,她已在他床沿坐下來,他也已經跪在地板上,將頭伏在她膝踝上了,同時雙手拼命抓住了她的衣裙,直抓得她差不多喘不過氣。
思嘉一把將她從地上抱起,親親熱熱吻著她,暗中深幸有這孩子打混場,不必馬上和瑞德見面。她從美藍肩膀上看過去,看見瑞德正在門口開發馬車錢,在這當兒,他也轉過頭來朝樓梯上一看,看見了思嘉,便脫下頭上的帽子,伸開了兩條臂膀深深鞠了一個躬。她一接觸到他的烏黑眼珠子,不禁心裏砰砰跳起來。
不錯,媚蘭對於孩子是有辦法的,思嘉終覺得莫測高深罷了。
媚蘭握住她的手,將它輕輕撳在她自己陰涼面頰上,於是她心裏的死與恐懼逐漸退卻了,她想旋轉頭來看看媚蘭的臉,可是轉不動。於是她幻想做媚蘭在這裏養孩子,彷彿媚蘭正躺在床上,北佬快到了。城裏已經起了火,她非趕快逃不可,但是媚蘭正在養孩子,她是不能逃走的。她必須等在那裏,等到孩子養出來,因為媚蘭正需要她耽在身邊助她的氣力。媚蘭正在受煎熬,彷彿被煨紅的鐵鉗子在那裏鉗,被鈍刀在那裏刮,一陣又一陣的痛。
「據白船長告訴我,你每天早上都到店裏去,並且不許別人來替你管賬。又說你對於那幾個木廠興味很濃。以致於獨個人趕車出外,誰都不要他伴送,只有一個流氓替你趕車兒,據說還是一個殺人的兇手呢。我們看白船長說這話的時候,像是心裏非常之難受。的確,他也總算寬容你了,你不應該對他這樣的,所以我現在寫信來勸你,思嘉。這種行為你必須馬上戒了才是。你的母親已經不在了,我是你姨母,應該代你母親負責任。你要想想看,將來你那幾個孩子大起來,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做買賣的,叫他們何以為人呢!他們要是知道自己的母親一天到晚跟那班粗人在一起,受那班粗人的侮辱,不要覺得傷心嗎?這種不守婦道的——」
並沒有一句說他在外如何思念她的話。雖是假意的也沒有一句。其實即使嬤嬤在面前,他也何妨來跟她親一個嘴呢?何況嬤嬤已經領了美藍向育兒室裏去了。他只站在她旁邊,沒精打彩的將她審視著。
不,絕不會是這樣的。他一定是喝醉了,一定是神經緊張過度了,所以這些話語都不過是囈語罷了。大約他們男人也跟女人一樣,神經不得過分緊張的。他大概是受到了什麼刺|激,也許是跟思嘉有過了一點小口角,而他把它張大起來了。也許他說的話裏也有一部份是真實的。但絕不能全部都真實。哦,至少最後那一段情節絕不會真實!他愛思嘉愛得這麼熱,絕不至於對她說這種觸心話的。他一定是醉了,一定是病了。這麼一想,她就把瑞德看做一個害病的小孩一般,覺得非去疼疼他不可。
有一天衛德先在媚蘭家裏玩,思嘉過一會兒也去了。她一踏進大門,就聽見衛德在那裏大聲呼叫,像在戰場上吶喊一般,便不由大吃一驚,因為衛德在自己家裏,向來像小耗子一般不敢開口的。同時她聽見小玻也在吶喊。及至走進坐起間,這才看見他們手裏都拿著木刀,向一張沙發那邊進攻,但是一見思嘉走進去,立刻就嚇得不響了。和圖書這才看見媚蘭從那沙發背後站起來,頭髮亂蓮蓬的大笑著。
「呸,誰來思念你?你不要像煞有介事罷!我弄得這麼蒼白,都要怪你的不好。這是因為——因為——」哦,在這許多用人的面前怎麼好說出這種話來呢!可是她看見瑞德這副神氣,簡直熬不住了。「因為我又有孩子了!」
有一次她問起「媚蘭呢?」回答她的卻是嬤嬤的「要什麼,孩子,」同時就有一塊冷手巾撳到她額頭上來。於是她一疊連聲的喊「媚蘭!媚蘭!」但是媚蘭好久好久還不見。原來她正在瑞德房裏,坐在瑞德床沿上。瑞德已經喝得爛醉了,像個小孩子似的嗚嗚哭著,將頭伏在媚蘭膝踝頭,賴在地板上打滾。
希禮對於現在這個僵局彷彿一點兒沒有辦法,思嘉就覺得他實在不如瑞德了。她知道瑞德無論遇到怎樣的難題,總都有辦法可以解決,因而不由她不對他起敬。
她又拍拍他的頭,跟拍自己的小玻一樣,說道:「得啦,白船長!這種說話你不能對我說的!你是昏了頭了。得啦!好啦!」但是他仍舊滔滔不絕的說下去,仍舊牢牢抓住了她的衣服,彷彿她的衣服就是他的生命的希望一般。
「嬤嬤呢!」美藍一邊問著一邊扭著身子要下去,思嘉只得將她放下地。
「你要知道,近來我是天天都在發狂,天天都喝得爛醉的呢!那天她在樓梯上將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你曉得我怎麼檬?你曉得我怎樣對她說?我大笑著對她說道:『你不要生氣。也許會鬧小產的。』她呢——」
突如其來地,他們回來了,回來的第一消息,就是行李砰砰落在前面穿堂地板上的聲音,隨後就聽見美藍高喊著「母親!」
這時媚蘭突然覺得自己膝踝上的那個頭非常厲害的拘攣起來,便嚇得臉也白了,眼睛也楞了。她低頭一看,突然看見他那雙褐色的手大而且強壯,並且滿手毛氄氄的嚇殺人,不禁將身子往後退縮。照理,像這樣的一雙手總應該是非常凶暴非常殘忍的,誰知現在竟是這麼無能為力的拖住她的衣裾不肯放手呢!
瑞德出門已經有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中間,思嘉不曾接到過他的一封信。她不知他究竟在那裏,也不知他還有多少日子才回來,實在,他到底回不回來也還沒有把握呢。在這期間,她照常進行自己的業務,外表上還是把頭抬得高高的,內心卻一逕都不能安適。近來她身體也不大很好,但是因有媚蘭在後邊督促,仍舊每天都到店裏去,兩個廠裏也胡亂去照看照看。現在店裏的營業比從前加了三倍,錢也源源不斷滾進來,但是她忽然覺得厭倦了,每天到店總要發脾氣,故意跟那班夥計找是非。高沾泥管的廠裏現在做得很發達,木場裏營業也好,出來的貨馬上就能銷,但又不知是什麼緣故,他的一言一動沒有一次能中她的意,高沾泥是愛爾蘭人,脾氣跟她自己一樣的,經過她幾次的無理取鬧,便恫嚇著要辭職了,她這才又不得不向他道歉。
「我並不曾想到有這個孩子,直至那天——那天她跌倒的時候才曉得。我出門的時候,她不曉得我的通信地址,所以不曾寫信告訴我——可是即使知道,她也不會寫信給我的。我告訴你罷,我要是知道這樁事情,我就立刻趕回來了,不管她要不要我都趕回來了。」
媚蘭每次從思嘉房裏出來,總見瑞德把房門大大開著,坐在床沿,眼睛瞪著思嘉的房間看。他房間裏已經弄得了一塌糊塗,滿地都是雪茄煙頭,桌上亂攤著一盆一盆不曾吃過的飯菜。床也亂七八糟的,許多日子沒有鋪了,他卻一逕坐在床沿上,——鬍鬚留得長長的,顯然已瘦了許多——一刻不斷的抽著煙。他看見媚蘭的時候,也從來不問一句。她卻總要在他們門口站一會,把消息報告給他,或者是:「唉,她倒更厲害了呢!」或者是:「不,她還沒有問起你。她在譫語呢!」又或者:「你絕不可以絕望,白船長。我來替你做點熱咖啡起來,你得吃一點東西,這樣你要弄出病來的。」
他的熱烈眼光接觸著她的,就把話突然收住,大大的張開嘴來,彷彿直到現在方才明白自己是跟誰說話似的。這時媚蘭的面孔已經變得雪白,可是眼睛仍舊穩定而柔和,仍舊充滿著憐憫與不信。同時她神m.hetubook.com•com氣之間流露出一種靜穆和天真,這對於瑞德就不啻是在他那黝黑臉皮上打了一記耳摑,當即將他腦殼子裏的酒精清出了許多,而把他那一套瘋狂的酒阻在半路裏。於是他口裏只剩一種喃喃的自語,同時將頭低垂了下去,眼睛䀹了䀹的慢慢清醒過來了。
她看見他的面孔突然改變了,突然因忿怒而拘攣了,此外還有一種神情是她不能分析的。
但是一會兒之後,這一陣憤怒就變成了麻木了。因為近日以來,她已經失去了從前那一股傻勁。她現在的唯一希望,只是要希禮恢復從前那一種光彩——不,只是巴望瑞德早些回來使她可以笑。
孩子來時那麼的容易,不想去時竟會這麼的苦痛!奇怪的是,她一聽說這個孩子養不成,心裏竟像油澆一般了。更奇怪的是,偏偏這個孩子是她真正要它來的。為什麼要它來呢?她自己也曾想過一下,可是她的心太疲倦了,什麼事情都想不出來了。她所能想的只有死。她覺得死已經在她房間裏,她沒有氣力抵擋它,沒有氣力把它打回去,因而她害怕了。她希望一個強壯的人來幫助她。來拿住她的手,將死擋回去,直至她自己的氣力回復起來能抵擋為止。
「得啦!得啦!」她像疼小孩似的說道。「那你可以不要響了。我都明白了。」
媚蘭一連幾夜沒有睡,已經倦到幾乎什麼都不能感覺,但是她一逕替瑞德可憐,可憐到心都作痛。她想自己明明親眼看見他這麼突然瘦下去,親眼看見他臉上苦痛不堪,人家怎麼可以說他這許多壞話——說他沒心肝,良心壞,不愛思嘉呢?因此她每次走出病房去向他報告症狀的時候,詞色之間都格外顯得和婉。那時瑞德恰像一個犯罪者,在那裏等待裁判,又像一個小孩子突然跑進一個四面仇敵的境界一般。然而一碰到了媚蘭,不論誰都要變小孩子的。
「噓,白船長!你不應該對我說——」
但是米醫生到底來了,雖則車站上的那些傷兵需要他,他終於來了,因為她聽見他在那裏說:「她在譫語呢!白船長那裏去了?」
思嘉急忙從房間裏跑到樓梯頂,看見女兒擘著一雙矮胖的腿兒正要邁上樓梯來。一隻憔悴不堪的條紋小貓抓在她的胸口上。
「所以,現在,我就不得不寫信來勸勸你了,因為我跟幽籟都曾有所聞,起初還不肯相信,及至見了白船長,才知是確有其事。我們聽說甘先生有一爿店留下給你,你親自在那裏管,那是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又聽見別的種種不堪入耳的謠言,我們也都不去理它,總以為仗剛剛打完,大家日子難過,你也是萬不得已。但是現在我們就不懂了,因為白船長景況很好,而且你的產業他都管得了,何必再要自己出去經營呢?我們為的是謠言,不肯馬上就相信,所以不得不向白船長問個明白,誰知道這一問,倒把我們問得非常傷心了。
「哦,是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他在責備自己的行為,多半是媚蘭莫名其妙的,他又模模糊糊提到華貝兒的名字,媚蘭更覺得不知所謂。然後他竟將媚蘭拼命搖撼起來,一面大嚷道:「我殺了思嘉了!我殺了思嘉了!你是不懂的。這個孩子她本來是不要的,可是我——」
她竭力嚥下了憤怒,希望瑞德進來,但是瑞德不進來,她又不好意思差人請他去。
後來她因為心神不安,去找米醫生診治,以為診斷的結果一定是肝症或是神經衰弱之類,誰知米醫生說她又有孕了,使她不由得大大嚇了一跳,當即她回想起了那狂歡的一夜,不覺滿臉都漲得緋紅。她前幾次聽說有身孕,都覺得非常懊惱,這回卻不同了,她竟覺得高興了。倘使是一個男孩子呢!倘使是一個活活潑潑的男孩子,不像衛德這樣精神萎靡的,那末她一定要好好的養起他來。現在她已經有閒空功夫可以專心養孩子了,並且不愁沒錢栽培他了,這是多麼快樂啊!她很想寫一封信到曹氏屯,由瑞德的母親轉交給瑞德,把這事兒告訴他。哦,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要是等孩子養出了他才回來,那就他怎樣也分辨不清了!但是她如果寫信給他。他一定當她巴望他回去那就要被他笑死了。不,她絕不能讓他當是自己少不了他的。
「她死了嗎?」
「哦,不。她已好了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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