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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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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但是不知怎的,她竟喊不出口來。
「思嘉,你不要以為我在批評你!我並不是的。這不過是我們把事情兩樣看法,你認為好的地方,也許我要認為不好。」
直到現在為止,她從來不曾有過賣掉木廠的意思。她所以想保留它們,理由不一而足,金錢上的理由倒是最小的。前幾年裏邊,她曾有過好幾次,都可以賣到很多的錢,但是她都拒絕了。因為這兩個木廠是她單鎗匹馬打成的天下,所以她要留著它們做紀念。但是最大的理由還在這兩個木廠就是她跟希禮接近的唯一路徑。如果她把木廠賣掉了,她就難得跟希禮見面,並且作興永遠沒有跟他單獨談話的機會了。然而這種跟他單獨談話的機會,她是不能沒有的。現在希禮對她究竟心裏覺得怎麼樣呢?是不是因為那次事情受到了羞辱,已經對她沒有愛了呢?諸如此類的問題。她都再也不能讓它裝在悶葫蘆裏了。如果木廠照常進行著,她在廠裏常常可以和希禮交談,不會惹起人家的注意,而且經過了相當時日,她總能夠將希禮的心挽回過來的。但是要把木廠賣掉呢——
「而且你的錢是使你非常快樂的,是不是,寶貝兒?」
「媚蘭小姐:我是來請求你一樁事兒的,」說著,他微笑起來,口角往下彆了彆。「我有一樁事兒要欺騙人,請你幫我一下忙,我知道你是要害怕的。」
他笑了。
「你發了昏了嗎?」她嚷道。「你要把幾個錢虧得精光呢!而且你打算找什麼人來做工呀?」
「是的,」他乾脆的說。「我知道她確實幫過你不少忙的。你能不能騙騙衛先生,說這筆款子是一個親房遺囑裏留給你的呢?」
「這可憐東西,他是在替思嘉發愁呢,」她想。然後裝出了一個微笑,說道:「你請坐下罷,白船長。」
她也曉得這種冷冰冰的話語要使希禮不高興,但是現在瑞德和媚蘭都在面前,怎麼能夠對他說真情話呢?哦,能夠跟希禮單獨談一談多麼好啊!
「思嘉動身了嗎?」
「自由黑人!簡直是胡說八道!你該知道他們的工資多麼高罷。而且那些北佬一逕要跟在你背後看,看你有沒有一天給他們三頓雞吃,晚上有沒有拿鴨絨被頭替他們塞好。倘使有誰懶惰些,你熬不住抽他兩鞭子,那末北佬就要高聲大喊起來,請你到監牢裏去坐坐了。你要明白,只有犯人是——」
「那是我當然肯的。」
「不過我想衛先生如果了解事情的內容,他就一定不會拒絕你。他是喜歡思嘉的。」
「我們兩個人必得串通起來,對思嘉跟衛先生兩個人都瞞住做。」
「我的話得罪你了,思嘉。但是我並不存心。你一定得相信我,原諒我。我的說話裏面也並沒有什麼啞謎兒。我不過是說,由某一種法兒弄來的錢是不能造成快樂的。」
「哦,天!這當然是極好的事兒,可是——」媚蘭突然把話收住了,將嘴唇咬得緊緊。她不便對一個局外人提起錢的事。原來希禮雖然有廠裏的薪工可拿,她們至今卻沒有多大的積蓄。媚蘭平日也極力節省,可是仍舊餘不了多少錢。這是她早已覺得懊惱的。她也不知道他們的錢到底用到那裏去,希禮每月拿回來的錢,總只能勉強支持家用。一經遇有額外的支出,她們就要覺得窘了。當然,她自己的醫藥費就是一筆很大的支出,此外是希禮從紐約定來的書籍和器具,也不在日常開支內的。還有地下室裏的那些流浪人,也得不少的錢去養活。而且希禮心腸非常軟,凡有從前聯盟軍裏的人員來向他借錢,他是從來不作興拒絕的。而且——
「為了幫忙思嘉也不能嗎?」瑞德現出很苦惱的樣子說。「她是非常喜歡你的呢?」
「那末事情就此決定了。你是可以守秘密的罷!」
他拿起了他的帽子,站起來,低頭對她那張雞心臉上看了看,只見她滿臉的天真,足徵胸口裏毫無城府。
「好罷,先生!」她有些喘不過氣來說。「不過,為什麼呢?怕別人要談論你,跟從前談論我一樣嗎?」
「是的。的確,我是來跟你談一樁生意的。」
「要是衛先生把那木廠買過來,將來一定可以弄起很多錢來的,」瑞德說。「你們小玻資質好得很,總得好好兒把她培植才是。」
「我並不要你們還。你不要生氣,媚蘭小姐!你且聽我把話說清楚。只要思嘉能夠不再到廠裏去費精勞神,那你們的功勞就已比還我的錢加倍了。思嘉單有那爿店,已經夠她忙碌,夠她消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懂得嗎?」
「可是為什麼——」
還有一點使她傷心的,就是她明知道這兩個木廠如果沒有她在後邊把舵,希禮一定要把她這一點慘澹經營起來的東西虧蝕乾淨。希禮是對任何人都信任的,而且直到現在還分不出貨色的好歹來。從此她又不能再去參加意見,因為瑞德已對希禮說過她喜歡指揮別人的話了。
「不要是你在這裏邊玩什麼把戲罷?」她驟然的說道。
她站起來迎接他,見他體魄那麼的魁梧,跑路竟會這麼的輕快,又照常驚異了一下。
思嘉吃他一句問住了。把嘴張得大大的,骨碌著眼睛看著三個人的臉。媚蘭已經窘得快要哭出來,希禮突然白著臉,悶著嘴巴不願再開口,瑞德仍舊啣著一支雪茄,覺得好玩似的對她看著,她預備要大聲喊出:「當然囉,我的錢是使我快樂的!」
「哦,天殺的瑞德!」她心裏暗暗咒著。其時她見瑞德的一言一動都有些蹊蹺,更加疑心他是在幕後的。至於他設的怎樣一個圈套,為什麼要設這樣的圈套,她一點都不知道。當時瑞德正在跟希禮談話,她在旁邊聽著,便又惹起一肚子氣來。
媚蘭低了頭,看著自己疊在膝頭的一雙手。希禮神色之間露出不愉快,但又很固執。暫時他不開口,然後向瑞德瞪了一眼,看見瑞德眼中露著一種了解和鼓勵的神情,同時思嘉也看出來了。
「唔——懂是懂得——」媚蘭遲疑不決說。
「信上並沒有簽名,只曉得從華盛頓寄來的。希禮自己也想不起是誰來。可是像他這麼一個人,當初打仗的時候,也不知救過多少人的命,叫他怎樣記得這麼許多呢?」
「那末,倘使我從郵局裏匯這筆錢給衛先生,不說明是誰匯的,你肯不肯把它拿去買木廠,不至於用在——用在那些貧窮的聯盟派人身上呢?」
當天晚上,思嘉就把兩個木廠和她所有的利益都賣給了希禮。她這生意並沒有蝕本,因為她自己最先提出的最低價格,希禮並沒有接受,結果是照別人出過的最高價格成交的。她在契據上邊簽過字,媚蘭就把小杯的葡萄酒送給希禮和瑞德,以慶祝成功。其時思嘉只覺心痛如割,彷彿賣掉了一個孩子一般。
「哦,當然的,」媚蘭說時不覺興高采烈起來,因為每次有人提到她小玻的事,她總是這個樣兒的。「我那一樣東西不想給他呢?可是——,現在大家手頭都不充裕呢。」
「這裏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說。「美藍跟我過得很快樂,她從你去了之後,怕還沒有梳過一回頭呢,你不要去聞那些毛,乖孩子,也許臭的呢。是的,屋蓋板都裝好了,騾子交換得很便宜。新聞是一點都沒有,什麼都沉悶得很。」
思嘉談得很高興,但還有一些事情她沒有談起,因為談起了她要覺得傷心。她曾經同著慧兒趕著車,到各處莊子上去跑一趟,只見當初那些綿延不斷的棉花田都重新變做森林了,而且到處田裏都長滿了苕草和雜樹,看起來滿目淒涼。大約從前的百畝田中,現在要有九十九畝是荒的。所以當她們一路走去的時候,簡直同進入死國一般。
「當然這是跟我毫無相干的,」她說。
思嘉車轉身子對著他,睜圓了眼睛正想發作,瑞德卻又搶先開口了。
「這裏有什麼事情嗎?」她們坐在自己家裏廊子上之後她才問道。剛才一路以來,她的嘴一直都沒有停過,彷彿靜默下來她要覺得很難受似的。自從她在樓梯上摔交的那天起,她一逕都沒有跟瑞德單獨說過話,所以現在她也不急乎要跟他單獨說話了。她不曉得瑞德心裏對她究竟怎麼樣。當她在調養期間,瑞德待她是再好也沒有了,但是那種好法並不很親切,彷彿是客人一般。她想要什麼,他件件都能體貼到,孩子鬧了,他便把他們叫開去,店裏廠裏的事也都由他親自去照管。可是他始終不曾向她說過一句「對不起」,也許他心裏並不抱歉。也許他仍舊疑心那個孩子不是他自己的。光光看那張無表情的黑臉,怎麼看得出他的心事來呢?但是看他的傾向,彷彿他要跟她客氣了,這是他們結婚以來沒來沒有過的,又彷彿他願意把前事一概忘記,從今以後各人管各人,彼此兩無關涉。於是她暗暗忖道,好罷,如果他願意這樣,她也未嘗不願跟他各管各。
「哦,天,」她想到這裏又不覺紅起臉來。
「是的,這我也知道,」瑞德很www.hetubook.com.com順溜的說。「不過他還是要拒絕的,你知道他們衛家人的氣性多麼高傲啊。」
「可是不要忘記你殺死的那個北佬兒,」瑞德輕輕地說。「你實在是由他起家的。」
「你總知道她這個人多麼拗罷。我是連辯論都不敢跟她辯論的。她簡直就像一個一廂情願的小孩子。她不要我幫她的忙,也不要任何人幫她的忙。我也曾嘗試勸她把廠裏的利益拿去賣掉,所以現在我跟你商量來了,我知道思嘉廠裏的盈餘利益,除了衛先生之外誰都不肯賣,所以我希望衛先生去買過來。」
「倘使思嘉知道我在暗地打算她——雖則我是為她自己的好——唔,你是知道她的脾氣的!至於衛先生,我是怕他不肯要我的借款。因此這筆錢的來源是他們兩個人都不能知道的。」
「你怎麼可以對他講這樣的話?」
希禮抬起頭。
因而她不勝感動的說道:「思嘉真是運氣呢,能得丈夫待她這麼的好法!」
「欺騙人?」
思嘉覺得這話很觸心,以為瑞德故態復萌了。便有些懊惱起來。
「我不能從強迫勞動去弄錢,不能從別人的苦惱裏去弄錢。」
「不見得,不見得,」瑞德說到這裏方才露出一點喜色來。「現在別的不用談,你到底要不要我借錢給你?」
解僱犯人嗎?為什麼要解僱犯人?瑞德明明知道廠裏所以能得利,就因那些犯人工資的便宜。而且瑞德對於希禮以後的辦法怎麼好說得這樣確定呢?
「這塊地方若要它恢復原狀,怕是五十年也恢復不了的,」慧兒曾經說。「現在陶樂要算全區最好一片農場了,這該謝謝你和我,思嘉,但也是只算得一片兩頭騾子的農場,並算不得大墾植場了。其次要算方家的,只比陶樂差一等,然後才算到湯家。他們是弄不起很多錢來的,可是他們仍舊維持他們的勇氣。至於其餘的人家,其餘的農場——」
思嘉向美藍聳了聳眉毛,美藍也聳了回去,聳得活像她的外公郝嘉樂,使得思嘉幾乎笑出來。
「媚蘭小姐,」他輕輕的說道。「我這一來使你覺得不安嗎?我是不是應該走開呢?請你坦白說罷。」
那是一個溫暖的早晨,媚蘭坐在一個葡萄翳的廊子上,縫補籃裏高高堆著一堆破襪子。他一看見瑞德在門口下了馬,將韁繩扔給道旁一個黑孩子,心裏便覺得麻亂起來,不知怎樣才好了。自從思嘉病中他喝醉了那天起,她一逕沒有跟他單獨見過面。在思嘉調養期間,她去探問的時候總不免要見到他,但都不過隨便談幾句,眼睛始終不敢跟他相接觸。好在他每次碰到她,態度都很自然,彷彿不曾有過那回事似的。她又記得希禮從前常常說,男人醉時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醒時大都不記得,所以她現在默默祈禱瑞德也已把那天的事情忘記了。他若還記得那天說的那麼些瘋話,現在跟他見面不是要羞殺人嗎?所以當瑞德走上台階來時,她臉上不覺泛過了一陣紅暈。不過她轉念一想,以為他總是來請小玻去跟美藍做伴玩兒的。他總不見得這麼不知趣,以至為了那天的事親自跑來謝她罷!
「是的,我立刻就要遣散他們。」希禮回答他時故意避開思嘉的注視。
瑞德目送著火車開出,直至看不見影子為止,那時他臉上現出十分的悲苦,便嘆了一口氣,掉轉頭,跳上馬,騎到藤蘿街媚蘭家裏去了。
「我怕思嘉是太聰明了,於她自己沒有好處的,」他說。「現在我也就為這樁事來跟你商量。你知道,她這一回是——是——病得多麼厲害啊。過幾天她從陶樂回來。對於店裏廠裏的事情一定還是不放手,一定還要重新再幹起來的。我是怕她的身體呢,媚蘭小姐。」
眼淚在媚蘭眼眶子裏顫抖著。
「哦,天!這是我辦不了的!」
「我要去找自由黑人,」希禮說。
「那人是誰?是我們認識的嗎?」
於是媚蘭朝他看了看,頓覺自己平日對他的看法完全不錯,人家都是把他看錯了。人家都說他野蠻、傲慢、無禮,乃至於不誠實。她呢,她是自始就承認他是好人的。他對她向來都極其和氣,極其細心,極其恭敬,而且多麼能夠了解她啊!而且他多麼的愛思嘉!他現在能夠用這迂迴曲折的方法來減輕思嘉的負擔,不是愛她是什麼呢。
「他要買我的?」
「你知道,我是無論什麼事情都會替她做的。她待我這許多好處,我永遠也報不了一半。你知道的。」
瑞德聳聳肩。「哦,你要不說,我還當她和*圖*書是很做人家的呢。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
思嘉從陶樂回來的時候,臉上已沒有病容,面頰已變得胖胖兒紅噴噴了。她那綠色的眼睛又重新活潑起來,光亮起來,且當瑞德帶著美藍到車站上去接她的時候,竟見她開顏大笑了——這是許多禮拜以來沒有過的事。其時瑞德帽簷上邊插著雨支吐綬雞毛,美藍穿著一件禮拜天穿的衣服,卻已被她撕得不成個樣兒,面頰上邊畫著兩個藍色的叉叉,頭髮上邊插著一根有她身子一半長的孔雀尾,分明他們動身到車站來接的時候,正在進行一種印第安的遊戲。又從瑞德那種鬼頭鬼腦的神色上,以及嬤嬤那種呢呢喃喃的嘮叨上,可知美藍那時玩得正起勁,連要來接母親也不肯擦掉臉上的化粧呢。
「可是你從前養過奴隸!」
「就是這樣,也用不著我來參加這個騙局呀。」
思嘉聽說希禮有這筆意外橫財,不由得大吃一驚,要不然的話她又要跟瑞德吵起來了,雖則她在陶樂的時候曾經打定了主意,以後關於希禮的事絕不跟瑞德鬥嘴。至於現在這個問題,究竟她應處怎樣的立場,一時實在也無從確定,非要等她徹底查明一下不可的,所以她就決意延宕著暫不答覆。
「不,」美藍老實不客氣的說,一面就爬到父親懷裏去了。
「你瞎說!我是肯賣給他的!」思嘉怒氣沖沖的說。
「你變做一個叫化子了呢!」思嘉一面吻著美藍說,一面將自己的面頰湊上瑞德的嘴去。其時車站上擠著許多人,不然思嘉不會做出這般親熱的模樣。她見美藍這副邋遢的形容,覺得怪不好意思,卻又看見人人都對他們父女兩個咧著嘴,知道他們並不是笑他們骯髒,乃是笑他們父女在一起玩耍。因為瑞德之溺愛女兒,早已整個餓狼陀都出了名的。
「我是不怕人家談論的,只要我做的事情正當。不過僱用犯人做工這樁事,我始終不認為正當。」
「不,不是說小玻。我除要幫助你家小玻之外,還要給你一件東西,你想像得出嗎?」
「不,」美藍嚷著,便抓起父親的帽子,拿手攔著它。
當初餓狼陀被軍隊圍攻,她曾逃出過一次,這回是第二次逃出了。其時種種不愉快的思念紛至沓來,她便只好又用她那慣用的防衛法:「我現在不去想它。想了我要受不了的。我等明天到陶樂再想,明天到底又是一天了。」照她現在想起來,她一經回到家鄉那種幽靜的境界,見到那種碧綠的棉花田,她的種種愁煩就立刻會得消散,而紊亂的思想重新會上軌道的。
瑞德不說什麼,只低下頭朝她看看,他的面孔是沉靜的。
「你說她運氣嗎?我怕她聽見你說這句話,是不能同意的呢。而且,我也願意待你好,媚蘭小姐。比待思嘉還要好。」
但是當時媚蘭正在面前乾著急,瑞德也在面前懶洋洋的咧著嘴笑她,因而她只得勉強裝出一種漠然的態度,說出幾句冠冕話來:「當然這是你自己的事業了,希禮,再用不著我來教你怎樣經營了。不過有一句話我得說,我實在不懂你這種態度,也不懂你剛才這番議論。」
「我?」她莫名其妙地問道。「哦,你是說小玻罷。」
於是思嘉恨不得瑞德和媚蘭立刻死掉,以便她跟希禮單獨談一談,那末她就可以對希禮大聲喊道:「可是我也情願照你那樣看法啊!請你明白說出你的看法來,讓我可以了解你,可以學你,可以學你的樣子!」
「是的。可是我當然告訴他你不會賣的囉。」
這時思嘉還不曾復原,但是要回陶樂去了。近來她心裏煩悶之極,無時無刻不在那一團斜纏不清的思想裏兜著圈子,覺得餓狼陀這個環境非趕快脫離不可,否則她要悶死了。
「哦!」她想道。「他是記得的!他還知道我覺得不安呢!」
「這裏一切都好嗎?」她重複問一遍道。「店裏的新蓋板換上了嗎?騾子交換過嗎?啊唷,瑞德,你把帽子上那兩根毛去掉罷。看你這副怪樣兒,等會兒你上街去也會忘記去掉的呢!」
「你真太好了,可是我們也許要還不起的。」
「啊呀,白船長,我的親房裏面誰都沒有一個子兒做遺產的呢?」
「我是要賣的!」她盛怒地嚷道。「現在你的意見怎麼樣?」
「那就很好,」瑞德突然沉下臉來說。「我但願你好好保牢它。」
「那末你一定當我所有的錢都是齷齪的了,」思嘉有些光火起來嚷道。「因為我是利用犯人的,又是開酒館的老闆,又是——」她忽然中斷了。希禮跟https://m•hetubook.com.com媚蘭都紅起臉來,瑞德把嘴大大的咧著。於是思嘉心裏暗暗的咒罵,這個天殺的,他當我要指揮別人呢,連希禮也這麼想了。我恨不得把他們兩個的頭放在一起來軋碎!然後她把一腔怒氣嚥下肚子去,勉強裝出一種超然的態度來,可是裝得一點也不像。
「不,我想像不出,」她又覺得莫名其妙起來。「我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小玻再可寶貴的,只除了希——只除了衛先生。」
「哦,天!」媚蘭悲慘地嚷道。「我願意——老實說罷,白船長,我是不能欺騙自己丈夫的。」
「唔,那末你總不能說我們那種日子是快樂的罷,是不是?你再看看現在!現在你有一個優美的家庭,你有一個很好的來日。我呢,你想誰有比我再美的房子,再好的衣服,再駿的馬匹嗎?誰也不能比我吃得再好些,待客再闊綽些,孩子再舒服些了。唔,你想我這些錢是怎樣來的呢?樹上長出來的嗎?不是的,先生!就是從那些犯人的工作,那個酒館的租金,以及——」
「唔,你不是不肯丟開那兩個木廠的嗎?當時我告訴他,說你最喜歡指揮人家,要是沒有人聽你指揮,你是要受不了的,所以你倘如把那木廠賣給他,那就成了他自己的事業,你再不能夠指揮他了。」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一路談著鄉間的新聞。近來天氣暖熱而且乾燥,棉花長得飛也似的快,可是慧兒說今秋的棉價是望落的。蘇綸又快要養孩子了。有一回愛啦咬了蘇綸的大女兒一口,蘇綸出來替女兒上場,因而又跟從前一樣,跟思嘉吵起嘴來,衛德有一次打死一條水蛇,還是他獨個人打的呢。湯家的蘭弟和珈妹都在做小學教真,這不是開玩笑嗎?他家那些女孩子是連一個「貓」字也拼不上來的呢。湯貝子嫁了人了,嫁的是一個落迦畦人,一個只有一條臂膀的胖子。今年他們妙峰山也種了一大片棉花。湯太太新近養出了一匹小馬,樂極了,跟得了一百萬塊錢一般。高家舊屋裏現在住來了一幫黑人,人數不少,簡直把那房子佔去了!據說是從稅局裏買去的,把那地方弄得一場糊塗,你看見了要哭出來呢。高嘉菱兩夫妻現在沒有消息,不知到那裏去了。方樂西跟自己的嫂子賽莉結了婚了呢!這也其實不得已,因為他家老姑娘、小姑娘都已不在,他們孤男寡女同住了這許多年,別人不要講閒話的嗎?苦就苦殺孟提䕷,但也該怪她自己不好。她太沒有勇氣了,為什麼一定要等樂西有了錢才結婚呢?
思嘉不願回想那種荒涼的景象,所以也不願談起它。何況現在見到餓狼陀這種繁榮氣象,回顧起來倍覺淒涼了。
他重沉沉的坐了下去,她就把修補的襪子重新拿起來。
「可是你這意見錯了啊!」她再也熬忍不住,終於這樣喊出來。「你就看我罷!你知道我的錢是怎樣來的。你知道我沒有弄到錢以前是怎樣一個景況!你總還記得那年冬天,我們在陶樂天氣冷得很。我們得拿地毯剪了做鞋子,而且什麼吃的都完了,我們常常談起小玻跟衛德,不知怎樣能使他們受教育。你總記得——」
「你有心要給我什麼,當然再好也沒有。不過我也該算運氣了,白船長,因為一個女人所能要的東西,我已經什麼都有了。」
不錯,她已經在懊悔這話說得太急了。如果剛才不是說給瑞德聽,他是說不定會要把它收回去的。她聳起眉毛朝瑞德看了看,見他正像貓兒候老鼠似的在那裏偵伺她。他看見她在聳眉毛,便突然的大笑起來,閃出一副白生生的牙齒。她因他這一笑,就有些疑心這是瑞德設下的圈套。
「我不願意用犯人,思嘉,」他平靜地說。
「是的,她實在太勞神了。你必得阻止她,好好替她當心著。」
「從前的奴隸並不苦惱。而且,假使沒有這次的戰爭,我也打算等父親死後就把他們解放的。至於犯人的勞工,那是完全不同的,思嘉。這種制度的弊病極多。也許你還不知道。我是知道了。我知道高沾泥的工人營裏至少殺死過一個犯人。這些犯人的死活誰都不來管。多一個少一個算得什麼呢?據高沾泥自己說,是因那人要逃走才殺他的,但我向別人打聽,實在並不是如此。有些人病得很厲害,他也強迫他們工作。你就說我迷信罷。可是我總不相信由別人苦痛中得來的錢可以造成快樂。」
「是的。她回陶樂一趟一定有好處,」他微笑著說。「我有時候想她像那神話裏的巨人安替厄斯,碰一碰大地母親就會強壯起來的。思嘉不能跟她心愛的那一帶紅泥離開得太久。現在她回去看看那些正在生長的棉花,想來比米醫生的什麼補藥都要好些罷。」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一個月以後,瑞德送思嘉上鍾氏坡的火車,思嘉還是很蒼白,很消瘦。衛德和愛啦也要跟她一同去,默默無聲的跟上了火車,侷促不安的看著母親那副憔悴靜默的臉面。他們並不跟隨在母親身邊,只是緊緊纏住百利子,因為他們覺得母親跟繼父之間有一種冷冰冰的氣氛,也都在慄慄的憂懼。
「你不要見鬼罷!你想要做好人呢,希禮!你不曾把華神父那番關於齷齪錢的宣言生吞下去罷?」
「不過我從來沒有對丈夫守過什麼秘密!」
「你請坐罷」媚蘭說時雙手有些兒發抖。因為她見到了十分男性的人,心裏總覺得惴惴不安,現在瑞德這樣的魁梧而男性,便似放射給她一種的力和活氣,使她尤其覺得自己藐小薄弱了。他的面孔又是那麼黝黑而猙獰,他的肌肉那麼發達而剛健,然而那天他曾屈膝在她腳下呢,她曾把他那個頭放在膝踝上呢!現在回想起來,這都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賣給他?希禮那裏來的錢呀?你知道他們是一分錢也沒有的。他掙一個,媚蘭花一個的呢!」
那時思嘉坐在搖椅上,手裏拿著一柄吐綬雞毛的扇子。一邊扇著一邊搖,及聽到這一句話,便突然的一齊停住了。
然後呻|吟了一回,他又繼續道:「希禮昨天晚上剛到這裏來過。他問我,你有沒有意思把你的木廠跟你在裏邊的一部分利益賣給他。」
「我想你馬上要把那些犯人解僱罷,」他說。
「媚蘭小姐,我願意借錢給你們,」瑞德說。
「為什麼不可以呢?事實是如此的,是不是?我相信他對於我的話完全同意了,不過他是一個上流人,不好直白說出來罷了。」
「你跑開,乖孩子,」她對美藍說。「母親要跟你爹說話呢。」
瑞德眼中微微流露出一點勝利的光,急忙低下頭去替美藍結鞋帶。
「就讓她在這裏罷,」瑞德不慌不忙的說。「說到他的錢從那裏來,據我所知,彷彿是一個人送給他的,那人是從前在岩石島的同伴,害天花時希禮替他看護好的。我聽見這件事兒,方才相信人性裏面還有感恩這件東西的存在。」
「我的事情讓我自己管好嗎?」
「這我知道的,媚蘭小姐。」
「你不是要替你的孩子買一匹小馬嗎?你又希望他去進大學,進哈佛,並且到歐洲去留學嗎?」
「哦,天!那末你不如跟衛先生去談罷。我對於生意事情實在蠢得很。我沒有思嘉那麼聰明。」
不。她本來是沒有意思要賣的,但是現在瑞德對希禮將她說得這樣不堪,希禮不免要覺得失望,因而她立刻下了決心。就讓希禮買去罷,而且價錢一定要討得非常便宜,一定要使希禮不得不感覺她實在寬宏大量。
原來這兩個木廠就是她的寶貝,她的自豪,她那雙小手兒單獨擘劃的成績。她從一個小廠做起來,其時餓狼陀還是一片劫餘的灰燼,她卻不憚艱勞,日夜計劃,日夜奮鬥,現在居然從一廠化成兩廠,並且辦起了兩個木場,養起了十多隊騾子,滿目繁榮氣象了。現在一旦將它割讓給別人,她這部分慘澹經營的生活從此永遠斷絕,怎不叫人十分傷感呢?
「我都記得的,」希禮頗覺厭倦的說,「但是我巴不得忘記了。」
「我想你要懊悔的,」他說。
「我?」他假作驚異的樣子聳了聳眉毛。「你總應該知道。我只要避免得了,絕不會濫做這種好人的。」
她抬起頭來朝他懇求似的看了看,突然她的差愧和惶惑都消失了,原來他的眼睛非常之安靜,非常之和氣,非常之了解,她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慌張了。他的神氣很像是疲倦,而且有點兒悲哀,這就使她尤其覺得詫異,她剛才怎麼想他會把這不愉快的題目提出來說呢!這不是兩方面都願意忘記的嗎?
「哦,白船長,你是多麼狡猾呀!」她笑嘻嘻的說。「你知道我做母親的溺愛孩子,就來向我運動了!你這詭計還有誰看不出來呢?」
「我用不著生吞他的話。他還沒有宣講這題目以前,我早就有這信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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