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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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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1

第一章

11

我又緩慢地走回大廳,走向黑暗的月台。重新整一下長袍,把身體包緊,把面紗往上拉,幾乎快要蓋住睫毛。寬闊的月台空無一人,只有對面亂石嶙峋的格爾蓋斯山,黑壓壓地望不著邊際。守衛的士兵一共有四人,聚集在通往鐵軌的拱門下,邊抽菸邊低聲聊天。當我這個黑影進入視線時,他們嚇了一大跳,全部人都緊張起來,軍靴啪地一聲站起來,挺直身軀,摸一摸身上的槍。
面對被嚴厲懲罰的可能,切盧卡終於恢復一點理性。我沒有看是誰救了我,目光仍死盯著地面。這個威脅總算起了作用,這位敏感固執的士兵考慮了幾秒,縮回手,轉身離去。
這話說得太晚了,那位士兵離我只剩下兩步的距離。他一邊伸手等我交出證件,一邊透過層層面紗尋找我的目光。但我始終低著頭,死盯著他那雙沾滿泥巴的軍靴和我自己破舊的拖鞋,還有兩雙鞋之間不到五十公分的距離。
我順著階梯往公園走,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強作鎮定地穿過滿是黑影、寂靜無聲的花園。少了陽光下穿梭在噴泉和棕櫚樹之間嬉鬧的孩童,少了親密的戀人和老人,這裡顯得格外詭異。隨著我的步伐,火車站越來越近。和阿拉伯人社區裡那些低矮的樓房相比,火車站氣勢恢宏:半阿拉伯、半安達魯西亞風格的建築,四角尖塔,綠色的屋瓦和瓷磚,還有入口處的巨大拱門。車站正面掛著幾盞昏黃的燈,讓它在背後格爾蓋斯山的輪廓上映下黑色的剪影。那些從拉臘什來的人一定就是從那座山上過來的。我只來過火車站一次,就是警長載我從醫院搬到公寓那次,其他時間都只是從魯尼塔街遠遠地望著它,不知道它這麼大。直到此刻我獨自站在它面前,才發現它巨大得令人肅穆,我馬上想念起阿拉伯人社區裡那些窄小的巷子。
「什麼都看不到。但他們朝這裡來了。」我說,頭還伸在外面。
我決定往回走,依照剛才的記憶回到源頭再走一遍,但失敗了。這裡出去應該是一個我認識的小廣場,結果卻是一個拱門;前面應該是條小路,卻迎面撞見一座清真寺或者一段階梯。我笨拙地快步走在這些婉婉曲折的小巷子裡,試圖把每個角落和那些日常生活的場景連起來以辨別方向,可是卻越走越迷糊,最後全搞亂了。這些錯綜複雜的巷子就快把我逼瘋。所有手工藝匠都已經入睡,他們的小店早就關門,我無從推測自己是在鍋匠家的門口,還是在錫匠常聚集的地方,或者已經走到白天那些紡織工人、編織工人和裁縫師工作的地方。如果是白天,這裡到處都充滿了蜂蜜做的甜點、金黃色的麵包、成堆的香料和剛砍下的羅勒樹枝,我很快就能辨別方向。但現在所有門窗都緊閉著,有的還插上門閂。少了攤販和顧客的殺價聲,少了成排駝著大籃子的驢子和那些坐在地上叫賣著也許永遠都賣不出去的蔬果的婦女們,時間好像就此停滯,街道彷彿一個空蕩蕩的舞台。我越來越緊張,不知道現在幾點,顯然是離六點更近了。我加快腳步,從一個胡同出來馬上又走進另一個,下一個,再下一個。退回來,換個方向。不對,找不到任何線索,也沒有任何標誌物。我就像被困在一個受詛咒的大迷宮裡,怎樣都逃不出去。
「收好,這是約定的錢,我怕等下沒機會給妳。」
不到五分鐘,我已經在曼納罕蛋糕店的後院。一路上烏漆抹黑,我不斷地勾到釘子,踩到地上的碎物,手腕都被磨破了。腳一直絆到長袍的下襬,差點滑倒,爬上牆角那堆亂七八糟的箱子時還差點失去平衡摔個四腳朝天。終於抵達院子盡頭的小木門,我快速整理好身上的長袍,蒙起面紗,整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拉開老舊失修的木頭門閂,我深吸一口氣,跨出去。
「快把窗戶打開。」他說,「探出去,告訴我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
「我們要從哪裡出去?」我低聲問。
「這裡。」
我點頭。模糊的人影慢慢現身,一個和我一樣穿阿拉伯服裝的男人。
我雙手顫抖著穿上長袍,他從腰上卸下一個滿是和*圖*書污泥的帆布袋,大把大把地把手槍裝進去。
我脫下長袍,任它滑到地上,圈起手臂,讓這個陌生人開始幫我卸下手槍。他解開繩結,鬆下布條,把我的身軀從沉重的包袱中解脫開來。
「沒關係。你已經盡了你的義務,這是你應得的。」他邊說邊把袋子掛到我脖子上。我沉默地讓他掛上,像被麻醉了一般。「來,我們一秒鐘也不能耽擱了。」
「你怎麼會那麼蠢啊,切盧卡,」另一名同伴在他背後說,「這裡的阿拉伯女人出門是不會帶什麼證件的,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明白呀?這裡是非洲,不是你們村裡的廣場。」
「站住,別動!」其中一個看到我就喊。我在身上這堆冰冷手槍的包裹下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毫無目的地橫衝直撞,來到一棟屋子旁,門上掛著一盞大燈。我聽見混亂的笑聲,還有人們在一台走音的鋼琴的伴奏下齊聲唱著《我的愛人》。我決定朝那個方向去,看能不能找到一點線索幫我重新辨別方向。當我走到屋子前幾公尺時,一對說著西班牙語的男女從裡面跌跌撞撞地走出來,男的看起來像喝醉了,緊抓著身邊的女人;女的看起來年紀不小,一頭金髮,哈哈大笑著。我這時才發現那是一家妓院,太遲了,已經來不及重新假裝成年邁的阿拉伯老太太。那兩人離我只有幾步之遙,「阿拉伯小姐,跟我來嘛!小姑娘,美女,過來,我給你看樣東西,來呀,來嘛!」男人邊流著口水邊朝我伸長手臂,另一隻手猥褻地抓著褲襠,旁邊的女人一邊癡笑一邊想攔住他。我嚇得躲開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發瘋似的拖著絆腳的長袍狂奔起來。
「那裡。」他說,抬頭用下巴指了指窗戶,「你先跳出去,我會把手槍扔出去再跳。但是,聽好如果我沒有跟妳會合,請妳帶著這袋手槍,順著鐵軌一直跑,把它放在妳遇到的第一個公車站或火車站的站牌下會有人去拿。不要往後看,也不要等我,一出去就馬上跑,趕快逃走。來吧,準備爬上去把腳踩在我手上。」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小聲問。
他們走過我身旁,我盡可能地緊靠著牆,但巷子實在太窄了,我們幾乎是擦肩而過。他們沒有理會我,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彷彿我是個隱形人一樣。他們邊快速交談邊匆忙趕路,說著什麼特遣部隊、軍用物資,還有一些我不懂也不想搞懂的東西。「兩百,最多兩百五。」其中一人經過我身邊時說。「不可能,小子,我就跟你說不可能!」另一個激烈地反駁。我沒有看他們的臉,一直低著頭,不敢抬起視線,直到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才鬆一大口氣,趕緊加快腳步。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一隻腳踩上他交疊的雙手,他用力把我往上推,直到我抓住窗戶邊緣。
「皮薩羅、賈西亞,你們倆去咖啡店。魯伊茲和阿巴拉迪歐,去售票口。你們倆去辦公室,你們倆去廁所。走,各就各位!」那個聲音威嚴地說。
胡同裡沒有人,連個影子都沒有,也沒有任何聲響,只有月亮隨興地在烏雲的縫隙裡鑽進鑽出,和我作伴。我靠著左邊的牆慢慢往前走,很快地就來到公寓外頭平時進出的魯尼塔街。我先躲在街角觀察街上的狀況,頭頂橫跨街道的電線上掛著幾盞昏黃的路燈。我左看右看,認出幾家店鋪,平常散步經常路過這裡,白天人聲鼎沸的街道此刻都已經沉睡了:維多利亞飯店、蘇里塔藥房、舉辦佛朗明哥表演的萊文特酒吧、加林多菸草店,還有一個鹽倉,國家歌劇院、印度人的市集、幾間不知名的酒館、科恩兄弟開的拉佩樂珠寶店,還有我們每天早上買麵包的麵包店。所有商店都大門深鎖,寂靜無聲,像死人般沉靜。
穿越休達大街時我刻意放慢腳步,另一隻鞋也不見了,我重新蒙上面紗,裝成赤腳的阿拉伯女人,疲憊地走回魯尼塔街。不需要再裝出走不動的樣子,因為我的雙腿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是機械地往前移動身體所有部位都麻木了,很多地方都起了水泡、沾滿污垢,全身上下青一塊紫和_圖_書一塊地,連骨頭都感到極度虛弱。
過程非常順利,手槍一支接著一支從我身上卸下,在地上堆成一堆。沒剩幾支了,最多三、四支吧,我想再過五分鐘,頂多十分鐘一切就可以結束。然而,就在這時,這份平靜忽然被打破,我們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動作,屏住呼吸。遠方傳來一陣騷動聲,外頭的士兵似乎開始什麼新行動。
「剩下的手槍呢?」
我從敞開的正門走進火車站。和剛才黑暗的街道完全不同,這裡迎接我的是一片清冷的燈光和空蕩蕩的大廳。我第一眼看到牆上的大鐘,指著五點四十五分,我在面紗下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遲到。我故意慢慢地走過大廳,藏在面紗下的雙眼迅速掃視周圍的環境:售票口關著,只有一個阿拉伯老人縮在一張椅子上,腳下放著一個小行李。車站盡頭有兩扇通往月台的門,左邊也有一扇,門上精緻的招牌寫「咖啡店」。我繼續搜尋列車時刻表,在右手邊,我沒有停下腳步觀看它,而是直接坐到它底下一張椅子上,開始等待。屁股才剛碰到椅子,我立刻感覺從頭到腳一陣舒暢。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有多累,身上帶著這些比鉛塊還重的傢伙一直不停地走,耗費了多少體力。
「快跳!」他說。
「在哪兒?」
我跳了出去。跳下去,跳到地上,裝手槍的袋子也跟著掉在我旁邊。身子還沒完全著地時,我聽見廁所的門被一腳踹開的巨響。最後傳入耳中的是刺耳的叫喊聲,士兵嚴厲訓斥那位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的男子。
我沒有目的、不顧一切地往前狂奔。在夜色的掩護下,拖著裝滿手槍的袋子不停地往前跑,瘋狂而麻木,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追我,也不想去想那個從拉臘什來的男子在士兵的槍口下最後會怎樣。一隻鞋掉了,身上所剩的幾支手槍中的一支也鬆脫了,掉在地上,我沒有停下來撿,只是順著鐵軌在黑暗中不斷地往前跑。光著一隻腳,不敢停下來,也不敢思考。我穿過平坦的曠野、果園、甘蔗田和一個小種植園,跌倒又再爬起來,來不及喘口氣又繼續跑,不知道究竟跑了多遠。路上一個人也沒碰到,也沒有什麼意外中斷我中邪般瘋狂的腳步,直到隱約看見一個寫滿字的牌子,上面寫著「馬拉連火車站」,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為了方便說話,我拉下面紗。接著解開長袍,給他看我綁在身上的手槍。
「妳可以自己卸下來嗎?」他問。
「需要一點時間。」我小聲說。
我對眼前這些熟悉的日常情景感到很陌生,既不親切也沒有其他感覺。我知道這個錢袋肯定能讓坎德拉莉亞高興萬分,說我完成了一件值得紀念的豐功偉業。但我內心絲毫沒有快樂的感覺,只有無盡的陰霾和困惑。
「別管她,切盧卡,沒看到她是個阿拉伯女人嗎?」另一個緊接著說。
絲毫沒有停下來歇口氣的時間,我又開始狂奔,這次是往回朝著燈火點點的得土安跑,身上少了來時的負擔。我決定把最後幾支手槍也拆掉,邊跑邊鬆開長袍,艱難地解開最後幾個繩結。三支手槍陸續掉到路上,一個,再一個,最後一個。接近市區時,我全身只剩下疲憊、悲傷和累累傷痕,還有一個掛在脖子上裝滿鈔票的布袋,手槍早已不見蹤影。
開始動作前,他先脫掉斗篷的帽子,帽子底下是一張嚴肅而俊秀的中年西班牙男子的臉。看起來很久沒有刮鬍子,一頭栗色的鬈髮大概因為穿了好幾天這身阿拉伯服裝而顯得亂糟糟的。他的雙手開始動作,但這個工作並不輕鬆,坎德拉莉亞把布條綁得很緊,所以到現在還沒有任何一支手槍鬆動,繩結也打得很死,再加上布條實在太長了,從我身上一一解開所花的時間遠遠超過我們的預期。我們保持著沉默,周圍是白色瓷磚,地上是蹲式馬桶,空氣中只有我們急促的呼吸聲和偶爾小聲的隻字片語:這個好了,現在解那個,請稍微動一下,這樣可以,請抬起這隻手臂,小心。雖然時間緊迫,但這位來自拉臘什的男子動作非常小心,甚至有點羞怯。除非無法避免,他盡量不m.hetubook.com.com靠近我的私密部位,也不碰觸我裸|露的肌膚,彷彿擔心自己的手會玷污我的聖潔一般,彷彿我身上綁的這些東西只是一層層脆弱而精緻的包裝紙,不是一堆冰冷黑暗的殺人武器。和一個陌生男子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並沒有讓我感到不自在,哪怕兩個身體幾乎就要貼在一起,他的手也免不了碰觸到我。但那段時間毫無疑問是這晚最愉快的時光了,不是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被異性撫摸,而是我相信,只要做完這一步,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筋疲力盡,滿懷恐懼地走進公寓。摩洛哥的太陽正緩緩升起。
「學不乖的是你們吧!好了,女士,麻煩出示證件。」
「我不管她是阿拉伯女人還是西班牙女人,長官說過,所有人都要出示證件。」
咖啡店很大,少說有十幾張桌子,大部分都沒人,只有一個男人趴在其中一張上面睡覺,頭埋在臂彎裡,旁邊放著一個空酒瓶。我拖著步伐走向櫃台,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別人會對我說什麼。櫃台後面一個膚色黝黑的乾瘦男人叼著一根菸,正忙著排盤子和杯子,沒有注意到這個馬上就要走到他面前的蒙面女人。等他終於看到我靠近,嘴裡仍叼著菸,故意大聲說:「七點半,列車七點半才開。」接著又壓低聲音,用阿拉伯語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我聽不懂,我是西班牙人。」我在面紗後面小聲說。他不敢置信地張大嘴巴,連嘴裡的菸都掉到地上了,他匆忙地告訴我交貨的訊息:「去月台的洗手間,關上門,他們在那裡等妳。」
但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不能再被膽怯擊倒。我鼓起勇氣穿越休達大街,路上一粒灰塵也沒有,我一邊為自己打氣一邊計算時間,對自己說:「快結束了,已經完成一大半。」一想到很快就能擺脫身上這些緊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布條、搞得我遍體鱗傷的武器,還有一身極不自在的大袍子,我馬上振作起來。快了,只剩下最後一點。
「我們得快一點,一分鐘也不能浪費。早上換崗的士兵馬上就要到了,火車發車前他們會上上下下把這裡整個搜過一遍。我得幫你一起卸才來得及。」他邊關門邊說。
我兩腿發軟,差點沒昏過去。這下子肯定完了,沒救了。我屏住呼吸,全身被冷汗浸濕。
「換崗的士兵到了,他們提前了。」他說,顫抖的聲音透露著焦慮和不安。他努力掩飾自己的情緒。
「我操,切盧卡,你這個蠢貨。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長官說的是所有西班牙人,不是這些阿拉伯人。你真是學不乖耶你!」另一個士兵說。
「等一下。」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扯開上衣,掏出一個小帆布袋,看起來像一個腰包。
為了不讓自己更焦慮,我強迫自己去想像旁邊那些阿拉伯人家是什麼樣子。我曾聽人說阿拉伯人家裡都很乾淨、很漂亮,有院子、噴泉、鋪滿馬賽克拼貼瓷磚的走廊,木製天花板佈滿華麗的裝飾,屋頂沐浴著一大片陽光——雖然從身邊這些白牆實在很難看出裡面真有那麼美好。就這樣,想著亂七八糟的事,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覺得應該差不多了,百分之百肯定自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沒有被人跟蹤,我決定回去魯尼塔街。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巷子盡頭有兩個人影朝我走來.兩個軍人,兩個穿制服的軍官,步伐果敢有力,長靴在石子路上喀喀作響,兩人正緊張地低聲交談。我的腦子轟地一聲巨響,立刻浮現各種可怕的念頭,我屏住呼吸,好像身上所有手槍都在用力掙脫那些布條,馬上就要劈哩啪啦掉滿一地。我擔心他們會突發奇想要掀開我的面紗看看我長什麼樣子,或者跟我說話,發現我竟然是一個假扮成阿拉伯人的西班牙人,身上還綁滿了武器。
男子深吸口氣,從口袋掏出手錶看了看。
妓院被我遠遠地拋在後頭,那裡充滿士兵,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唱歌,有的在瘋狂地磨蹭著下半身,所有人都暫時忘了現實,忘記再過幾天就要穿越海峽面對殘酷的戰爭。就在這時,在我拖著拖鞋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那個骯髒的地方時www.hetubook.com.com,好運終於降臨,我發現自己正站在福基市場的轉角。
「我的天啊!」他驚叫一聲,短短幾個字裡包含了無數種情感:驚訝、焦慮、急迫。他的語氣聽起來很有教養,像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火車站距離告示牌大概有一百公尺,只有一盞昏黃的燈照著。我沒有往火車站去,在告示牌前就停下腳步,迅速審視四周,看看有沒有人在等,可以直接把武器交給他。心臟好像快要爆裂一般,嘴裡全是塵土和泥巴,再也壓抑不住上氣不接下氣急促的喘息聲。沒有人過來接我,沒有人在等這批貨,或許他們晚點才到,也或許永遠都不會來了。
我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沒有人再進來大廳,但遠處不斷傳來的人聲讓我知道自己不是獨自一人。有些聲音從外頭傳來,有些從月台,腳步聲、男人的說話聲,大多很微弱,偶爾一兩句特別大聲。聲音聽起來都很年輕,應該是那些負責監視火車站的士兵。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們是不是有得到什麼特殊授權,可以對任何可疑人物問都不問就直接開槍。咖啡店那邊也傳來一些聲音,這些聲音讓我更放心了,至少我確定咖啡店老闆應該醒著,而且也在他該在的地方。我坐了大概十分鐘,這十分鐘如此漫長,讓我失去耐心,無法像坎德拉莉亞說的那樣坐滿二十分鐘。當大鐘的指針差五分六點時,我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朝咖啡店走去。
雖然身上多了好幾公斤的重量,我仍努力保持動作協調,走上大街,再轉進馬拉喀什,就是猶太人社區。眼前一條條狹窄而筆直的小巷子讓我振奮起來,猶太人社區就像一張精心規劃過的棋盤,所有街道都很方正,完全不必擔心會迷路。我順利抵達阿拉伯人社區,剛開始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穿過複雜彎曲的小胡同,走過許多熟悉的地方,比如麵包市集、魚肉市場。一路上誰也沒碰到,連一隻狗或一個影子都沒有,白天四處乞討的瞎眼乞丐也不見蹤影,只有自己腳下的拖鞋在石子路上拖行的聲音,還有遠處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些許動靜。我感覺身上的包袱似乎不那麼沉重了,身體開始慢慢習慣這樣龐大的體積。我時不時就伸手摸摸身上各個部位,確認東西還在不在,一會兒摸摸後背,一會兒摸摸手臂,一會兒又摸摸臀部,無法放鬆下來,很緊張,但已經能比較平靜地走在這些昏暗而曲折的小巷子裡。兩旁全是白牆和釘滿鐵釘的木門。
我在一分鐘內做出決定,把袋子放到地上,拍扁,讓它看起來越小越好。然後飛快地往上面堆小石塊,用手挖開泥地,挖出土塊、石塊就往上面堆,直到把袋子完全蓋住。確定這堆東西被掩飾得好好的,不會引起任何懷疑後,我轉身離開。
窗外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聽見車子的引擎聲、輪子壓過石子路的吱嘎聲響,還有整齊堅定的腳步聲、回應聲、命令聲,一個威嚴的聲音正在分配任務,語調堅決果敢,好像這個早晨都還沒開始的世界馬上就要毀滅了。
「快跳出去,快!」他抓住我的腿用力往上一推。
但沒過幾秒我就發現不該高興得那麼早——猛然抬頭一看,我才發現自己迷路了。為了記住路線,我一直都是遇到路口就右轉,大轉了三、四個街角。但那兩位軍官意外地出現讓我亂了陣腳,忘記要轉彎。這下子真的迷路了,我全身發冷,雖然來過阿拉伯人社區很多次,但它那迷宮般的巷弄我從沒搞清楚過。夜色昏暗,周圍一片漆黑,少了白天那些日常生活的場景和嘈雜聲,我完全沒有辦法分辨自己在哪裡。
「可是我身上還有手槍……」我結結巴巴地說。
「如果讓長官知道你去騷擾一個清白的摩洛哥人,他肯定會把你抓起來。至少抓去阿卡乍堡關上三天!」
我鬆了一大口氣。終於找到方向,從這裡我就知道該如何離開這個像牢籠一般的阿拉伯人社區。但時間過得很快,我得抓緊時間,在長袍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大步往前,幾分鐘後就回到魯尼塔街。不過等待我的又是另一陣驚慌。魯尼塔街上有一個軍事崗www.hetubook.com.com哨,負責監視從拉臘什通往得土安的道路,幾個士兵、一個路障和幾輛車子,足以嚇倒那些動機不純、想偷偷混進城裡的人。我的喉嚨又開始乾了,但我知道自己一定得從他們面前走過去。沒有時間思考還能怎麼做,我再次低頭盯著地面,決定按照坎德拉莉亞教我的老人步伐慢慢往前走。經過崗哨時,我感覺全身血液都在往上衝,一口氣也不敢吐,生怕有人突然把我叫住,問我要去哪裡、從哪裡來、身上藏著什麼。幸好他們沒有看我一眼,完全忽略我,就像之前在那個狹窄的胡同裡遇到的那兩位軍官一樣。畢竟,一個如鬼影一般在凌晨街上拖著腳步、年邁又無力的阿拉伯老女人能對他們偉大的革命構成什麼威脅呢?
他指向一間女廁,我們兩人一起擠進去。廁所很狹窄,只有微弱的月光從一扇小窗戶透進來。但這樣的光線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不需要更多照明。
我沒有跳。一方面是因為窗戶太高了,我得先把身子探出去;另一方面則是我不自覺地想拒絕獨自逃走,希望這個從拉臘什來的男子對我保證他會陪我一起走,帶我去我們要去的地方。
當我在曠野中狂奔,或者無論我在做什麼,腦海裡都像放電影一般一幕幕交織著無數個鏡頭,所有場景都是同一個主角:來自拉臘什的男子。有一幕是士兵沒有發現他往窗外扔的東西,判斷他只是個睡眼朦朧、不小心走錯廁所的阿拉伯人,便索性把他放了。畢竟軍隊有規定,不能隨便打擾本地的阿拉伯人。但另一幕就截然不同:士兵一腳踢開廁所的門,馬上就發現他是個偽裝成阿拉伯人的西班牙人。士兵一邊用步槍指著他的頭把他逼到牆角,一邊高聲呼喚其他人,等其他士兵都來了就一起審問他。也許認出了他的身分,也許把他押回軍營,也許他會試圖逃走,在跳下鐵軌時被他們從背後一槍打死。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很多可能。然而我知道,我永遠都無法確定哪個推測最接近事實。
「趕快從這裡出去,」他說,「快穿上衣服。」
那扇窗戶又高又窄,根本不可能從那裡出去。但我沒說,我嚇壞了,只能順從他的指示,盲目地相信這個萍水相逢的共濟會成員的決定,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這傢伙在女廁裡做什麼?你往外面扔了什麼東西?巴亞爾塔,去外面看看。」
進城時天剛亮,附近的清真寺開始敲鐘,呼喚穆斯林進行這天的第一次禱告。茵特登西亞軍營裡開始晨點名,熱騰騰的《非洲學報》開始販售,魯尼塔街上第一批勤奮的擦鞋男孩邊走路邊打哈欠。曼納罕蛋糕店開了燈,萊昂德羅先生正繫著圍裙,忙著把店裡的貨物排整齊。
「喔,願上帝保佑出言制止他的那位同伴!」我心想。看著那四位士兵走回拱門下,我轉身繼續往前走,拖著鞋子在月台上閒晃,努力讓自己恢復鎮定。等稍微平靜一點後,才重新集中精神走去洗手間。我觀察四周的環境:兩個阿拉伯人靠牆席地而睡,一隻乾瘦的野狗正穿越鐵軌。我完全不費工夫就找到目標,幸運的是,洗手間在月台的盡頭,正好和那群士兵反方向。我屏住呼吸,推開眼前鑲著毛玻璃的門,進入一個類似等候室的地方。裡頭黑得讓人伸手不見五指,我沒有去找電源開關,而是讓眼睛慢慢適應這股黑暗。我隱約分辨出男廁和女廁的標誌,並發現在房間最裡面,靠著牆,一堆布緩慢地動了起來,一個披著斗篷的人影謹慎地抬起頭,我們兩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
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沒有往前也沒有後退。他們也站在原地沒有向我靠近,離我大概五十步的距離,正在商量該怎麼辦。
「沒關係,我們得趕快逃走,那些士兵馬上就要進來搜查了。」
外頭的騷動聲越來越近,軍靴在地上嗒嗒作響,那個有力的噪音繼續分配任務:「昆特羅,你去女廁,巴亞爾塔,去男廁。」答話的聲音也不是我剛來時遇到的那些懶散老兵,而是一群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馬上大幹一場的新兵。
「貨帶來了嗎?」他的聲音很低,語速很快,聽口音是西班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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