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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就是要改變風格。這段日子以來的焦慮不安、流產，後續緩慢的康復讓我瘦了大概有六、七公斤。生理的病痛和內心的苦澀把我的臀圍變小了、胸圍縮水了、大腿更細了，連腰上曾有過的一點贅肉都不見蹤影。我並不是想恢復以前的體型，因為已經慢慢習慣，也很滿意現在的身材，這也算是改變的一步。我在記憶裡搜尋那些在丹吉爾看到的外國人的穿著，決定按照它們的樣式為自己的衣服進行修改和裝飾，那些樣式既不像我西班牙的女性同胞穿得那麼古板，也沒有外國女人那樣開放暴露。色調更鮮豔，布料更輕薄，上衣的領口稍微低一點，裙子的長度也短一些。我在坎德拉莉亞公寓的小房間裡，對著裂了縫的鏡子反覆回想、練習——以前在露台上喝雞尾酒時看到的那些優雅的雙腿、在寬敞的布羅巴斯德大道上漫步的曼妙身姿，還有一雙雙剛修過指甲的纖手捧著一本法國時尚雜誌、端著一杯琴費士雞尾酒，或者夾著一根象牙菸嘴抽土耳其菸時的手勢——直到這些姿態都變成我自己的，在我身上也一樣自然動人。

沒過幾天，坎德拉莉亞就完成她的承諾。首先，她在西班牙社區找到三間可以馬上出租的房子，她一間間為我詳細介紹，我們一起研究每間房子的優缺點，最後做了決定。

我走回門口，聽到外面有人在敲門。我知道是誰，趕緊把門打開。坎德拉莉亞像一隻巨大毛毛蟲溜了進來。

第二個選擇位在得土安的重要道路共和大道上，一棟屋頂四角各有一座小塔樓的美麗建築，離穆里默迪廣場很近，或者很快就會更名成以長槍黨創始人為名的普里莫．李維拉廣場。這個地方乍看也很符合我們的需求：寬敞、有情調，附近沒有荒廢的空地，加上這棟建築本身就位在兩條重要道路的交叉口。可惜旁邊一位住戶把我們嚇跑了，這位住戶是城裡最好的裁縫師之一，經營一家年代久遠且聲名遠播的服裝店。我們仔細地考量一番後決定放棄，還是不要一開店就挑起競爭比較好。

我決定從改變外在開始，把自己改造成一個世故、獨立的女子，不讓別人看出我的單純、膽小，還要好好隱藏我們生意背後那段不可告人的秘密。為此我必須粉飾過去，編造虛假的背景，計畫輝煌的未來。我得趕快動作，現在就開始，再也不流淚，和_圖_書再也不悲傷，再也不對自己的過去回眸嗟嘆。只關心現在，努力地活在今天。我要像魔術師從袖口憑空掏出一條手帕或一個骰子一般，變出一個全新的自己；我要蛻變成一個外表堅強、果敢、歷經世事的女人；我要用清高和淡漠掩飾自己的無知，用甜美的慵懶掩飾對未來的不安，把恐懼深藏在高跟鞋堅毅的步伐和冷峻剛強的外表下，不讓任何人起疑，不讓任何人看出我每天需要費多大力氣才能戰勝自己的悲傷。

「我非常喜歡。」我微笑答道，「太完美了，坎德拉莉亞，我想不出比這裡更好的地方。」

「妳覺得怎樣？孩子，喜歡嗎？」她急切地問。為了這一刻她精心打扮，穿一件我幫她做的新衣服、一雙我送她的鞋子（雖然不太合腳），她的好姊妹瑞米則幫她匆匆梳了一個誇張的髮型。香豔俗氣的眼影下，她深色的瞳孔綻放著喜悅的光芒，讓人情不自禁地被她感染。今天對她來說也是很特別的一天一個意料之外的開始，她多舛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全部賭注押在我們即將開啟的這個新事業上。也許這段新生活可以補償她童年時的忍飢挨餓、年輕時前夫的棍棒毒打，還有這些年來警察所有的騷擾與威脅。她的上半輩子充滿掙扎、狡辯、不斷地逃離，和悲慘的命運鬥爭，現在差不多是該休息一下的時候了。

「妳先過去吧，」坎德拉莉亞把鑰匙遞給我，「以後最好不要再讓人看到我們倆在一起。我一會兒後再過去。」

我走進光影交錯的主臥室。三個陽台的窗戶都關著，刷成綠色的木質百葉窗低垂，擋住窗外的光線。我打開其中一扇，摩洛哥的秋日一下子傾瀉進來，充滿夢幻甜美的氣息。

她也回我一個微笑，還拍了我臉頰一把，這些細微的動作充滿愛意，也充滿一種歷經風霜的古老智慧。我們都知道，從現在開始一切都將不同。當然我們偶爾還是會見面，但會更小心謹慎，不能繼續同住在一個屋簷下、見證餐桌上的吵鬧、晚餐後一起收拾桌子，也無法再躲進我的小房間裡竊竊私語。我們腳下的路馬上就要通往兩個不同的方向，從此分道揚鑣，但我們心底知道，我們之間將由某種再也不會被提起的東西緊緊相連，直到彼此生命的盡頭。

等坎德拉莉亞找好服裝店的地點後，我的生活馬上和-圖-書又將面臨新的轉折，而我必須再去適應它。為了迎接新生活，我決定從改變自己開始：塑造一個全新的自我，拋開過去的一切，從零開始。短短幾個月前，我毅然決然地和過去的自己決裂——從卑微的小裁縫師變身千面女郎，先後扮演各式各樣的角色準備國考的考生、巨額財產的繼承人、花|花|公|子的情人、充滿希望的必文學會老闆娘、不幸流產的準媽媽，以及背負詐騙、竊盜和欠款等多項罪名的嫌疑犯，還有偽裝成無辜阿拉伯老女人的軍火販子。而現在，我很快地又要變身成另一個全新的角色，這次的角色和以前任何一個都不一樣。戰火正在我的故鄉延燒，我的愛情、全部財產和夢想一起化為烏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在我走下公車時變成一灘血水。記載著我所有資料的檔案正在兩個國家、三個城市的警察局裡轟轟烈烈地流傳，而曾纏緊我全身的那座小型軍火庫現在說不定已經要了一些人的命。我想拋開這些沉重的過去，戴上一個堅定而勇敢的面具面對未來，再也不讓任何人看出我隱藏在面具後面的恐懼、那些悲慘的過去和至今仍深深刻在我靈魂上的痛。

走在雜亂的魯尼塔街上，我感受到許多異性投來的傾慕目光，遠遠超過前幾個月異性回頭看我的次數的四倍以上。那時我還只是一個緊張羞澀的年輕女子，梳著普通且毫無生氣的髮型，走起路來輕飄飄地，拖著寬大的外衣和滿心傷痕，努力想忘記沉重的過去。但現在，我偽裝著堅定、灑脫的步伐，努力從腳步間釋放出一種自信和高傲，這是幾個星期前誰都想像不到的。

我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與她對視了幾秒，心想：打從巴蓋斯警長把我帶到她家，像卸下個沉重的包袱把我交給她之後，這個女人對我來說究竟代表著什麼？

幾天後，我們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公寓，所有人又恢復正常生活。坎德拉莉亞開始在西班牙社區尋找合適的房子來經營我們的服裝店。得土安的西班牙社區跟阿拉伯人社區很不一樣，為了符合西班牙管轄區的需要，全都是按照歐式標準建造而成，包括各類軍用和公共設施，足以為那些久住在摩洛哥的西班牙家庭提供生活上的各種便利。房子都是新蓋的，白色粉刷的牆面和裝飾精美的陽台，既現代又帶點阿拉伯風情，並排在馬路ｈttps://ｗww•ｈｅｔuｂook•ｃoｍ•ｃｏm兩側。社區裡還有寬闊的廣場，整體形成一股和諧的氛圍。這裡進出的都是些高貴的女士、戴禮帽的男士、穿制服的軍官、穿歐洲服飾的小孩，還有手挽著手並肩散步的情侶。有電車、豪華轎車，有糖果店、高級咖啡館以及許多精緻時尚的店面。一切都如此井然有序，平靜、祥和跟阿拉伯人社區市集裡混雜的氣味和嘈雜的人聲完全是兩個世界。相較之下，阿拉伯人社區古老過時，圍在高牆裡，只有七個大拱門可以通往外面的世界。魯尼塔街就在這兩個社區之間，像一條分界線一分為二，而我馬上就要離開那裡了。

第一間房子乍看非常完美，寬敞、具現代感，剛落成，離郵局和西班牙劇院都很近。「還有一個自動蓮蓬頭，就像電話一樣！電話可以讓人聽妳說話，那個蓮蓬頭也聽，妳想要它噴到哪兒，它就往哪兒噴！」坎德拉莉亞對這個少見的蓮蓬頭嘖嘖稱奇。但我們還是放棄了，因為它旁邊有一塊空地，聚集了很多乾瘦的野貓和一堆沒人處裡的垃圾。雖然西班牙社區日益擴大，但裡面仍有一些地方沒有好好整頓開發。而我那些挑剔的目標客戶可能會對這樣的環境留下不好的印象，於是這個有神奇蓮蓬頭的房子就被否定了。

坎德拉莉亞和猶太人賈柯伯．本齊默爾簽下承租合約。從那天起，這個精明的猶太人成為我的新房東，條件是我們每月按時支付三百七十五披索。三天後，我，一個全新的希拉．奎若嘉，偽裝成一個我從來不是，但也許有一天能成為的人：這裡的主人。命運再次向我敞開一扇通往新生活的大門。

雖然我刻意放慢腳步，還是不到十分鐘就到達目的地。這棟房子距離西班牙社區的重要道路只有幾步路程，我卻從沒注意過。第一眼我就非常滿意，它幾乎符合我所有的期待：絕佳的地理位置、大門外浮誇的裝飾、藍色牆面帶著點阿拉伯風情，內部格局卻是莊重威嚴的歐洲風。大廳入口佈置得整齊大方，樓梯沒有很寬敞，但有非常漂亮的扶手，在樓梯轉角的地方形成一個個精緻秀氣的圓弧。

我沉默地看著她，直視她，她的影子好像突然跟我母親的形象交疊在一起。朵洛莉絲和坎德拉莉亞，這兩個女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母親矜持而溫和，坎德拉莉亞脾氣火爆，她們的道德觀和面對命和-圖-書運的方式也截然不同。可是這天，第一次，我從她們身上看到某種共同的特質：她們兩人都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世界裡奮鬥。她們都是勇敢的人，雖然上天對她們不好，但她們卻能披荊斬棘開闢出一條前進的道路。為我，為她們自己，為我們所有人。因此，為了將我們的新事業推向巔峰，我也必須和她們一樣勇敢地努力奮鬥。

這樣一來只剩下最後一個選擇，也就是那棟最終將成為我工作和生活所在的大房子，位於西帝曼德利大街，一棟藍色建築，離西班牙賭場、貝納羅奇大街和國家飯店都很近，離西班牙廣場、總督府和哈里發宮殿也不遠。哈里發宮殿門口永遠都有威嚴的衛兵站崗，戴著昂貴的雪白頭市，一身豪華斗篷隨風飄揚，充滿異國風情。

這三個多月以來，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儀容，凌亂得幾乎全身上下都得好好改頭換面一下才行。一位鄰居幫我修眉，另一位幫我護手。素顏待人好幾個月後我再度開始化妝：用唇筆勾出嘴唇的輪廓，再用唇膏填滿，還有各色眼影、腮紅、眼線和睫毛膏。我請潔米拉照著行李裡亂塞進去的一本舊《時尚》雜誌上的照片，用裁衣服的剪刀幫我剪頭髮。看著自己烏黑濃密的披肩長髮被一刀刀剪下，一綹一綹掉在廚房地板上，就像一根根死去的烏鴉羽毛。最後只留下大概到脖子的長度，髮線偏向一邊，瀏海不聽話地時不時遮住我右眼。哼，叫那頭曾讓拉米羅癡迷不已、又熱又重的長髮見鬼去吧！雖然我也不確定這個新髮型適不適合我，但至少它讓我感覺更清新、更自由，煥然一新，讓我得以永遠告別在大陸飯店裡的那些傍晚：在風扇的吹拂下，我赤身裸體地依偎在拉米羅的懷抱裡，一頭長髮像披巾般散在潔白的床上。

門廊敞開，那個年代所有建築都是如此。雖然沒看見，但應該有位門房，只是暫時不在。我小心翼翼、幾乎是踮著腳尖慢慢走上樓，不想打擾到其他住戶。儘管外表開朗、自信，但內在還是一如往常地膽小、羞怯，想把自己縮小到完全無法引起別人注意的程度。走到主樓層，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兩扇一模一樣的門一左一右緊閉著。第一扇門通往我未來的鄰居家，第二扇門通往我未來的家。我從包包裡掏出鑰匙，緊張地插|進鎖孔，轉動鑰匙，輕輕推開門。門悄聲打開，我不敢和_圖_書進去，站在門口靜靜望著視線所及的一切：寬敞的客廳，淺色油漆看起來潔淨明亮，地上鋪著紅白相間的幾何形地磚，客廳盡頭有一條走廊，右手邊是一間臥室。

我靜靜佇立在那兒，細細體會這份寂靜與孤獨。好幾分鐘什麼都不做，只是沉浸在這片空曠的沉寂之中，貪婪地品味著我在這個世界上新的容身之處。一會兒後，我意識到該從這樣的迷幻裡醒來，費了不少力氣才從中跳脫，開始動作。我以馬努艾拉女士的服裝店作為參考，一邊在屋裡繞圈，一邊在腦海裡勾畫空間擺設。這個主臥室可以做成一個大接待區，顧客能在這裡提出對衣服初步的想法，查閱服裝樣式，挑選布料和款式，下單。而離主臥室最近的房間應該是餐廳，角落有一面鏡子，可以改成試衣間。另外，在走廊中間拉一個簾子，把裡面和外面隔開。裡面走廊兩邊的房間可以當成工作的空間：裁縫間、倉庫、熨燙間，以及用來存放做好的衣服或待試的樣衣的儲藏室。最後，房子最裡面、最暗、空間最小的那個區域，則是我的私人地盤。那裡會住著真正的我，一個滿心傷痕、筋疲力竭的女人，背著一身債務，對未來充滿疑慮和不安。這個女人所有的財產只有一個裝了一半的行李箱，和一個在遙遠家鄉掙扎生存的孤苦母親。為了開這家店，她會冒著生命危險，帶著一堆手槍去換回一筆錢。從今以後，這裡就是我的藏身之處，我最私密的空間。除了這裡之外，如果我不再走霉運的話，外面那些都將成為一個來自西班牙首都的著名裁縫師的公共空間，她準備在西班牙社區開一家這裡從沒有過的高級訂製服裝店。

這些年來，上天曾在不同時刻給過我無數生命的轉折，有的是驚喜，有的是不可預知的挫敗，讓我一路上不得不隨時面對。有時已經準備好了，但大多是猝不及防。從沒有哪次像那年十月的那個中午一般，當我鼓足勇氣，跨過門檻，腳步聲迴盪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我多麼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走進人生新的一頁篇章。沉重的過去已經永遠被拋在後頭，就像眼前空空如也的房子，我面對的是一望無際、一片空白的未來。隨著時間的腳步它會一點一點地被填滿，至於填滿什麼呢？填滿各種事物，填滿熱情，填滿一個又一個定格的瞬間、林林總總的情感，還有很多人——填滿我整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