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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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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6

第二章

16

這對我倆都是件好事,我能學到東西,提升自己;而對他來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填補了空虛寂寞,讓他有了寄託與陪伴。然而,雖然出發點是好的,但他遠遠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老師。菲力克斯.阿朗達是一個非常渴望自由的人,卻偏偏活在家庭和工作的雙重束縛中,一邊是專橫霸道的母親,一邊是世界上最官僚、最無味、最令人厭惡的工作。所以在他有限的自由時間裡,你永遠別想指望他規規矩矩、莊重謙恭。如果想要那樣的教育,我大可回去魯尼塔街,請退休老師安塞莫先生根據我的程度訂定教學計畫。但無論如何,就算菲力克斯不是一個有條理、有規劃的老師,透過他斷斷續續、毫無章法的教學,透過各種稀奇古怪的方法,他還是教會我很多有用的知識。在他的幫助下,我認識義大利畫家莫迪利亞尼、美國作家史考特.費茲傑羅、法國歌手喬瑟芬.貝克這樣的大人物,學會辨別立體派和達達主義,知道什麼是爵士樂,學會在地圖上認出歐洲各國的首都,記住歐洲最好的飯店和酒吧的名字,還學會用英語、法語、德語從一數到一百。
所有這些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形象:拉米羅、伊格納西奧、母親,還有那些失去的東西、逝去的時光,漸漸地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不得不學著跟他們一起生活。當我獨自一人時、當寂靜的傍晚我一個人在工作台上穿針引線時、當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時,或者那些沒有菲力克斯和他的奇聞軼事陪伴的夜晚,在客廳幽暗的光線中,它們便像潮水一般向我襲來。但其他時候,它們則會讓開,讓我平靜地度過,也許是太忙了,根本沒有時間停下來想它們。我有太多事要做,一邊把服裝店的生意不斷往前推進,一邊還得繼續假扮另一個自己。
服裝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名氣越來越大,收入也滾滾而來,有披索、法郎,也有摩洛哥當地的貨幣。我把賺來的錢全部放在一個小盒子裡,用鑰匙鎖起來,藏在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裡。每個月最後一天,我會把當月的收入交給坎德拉莉亞,除了先拿一點作為日常花費的零用金之外,剩餘的部分一眨眼就被她胡亂捲成一卷塞進乳|溝裡。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錢在她一身肥肉裡吸附著體溫,跟著她一路小跑步到猶太人那裡兌換,當然是找開價最高的。沒一會兒後就看到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公寓,同樣的地方已經變成塞著一卷英鎊。她一邊氣喘呼呼地從胸口掏出剛才的戰利品,一邊說:「這樣最保險了,孩子,這樣才保險。我覺得啊,最聰明的反而是那些英國佬,你要記住,佛朗哥的錢咱們一毛都不要存,萬一戰爭結束,國民軍打敗,到時拿那些鈔票來擦屁股都嫌麻煩。這些英鎊我們倆平分,一半給我,一半給你,希望我們永遠財源滾滾,親愛的。」
除了知識,菲力克斯帶給我的還有陪伴、友誼和層出不窮工作上的創意,有些真的非常出色,有些卻荒謬無稽。但至少可以在一天快結束的時候,讓我們這兩個孤獨的人開懷大笑好一陣子。他常常試圖說服我把服裝店改造成一個超現實主義的實驗室,比如把帽子做成鞋子的形狀,或者在服裝樣本上幫模特兒的帽子加一個電話,當然他從未得逞。他還勸我用海螺代替小珠子。拿芒草來做腰帶,或者拒絕接得某位他認為毫無品味的貴婦人。不過除此之外,我在其他事情上還是有採納他的建議。
他用令人難以置信的耐心忍受著這一切,這麼多年和母親過著失衡的生活,她暴虐無度,他溫順忍耐、消極。沒有人知道她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他,除了兒子一直給她的一切她還想要什麼愛嗎?尊重嗎?還是同情?不,這些她都有了。他從不吝嗇付出自己的情感,一直是個模範兒子。但恩卡娜女士要的更多,崇拜、無條件的服從、容忍並關注她所有荒唐與任性,謙卑、屈從,而這些正是她先生以前要求她的。先生的死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雖然菲力克斯從沒直接這麼說,但從他的談話裡就可以推測事情的經過,得到這樣的結論:死去的尼科西奧先生很有可能是被他妻子殺死的。就像或許未來哪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菲力克斯會因為再也忍耐不了而一刀了結他母親的生命一樣。
「還是她的血液出了什麼問題?你看這裡說的:『茵契雷淨血劑,專治高風險疾病,如靜脈曲張、惡性潰瘍。淨化血液,治療尿毒有奇效。』」
「她可能是得了某種疝氣,我曾想過幫她買條矯正束腹,看看能不能治好她那火暴脾氣。妳聽這個:『疝氣全自動壓縮器,安全、無痛。創新科技,頂尖一流。無需綁帶,沒有限制,這台完美的高科技儀器將為您輕鬆解除病痛。』這跟矯正束腹的功能一樣,妳覺得怎樣,要不要買一台給她?」
恩卡娜女士把裝了有四指高的甜酒一飲而盡。
我大可罵他是不是瘋了,差點沒把我嚇死,朝他大罵一聲「蠢蛋」然後直接關上窗戶。但我突然靈光一閃沒有那麼做,也許在這種時候,這個看起來有點荒唐的小插曲能幫我解決問題。
「讓我進去!我不喜歡暴風雨!」
我沒有看她,也沒有回答。
比如說,在他的建議下,我慢慢改變說話的方式,改掉一口土里土氣的發音和方言,調整成一種更文雅也更時尚的語言風格。偶爾蹦出幾個法語詞彙,有的是在丹吉爾的高級場所裡聽到的,就在以前那些我從不參與的談話裡偶爾飄進耳朵的一些詞語,或者是偶然遇見什麼人時聽到的,儘管我跟這些人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三句。和*圖*書大多是一些零星的單字,也就十幾個,但他會糾正我的發音,告訴我什麼時候使用最恰當。因為我需要用它們來接待顧客,現在和未來的顧客。比如事前徵求對方同意的「請允許我」,用「當然沒問題」表示肯定,用「太美妙了」表示對事情的結果非常滿意;談論「高級服裝」讓客人猜測也許我會是這些高級服裝主人的朋友,還有「來自世界各地」,也許是我環遊世界時在哪裡認識的人;所有我建議的風格、樣式和飾品都貼上「來自法國」的標籤,並稱呼每一位顧客為「尊貴的女士」;而針對那時漂泊的西班牙人中盛行的思鄉之情,我們決定在西班牙顧客面前時不時就提起以前我在馬德里「最好的服裝店」工作時認識的那些人和地方,假裝不經意地蹦出一些名字或頭銜,就像不小心掉下一塊絲巾般低調、不在意、輕描淡寫,比如:這件衣服的靈感來自幾年前我為我朋友普嘉侯爵夫人做的一套禮服,她當時穿著那套禮服出席耶埃羅門的宴會,豔驚四座;這塊料子和以前我幫恩西細公爵的大女兒做衣服用的料子一模一樣,她穿著那件衣服在維拉斯奎大街的別墅裡宣告自己正式進入社交場合。
自從我搬來西帝曼德利大街、經歷那場暴風雨後,我家也成為他的固定避難所之一。他在這裡翻翻雜誌,幫我出出主意,畫一些畫,生動地向我描述世界上各種稀奇古怪的事,聊我的顧客,還有那些我常碰到但不認識的人。就這樣,日復一日,我越來越瞭解得土安和這裡的人,比如旁邊的鄰居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在這裡定居下來;找我做衣服的那些貴婦是誰,誰最有權,誰最有錢,誰是做什麼的為什麼、什麼時候、怎麼做的等等。
也許她說得有道理。我不在母親身邊對母親來說或許是一種安慰,安慰大於遺憾。很可能她還以為我跟法米羅一起在丹吉爾,想像我們正在某間豪華餐廳裡享用平安夜大餐,和一群無憂無慮的外國人歌舞昇平,毫不理會對岸的戰火。雖然我常寫信告訴她我的近況,不過全世界都知道摩洛哥的信件根本到不了馬德里,那些信可能從沒離開得土安。
「答應幫我個忙我就讓你進來!」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再來點酒嗎,媽?」每天晚餐後不可少的提議。
他會這樣說:
她停止哼唱,翻一翻鍋。
那時是十一月,傍晚天空已經開始轉灰,夜幕降臨後下起了大雨,預告著一場來自地中海的暴風雨。這種暴風雨足以把大樹連根拔起,甚至摧毀路邊的電線杆,人們只能縮在毯子裡小聲地祈禱。潔米拉趕在天氣變壞前把做好的衣服送去海因茲太太家:兩件晚禮服、兩套套裝,還有一套網球衣,我的第一批作品。它們一直被掛在衣架上等待最後一次熨燙,燙完裝進帆布袋裡,潔米拉總共跑了三趟才把它們全部送達目的地,回來時帶回海因茲太太的話:
我沒有辦法拒絕,但真的很難接受。隨著節日的腳步越來越近,悲傷的氣氛也開始在屋裡蔓延,就像從沒關緊的窗戶裡吹進來的風,也像從門縫裡鑽進來的氣味,整個屋子塞滿憂傷:母親現在怎麼樣了?沒有我的消息她怎麼過日子?在這樣一個亂世裡如何維持生計?這些無解的問題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我,煩惱與日俱增。四周節慶的氣氛也很難讓人開心起來,雖然有些店家已經掛起聖誕裝飾,人們互相交換祝福,鄰居的孩子在樓梯上跑來跑去哼著聖誕歌曲,但一想到對岸西班牙的現況如此嚴酷、如此黑暗,就沒有人有過節的興致。
菲力克斯就是這樣過來的,同時過著兩種截然不同卻一樣不幸的生活。隨著他父親去世,一夜之間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受盡百般寵愛的孩子。正值成長的年紀,他在旁人完全沒有起疑的情況下,變成一個表面上仍受母親疼愛,私底下卻是母親暴怒和沮喪的出氣筒,就像在砧板上被一刀切斷一般,他的所有夢想也都在同一時間幻滅了:離開得土安,去塞維爾或馬德里學藝術,確認自己模糊的性別意識,結識和他一樣的人——那些有著不安分的靈魂、渴望自由飛翔的人。但和這些完全相反,他不得不永遠活在恩卡娜女士黑色的翅膀下。他從比拉爾教會學校畢業成績優異,但這也沒有用,因為他母親早已利用自己飽受苦難的寡婦身分,靠關係幫他找好工作。一個在市政府裡專門為各種印刷品蓋章的職位。從此斷送他天才般的創造力。這絕對是一個絕妙的工作,讓他不得不像隻寵物狗一樣每天被拴在家裡,高興的時候就給他一大塊肥肉,不高興的時候就狠狠踢他一腳,足以讓他肚皮爆裂。
我想再去找坎德拉莉亞幫忙,但探頭看看外面,天色黑得不得了,呼呼大風伴著越來越密集的大雨,還時不時爆出閃電雷鳴。在這種情況下,徒步去公寓比走向地獄的小徑還可怕,我只好決定自己編造一張:拿起紙和筆,坐在廚房的小桌子前開始「創作」。一個半小時後,我仍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身旁堆滿揉成一團的廢紙,鉛筆已經用小刀削了五次,還是不知道和顧客約好的兩百七十五披索到底該折算成多少馬克。就在這時,三更半夜地,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嚇得跳起來,把椅子都弄倒了。我先看見對面的廚房,亮著燈,一片大雨中又看到菲力克斯圓滾滾的身軀,戴著眼鏡,稀疏的鬈髮,高舉著一隻手臂,隨時準備對窗戶再來一擊。我氣沖沖地打開窗戶想問他在做什麼,還來不及開口他的聲音就先傳來,猛烈的雨點打在院子地磚上的聲響阻斷了他和-圖-書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的,但他要傳達的訊息卻非常明確。
如果不是某天他不經意地發現一個絕妙的解決方法,這樣悲慘的日子還真不知道要持續到哪一天。那天他剛解決工作上一件麻煩事,別人送他一條德國香腸和兩瓶茴香酒作為謝禮。「我們來嚐嚐吧。媽,來嘛,喝一杯,滋潤一下嘴唇就好。」結果那甜甜的酒味不只征服恩卡娜女士的嘴唇,也征服的舌頭、喉嚨和五臟六腑。她醉了,菲力克斯也在這兩瓶酒中意外地找到出路。從那之後,酒就成為他的盟友、他的救世主和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捷徑。他不再只是公眾面前那個模範兒子或者家裡一件令人厭煩的擺設,從那天起,他搖身一變成為一位受歡迎的夜遊客,每晚都逃出家門尋找家裡稀薄的氧氣。
我在魯尼塔街的公寓裡度過我在非洲的第一個平安夜。原本很不想去,但坎德拉莉亞再度以她強大的熱情說服了我。
「你覺得會不會是痔瘡?或者眼睛有問題?需要我去阿拉伯人那裡找個巫師來幫她驅邪嗎?不過可能也不用那麼操心,我相信根據達爾文學說,她最愛的茴香酒正在慢慢腐蝕她的肝臟,過不了多久她就要完蛋了。現在一瓶酒喝不到兩天就沒了,這老女人快把我的錢包都掏空了。」他停止長篇大論,似乎在等待我的回應,我沒有回應他,至少沒有說話,他接著問:「喂,妳幹嘛那樣看我?」
「別想騙我,孩子。你想你母親了,是吧?」
或者這個:
「妳這是怎麼啦?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你那哭喪的臉好像馬上要被送去屠宰場似的。」
「我來了,坎德拉莉亞。」我走進廚房說。
「沒事。我還能有什麼事。」我邊說邊想著該把酒放在哪兒,故意避開她的目光。
「妳覺得我媽那種難以根治的怪脾氣是不是神經出了問題?這個或許可以治好她,你聽著:『內爾維納,開胃、助消化、調理腸胃。抗憂鬱、遠離沮喪。你還在等什麼,快點服用內爾維納吧!』」
在我的顧客,也就是那些高傲挑剔的貴婦眼中,我是一位年輕又資深的高級服裝師、一位破產的百萬富翁的女兒、一位英俊誘人又熱愛冒險的貴族的未婚妻。她們想像著我們曾在好幾個國家住過,被馬德里的政治局勢所迫不得不關閉那裡的店,而那時我未婚夫正在阿根廷做生意,我就在這裡等他回來。因為我體弱多病,聽別人說得土安這裡氣候溫和,對健康很有幫助。我之前的生活一直充滿動盪、忙碌、豐富多彩,現在突然沒事可做,受不了這樣白白消磨時光,便決定在這裡開一家小服裝店,純粹為了消遣,所以也不會開什麼天價,更不會拒絕任何種類的服裝訂單。
「妳看看,我不是跟你說了嗎,要多穿一點。」他一邊熱切地說,一邊再次倒滿母親的酒杯,「來,快喝下去,酒可以暖和身體。」三杯茴香酒下肚,十分鐘後恩卡娜女士就鼾聲震天、毫無知覺了。而她兒子則像剛放出籠子的麻雀,從這個死氣沉沉的家裡飛出去,跟那些光天化日下自己和母親在一起時連招呼都不敢打的人瞎混去了。
的確。我知道我學東西很快,記憶力很好,但我也知道自己受的教育太少,這是一個很大的障礙。百科全書裡面那些東西我幾乎不知道,只認得幾個歌謠裡出現過的國王名字,知道西班牙北邊是坎塔布連海和庇里牛斯山,再過去是法國。乘法表我可以倒背如流,現實生活中會用到的四則運算也還過得去,但我二十多年的生命裡從沒看過什麼書,歷史、地理、藝術或政治全都沒有,除了跟拉米羅一起時聽到的隻字片語,以及在魯尼塔街公寓的餐桌上見證兩方舌戰時聽到的一些話題之外,可說是一無所知。表面上我偽裝成一個時尚有型的女青年,一位高級服裝師,但我心裡很清楚,只要有人掀開那層偽裝,馬上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我這層外衣有多脆弱。因此,我在得土安度過的第一個冬天,菲力克斯送我一份很特殊的禮物:幫我上課。
他當然知道兩百七十五披索是多少馬克,還告訴我一張體面的發票不能用這種廉價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更不能隨便拿支破鉛筆寫。他回家拿來幾張象牙色的英國紙和一支華特曼鋼筆裡頭裝著深紫色的墨水。他開始振筆疾書,使出渾身解數,把自己的藝術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不到半個小時,在陣陣雷聲中,雖然還穿著睡衣褲,但他不但完成了一張整個北非的歐洲服裝師做夢都想像不到的發票,精緻、優雅,還幫服裝店取好名字:希拉之家。
開飯了,坎德拉莉亞極力營造歡騰的氣氛,但我們不只沒有說話,連爭吵的意願都沒有。退休老師安塞莫先生咳得像肺快要炸了;那對乾瘦的老姊妹看起來比以前更憔悴,不停地流眼淚;胖女人一直嘆氣,擤著鼻子;小巴格喝了點酒,醉了就開始亂說話,電報局職員索性跟他一搭一唱才終於把大家給逗笑了。坎德拉莉亞忽然站起來,高舉她滿滿的酒杯說:「為了現在還活著的人,為了已經不在的人,為了我們,為了別人,乾杯!」我們互相擁抱,一同哭泣。這天晚上整個城市充滿了和我們一樣在哀悼的人。
我仍然無法正眼看她,假裝全神貫注地在桌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裡找空位,想放下手中的酒。一個鉢、一鍋湯、一個奶油蛋糕、一個裝滿油的小碗、三個大蒜和一枝月桂葉。她在我身旁用肯定的語氣繼續說:
對於這個在菲力克斯的建議下,成功地印在別人心中的「我」的形象,我從不做任何澄清。當然也不做任何渲染,只是盡量保持自己的神和*圖*書秘感,半遮半掩這個似是而非的過去,讓一切看起來不那麼具體、不太肯定,這樣的神秘感足以延伸出無窮的魅力,像誘餌一般吸引更多顧客。如果馬努艾拉女士服裝店裡其他裁縫師看到現在的我,如果當年巴哈廣場旁邊那些鄰居看到現在的我,或者如果母親看到現在的我……唉,母親,我努力不去想她,但她的身影還是時時刻刻在我心頭浮現。我知道她很堅強、很有毅力,也知道她懂得堅忍和反抗。可是即使如此,我仍冀望能得到她的消息,想知道她怎麼在困境中生存,孤身一人,既無陪伴又無生活來源要怎麼活下去?我多想告訴她我現在很好,又單身了,又開始縫紉。每天我從廣播裡得知對岸西班牙的消息,早上潔米拉也會去阿卡拿斯菸草店旁邊買《非洲學報》,現在的報紙頭版已經全是「在佛朗哥的領導下,第二個勝利之年」這種內容。雖然所有報導都經過國民軍過濾,但我大概也能從中推測出馬德里的局勢和人民抵抗的情況,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任何管道可以得知母親的消息。我好想她,好希望她和我在一起,一起生活在這個奇怪卻五光十色的城市,一起經營這家服裝店。好想再嚐一口她做的菜,好想再聽一遍她簡潔精闢的話語。但她不在這裡,這裡只有我,獨自一人在這群陌生人中,哪裡都不能去,沒日沒夜地為生存奮鬥,還得編造出一套虛假的身世,每天一起床就把自己裝進那副虛假的人形裡。沒有人知道我會被一個無恥的花|花|公|子傷害到無以復加,沒有人知道為了開始這門生意我會背著一身手槍在黑夜裡奔跑,而現在,正是靠這家服裝店我才得以維持生計。
戰爭如此遙遠,卻又彷彿近在咫尺。透過廣播、報紙和口耳相傳,海峽對岸西班牙的消息不斷地傳來我們這裡。人們在家裡用五顏六色的大頭針釘滿牆上的地圖,標記戰事的進展。我獨自一人,也時時刻刻關心著自己的國家正在發生什麼事。這幾個月來,我唯一一個小小的奢侈就是買了一台收音機,我從廣播裡得知:年底前共和政府已經遷去瓦倫西亞,只留下平民百姓還在為馬德里浴血奮戰。國際縱隊也趕來幫助共和政府,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承認佛朗哥政權,長槍黨創始人普里莫.李維拉在亞利坎提的監獄裡被槍斃。而我,在聖誕節到來前已經賺進一百八十英磅。
我也常想起伊格納西奧,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其實不是真的很想他,而是拉米羅留給我的記憶太強烈,所以伊格納西奧那種甜蜜而輕柔的愛,對我來說已經如此遙遠、模糊,幾乎像一個快消失的影子。但無可避免地,也許是某種懷舊的心情,我仍時常想起他的忠誠、他的溫柔,還有那種只要在他身邊就不會受到傷害的安全感。另一方面,即使我根本不想去想,拉米羅的影子還是常常突如其來地浮上心頭,我的心就像被針猛刺一下,很疼,真的很疼,難以承受的劇痛。可是慢慢地我也開始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鞭笞,就像打著巨大包袱的人,肩負著沉重的痛苦,有時不得不放慢腳步,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克服這些傷痛。但過去從沒阻止我前進的腳步。
按照菲力克斯的建議,我請人做一塊金色的門牌掛在門口,上面用英文字母寫著「希拉之家」,並到非洲紙店訂製一個小名片盒,裡面裝著象牙色的名片,上面印著服裝店的名字和地址,據他說法國頂級的服裝店都是這樣做的。而在店名最後加上一個字母「h」則是他獨特的創意,想賦予這家服裝店一種國際氣息,我就聽他的了,有何不可呢?不管怎麼說,這個小小的「自吹自擂」也無傷大雅,不會影響任何人。除了這件事之外,還有其他很多細節我也都採納他的意見。得益於這些改進,我就像馬戲團裡兩人三腳的小丑一般,不但越來越能自信地走向未來,而且也慢慢地、很慢很慢地把自己從過去的泥淖裡解救出來。我無需刻意宣揚,只要幾個不經意的動作,幾句輕描淡寫卻恰到好處的敘述,推薦服裝樣式時稍微引證一些所謂的特殊經歷,不出幾個月,我有限的幾位顧客就已經能完整地幫我描繪出我的家世背景。
即使西班牙從阿爾赫西拉斯條約中得到的領地很小,人煙稀少,土地貧瘠,但想好好掌控仍不容易。領地內出現多次暴動,甚至在後來爆發的里夫戰爭中,成千上萬的西班牙人和北非人埋骨沙場。不過他們最後還是成功了,奠定牢固的統治基礎。管轄區成立後二十五年,所有內部抗爭都被鎮壓下來,我的西班牙同胞就在這裡扎根,把首都牢牢地建在得土安,改造這個城市,讓它不斷地發展壯大。軍人,郵局、海關和其他政府單位的公務員、審計員,銀行職員、企業家和他們的太太,還有教師、藥劑師、法官、店員、商人、水泥工、醫生、修女、擦鞋人、酒店老闆,以及許多漂洋過海來尋求更高所得的家庭,一起在這裡開創各種文化和宗教共存的未來,我也是其中之一。雖然西班牙強行統治這裡,但是作為交換,二十五年來西班牙也幫摩洛哥帶來更先進的設備、改造衛生設施和房屋建築、奠定農業蓬勃發展的基礎、建立一間藝術和傳統工藝的學校,還有很多其他設施。雖然這些好處原是為了滿足管轄區內殖民者的需求所建,但和*圖*書當地的阿拉伯人也從中獲益,比如電線、自來水、學校、學術機構、商業、大眾運輸工具、診所和醫院、連接得土安和休達的火車、通往馬汀河畔的火車等等。相反地,就物質面來說,西班牙從摩洛哥這裡得到的卻很少,這裡幾乎沒有可開發的資源,但在人手這部分卻獲益良多,西班牙內戰時有一方得到這裡的支援,成千上萬個摩洛哥士兵為西班牙出征,到海峽另一邊和自己毫無關係的敵人奮戰,支援西班牙國民軍。
進入秋天後,服裝店的客人越來越多和坎德拉莉亞料想的一樣,大多是一些有錢的外國人:德國人、義大利人,當然也有西班牙人。基本上都是一些企業家的妻子,畢竟現在政府官員和軍人的日子不太好過。偶爾也有幾個富有且美麗的猶太人,他們是伊比利半島猶太人的後代,說起西班牙語非常柔和,帶著古老的節奏和好聽的旋律,還常常使用一些現在已經很少聽到的古語:非常完美,我的女王,上帝給了我們美好的一週,看吧,一切都和我說得一樣美好。
「妳不知道達爾文學說是什麼?還是你根本不知道達爾文是誰?就是那個崇拜猴子的學者呀,他的理論說人類是從猿人演化來的。我說我媽會順著達爾文學說,是在諷刺她就像猴子愛吃茴香一樣愛喝茴香酒,明白了嗎?我說啊,妳看起來美若天仙,做起縫紉更是個十足的天使,但一說到文化知識妳還真有點傻,不是嗎?」
我開始習慣一個人平靜、沒有恐懼的生活,努力工作,對服裝店、對自己負責,很少休閒的時間。目前店裡的訂單還不夠讓我雇用更多人手,全都自己來,幾乎沒有閒著的時候,永遠都在穿針、裁布、構思樣式和熨燙。有時也會出門找布料,買幾個釦子或挑選一些線軸。我最喜歡星期五,每週五我都會到附近的西班牙廣場,阿拉伯人稱之為「費丹」,去那裡看哈里發從他的宮殿出發前往清真寺的儀式。他騎著白馬,頭頂罩著一把綠色陽傘,還有身穿帥氣制服的當地士兵在他左右護衛,場面非常壯觀。儀式結束後,我會沿著現在改稱「元帥大道」的道路散步,一直走到穆里默迪廣場,經過維多利亞女皇教堂。這是一個天主教教堂,因為戰爭的緣故,裡面總是擠滿著哀悼和祈禱的人們。
然而,一回到家裡這個私密空間,這對殷勤的小雞和年邁的母雞馬上就變成兩個魔鬼。一進門,還沒走出玄關,老太太就成了暴君,用無形的鞭子對兒子極盡侮辱:「快給我揉揉腿,菲力克斯,我的小腿快抽筋了。不是那裡,往上一點,真沒用,死小子,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怪胎;去把桌巾鋪好,都歪了,不是那樣,那樣更糟。還是擺回去吧,你碰過的東西都沒有好下場,這個窩囊廢,當初生你的時候怎麼沒把你扔了;快過來,幫我看看嘴裡的潰瘍怎麼樣了,把卡門水給我拿來,我肚子脹氣,很難受;幫我用藥酒按摩一下後背、幫我刮個腳皮、幫我剪趾甲,小心點,肥豬,你差點要把我的腳趾頭都剪下來了;把紙巾遞給我,我要吐口痰;我腰疼,幫我貼塊維吉尼亞藥膏;幫我洗頭,還要夾上髮卷,輕一點,畜生,你都要把我給弄禿了。」
同樣得益於他,我終於知道西班牙人為什麼大老遠來到這片土地,知道西班牙是從一九一二年開始在摩洛哥建立管轄區,就在和法國簽訂阿爾赫西拉斯條約後幾年。西班牙就像一個窮親戚,在富有的法國人面前只得到摩洛哥最差的一塊,最貧窮、最沒人想要的地方。那時摩洛哥被稱為「非洲的大肥肉」,這塊土地上有很多西班牙人在尋找的東西;重溫帝國夢,和歐洲列強一起瓜分非洲殖民地。雖然最後只得到強大的鄰居施捨的一點麵包屑,卻仍幻想在古巴和菲律賓都已經脫離自己的殖民統治下還能努力追趕上國富民強的英法。當時的西班牙根本已經羸弱到連隻蒼蠅都不如。
菲力克斯很聰明,知道自己和母親的關係很不尋常,但他不夠勇敢,不敢和她抗爭。也因為如此他只能用一點一點把母親灌醉的方式來逃避這個不幸的事實,像吸血鬼一樣三更半夜在外面遊蕩,或者找各種荒誕可笑的理由來解釋這樣不正常的生活,甚至相信各種稀奇古怪的偏方。他的日常娛樂之一就是窩在我家沙發上,從報紙的分類廣告裡尋找各種奇聞軼事和偏方。而我則在旁邊一邊聽他說一邊趕當天的工作,有時是組合袖子,有時是縫最後幾個釦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菲力克斯。」
或者另一個:
她用抹布擦擦手,抓住我的手臂,強迫我轉過身面對她。
「孩子,聽我的準沒錯。別想了,就算她再想妳,光是知道妳遠離那些炸彈和機關槍就已經非常值得高興了。所以來吧,高興點,高興點。」她邊說邊從我手中搶過一瓶酒,「妳看著吧,我們很快都會好起來的,我的心肝。」她打開瓶蓋,高舉起酒瓶,「為妳母親乾杯!」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就已經喝一大口,「換妳了!」她用手背擦擦嘴。我雖然沒有喝酒的興致,但還是順從了,就當是為母親的健康乾杯。為了她,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菲力克斯.阿朗達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幽默風趣、想像力豐富、學識淵博,同時也充滿好奇心、喜歡打聽別人的事,還有一點古怪,或者說是特立獨行。從那之後他幾乎每天和_圖_書晚上都來我家報到,也許不是每天,但非常頻繁。有時三、四天不見,有時一個星期五天晚上都來,或者六天,甚至七天。我們有沒有見面取決於另一件跟我們兩人都無關的事:看他母親有沒有喝醉。這對母子不只關係很奇怪,家庭背景也很黑暗。幾年前父親去世後,菲力克斯就和他母親恩卡娜女士相依為命,表面上很融洽,每天傍晚六、七點兩人都會手挽著手去散步,一起做彌撒、禱告,一起出現在貝納塔藥房裡,彬彬有禮地向熟人問好,有時也會到坎帕納吃點心。他永遠都小心翼翼地照顧她、保護她、事事為她著想:當心,媽別絆到了,走這邊,媽,小心。而她呢,對自己的兒子引以為豪,到處宣揚他有多好:我的菲力克斯說,我的菲力克斯是這樣做的,我的菲力克斯覺得……喔,我的菲力克斯,沒有他我要怎麼活下去!
「好啊,來吧,再幫我倒一點,讓我潤潤喉嚨。今天下午好像在教堂裡著涼了。」
晚上八點多我抵達公寓,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坎德拉莉亞剛烤好兩隻火雞。隨著我們的生意越來越好,公寓裡的伙食也跟著改善。我帶了兩瓶香檳和一塊餅狀的荷蘭乳酪,都是從丹吉爾用天價買回來的。但房客們全都無精打采,神情苦澀,看起來很悲傷。坎德拉莉亞則努力地想讓氣氛活絡起來,一邊準備晚餐一邊大聲唱歌。
「小鳥離巢後的第一個平安夜都是很難熬的。可是孩子,妳得盡快消化這份苦澀。我還記得自己在外頭的第一個平安夜是怎麼過的:當時我的住處就像一個老鼠窩,窮得不得了,除了整夜唱歌、跳舞、拍手鼓掌之外,沒有別的慶祝活動,吃不了什麼好東西,也穿不上什麼好衣服。當然,即使妳和妳家人一起經歷的只有疲憊和貧窮,血緣和親情還是很難割捨的。」
新年過後幾個月的日子很平靜,我不停地工作。這段日子裡,我的鄰居菲力克斯.阿朗達成了我家的常客。除了對面鄰居這個地緣優勢之外,還有另一種無法用距離衡量的東西把我們連在一起。他非常特立獨行,而我時不時就需要別人的幫助,就這樣我們培養出一股深厚的友誼,這份友誼穿越這個動盪不安、充滿變數的年代。除了最初幾幅草圖幫我解決網球衣的問題,之後他還幫了我很多忙,幫我輕鬆克服那些看起來很艱困的難題。和夏帕瑞麗的褲裙不同,第二個逼得我不得不向他求助的困難就發生在我安頓下來後不久,不是藝術方面的問題,而是我對財務一竅不通。對任何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來說,這種小事應該不成問題。但對我這個只在馬德里的簡陋小學裡上過短短幾年課的人來說就是一個大難題。因此,一直到和顧客約好要給她本店的第一張發票的前一天,晚上十一點,我仍不知所措,不知道要怎麼把我做這些衣服的勞動轉化成等值的書面條款和金額。
「海因茲太太說發票要用德國馬克開,請我明天上午送去給她。」這位德國女顧客似乎很怕話傳不清楚,還特地請潔米拉帶回一個信封,裡面裝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一模一樣的內容。那時我才開始回想發票到底長什麼樣子,但這次回憶並沒有幫我脫困。自從開了服裝店之後,親手縫製第一批衣服時,過去在馬努艾拉女士店裡工作的珍貴回憶一直是我摸索前行的泉源。我對高級服裝店內部的運作還算清楚,也會量尺寸、裁樣式、幫裙子打摺、組袖子、縫翻領,這些都沒有問題。但無論我怎麼在記憶裡一遍遍地搜尋,都找不到任何可以幫助我做出一張發票的線索。雖然以前我也經手過很多發票,負責把它們送去顧客家,有時甚至直接把顧客付的款項放在口袋裡帶回去,但從沒想過停下來認真看看那些發票長什麼樣子。
「也許妳說得對」我低聲說,幾乎沒張開嘴,手裡還拿著那兩瓶酒,眼睛直直地盯著桌子,找不到地方放。我沒有勇氣看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淚水。
「快開門,我就幫妳!」
或者任何一段這類傻話:
「妳一定要過來這裡吃晚餐,沒得商量,只要我坎德拉莉亞的餐桌上還有位置,就沒有人會孤孤單單地過節。」
「一切都會過去,妳看看吧,妳母親一定還好好的,今天晚上也一定在和鄰居一塊兒吃飯。雖然她很想你,每天都惦記著妳,但至少她可以慶幸你不在馬德里,你遠離了戰爭。」
可是灌恩卡娜女士酒這招也不一定有效,如果沒有順利讓她睡著,情況只會更糟。我用酒滿足妳,妳讓我稍微休息一下,這個定理有時也會出人意料地失效。要是茴香酒沒有醉倒她,那她發起酒瘋可是會把家裡變成地獄。那些夜晚才是最糟的,他母親沒有變成一具溫順的木乃伊,而是變成一個暴怒的雷神。她鬼哭神嚎的尖叫聲足以摧毀任何堅強的意志,畜生、怪胎、喪家犬、娘娘腔,這些算是從她嘴裡說出來最文明的字眼了。而他,因為知道母親第二天早上酒醒後什麼都不會記得,也就針鋒相對地用最難聽的髒話跟她互罵,噁心的老太婆、老狐狸、婊子。喔,不會吧!那些白天在糖果店、藥房和教堂的板凳上看到他們相親相愛的人聽到這些一定會目瞪口呆。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們彷彿又忘記前一晚的爭吵,親熱地在黃昏時散步,好像兩人從沒有過任何嫌隙。「媽,下午茶想吃什麼?瑞士蛋糕?還是要來點鹹的?」「看你吧,菲力克斯,親愛的,你選的我都喜歡。」「來吧,我們得快點,要去參加瑪麗亞安古提亞家的弔唁,她侄子在加拉瑪戰役中陣亡了。」「真不幸,我的天使,幸好你是我這個寡婦的兒子,不用去當兵。聖母啊,要是兒子去了前線,我孤身一人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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