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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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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5

第一章

15

「妳有從得土安寄信去西班牙過嗎?」他問。
「我在馬德里的時候就是一位裁縫師,在一家很有名的服裝店做了十幾年,我母親也是那裡的裁縫師。我在那裡學了很多,那是一家非常好的服裝店,專門為馬德里的達官貴人做衣服。」
我嚥下一口口水。
三張硬紙板,上面用鉛筆和蠟筆畫著一個個美得像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模特兒,各自以不同角度、不同姿勢展示服件看似短裙、其實是短褲的網球衣。那瞬間我的臉上一定寫滿驚喜。「我想妳應該很滿意吧?」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
他沒有多說,也沒有等我回答,說完只是輕輕點了點下巴,做出告辭的表情就朝門口走去。
「克勞迪奧先生,你曾建議我找個工作,我現在遵從你的建議開始工作了。這是一個正當的職業,不是什麼一時的消遣,也不是為了掩飾骯髒交易的門面。你非常瞭解我的狀況,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會落到這種地步,也知道我為什麼不能離開得土安。但你不知道我是哪裡來的,和我想去哪裡。現在,如果你允許的話,讓我來告訴你:我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母親獨自把我養大,一直未婚。至於我父親,就是後來給我錢和珠寶的那位父親,一直到幾個月前我才第一次見到他。當然從某種層面上來說,正是他給我的那些東西造成後面這一切的不幸。我以前從不知道我父親是誰,直到有天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會因為政治因素被人暗殺,便開始整理自己的人生,並決定承認我們的關係。分給我一部分的家產。在那之前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從沒拿過他一毛錢。因此我很小就開始工作,一開始只是做些跑腿、掃地的雜工,每天賺個四毛錢。那時我還只是個孩子,就和剛才路上那些穿著米拉格羅薩校服的女孩同樣年紀。也許你的女兒也在她們之中,正走在上學的路上,準備和修女學習拉丁文文法。但我從沒機會享受那些,身在這樣一個家庭,我必須學會一門專長來維持自己的生計。也許你不相信,可是我真的很喜歡服裝店的工作,喜歡縫紉,手指也還算靈巧,所以學得很快。透過不斷的努力和堅持幾年後我已經成為一名優秀的裁縫師。之所以離開這個職業,並不是我一時突發奇想,而是那時馬德里的局勢越來越糟,隨著政治形勢的惡化,很多顧客都逃到國外,我工作的服裝店倒閉,我也找不到其他類似的工作。
「那麼,可以告訴我妳現在在做什麼嗎?」他問。他一定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非要聽我親口說。
「我從沒主動惹過麻煩,警長。這一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我被捲入的那些罪行都不是我故意的。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幸遇到壞人,這點你很清楚,你無法想像我有多希望能把他進入我人生的那一刻抹殺掉。但事已至此,不可能回頭了。現在他惹上的那些麻煩就是我的麻煩,我知道,不管怎樣我都得自己解決,這是我的責任,我也會負起這些責任。但是你要知道,我能找到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重操舊業,我沒有別的技能了。如果你關掉這扇門,折斷我這雙翅膀,無異是親手將我扼殺,因為我真的沒有辦法從事其他行業,我努力過,但沒有人要雇用我,其他我什麼都不會。所以現在,我有一事相求,只有這一件,就是讓我繼續經營這家服裝店,不要疑神疑鬼地;相信我,不要扯我後腿。這棟房子的租金和這裡所有家具都是光明正大花錢買來的,我沒有為此騙過任何人,也沒有欠下任何債。這個行業就是需要人力,所以我才會在這兒,而且已經準備好夜以繼日地工作。我只希望你讓我平平靜靜地在這裡工作,我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我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一旦籌齊在丹吉爾欠下的那筆錢,還清所有債務,等戰爭結束後我馬上就回去西班牙跟她團聚,絕對不會再煩你。但是現在,我求你,警長,不要再要我解釋,請高抬貴手讓我繼續往前。這是我唯一的請求,不要時時刻刻束縛我,讓我還沒開始工作就www•hetubook•com•com窒息而死,這麼做對你沒有好處,而我也會失去一切。」
「別擔心,這裡任何一個男孩都很樂意為妳效勞的。祝妳好運囉,希望妳能找到幫妳畫畫的人,下次見面再告訴我後續吧!」
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話。打從我住進去之後雖然已經跟他見過很多次,但每次都是他和他母親一起。我們三人相遇時最多就只是禮貌地互道午安。當然,我也知道他不太和善的一面:幾乎每天晚上我都能聽到這對母子激烈的爭吵。但最後我還是決定跟他說實話。因為沒有事先準備好說詞,一時之間也找不到什麼理由把他打發走。
「我不知道,孩子,妳也知道她整天跑這跑那,像條蜥蜴尾巴神出鬼沒的。」
「孩子,妳有什麼事嗎?」
他神態自若地細細審視著玄關,沒等我開口就自己走進客廳。
不巧的是,坎德拉莉亞不在家,只有新來的傭人在廚房裡做事,還有退休老師,得了重感冒而不得不坐在窗邊發呆。看到我回去,他熱情地向我打招呼。
「我得找個人照著雜誌上的照片幫我畫幾幅圖。」
「我很努力,已經開始工作了,正在等一位顧客回來試衣。」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雙彷彿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睛看著我,等我進一步解釋。我不得不向他全盤托出。我坐在沙發邊緣,沒有任何矯揉造作的動作,雖然為了重塑形象我暗自演練過上千遍,幾乎都要成真了,但這次既沒有優雅地翹起腿,也沒有漫不經心地整理頭髮,更沒有擠眉弄眼。我努力傳達的只有謹慎平靜的態度。
「妳有帶那些照片嗎?」
我完全不知道等邊三角形是什麼,但總而言之都一樣,這位老鄰居幫不上忙。我又開始繞手指,從陽台探出頭,想看看坎德拉莉亞會不會正好在回來的路上。街上都是人,我不自覺地用鞋跟煩躁地敲著地板,安塞莫先生在我身後說:
「這裡,妳給我的任務。」他邊說邊拿出身後的紙板。
當天晚上他就把草圖送來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那時我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上床睡覺,換上睡衣和絲絨長袍,這件長袍是開店頭幾天我在等顧客上門時,為了消磨時間幫自己做的。我才剛在客廳吃完簡單的晚餐:一串葡萄、一塊乳酪、一杯牛奶和幾片餅乾,托盤上還留著一點剩下的食物。四周都安靜下來了,我把燈關上,只留下牆角一盞落地燈。半夜十一點,忽然有人敲門,嚇了我一大跳,我趕緊把眼睛湊到窺孔上,好奇又害怕地向外張望。一看到是他,我拔掉門閂,打開門。
我努力維持正常的語調,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慌張,或者好像藏了什麼壞事的樣子。但我也不想在他面前裝成那個過度自信、勇敢的女人,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我不是。
「好,我答應妳,只要沒有人來向我告發,我就不再調查妳是怎麼開這家店的。從現在開始我會讓妳安心工作,好好打理妳的生意。我會讓妳平靜地生活。看看我們的運氣好不好,能不能靠這家店把我們兩個都從麻煩裡解脫。」
我笑了。這瞬間,有一絲默契像一股微弱的電流把我們倆連了起來。但這個感覺如一陣微風稍縱即逝,因為下一秒我們馬上就聽到他母親從半開的門縫裡大喊她兒子的名字:
「你可以去貝圖西的學校。」
「你會畫畫嗎?」
「做衣服。我是一個女裝裁縫師。」我說。
「他可以幫我畫我要的東西嗎?」我焦急地問。
「菲——力克斯!」就像把彈弓上的橡皮筋拉到極限一般,她也把第一個母音e拉長到極限才發出後面的音節。「菲——力克斯」,又一聲。他翻翻白眼,做出一個誇張的絕望表情。
「別人借我的錢。」我簡單地回答。
我懂了,如果不讓他進來,他是不會把紙板交給我的。
當然有,寄給母親。但我很懷疑在現在這種局勢下那些信最後有沒有到達馬德里。
「那我要怎麼回去?」我不安地問。來的時候我完全沒有記路,以為他會跟我一起回去。
我陷入一陣絕望,不得不向他求助。
他沒有回答,我也沒有再說,我們和-圖-書只是靜靜地對視著。和我預料的相反,剛才說這麼長一段話時,我竟然自始自終都保持著堅定的語氣和平靜的神情,沒有一秒情緒崩潰。一想到終於把話都說出來,把一直困擾我、折磨我的東西全部原原本本地倒出來,我感到一種無盡的疲憊。我已經厭倦總是被那些毫無必要的恐懼折磨,幾個月來過著擔驚受怕的生活,總覺得頭上懸著一把劍;彎著腰、拖著腿,背著沉甸甸的包袱:木柴、棗子、孩子、陶罐、石灰袋,腳步遲緩地走著;我也厭倦永遠感到害怕,抬不起頭,厭倦這種悲慘的異鄉生活。疲憊、筋疲力竭。但現在我終於可以挺直腰桿,向生活發出挑戰,從廢墟中把自己拯救出來。
「我能知道是怎樣的圖嗎?」
「當然,你真是幫了我大忙,我該怎麼回報你才好?」
我點頭。
「晚安,親愛的,希望沒打擾到妳。」
他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我,露出一絲微微的笑意。
我迫不及待翻開那些雜誌。每本都很舊,好幾本都快被翻爛了,有些甚至連封面都不見了。時尚雜誌很少,大多是一些綜合型的雜誌,有法國的,但大部分還是西班牙、甚至西班牙管轄區內的,比如《視界》、《黑與白》、《新世界》、《摩洛哥地理》、《凱塔瑪》。有些內頁的邊角被折起來,可能坎德拉莉亞已經先看過一遍,幫我在相關的頁面做了記號。我趕快翻開那幾頁有折角的:第一頁沒有我要找的東西,照片上是兩位抹著髮蠟、身穿全套白色服裝的男士正越過球網和對方握手,兩人的左手都握著一支球拍。第二頁是一群美麗的女士正在為接受頒獎的男選手鼓掌歡呼。這時我才想起來,我給坎德拉莉亞的字條上並沒有說明我要找的是女生的網球衣。正想趕快請潔米拉再跑一趟公寓時,我不自覺地發出一聲驚呼,第三張做記的內頁上正是我要找的東西。這篇報導的篇幅很長,配圖是一位女網球選手,上身穿著一件淺色球衣,下面則是一條很特別的裙子,看起來既像一般的短裙又像比較寬鬆的短褲。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種衣服,而且我很肯定,這本雜誌大多數的讀者一定也沒見過,不然這篇報導不會花那麼長的篇幅、還用照片如此詳盡地展示這位女選手的穿著。
我再次嚥一口口水。
「走私者坎德拉莉亞?」他問,臉上帶著一絲笑意,充滿挖苦和懷疑。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雖然跟顧客約十一點過來試穿,但我想在她來之前先把所有細節再檢查一遍。潔米拉去市場應該馬上就會回來,十點四十分門鈴響了,我猜應該是那位德國女顧客提早到了。這天我穿著和上次同樣一件海軍藍的套裝(我決定以後都穿它來接待顧客,就像公司制服那樣),極簡中帶點優雅,既可以展示我專業的一面,又不會讓人發現其實我的衣櫃裡根本沒有幾件秋天的衣服。精心梳理的髮型,完美的妝容,脖子上掛著那把老舊的銀剪刀,唯一還沒到位的只剩下那身微妙的氣質: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歷經世事的女人。我調整好自己的神態和氣勢,很自然地打開門。但下一瞬間彷彿天崩地裂……
生意上門之後,我的生活馬上忙碌起來,沒日沒夜地工作,很少出門,只有偶爾會在傍晚出門散步,常常碰到一些鄰居:對面的母子倆每天手挽著手散步,兩三個孩子從樓上飛奔下樓,或者某位女士匆忙地趕回家做晚餐。在這剛開始的頭一週裡,只有一件事困擾我:那該死的網球衣。最後我還是向坎德拉莉亞求救,請潔米拉幫我送張字條給她,上面寫著:我需要有網球衣的雜誌,舊的也沒關係。
「夏帕瑞麗,超現實主義的女神,太酷了!我好喜歡超現實主義,妳呢?」
「不為誰,為我自己。」
他邊說邊朝我晃一晃藏在身後的幾張硬紙板,沒有遞給我,而是邊晃邊等待我的回應。我有點猶豫該不該讓他進來,已經很晚了。但他還是一臉若無其事地站在門口,把紙板藏在身後臉上浮現一抹調皮的微笑。
「我?我連一個圓都畫不好。我只知道等邊三角形,除了數學我什麼都不和-圖-書會。」
「我帶了點東西給妳。」
五分鐘後,海因茲太太來了。但我怎麼也想不起,警長走後到海因茲太太來之前這段時間我到底想了些什麼,只記得門鈴再次響起,而我趕去開門時,心裡好像放下了一座大山。
他的語氣彬彬有禮,同時也充滿好奇,好奇、直接還有一點做作。沒有母親在身邊,他看起來自信多了。
「咦,這不是我那位美麗的鄰居嗎?」
「坎德拉莉亞女士請希拉小姐先看這些。」她用甜美的嗓音說著七零八落的西班牙語。
「幾乎所有西班牙管轄區內的郵票上面都是印他的畫,大多是一些胡塞馬、亞卡撒基維、薩翁、拉臘什、得土安的風景啦,人物啦,日常生活啦,全部都出自他的筆下。」
「對,就是她。」
「謝謝,我還在陸續添購東西。現在可以讓我看你帶來的東西了嗎?」
「早安,小姐。」門外的來客邊打招呼邊摘下禮帽「我可以進去嗎?」
「那間學校在哪兒?」我邊問邊戴上帽子,匆忙地抓起包包。
我知道他說的那些明信片,很多地方都有賣,每天都看得到。上面印著得土安、凱塔瑪、阿爾赫西拉斯和其他地方的風景畫,下面寫著一行字:「摩洛哥西班牙第二共和管轄區」。不過這些明信片上的「第二共和」很快就要改名了。
「妳要做什麼,我也許可以幫你。」
我以為我沒有勇氣回答,但嘴巴卻不自覺地說出答案,迅速而肯定。
潔米拉回來後說:「坎德拉莉亞女士叫我明天再過去。」
「一聲謝謝就夠了,就當是歡迎妳入住的見面禮吧!我媽說過,對鄰居要親切一點。雖然她不怎麼喜歡妳,大概覺得妳太驕傲,或者有點輕浮的感覺。」他諷刺地說。
關上門,我不斷地看著這幾張圖,真的很美,我想不出更好的結果了。那晚我睡得特別好。
我緊張地直繞手指。我一定要找到她才行,得趕快找到一個好方法。安塞莫先生看出我的不安。
「你知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坎德拉莉亞,安塞莫先生?」
「有任何需要都歡迎隨時找我。我很樂意幫妳畫更多圖,我喜歡所有來自巴黎的東西。好了,我回地獄去了。晚安,親愛的。」
「沒關係,我還沒睡。」
「還有那些明信片和紀念品,妳沒看過吧?現在這種爛時局,我想應該沒有人有興趣來摩洛哥旅行,但過去幾年貝圖西一直透過這些東西推廣這片土地富饒的文化。」
我看看四周人不是很多,但也不少,要我在這麼多人面前公然拿出那些雜誌上撕下來的內頁還真有點為難。不過不用等我開口,他就看出我的不自在。
第二天潔米拉又回去公寓一趟,帶回一大包雜誌,幾乎快抱不住。
我謝過安塞莫先生,和他道別。接著就順著階梯往上走,進入校園。階梯上很多人向我投以好奇的目光,大概這種時候很少有我這樣的女性出現在校園裡。走到一半我就停了下來,感覺很不自在,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問誰好。還沒時間思考下一步。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我們走了很久才到目的地,一路上經過無數個市場,很多羊群和小孩,有的穿著外套,有的穿著長袍。到處都是討價還價的吵鬧聲、蒙著面紗的女人、狗、水坑、母雞,空氣裡瀰漫著香菜和薄荷的味道,還有烤麵包和橄欖油的氣味,總之就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生活。美術學校位於市郊,一座古老的城堡,懸在半山腰上。但四周並不冷清,很多年輕人進進出出,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成群結隊,有的手臂下夾著一個大畫板。
「我明白了,這是一份很值得尊敬的職業。不過,我可以知道妳現在是在為誰工作嗎?」
我想不出這裡會有什麼人稱我為鄰居。我轉過身看到住在我家對面的那位年輕人,這次只有他一個人,應該不到三十歲,但對這個年紀來說他不僅過於肥胖,頭髮也有點少。他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正好,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轉過身去。
「可憐的女人,沒有我她還真活不下去,我得走了。」
不必多說他知道我這麼晚還開門讓他進來,絕對不是為了聽他誇獎家裡的擺設m.hetubook.com.com
他母親像鶴一般高亢的噪音再次響起,同樣是那個標誌性的拉長母音。
「就在女王門那邊。」
他坐下來,我也默默地坐到他對面,等他開口,極力掩飾著他的不期而至帶給我的不安。
安塞莫先生哈哈大笑,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每天三包托利多香菸的確讓他的健康每況愈下。
「我非常喜歡妳家,佈置得很有品味。」
我滿臉茫然,他肯定又吃了一驚,再次哈哈大笑,也再次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他費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來吧,我陪你去。」
「你知道有誰能幫我畫嗎?」
「到了。我就陪妳到這兒吧,我想去和附近幾個老朋友喝一杯。我現在很少出門,得好好利用每次上街的機會。」
巴蓋斯警長就是能打破砂鍋問到底,像鋼鐵一般強硬。雖然作為一名紳士,他提問時非常彬彬有禮,但在這種彬彬有禮的提問中,他也毫不掩飾自己不達目的不會甘休的韌勁。他看上去比到醫院探望我的時候放鬆得多,沒有那麼緊張、嚴肅。但很可惜,我沒能給他一個跟他的優雅相稱的答覆。
「能讓我看看嗎?也許我可以幫妳。」
「我想找人幫我畫幾張圖。」
「還是我們去外面看?」
「那它們就是妳的囉?」
我們走出魯尼塔街來到猶太人社區,穿過那些窄小卻井井有條的小巷弄。一片沉默之中,我又回想起纏滿一身武器的那天,在夜晚盲目飛奔的那些腳步。現在在白天太陽的照耀下,一切看起來如此不同:小店裡顧客來來往往,貨幣兌換所的大門敞開。我們進入阿拉伯人社區,迷宮般的木造建築還是讓我暈頭轉向,不過,即使腳下的鞋跟很高,窄裙的下襬很小,我仍在石子路上一路小跑。安塞莫先生年紀大了,又咳得很嚴重,跟不太上我的步伐。當然也因為他一路喋喋不休,不停地說著貝圖西畫作的色彩和光澤,他的油畫、水彩畫和鋼筆畫,還有他對推廣當地藝術學校和美術預備學校所做的貢獻等等。
「太完美了。」
「那麼,我能不能再問一下,妳是怎麼獨立開這家店的呢?」
他銳利的雙眼又落回我身上。我知道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回答得好也許能逃過一劫,否則就是無盡的深淵。此刻我就像一枚擲到空中的硬幣,落下正面和反面的機率各半;也像一個笨拙的空中飛人,走在鋼絲上,有一半的可能會摔下萬劫不復的懸崖,另一半則可能可以風度翩翩地停在高空中;也像我那位鄰居畫的身穿夏帕瑞麗網球衣、身材纖細的網球選手發出的球一般,不是一顆已經落地的球,而是一顆正停在球網上的球,不知道會落到哪一邊,好似在猶豫該把勝利遞給紙上那位寥寥幾筆卻美麗傳神的網球選手,還是給她對面不知名的對手。一邊是救贖,一邊是崩壞,而我就在這兩者之間。那個秋日早晨,坐在巴蓋斯警長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我,等待著他的宣判。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開始說:
「貝圖西,那個畫家。」他從我的表情看出我的無知。「妳在得土安待了三個月,竟然不知道誰是貝圖西?馬里亞諾.貝圖西.摩洛哥最偉大的畫家。」
「如果妳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妳。」
「哎呀,看來搬家後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嘛!」他拿我的新形象諷刺地開玩笑道。
我帶他到客廳,請他坐下。他從容地走向一張手扶椅,邊走邊漫不經心地觀察四周的陳設。他銳利的目光從天花板上精緻的裝潢,轉到花色圖案的大窗簾,再轉到擺滿外國雜誌的桃花心木桌,最後是古老卻依然豪華霸氣的大吊燈,沒有人知道這燈是坎德拉莉亞什麼時候、透過什麼見不得人的管道從哪裡弄來的。我心跳加速,胃開始翻騰。
「喔,那妳運氣還真不錯。」他諷刺地說,「能再向我透露一下是誰對妳這麼慷慨嗎?」
我不知道誰是貝圖西,也沒有興趣知道。我現在只關心眼前這個難題能不能盡快解決。
報導是用法文寫的,我完全看不懂,但文章裡有幾個詞反覆出現:女網球選手莉莉.阿爾瓦雷斯,設計師艾爾莎.夏帕瑞麗,還有一個地方叫溫布頓和*圖*書。找到這些對我有幫助的關鍵詞讓我又驚又喜,但另一種不安的預感也馬上襲來。我闔上雜誌,仔細地審視它的外觀,這本雜誌已經很舊了,內頁發黃,封底都沒了,書的邊緣也有不少受潮的污漬,還有幾張被撕壞的內頁。我找到它的出版時間:一九三一年。我又焦慮起來,怎麼可以拿這樣一本又老又破的雜誌給那位德國女顧客看、徵求她對這套衣服的意見呢?她一定會當場拆穿我這個所謂「最前衛、最新潮的高級訂製服裝師」的真面目。我煩躁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想找出一個好方法,或者任何可以幫我解決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的法子。我在走廊上來回走了好幾圈,唯一想出來的方法就是自己照著雜誌上的照片畫一張,把它當成我自己的創意。可是我真的不會畫畫,畫得太醜只會降低這家號稱高級訂製服裝店的檔次。我想不出其他方法,無法平靜下來,只好再次向坎德拉莉西亞求救。
他揚起眉毛,裝出很驚訝的樣子。
「妳在想什麼,小希拉,貝圖西怎麼可能親自幫你畫圖?馬里亞諾先生是一位藝術家全心投入在繪畫創作,致力於保護這片土地上的傳統藝術對外宣傳摩洛哥的形象,他不是一個做生意的畫家。不過妳可以在他的學校找到很多能幫助你的人,那些整天無所事事的年輕畫家,或者在學校上美術課的男孩女孩。」
「太有趣了,我還真不知道她這段時間靠那些黑市買賣能弄來這麼多錢。」
「請進吧!」我終於讓步。
「不錯嘛,看來妳的事業進行得很順利。」
最後警長先生打破沉默,起身,我也跟著站起來,把裙子拉平,小心翼翼地撫平每一個皺褶。他拿起帽子在手上轉了幾圈,專注地看著它,不是幾個月前我見過的那頂夏天涼帽,而是一頂深色的冬天禮帽,一頂巧克力色、用上好的毛料做成的帽子。他把玩著禮帽,全部思緒都集中在上頭。等他終於回過神來,他說:
我完全不曉得超現實主義是什麼,只想趕快解決眼前的麻煩。我忽略他的問題,把話鋒轉回原本的話題上。
潔米拉出門了。這裡的家務事不多,她可以經常出去走走,這是她在坎德拉莉亞公寓裡生活時完全無法想像的。彷彿是為了追回那些失去的時間,這個年輕女孩抓住所有機會往街上跑,任何一個藉口、理由,比如:「小姐想請潔米拉去買些向日葵子,是吧?」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一路小跑步下樓了,或者買麵包、水果,或者只是為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享受一會兒的自由。我撕下雜誌有網球衣的那幾頁,塞進包包,決定親自去一趟公寓。
我們走到大街上,我從包包裡掏出那幾頁破舊的雜誌,一言不發地遞給他,他聚精會神地看著。
大概是回來的路上走得太急,她的雙頰頗浮上淡淡的潮|紅,看起來充滿活力,洋溢著青春的夢想。我從她身上看到過去的自己,在祖爾巴諾街那家服裝店的頭幾年,我的任務就是這樣簡單的跑腿、傳個話、送些衣物,輕快地在大街小巷裡穿梭,沒有煩惱,就像一隻生氣勃勃的小貓。在返回服裝店的途中總是不斷地東看看西看看,任何有趣的小東西都能讓我依依不捨地看上好幾分鐘,其實只是想盡量推遲時間,不想回去禁閉在四面白牆裡的生活。想家的心情如鞭子抽打著我的心,好在我總能及時止住這股洶湧而來的鄉愁,假裝輕輕一個轉身就把這份情感擱到一旁,我已經學會如何在每次憂傷來襲時巧妙地逃過。
「謝謝,謝謝。」他小聲道謝,毫不掩飾詭計得逞的得意之情。他穿著襯衫、長褲,外面套了毛料外套,戴著眼鏡,一臉淘氣的模樣。
「妳看起來很無所適從,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我們繼續往前走,他邊走邊說,我邊聽邊快步前進。
我心急如焚,沒有理會他的話。
「坎德拉莉西亞。」
「我有一些幾年前的舊照片想找人照著這些照片幫我畫幾張圖。妳知道我是個裁縫師,這些圖是要幫一位顧客做衣服用的,動手前我得先讓她看看樣本,徵求下她的意見。」
「早安,警長。當然可以,快請進。」
「誰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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