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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什麼都不知道，是嗎？」

「我得走了，明天還要早起，我有很多工作。謝謝你的晚餐，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對，就是我們。」羅薩琳達也用英語回答，「很高興見到你，洛根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能否改用西班牙語交談，不然我這位朋友恐怕沒有辦法加入對話。」

除了那位年輕軍官之外，陪伴她離去的還有背後一大片交織著各種複雜眼神的目光。直到她消失在視線裡，我催促洛根繼續剛才的話題。

「馬德里的情況越來越糟，生活物資很匱乏，真的很糟，但大家都在竭盡全力地活下去。」他的回答很簡單，概括了許多明顯卻又模糊的事實。「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他補充道。

我不再流淚，波動的情緒漸漸平息下來。我們對視幾秒，互道晚安。我轉身上樓，心想：這個馬柯士．洛根真的不是我和羅薩琳達設想的那種咄咄逼人的投機份子。

「還有什麼條件嗎？」洛根問，用叉子往嘴裡送一口食物。

「所有你要對外發布的消息，都必須先經過總督府新聞部的審核。」

我說不下去了，眼淚就快決堤。

「是啊，一個戰地醫院。妳不知道嗎？」

「那我應該不會說不了。」他嚥下第一口食物。

「一位英國工程師，一個參加過世界大戰的老兵，在馬德里待很多年了。內戰爆發之前，他在一家英西合資的西班牙公司上班，納瓦羅民間工程公司，總部在普拉多大街，在瓦倫西亞和亞利坎提也有分公司。他參與過一些公路和橋樑的建案，索里亞大水庫、格林納達附近的水電廠，還有塞維爾一座齊柏林飛艇的起降場。戰爭爆發後，老闆納瓦羅一家不知去向，不知道是逃走了，還是被劫持，工人便自發地成立委員會，自己經營起這家公司。當時藍瑟其實可以一走了之，躲避戰爭，但他卻留了下來。」

「不，完全不收。他不收任何報酬。我知道有人透過這樣的事情謀利，但他沒有。」

「那好。因為這樣，我們希望你能以我朋友的名義出現。當然你不用掩飾自己記者的身分，但是是一個跟我交情很好的記者，所以跟總督也有往來。這樣一來，有些人應該能比較容易接受你。」

「確實有這樣的人，他們被稱為『紫蘩蔞』。藍瑟是一個有一點特立獨行的人，就像那些還在堅持做公益事業的十字軍。據他自己說，他的一切作為都跟政治無關，完全是出於人道主義。我想如果有共和政府的人被困在國民軍的領域，他應該也會幫助他們。也許是因為他父親是威爾大教堂的牧師，他認為那是他繼承的責任。不過誰知道呢？真實的情況是：戰爭爆發時，英國大使亨利．齊爾頓和他大部分的手下都在西班牙聖塞瓦斯蒂安避暑，馬德里只剩下一個幫不上忙的小職員，無法掌控當時的局勢。藍瑟因為在西班牙的英國僑民中德高望重，所以一定程度上他掌握了大權，不是被人唆使，而是他自發的。就像妳們西班牙人說的：沒有上帝的旨意，也沒有魔鬼的逼迫，他打開了大使館的門。剛開始只讓英國公民避難，據我所知，那時馬德里的英國僑民總共也不到三百人，而且沒有任何人跟政治直接相關。但大部分都是同情右翼的保守份子，所以他們一發現大事不妙，就紛紛趕來尋求外交庇護。問題是，後來事情的發展超乎預期，來大使館避難的人比預計的多了好幾倍。他們都說自己是在直布羅陀出生，或者旅途中在某艘英國輪船上出生，或者在大不列顛有親戚，不然就是跟英國大使館的商務處做過生意。反正千方百計都要找到一個理由，只要能躲到英國國旗的保護下。」

「我送妳。」他說，忍著疼痛站起來。

「但是妳得提供我一些資料，讓我發電報給倫敦總部，他們會跟克里斯多福．藍瑟聯繫，這些操作都是由他經手的。」

「摩洛哥的氣味真好。」

「對，他可能有點瘋，」他半開玩笑地說，「但他是一個好人，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他不是個冒險家，也不是一個投機者，在這種戰亂時期投機者遍地都是。」

「下次見，有新消息我一定馬上告訴妳。」當我告訴他我家到了的時候，他說。「妳不要太擔心，我相信他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幫妳的。」

「他也同意我的想法。」

我突然覺得胃www.hetubook.com.com部一陣翻騰，終於來到最期待的時刻。食物和酒似乎幫馬柯士．洛根注入不少活力，他看起來精神好多了。雖然剛才談判的過程中他一直保持冷峻的表情，但態度很積極，而且很明顯不想給羅薩琳達和貝格柏德增添任何不必要的麻煩。我想這種個性大概跟他的職業有關，可是也沒有辦法證實這一點。不管怎麼說，他是我這輩子認識的第一個記者。

「沒有了。」羅薩琳達說，舉起酒杯做個乾杯的小動作。

「那沒什麼好說的了，我也認為這個主意不錯，就像你說的，這對所有人都有好處。還有其他條件嗎？」

「提供需要的人幫助。盡可能地幫助別人離開馬德里，把人帶到地中海某個港口，送上任何一艘英國輪船，無論是戰艦、郵輪，甚至是運檸檬的商船。」

我們吃完晚餐。他使用餐具還有些費力，因為左手尚未百分之百恢復，但他還是吃了大半隻雞、兩大盤奶酪，喝了好幾杯酒。而我則因為一直專注地聽他說話，盤裡的魚沒動幾口，也沒點飯後甜點。

「好像沒聽過。」

「瓦倫西亞、亞利坎提或者丹尼亞，看情況。他會先研究情勢，想好整個方案，最後再透過這樣那樣的方法把人帶到港口，登船。」

「拉蒙．賽雷諾．蘇聶先生很快就要來這裡，他是佛朗哥的連襟，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在說誰。」

「如果藍瑟從中得不到任何好處，又跟政治無關，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這些人有什麼證明嗎？或者什麼許可、通行證之類的？」

「為什麼？」我倆個異口同聲地問。

「這可以幫助止痛。」他略帶歉意地舉起酒杯，好像想向我們證明酒真的有止痛的作用。「事實上，」他繼續說，「我不知道藍瑟為什麼沒有回去英國，我一直沒有從他那裡得到讓我信服的答案。戰爭爆發前，住在馬德里的英國人跟所有外國人一樣，都沒有把西班牙的政治鬥爭看得太嚴重，他們冷眼旁觀，甚至帶著一點幸災樂禍的心情。雖然知道當時左翼和右翼的關係很緊張，但他們更傾向把這看成是某種西班牙特有的現象、西班牙傳統風俗的一部分，就像鬥牛、午睡、大蒜、橄欖油、友好的吵架，這些都很有特色，很『西班牙』。直到戰爭真的爆發，他們才發現這次是認真的，於是紛紛快速逃離馬德里。但也有一些例外，藍瑟就是其中之一，他選擇把妻子送回英國，自己獨自留在西班牙。」

「所有人，這裡的西班牙當局、伊斯蘭當局、外國領事、大使、媒體等等。我可以很坦率地跟你說，我在這些人之中沒有什麼熱情的支持者。但是，至少表面上他們還是會因為我跟總督的關係而對我表示尊重。所以如果我們能介紹你是我的朋友，也許能讓他們對你也保持一定的尊重。」

「他是什麼人？」羅薩琳達問。

「有些大使館很積極地提供收容所，還會直接或間接地進行疏散難民的動作，尤其是智利、法國、阿根廷和挪威。而恰恰相反，有些大使館則在戰爭的走勢越來越明朗時，就自動停止這些動作。但藍瑟不是以英國政府的名義進行這些運作，全是他個人的行為。我們的大使館，就像我剛才所說，是那些拒絕提供收容，也不願意幫忙疏散難民的國家之一。而就實質上的意義來說，藍瑟也不只有幫助國民軍一方，而是對所有急需離開馬德里的人，都以個人的名義提供援助。可能是意識形態的關係，也可能是家庭的原因，不管是什麼，這些人不得不離開馬德里。戰爭初期時他的確是在大使館裡做這此事，而且不知道透過什麼方式，英國大使館還給他一個很稱職的職位。但是到了後期，他就開始獨立運作，冒著極大的風險。每次進行難民移轉時，為了鎮住那些公路關卡的民兵和哨兵，他都要使出渾身解數，充分利用手上各式各樣的外交工具，比如在手臂貼上紅藍白三色的臂章表示自己的外交身分、車子插上小國旗，一張通行證，上面蓋滿大使館各種印章還有六七個工會和國防部的大印，反正只要能派上用場的全都拿出來。藍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很和譪、很健談，永遠都穿著醒目的服裝，尤其他的上衣和領帶常讓人覺得刺眼。但我認為他是故意把自己的風格弄得這麼荒誕誇張，這樣別人才不會認https://m.hetubook.com.com真看他，也不會懷疑他。」

「哪些人？」

「那他留在那裡做什麼？」羅薩琳達問。

「I'm truly very sorry，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你們會原諒我吧？」她邊說邊匆忙收起自己的東西，菸盒、手套，還有那封信。「發生一點小小的意思，不，意外，對不起。」她補充道，接著湊到我耳邊，「胡安．路易士提前從塞維爾回來了。」她興高采烈地說。

他正準備進一步解釋，這時，一位年輕軍官來到我們桌前，穿著馬褲、烏黑發亮的軍靴、手臂下夾著軍帽。他一臉嚴肅地向我們行一個軍禮，交給羅薩琳達一個信封。她從裡面取出折疊的信紙，看完內容笑了。

「完全不知道。我離開馬德里的時候皇宮飯店還跟里茲飯店一樣，是馬德里最豪華的地方。」

「我想妳們就是福克斯太太和奎若嘉小姐。」這是他的第一句話，英語。

落日最後一絲餘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羅薩琳達到了，十分鐘後那位記者也到了。這幾天我不停地想像他的模樣：一個唐突、粗暴的男人，說話尖酸刻薄，脾氣暴躁，為了獲取自己的利益，不管誰站在面前，都能兇神惡煞地把人嚇倒。但我錯了。就像每次只透過一個簡單的行為或幾句話就對某人留下刻板印象，後來總會發現事實不是那樣，這次我也錯了，而且是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錯了。這位敲詐我們的記者穿過拱門，領帶鬆脫，一身淺色亞麻西裝皺巴巴的。

他一眼就認出我們。但其實只要稍微掃一圈庭院，就會發現我們是唯一一對落單的年輕女子，一個金髮碧眼顯然是外國人，另一個則是深色皮膚、道道地地的西班牙人。他出現之前，我們並沒有打算站起來迎接他，反而在心裡暗暗地準備戰斧，以備不時之需，生怕來客是那種最難應付的類型。結果發現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在那個非洲夏日的黃昏，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馬柯士．洛根一點都不令人害怕。他很高，看起來大概三十幾歲，一頭凌亂的棕色頭髮，拄著一根竹拐杖，一拐一拐地朝我們走來，左半邊臉上佈滿傷痕和淤青。從他現在的外貌很難想像他在那場差點喪命的不幸事件發生前的模樣，現在的他只剩下一具被病痛折磨得體無完膚的軀體。但他仍盡可能地在身體狀況允許的範圍內用最禮貌的方式向我們問好，接著就跌坐到椅子上，努力想掩飾身上的疼痛和長途奔波後的疲憊。

雖然耳膜還沒有完全復原，但那位記者大概也聽到了。

「我完全理解，沒事的。」

「不只是英國大使館，其他大使館也一樣。事實上，英國大使館還是那些最不願意接受難民的大使館之一。戰爭初期幾乎所有大使館都在做同樣的事：接納自己的公民，以及一些需要保護的西班牙人。」

「好，謝謝。」

「不用了，謝謝。我就住在旁邊，就在轉角而已。」

「真的很感謝你，真的，請原諒我的失態，我有時就是這樣，不會控制情緒。現在局勢真的很艱難，你懂得吧？」我有點難為情地說。

他揚起臉上完好一側的眉毛，想進一步詢問的樣子。

「貝格柏德總督怎麼說？」

我低下頭，看著桌巾，搖搖頭。知道母親會被如何移轉後我放鬆很多，不再那麼緊張。而馬柯士．洛根，雖然遍體鱗傷，但他堅定且充滿信心的態度也讓我多少平靜下來。可是，雖然精神放鬆了，隨之而來的卻不是愉快，而是更深沉的悲哀，因為剛才聽到的一切、因為母親、因為馬德里、因為我的祖國，我突然感到一陣鼻酸，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們很榮幸可以接待你。」羅薩琳達擺足女主人的架式，接著她換上優雅的表情，亮出劍鋒。

「皇宮飯店裡有一個醫院？」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好了。」記者回答。

「沒錯，是這樣。」他同意道。

「我知道他們通常都是凌晨出發。藍瑟認識所有關卡的士兵，大概有三十多個關卡，有時整個行程會超過十二個小時；同時他也是一個對士兵心理瞭若指掌的專家，他從車上下來，跟他們聊天，稱呼他們為『兄弟』，出示他那張驚人的通行證，幫他們點菸，跟他們開開玩笑，告別的時候高喊幾聲『蘇聯萬歲』、『法西斯必亡』。反正只要能順利通行，他可以用盡各種手段，和_圖_書只有一件事不做，就是賄賂。那是他給自己定下的原則和底線，據我所知他從沒違背過。他也一絲不苟地遵守共和政府的法律，從不做任何違法的事，當然他也一直很小心，不惹出任何麻煩，以免對我們的大使館造成影響。雖然他只是大使館名義上的成員，卻始終奉行著各種外交紀律和禮儀。」

我坐在飯店庭院裡的藤椅上等他們，身旁充滿盆栽和阿拉伯風的瓷磚，綠色藤蔓爬滿鑲著百葉窗的白牆，天花板是一個阿拉伯式的吊燈，還有四周零散的交談聲和小噴泉的汩汩陪我一起等待。

他再次聳聳肩，表示他也無法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洛根側身請我們先進餐廳、餐廳總管指向大廳中央一個醒目的高台上面擺著一張豪華的餐桌好像生怕這天晚上有人沒辦法近距離看清楚這位貝格柏德總督心愛的女人。洛根很有禮貌地拒絕他，選了餐廳最裡面一個相對安靜的位置。餐桌的擺設無可挑剔，一塵不染的桌巾、水杯和酒杯，潔白的餐巾折好放在瓷盤上。時間還早，餐廳裡只有十幾位零零散散的客人。

點好菜後，服務生送來雪利酒。羅薩琳達擔當起女主人的角色，開啟話題。先前在庭院裡簡短的交談雖然只是個序幕，卻讓之後的氣氛輕鬆不少。馬柯士．洛根簡單地自我介紹，詳細說明他來這裡的前因後果。確定他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人之後，我們也就放下心來，甚至還聊起摩洛哥的西班牙生活等等一些比較輕鬆的話題。不過我們三人心裡都很明白，這不是一場單純為了認識新朋友、談論病情，或者描繪北非美景的禮貌性會面。這天晚上我們之所以走在一起，是為了一個雙方的協議，為了討價還價。到目前為止，雙方都已經提出各自的要求和條件，差不多是把它們攤到桌上的時候了，看看雙方能為自己爭取到多少利益。

說這些話時我已經泣不成聲，語無倫次，邊說邊站起來，匆忙地抓起包包。我試著不抬起臉，怕他看到我臉上無法抑止的淚水。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肆無忌憚的惡棍，反而像是努力向上的專業人士：現在機會從天而降，他敏銳地感覺到，並緊抓著不放。其實羅薩琳達也是如此，我也是，那個年代所有的人都是。他沒有馬上和羅薩琳達確認她的承諾，在進入他來摩洛哥的正題之前，他先向我們出示他的證件和介紹信。他在一家英國的新聞機構工作，負責報導西班牙內戰，發布戰時雙方的消息。雖然被派駐在馬德里，但他常年四處工作，直到發生那場意外。爆炸後他被緊急送往馬德里一家醫院，立即動了手術，之後一有機會就被送回倫敦。後來又在倫敦的皇家醫院住了好幾個星期，忍受著疼痛和各種治療，臥床不起，行動不便，一心渴望能趕快回到充滿活力的生活。

「有，不過我認為那不算是條件，因為對你我都有利。」

「喔，當然可以，不好意思。」他用非常流利的西班牙語對著我說。

「當然，願聞其詳。」洛根喝一口雪利酒。

「聽起來有點荒唐，不是嗎？」我壯著膽子問。

「我想先告訴你，那天你在電話裡提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服務生收走菜單，人一走遠，羅薩琳達馬上攤牌。

「為什麼一定要選英國大使館？」

「他們怎麼通過路上那些關卡？」我想先在腦海裡描繪一下母親移轉的情形，提前想像一下她這場冒險旅程會是什麼樣子。

「不過，希望你明白，我們也有一些條件。」

「儘管問。」我的目光仍然停在桌上。母親的未來就掌握在眼前這個人手上，我怎麼可以拒絕。

「沒問題。」

其實除非晚上要熬夜工作，否則我平常晚飯後不會喝咖啡。但此刻我有兩個很好的理由接受這個邀請，一是盡可能地延長談話的時間，一是讓自己保持清醒，不遺漏任何細節。

「要收錢嗎？」我問。

「你想知道真相？真相就是她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但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而她也是我的唯一。我們一直相依為命，貧困地活著，我們就是兩個勤奮努力的女人。可是有一天，我走錯了路辜負了她。現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盡力挽回。之前你告訴我，你的朋友藍瑟先生並不是因為政治因素才做那些事，而是出於人道上義的考量。那你可以自己判斷，讓一個無依無靠又沒有生活來源的母親和她唯一的ｈｅtubｏｏk.cｏｍ.coｍ女兒團聚，算不算是一個人道主義的理由，我不知道。」

我們同意了。事實上，只要能跟他說上話，任何要求我都答應，哪怕是要我去茅坑吃飯或者到豬圈打滾，就算是要我吃蟑螂，和著老鼠藥吞下去我都做！只要能讓我得到這幾天一直焦急等待的消息，什麼事我都願意做。洛根老練地叫來一位在庭院裡忙進忙出的阿拉伯服務生，請他到飯店的餐廳幫我們準備一張桌子。

當他聽說某位和摩洛哥西班牙管轄區總督有密切關係的人需要一些資訊，而自己恰好可以提供時，他頭頂上的烏雲彷彿一下子散去。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無法再回去伊比利半島、重回那種四處奔波的工作了，但去一趟西班牙管轄區應該沒有問題，還可以讓他在之後的康復期內快速重拾職業信心。成行前，為了獲得批准，他不得不和醫生、上司，以及所有去醫院探望他、試圖說服他留在醫院不要亂跑的人們展開頑強的抗爭。畢竟從他復原的狀況來看，這趟旅途很可能又會加重他的傷勢。說完這些他再次為先前電話裡唐突的要求向羅薩琳達道歉，一隻腿不斷地蜷起又放下，掩飾不住臉上痛苦的神情，最後他終於提出更急迫的請求。

他聳聳肩，又喝一大口酒。

「你可以探訪總督，獨家專訪。而且保證讓你有充分的訪問時間，還會給你一張在摩洛哥西班牙管轄區內的臨時居留證。」羅薩琳達繼續說，「此外，這幾週舉辦的所有社交活動都會發給你邀請函，其中一個，我可以提前向你透露，是一場非常重要的活動。」

「告訴我馬德里的情況吧！」我請求道，聲音聽起來有點害怕，也許是已經預感到他不會有什麼令人高興的答覆。

「我很高興妳就住在附近，這樣我也可以少走幾步路，我們走吧！」

「妳看，它現在已經被挪作軍用。很多事情都變了。我只在那裡住了幾天，他們就把我送回倫敦。不過，其實我在進英美醫院前就認識藍瑟了，畢竟那時馬德里也沒剩下幾個英國人。後來他有去皇宮飯店探望我幾次，因為他為自己規定的任務中，有一項就是盡可能地幫助所有身處危難的英國同胞。也因為這樣我才對疏散的流程稍微瞭解，但也僅限於那些他願意公開的細節。難民一般會透過他進入醫院，有時得裝成病人在醫院待上一段時間，直到下次的疏散行動準備完成。他們常常兩個人一起，藍瑟和希爾護士，全程協助那些難民疏散，在不利的情況下，她對避開關卡的官員和哨兵很有一套。此外，他們也經常從英國皇家海軍的船上弄來所有找得到的物資，並帶回馬德里，包括藥品、治療用品、香皂、罐頭等等。」

「他怎麼把人送去港口？」

服務生過來上菜暫時打斷雙方攻守的局勢，「女士的鯷魚，這位先生的雞肉。」他邊上菜邊說。我們順勢評論一下食物：地中海的魚真鮮美啊，馬汀流域肥沃平原種的蔬菜也好新鮮等等。服務生一走，我們馬上又回到幾分鐘前中斷的話題。

「非常感謝妳，也請向總督轉達我的謝意。」

他想微笑，但受傷的臉只能勉強笑一半。

「在西班牙境內通行通常都要弄到許可。但去國外，我想應該不用。所以一般來說，登船整個過程中最難的一步。藍瑟必須先避開關卡，進入碼頭，然後躲過哨兵的視線，跟船上的官員協商，最後才把難民送上船，還要把他們藏好以防有人來搜查。所有這一切都得格外小心，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懷疑。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弄不好他就會進監獄。但他從沒失手過。」

「在胡安蒙塔沃街上，就在大學城旁邊，更正確地說是在它對面。我被炸傷的時候就是被送去那裡，後來為了動手術才又轉到皇宮飯店裡去。」

這時服務生端著盤子過來上菜，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雖然他們兩人一直保持彬彬有禮的態度、不疾不徐的談判節奏，但羅薩琳達和這位到訪者剛才的一整段談話都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很不自在，好像沒有被邀請就擅自溜進某個宴會一般。他們說著我不熟悉的話題，談論的內容雖然不太可能有什麼國家機密，但也肯定不是一個卑微的小裁縫師能聽的。我在心裡不停地對自己說：我不是局外人，我是談判的一方，今天晚餐的主題就是要把我母親從馬德里弄出來。但即使這樣，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

和-圖-書「不好意思，我從一早就沒吃東西，如果妳們不介意的話，可以請妳們一起吃晚餐嗎？我們邊吃邊聊如何？」

「妳看，我這邊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我向妳保證，他們一定會履行承諾，把妳母親盡快弄出來請妳放心。」他的聲音更低、更近，「但是，為了促成這件事，當時我不得不編造一個虛假的背景，我不知道那跟實際情形到底有幾分相符。我告訴他們妳母親現在的情況非常危急，需要緊急疏散。他們沒有問我更多細節，但我想知道這個情況是否屬實，或者我編的這個謊到底虛假到什麼程度。妳的回答不會影響整件事的結果，只是我自己想知道真相。所以，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妳母親現在的狀況如何嗎？她在馬德里真的有什麼危險嗎？」

服務生端咖啡過來，我們往裡面加糖，小勺子在瓷杯和瓷盤上碰撞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幾秒鐘後我抬起頭正視他。

「我不是很瞭解整個流程，他不肯透露更多細節。但我想最開始應該是用大使館的車，或者公司的貨車運送那些人，可是後來這些車都被徵作軍用，最近好像改成一輛之前蘇格蘭教會撥給共和政府使用的救護車。還有，他通常都和瑪潔莉．希爾一起行動，她是英美醫院的護士。妳知道這家醫院嗎？」

「這附近有山又有海，」我稍微平靜了一些，「大概是這個原因吧！」

「妳要來杯咖啡嗎？」他問。

「首先，我想告訴兩位，我那位聯繫人已經接到通知，也準備好在下一次的疏散行動就把妳母親從馬德里送去地中海沿海的城市。」

「你們繼續聊，之後再跟我說吧，」她大聲說，「希拉，darling，再見。洛根先生，明天請準備好，一點鐘左右我會派車子來這裡接你，去我家跟總督一起用餐，之後的整個下午你都可以採訪他。」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馬柯士．洛根拖著一隻傷腿出現，一邊耳朵看起來好像聾了，一隻手臂掛著繃帶，全身的傷都集中在左半邊，應該是爆炸時靠近炮彈的一側。那時他正在馬德里報導國民軍的進攻行動，差點丟了性命。羅薩琳達幫他安排好一切，派一輛車到丹吉爾的碼頭接他，直接送他到得土安國家飯店。

我們慢步前行，他問我在西班牙管轄區待多久了、在這片異國土地上生活得如何等等這類的問題。

他還沒說完，我已經準備好下個問題。看來我深得巴蓋斯警長的真傳，質問技巧進步神速。

「他來摩洛哥參加起義周年的紀念活動，會在這裡待上三天。現在他們正在準備一系列的歡迎活動。昨天他的宣傳首長迪奧尼西．李德魯喬已經先到了，來跟總督府秘書處協調各項準備工作，我們會邀請你參加所有對外開放的官方活動。」

他比一個手勢，告訴餐廳總管把帳記在他的房號上，我們就離開了。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安慰我，甚至沒有對我剛才說的話做出評論，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旁等我慢慢恢復平靜。剛走到街上，他突然停下來，柱著拐杖，抬頭仰望星空，深吸一口氣。

我必須死死地緊抓住桌邊才能忍住想跳起來擁抱他的衝動。我忍住了。餐廳裡高朋滿座，而我們這桌因為羅薩琳達，已經儼然成為當天晚上萬眾矚目的焦點。如果我現在再情不自禁、欣喜若狂地跳起來瘋狂擁抱這位陌生的外國人，那麼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大概會立刻把我們淹沒。有鑑於當時的情勢，我忍住內心的狂喜，用微笑和輕輕一聲「謝謝」表達這般複雜的心情。

「然後呢？」

「他會把難民帶到哪個港口？」

我馬上轉過身背對他，往門口走去，但沒走兩步就發現他抓住我的手。

「當然。」他肯定道。

「好極了，那麼一切就清楚了。現在換我來向妳們通報我這邊的進展。」

「希望如此。」羅薩琳達說，「你看，洛根先生，我和你，我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一樣是英國人，而且也都很清楚，老實說，國民軍幾乎完全偏向德國和義大利，很排斥我們英國人。」

「請稍等。」服務生說完馬上跑出去。一眨眼的時間，一位西班牙籍的餐廳總管已經飛快地來到我們身邊，身上滿是油漬，但態度非常恭敬。「我們馬上幫您準備，兩位女士請跟我走，這位先生也是。」只差沒說：「福克斯太太和她的朋友們，絕對不會讓你們多等一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