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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跟蹤的恐懼好像突然消失，退到次要的位置。在我拿被人跟蹤這個還沒找到確切證據的猜測去擾亂希爾加斯之前，我得先趕快跟他聯絡，把貝格柏德的消息和信交給他。貝格柏德的狀況遠比我的恐懼還重要，為了他，為了我的朋友羅薩琳達，為了所有人，我必須馬上行動才行。隔天一早，我立刻把那塊寫著自己被跟蹤的樣板剪得粉碎，用另一塊新的取而代之：「昨晚貝格柏德來我家。已被趕出外交部。非常緊張。送往隆達監禁。擔心有生命危險。交給我信，望透過大使館外交郵件轉交里斯本福克第斯。等待緊急指示。」

我暗自猜想，那個穿大衣的陌生人今天會如此囂張絕對不是件好事，之前他都只在我背後謹慎地跟蹤，現在居然變成堂而皇之大膽地出現，就像在無聲地說：我來這裡就是為了讓妳看到我，為了讓妳知道我在監視妳。我知道妳的一舉一動，進入妳的生活對我來說輕而易舉。妳看，今天我跟著如進電影院，擋住妳的去路，明天我可以更為所欲為。

我假裝忽視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電影上，但我做不到。一幕幕畫面掠過眼前，既不連貫也毫無意義：一座豪華卻淒涼的莊園、一個長得像巫婆的管家、一個永遠做錯事的主角，和一個飄浮在空氣中美麗女人的鬼魂。整個戲院裡的觀眾似乎都被電影的情節給征服了，只有我還在為另一件更急迫的事心急如焚。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銀幕上交替出現黑、白、灰三色變換的影像，我故意讓瀏海垂下來，遮住右臉，透過瀏海偷偷地觀察那個陌生人。但是距離太遠，光線太暗，我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就這樣我們兩人之間形成一種沉默且緊張的關係，彷彿因為我們對電影都不感興趣而互相感應。當那個和*圖*書不知名的主角打破陶瓷雕像時，我們誰也沒有屏住呼吸；當管家逼迫主角跳樓時，我們誰也沒有感到慌張；甚至當知道可能就是馬克．德文特殺死自己淫|亂墮落的妻子時，我們誰也沒有感到心寒。

電影院大廳擠滿嘈雜的人群，外面下著大雨，準備離開的觀眾和等待下一場電影的觀眾全部擠成一團。我躲在角落的柱子後面，人群、交談聲和無數根香菸的煙霧形成一種應該不會有人認出我的安全感，一陣短暫的放鬆。不過人群很快就散去，剛到的人進入電影廳，準備沉浸在德文特一家的冒險之中，而其他人——那些未雨綢繆而撐著傘、戴著帽子的人，豎起衣領、打開報紙擋在頭上的人，還有那些勇敢地直接衝進雨裡的人——都慢慢地離開電影院這個虛幻的世界，回到街上面對現實，和多年前那場秋日夜晚從天而降的暴雨一般無情的現實。

那些隱藏著情報的樣板被放進櫃子裡，負責管理櫃子的那位鬈髮女孩和我目光交錯時並沒有表現出知情的樣子。要不她就是一位完美的情報老手，要不她確實對眼前的事一無所知。美髮師和往常一樣熱情地接待我，我的頭髮已經長過肩了，我在他幫我盪頭髮的時候一直假裝專注地看一本當期的雜誌。其實我對這些女性雜誌一點興趣也沒有，上面全是藥品、充滿倫理教育的甜蜜愛情故事，還有一篇關於哥德式教堂詳盡的報導。但我從頭到尾把它讀完了，始終沒有抬起目光，只為了不和旁邊其他顧客接觸，她們談話的內容比雜誌還要乏味。若不是碰巧遇到某位顧客——這常常發生——我壓根就不想跟任何人聊天。

這時家裡應該是一片黑暗，但客廳卻亮著一盞燈。我可以找到幾個合理的解釋。雖然馬努艾拉女士ｈｅtｕｂooｋ.coｍ.coｍ和那兩個女孩每天走的時候都會關掉全部的燈，但或許那天下午她們剛好忘了最後再檢查一遍。然而不只是燈光讓我覺得奇怪，還有我一進門看到的東西：一件大衣。淺色的大衣，男生的，就掛在衣架上，緩緩地往下滴著水。

曼德利莊園成為一片火海後，銀幕上打出「完」的字樣，燈光逐漸亮起。我下意識地遮住臉，不知道是出於什麼荒唐的原因，我竟然感覺自己失去黑暗的庇護後，面對那個陌生人變得更脆弱了。我低下頭，讓頭髮遮住臉更多，假裝專注地在包包裡找東西，當我終於偷偷抬起目光往右邊看時，那個男人已經消失了。我坐在戲院裡，直到銀幕一片空白，恐懼仍牢牢地盤踞在我心頭。所有燈都亮起，最後幾位觀眾邁步離去，服務人員進來收拾觀眾留下的垃圾和遺忘在椅子上的物品。我戰戰兢兢地鼓起勇氣，起身離開。

電影院的服務人員帶我到最後幾排的座位，這時銀幕上勞倫斯．奧利佛和瓊．芳登正開著一輛敞篷車在蜿蜒的公路上飛馳。等眼睛慢慢適應周遭的黑暗後，我才發現整個電影院幾乎快坐滿了，只有我這塊區域因為距離銀幕太遠，觀眾比較少，左邊幾對情侶，右邊一個人也沒有。但我才剛坐下不到兩分鐘，很快地就有一個人在同一排最右邊的椅子上坐下，與我相隔大概十到十二張椅子。一個男人，獨自一人，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不過，如果他不是穿著淺色大衣，還把領子豎起來的話，我也絕不會注意到他，他就和一個多禮拜前跟蹤我的那個人一樣穿著大衣、豎起領子。從他目光的方向判斷，他對我比對電影更有興趣。

我渾身濕透地回到家，一路走得我喘不過氣來。門房、夜間巡警、幾位鄰居，wｗw.ｈｅtｕｂoｏｋ•ｃom.cｏm還有五、六個好事者正擠在我家大門口，似乎是暴雨把樓下的地下室給淹了，他們正在估算損失的情況，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回來。我三步併作兩步爬上樓梯，一邊收下頭上濕透的手帕，一邊找鑰匙，慶幸自己平安無事地回到家，沒有遇到那位跟蹤者。好想洗個熱水澡，驅走體內的寒氣和內心的恐懼。但我沒能慶幸多久，因為一開門就發現屋裡有些異樣。

從美容院出來時我的包包裡已經少了那些樣板，髮型完美得無可挑剔，情緒卻非常低落。下午天氣還是陰陰的，但我決定不直接回家，先在外面散個步。等待希爾加斯傳遞消息、下達指令的這段期間，我寧可先找些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好讓自己不去想貝格柏德的那些信。我漫無目的地從阿爾卡拉大街走到中央大道，剛開始腳步還很平穩而自信，但越往前走就發現路上的人越來越多，那些衣著考究的行人、擦鞋工、街頭藝人和殘疾的乞丐全部混在一起，乞丐毫不羞赧地展示著身上的傷殘以博取憐憫。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跨越希爾加斯劃定的界限，進入一個高風險區，在這裡很有可能會遇到過去認識我的人。當然，他們也許根本不會懷疑這個穿著優雅灰色羊毛大衣的女人就是幾年前那個小裁縫師希拉，但為了防範萬一，我決定找間電影院來度過這個下午，同時避免過分暴露自己的行蹤。電影院的名字叫舞台殿堂，電影叫《蝴蝶夢》。到達電影院時電影已經開始了，不過沒有關係，因為我也不是真的想看電影，只是想在一個私密的空間裡度過這段時間，等待某人把接下來的行動指示傳達給我。

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中午就去大使茶館向希爾加斯發出警報，雖然他肯定一早就已經得知貝格柏德被htｔps://wｗｗ•hetuｂｏｏｋ•ｃｏm.coｍ停職的消息，但我知道胡安．路易士本人親口告訴我的那些細節一定對他有幫助。此外，我也覺得應該趕快把這些要給羅薩琳達的信轉交出去，考慮到寫信人的狀況，我相信這些信一定不只是卿卿我我的情書，可能還包含無數敏感的政治內容，無論如何都不該由我保管。但今天已經星期三了，就像所有的星期三一樣，我要按時去美容院通報。想來想去，我最後還是決定採取常規的傳遞管道，不去動用緊急情況才適用的警示方法，因為即使那樣，也不過就是把消息傳達的時間提前一兩個小時而已。下定決心後，我一上午都努力集中精力工作，接待兩位顧客，毫無胃口草草地吃完午餐，三點四十五分出門去美容院，把樣板緊緊地包在一塊布中，藏在包包裡。窗外看起來好像快下大雨的樣子，但我沒有叫計程車，我需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以驅走頭上那團讓我心神不寧的烏雲。我邊走邊回想昨晚那場令人茫然失措的到訪裡所有細節，試圖猜測希爾加斯和他的組織會採取什麼行動、怎麼處理那些信件。一邊分心想著這些問題，一邊注意一下身後，似乎沒有人在跟蹤。不過也或許是因為我太焦慮，太專注於思考即使被人跟蹤也沒有發現。

這會兒肯定招不到計程車了，我和前面幾百個人一樣，鼓起勇氣，用一條手帕遮住頭，把大衣領子豎起來，準備淋雨回家。我走得很匆忙，想趕快把這場暴雨和那種時時刻刻被人追趕的感覺全部拋到腦後。我不停地回頭看，有時感覺有人在跟蹤我，有時又好像沒人了。任何一個穿大衣的身影都會讓我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即使他的身型跟我害怕的那個人毫無相似之處。有個人和我擦身而過，他的身體不經意地蹭過我手臂，我緊張地立刻奔向一家關和圖書門的藥房，躲在櫥窗旁；一個乞丐拉了拉我的袖子乞求施捨，但他只得到一聲驚叫；我緊跟在幾對衣冠楚楚的夫婦身後，但我太靠近他們，反而讓他們起了疑心，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地上的小水窪把我的絲|襪濺得滿是汙泥，左腳鞋跟還卡在一個下水道口。我緊張萬分、焦急不安地穿越馬路，完全沒有注意路上的車況。十字路口一輛汽車的大燈照得我頭暈眼花；再往前又被一輛小轎車的喇叭聲嚇一大跳，還差點闖越平交道；沒走多遠，一輛深色輛車朝我直衝而來，我反射性地一個箭步跳開才沒有被撞到。可能雨太大了，司機根本沒有看到我，但也或許他看到了。

我背上冷汗直流，突然發現我之前的推測不是毫無根據，而是確有其事。那個人就是衝著我來的，也許從我離開美容院後就開始跟蹤我，甚至可能從我一出家門就開始了。他跟在我後面走了這麼久，看著我在售票口買票，看著我走進大廳，走進電影廳，找到座位坐下。然後，好像偷偷摸摸地監視還不夠，一找到我他馬上就在離我只有幾公尺的地方坐下，擋住我的去路。而我因為被貝格柏德停職的消息弄得心煩意亂，竟然在最後一刻決定不告訴希爾加斯自己被跟蹤這件事，即使這個懷疑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深。我當下第一個念頭就是趕快逃走，但馬上就發現自己已經被逼進死胡同。如果他不側身讓我過去的話，我根本沒辦法走到右邊的走廊；而如果我從左邊出去的話，又會打擾到旁邊幾位觀眾，他會嘟噥抱怨，不得不站起來或者縮起腿讓我勉強通過，這樣那個陌生人也有足夠的時間離開位子跟上我了。這時，我想起自己和希爾加斯在美國大使館吃飯時他給我的忠告：就算覺得自己被跟蹤，也要保持冷靜、自信，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