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時間裁縫師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章 41

第三章

41

「妳知道賽雷諾提名我當外交部長的時候,佛朗哥怎麼說的嗎?他說:『你是說,你想提名小胡安.貝格柏德來當外交部長?他可是個瘋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把我歸到瘋子那類,但可能是因為對他那種像鐵一般冰冷的靈魂來說,任何稍微激|情一點的行為都是怪力亂神,不過也有可能是我真的瘋了。」
他只好邊說話邊在客廳裡轉來轉去。
「一切要取決於我之後在軍隊裡的狀況。我現在被元首捏在手裡,託上帝的福,他是西班牙所有軍隊的大將軍。真的很令人生氣,好像上帝跟這些折磨人的事也有關係一樣。可能他們一個月內就會解除我的監禁,也可能決定把我判處絞刑,公開示眾。二十年前一定沒有人會想到我的生命竟然掌握在小佛朗哥的手裡。」
然而,我的生活也不全是這些派對和娛樂,其實大部分都不是。馬努艾拉女士加入服裝店後,我的工作確實輕鬆很多,但隨之而來的並不是一勞永逸。剛卸下繁重的工作沒多久,我的面前又出現一大片烏雲。是這樣的,現在我上街時,腳步已經不必再那麼匆忙,偶爾也會在幾個櫥窗前駐足,或者輕鬆隨意地進出店家。但就在這時,我忽然發現一件以前從沒注意到的事,也是希爾加斯在丹吉爾跟我長談時提到的一個現象。沒錯,我發現有人在跟蹤我。也許我已經被跟蹤很久了,但因為工作太忙,一直沒注意到:也或許這個狀況最近才剛出現,恰好跟馬努艾拉女士加入艾瑞希高級服裝店差不多時間。我的生活又浮現一道陰影,這道陰影沒有時時刻刻如影隨形,也不是每次出現,甚至有時我都不太確定它到底存不存在。正因為這樣,更難讓人察覺。最開始我以為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想像,那時正是秋天,馬德里充滿戴著帽子、穿著大衣,把領子高高豎起的男人。這幾乎是戰後這段時期最典型的男性裝扮,無論在街上、辦公室,或者咖啡館,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人影。因此,在我穿越卡斯特亞納大道時,那個停在我身後、背過臉去的身影,和幾天後我在一家店看鞋時,旁邊假裝停下來拋錢給一位衣衫襤褸的盲人乞丐的那個男人,也許不是同一個人。而某個週六,一路跟著我到普拉多美術館門口穿著大衣的人,也不一定就是之前那個人。同樣地,我也沒有辦法確定,某次我跟顧客阿嘉莎.拉丁柏格,一位出身被人質疑的歐洲王室後裔,在麗茲飯店吃烤肉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同一個人,在確認我跟誰共進午餐後,便轉過身偷偷躲在一根柱子後面。雖然我沒有辦法斷定在這麼多地方、這麼多不同的時間,那些身穿大衣的身影是否都是同一個人,但直覺告訴我:是。
「那麼?」
「上帝啊,我的聖母啊,希拉,孩子,我太高興了!」她終於反應過來。她一把抱住我哭了起來,我強忍著沒有跟她一起掉眼淚。
「妳的朋友為什麼要妳幫那些太太做衣服?」
「拿著。」我把杯子塞到他右手,「喝吧,」我說。他順從了,顫抖著雙手。「您先坐下,放鬆下,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您就當是在自己家裡。我去幫您找一條毯子,萬一您想躺一會兒。脫掉外套吧,解開領帶,會舒服一點。」
「我什麼都不用喝,馬努艾拉女士,妳不用麻煩,我只是來問妳一件事。」
「終於來了,終於發生了,我被趕出來了,一切都完了。」
我記不得他喝多少杯了,可能有五、六杯。隨著一口一口的酒,他也慢慢地從憂傷裡解脫,但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請進,天哪,快進來。」這是我開門後唯一能小聲說出的話。
「為什麼?」
「羅薩琳達在里斯本過得很好,也算是披荊斬棘闖出一條路。妳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有可以適應任何環境的驚人能力。」
他又喝一口酒,說話時幾乎沒有看我,只是自言自語地傾吐著內心的苦澀。說話、喝酒說話、抽菸,憤憤不平、滔滔不絕。我默默地聽著,還是不懂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一切。我們以前從沒有單獨相處過,如果羅薩琳達不在的話,他也不會主動跟我說話,我對他的瞭解基本上都是從羅薩琳達那裡聽來的。然而,在這個人生和職業的緊要關頭,這個象徵著一個時代戛然而止的時刻,不知道什麼原因,他決定把信任投到我身上。
我完全不懂他怎麼會三更半夜到我家來,我相信他做事小心謹慎,但他的態度突然轉變也讓我覺得他可能認為一切都無所謂了。我有整整一年多沒見到他,最後一次是在得土安的道別餐會上。我選擇什麼都不問,不給他壓力,因為很顯然這不是什麼禮貌性的拜訪,我決定等他自己平靜下來,到時他就會主動告訴我為什麼來找我。他坐下,手裡還捧著酒杯,又喝一口,穿著普通的便服,深色西裝、白色襯衫、條紋領帶,少了在正式場合出現的軍帽、軍章和腰帶。他看起來稍微平靜一些,點根菸,目光空洞,全身被煙霧包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我什麼也沒說,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翹起腿等待。他抽完一根菸,身子微微往前傾,在菸灰缸裡掐滅菸頭,終於抬起目光對我說:
「來了,就這樣,一切都結束了,全都完了。」
「我是希拉,馬努艾拉女士。小希拉,妳的員工朵洛莉絲的女兒。」
我微笑,點點頭,希望能讓茫然的她感染些許樂觀。但她還是沒有回答,反而轉移了話題。
他看我的表情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但肩上卻背著五十多年的人生,背著摩洛哥西班牙管轄區最高行政職位,還有一個轟然倒塌的外交部長職位。他的回答誠實得令人心酸。
www.hetubook.com.com我都叫他『我的朋友奎勒摩』,這是西班牙語,他的西班牙語說得非常好,在智利住過一段時間。不久前我們在波丁餐廳吃飯,他很喜歡烤乳豬,我發現他那天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還更不理會希特勒的命令,如果說他當時正在和英國人一起密謀陷害他們的領袖,我也不會覺得奇怪。我們都同意西班牙不應該參與戰爭,不該站在軸心國那一方,而且這絕對是一樁對各方都有利的事。我們邊吃飯邊商量,列出一張清單,認為佛朗哥應該向希特勒提出這些要求,以作為西班牙參戰的條件。我非常瞭解我們戰略的需要,卡納里斯也很清楚德國的弱點,於是我們依此整理出那些參戰條件,但事實上,這些條件德國肯定連一半都不會接受,一長串不可能實現的請求,比如占據摩洛哥法國管轄區和瓦赫蘭的領土,比如供應西班牙大量的糧食和武器,比如讓西班牙軍隊獨占直布羅陀海峽。所有這一切,就像我說的,德國不可能同意。此外,卡納里斯還向我建議,不要急著重建西班牙內戰時被摧毀的那些鐵路,就讓它們保持被轟炸後的模樣,這樣更能向德國證明西班牙的情況很糟,德國軍隊想穿越西班牙會很困難。」
「她很喜歡摩洛哥,那裡的氣候、環境,還有平靜的生活。我們有很好的顧客,她也交了一些新朋友,所以她選擇留下來。反而是我很想念馬德里,」我說謊,「所以我們決定,我先過來開新服裝店,等兩邊的店都步上正軌後,再來考慮之後的事。」
「我不能告訴妳,但是我需要妳,我從摩洛哥帶來一些很好的布料,馬德里的布料非常短缺。我的服裝店透過那些太太口耳相傳,現在很受歡迎。但顧客實在比我預期的多太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妳一個人回來?」
「昨天下午我才跟佛朗哥在艾爾帕多宮見面,談了很久,氣氛很輕鬆,他看起來沒有任何不滿,也沒有暗示要把我撤職。不過妳也知道,政府內部的局勢已經緊張很久了,自從我跟霍爾大使公開往來之後。其實我昨天從他那裡離開時感覺還不錯,以為我走後他會考慮一下我的想法,也許他終於願意接受哪怕是一點點意見。萬萬沒有想到,就在我前腳踏出門時,他已經磨尖武器,第二天馬上給我背後刀。我去找他是為了跟他談他即將與希特勒在法國海達雅的會面,雖然明知他沒有要我一起出訪對我來說是一種公然的蔑視,但我還是想跟他談談,轉告他我從海軍上將卡納里斯那裡獲得的一些重要資訊。卡納里斯是德國軍事情報機構的負責人,妳知道我在說誰嗎?」
「您可以回去摩洛哥,」我說,「跟羅薩琳達一起。」
「好,妳儘管問。」
「沒錯,馬努艾拉女士,還有一些事我沒有告訴妳。」我承認道,沒有告訴她是因為我不能,但也許可以告訴她一部分。「好,我在得土安認識了一些重要人物,這些人到現在還在發揮很大的影響力,他們鼓勵我來馬德里開一家服裝店,為一群身分特殊的高層顧客做衣服。不是那些西班牙新官員的太太,主要是一些外國人,以及西班牙貴族和皇族的女士,也就是那些認為佛朗哥篡奪國王權位的人。」
「坐吧,孩子,坐。要喝點什麼嗎?我幫妳倒杯咖啡?不,不是真的咖啡,是苦菊茶。妳也知道,現在這種時候要弄到東西真的很難。不過只要加一點牛奶,味道就差不多了。現在各種飲料越來越多,但我們也弄不到,連糖也沒有,我已經把我的配量送給一個鄰居,她家裡有小孩。到了我這個年紀,怎樣都無所謂了……」
「妳有事瞞著我,孩子,是嗎?」她終於說。
他快步走進來,看起來非常緊張,情緒激動。
「什麼為什麼?」
因此,我在這個星期準備好要拿去美容院的樣板上,除了七條常規資訊之外,又加上一條只有四個字的私人訊息:「有人跟蹤」。那天晚上我很晚才準備好樣板,因為當天來試衣服的人很多,工作也很多。馬努艾拉女士和那兩個女孩八點多就離開了,她們走後,我又繼續整理幾張第二天一早就要交出去的發票,洗個澡,穿上暗紅色絲絨長袍,靠在廚房的流理台旁吃了兩顆蘋果、一杯牛奶,這就是我的晚餐。我很疲憊,疲憊得幾乎感覺不到飢餓。吃完晚餐我就開始縫那些密碼樣板,等到終於縫完,並把筆記全部燒毀之後,我才關燈準備睡覺。但一走到走廊我就停了下來,隱約聽見一聲很低的敲門聲,兩聲、三聲、四聲。之後又沉寂下來,沒一會兒又開始敲。聲音的來源很清楚,有人在門外,而且是用指關節敲著木門,而不是按門鈴。敲門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密,最後變成連續不斷的敲擊聲。我嚇壞了,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後退。
薑還是老的辣,我暗自佩服,我居然忘了她有多聰明。
「為了什麼?希拉?」她緩緩地重複一遍她的問題,「為什麼要幫她們做衣服,妳和妳的朋友想從她們那裡得到什麼?」
我滿心困惑,但還是決定不再追問她那次見面的細節。我今天來是為了解決眼前的難題,於是我又把話題轉回去。
「如果您願意的話,在我這裡睡吧!」我建議道。雖然明知邀請他在家裡過夜意味著多大的風險,但以他現在的狀態,如果把他關在門外,把他推出去讓他在馬德里的大街上獨自遊蕩,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麼傻事。
我用力抿緊雙唇,生怕自己透露出一個字。我不能,不可以說。但卻有種奇怪的力量默默地把話從我的肚子推到喉嚨,就像又回到以前馬努艾拉女https://m•hetubook•com.com士發號施令的時候,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剛入門的年輕學徒,去芃特霍斯廣場買幾顆珍珠鈕釦可以花上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她當然有權要我對她好好解釋。接下來說話的彷彿是過去的我,而不是現在的我。
幾週來我一直默默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不知要去哪裡找答案。
「您確定?」
她好久都沒有回答,只是愣愣地看著我。
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張手寫的字條,遞給我,上面只有短短兩行字,他全背下來了。
「我剛才說了,她人在摩洛哥。內戰期間她就過去了,不曉得妳知不知道這件事。」
「百分之百確定,不用擔心。」他肯定地說,稍微緩解我的恐懼。「我叫了一輛計程車,不能用自己的車。我確認過,一路上後面都沒有任何車子跟著,他們也不能徒步跟蹤我。我一直待在計程車裡,看到門房出去丟垃圾才偷偷溜進來,沒有人看到我,妳放心吧!」
他看都沒看我一眼,說話還有點精神錯亂的樣子,似乎是在對自己說,對空氣說,或者什麼也沒有對著。我趕緊把他帶到客廳,幾乎是推著他進去,彷彿怕他被誰看到。屋裡很黑,打開燈前我先讓他坐下,讓他稍微平靜一會兒,但他拒絕了,不停地從房間一頭走到另一頭,面色時而焦急時而凝重,重複著同一句話。
「那妳母親呢?妳為什麼不跟她一起做,要來找我?」
她打開門,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努力忍住想要衝上前擁抱她的衝動。她困惑地看著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用她的目光追著我的目光,也許是我帽子上的面紗擋住了她的視線。
那天我們聊了一下午,討論工作的分工。第二天早上九點,她準時出現,非常樂意扮演服裝店助手的角色,不用直接面對顧客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我們配合得很好,默契十足,就像多年前她跟我母親那樣,只不過現在我們互換了角色。她帶著大師的謙遜,全心全力地投入這個工作,努力適應我的生活節奏,跟朵拉和瑪汀娜也相處得很融洽,毫無保留地奉獻她的經驗。她充沛的精力也讓許多比她年輕三十歲的女人都只能望其項背。而對於我的指揮和管理,她完全沒有心存芥蒂,不但隨時支援我那些脫離常規的設計理念,還擔負起店裡許多繁雜瑣碎的工作,這些工作以前都是由那些最底層的裁縫師在她的指示下完成的。經過痛苦沉寂的那幾年,重操舊業對她來說就像上帝的恩賜,她就像忽然得到雨水滋潤的一株鮮花,走出暗淡悲涼,走向重生。
「妳做得很對,鼓勵她離開這裡,妳不知道我有多感謝妳,馬努艾拉女士。」我說,「她現在過得非常好,很開心,又開始工作了。幾年前我在得土安開了一家服裝店,就在戰爭爆發後幾個月。那裡的局勢比較平靜,雖然那邊的西班牙人也都沒有心情開派對、穿高級服裝,但有一些外國女人,她們對西班牙內戰毫不關心,就這樣成了我的顧客。我母親過來後,我們就一起經營那家店,但現在我決定回來馬德里再開一家店。」
「『免去胡安.路易士.貝格柏德先生外交部長職務,向他的付出表示感謝。』如果不算我的名字,一共就二十一個字,而且『先生』這兩個字在發表時也很有可能會被刪掉,那就剩十九個字。元首對我所做的工作表示感謝,這件事就算完了。」
「在里斯本,她走得很匆忙。」
「為什麼?」我警覺地問。
「我跟她說:走吧,越快越好。」她繼續說,「馬德里是個地獄。我們都受了很多苦,孩子,我們所有人,東躲西藏,生怕被什麼秘密警察抓起來。而那些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的人,比如我和妳母親,則苦苦煎熬,祈求這場噩夢早日結束,繼續平穩的生活。那段時間根本沒有哪個政府在管理這個城市,也沒有任何人能在那種混亂的局面下維持秩序。所以我給她肯定的答覆,勸她走吧,離開這個地獄,不要錯過跟妳團聚的機會。」
她把我帶到客廳,過去的回憶絲絲縷縷地爬上心頭。西班牙國王還沒有流亡時,年少的我會無數次被母親牽著手帶來這裡,每次我都激動地猜著馬努艾拉女士會在家裡為我準備什麼禮物。這棟位於聖恩格拉西亞大街上的房子,在我印象中是一棟很大、很氣派的公寓,雖然沒有比她在祖爾巴諾街服裝店的房子豪華,但比起我們在瑞登迪拉街上的家要好上一百倍。這時我才發現,童年的回憶和現實原來差得這麼遠。馬努艾拉女士終身未嫁,一直住在這棟既不大也不豪華的房子裡,只是一棟中等大小的公寓,格局也不是很理想,陰冷、黑暗,放滿老舊的家具,厚重的窗簾幾乎透不進一絲光線,就是一棟很普通的房子。屋頂上有好幾塊漏水的痕跡,牆上的畫也褪色了,角落裡鋪著幾張破舊的編織品。
「您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妳是說……重新開始工作?重新開始做衣服,就像我們以前做的那樣?」
「她現在在哪兒?」
「希望上帝聽到妳的話,希拉,願上帝保佑我們。」他小聲說。
「那妳現在願意跟我一起做嗎?」
「我知道自己好幾個月前就已經岌岌可危,但沒想到這一切會來得這麼突然,更沒想到會以這麼侮辱人的方式。」
「但某天傍晚開始他就不再去那些咖啡館了。我們所有人都在猜測他為什麼缺席,最後大家一致認為他是墜入愛河了,決定對此展開調查。妳知道,一群整天閒得發慌的年輕軍官也沒有什麼正事可做盡做些傻事。經過抽籤,這個刺探消息的任務落到我頭上,不過第二天我就解開謎團了。我偷偷跟在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面,一直跟到阿拉伯人社區,看到他走進一棟房子,一棟典型的阿拉伯民房。雖然我不太相信,但剛開始真的以為他在跟哪個阿拉伯女孩幽會。我隨便找個藉口進去那戶人家,誰知道是什麼藉口,我也不記得了。但妳知道我發現什麼嗎?我發現他正在上阿拉伯語課,在學阿拉伯語!因為我們這位偉大的非洲將領、傑出的常勝將軍、我們祖國的救世主不會說阿拉伯語,無論他多麼努力地學。他既不了解摩洛哥民族,也不把他們放在心上。相反地,我在乎他們,他們對我來說很重要,非常重要,我跟他們互相理解,因為我們是兄弟。我也通曉阿拉伯語,還有切爾加語,這是里夫地區的方言,反正只要是通用的語言我都懂。而這點讓那位全西班牙最年輕的少校非常火大,他可是整個非洲軍隊的驕傲,加上正好又是被我發現他在努力克服自己的短處,這讓他更生氣了。總而言之,那都是年輕時的蠢事。」
她比以前更瘦了,身上明顯地流露出歲月的痕跡,雖然她以前就很嬌小,但現在更乾瘦、更老了。
「女士,有什麼事嗎?」她開口問。
我不想聽她評論這個話題,沒有讓她說完。
「知道,我聽過這個名字。」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馬努艾拉女士,如果妳想問的是拉米羅的話,我可以告訴妳,我們沒多久就分手了。」
「佛朗哥和賽雷諾說我精神錯亂,說我被一個女人毒害、蠱惑,這種局勢下他們竟然還能說出這種蠢話,我們的裙帶領袖竟然還想幫我上道德課!根本就是他自己有問題,在家裡跟太太生了六、七個孩子,還整天往一個侯爵夫人的床上跑,開車帶她去鬥牛場。這種人居然想把通姦罪寫進刑法裡,真是一個天大的玩笑!我當然喜歡女人,為什麼不喜歡?但我跟我太太已經分居很多年了,我沒有必要對任何人解釋自己的感情,也沒有必要向誰交代我每天跟誰同宿同起,我有這個權利。不瞞妳說,我也有過一些羅曼史,但那又怎樣?難道我在軍中或在政府裡是一個罕見的敗類嗎?不,我跟所有人一樣,然而他們卻很盡職地幫我貼上一個被英國女人迷住的花|花|公|子標籤。他們想拿我的腦袋去向德國人表示忠誠,就像聖經裡希律王想要施洗約翰的腦袋一樣,拿去吧,我等著呢!就算如此也不該這樣踐踏我啊!」
有馬努艾拉女士在後方坐鎮,我工作的節奏緩和不少。雖然每天工作的時間還是很長,但我可以不再那麼忙碌,偶爾有些短暫的閒暇,社交活動也多了起來。顧客紛紛鼓勵我參加各種活動,急著想把我捧成本季最大的新發現,展示給別人看。我接受其中一些邀請:一場在雷蒂羅公園由德國軍方樂團演出的音樂會、一場在土耳其大使館舉辦的雞尾酒會、一場在奧地利大使館舉辦的晚宴,還有其他幾場在時尚場所舉辦的午宴。我的身邊也開始出現一些追求者:偶遇的未婚男子、大腹便便卻養得起三、四位情婦的已婚男士,還有從各個遙遠國家來的多情外交官。兩杯酒、一首舞曲後,我就乾淨俐落地甩開他們。畢竟我現在最不希望發生的事,就是讓自己的生活再增加一個男人的存在。
他摘下眼鏡,用手揉眼睛,看起來筋疲力盡,非常蒼老。
我笑了,她仍然沒有認出我。
他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我又幫他倒一杯。
他再次坐下,喝一口白蘭地。幸運的是,杯裡的酒終於讓他慢慢放鬆下來,而我依然茫然無措,不知道他來找我是為什麼,都這種情況了,還跟我說什麼他和佛朗哥的會面、跟德國軍官的往來等等這些與我毫不相關的事。
我去找毯子子時他照著我的話做了。回來後我看到他穿著襯衫,再次倒滿一杯白蘭地。
羅薩琳達.福克斯,沒有人能像我這位朋友一般,無數次被絆倒,又無數次從零開始創造新的人生。她和貝格柏德是多麼特別的一對情侶,兩人個性迥異,卻又互補得天衣無縫。
「我很擔心,睡不著。」他不得不承認,嘴角掛著一絲悲傷的微笑。「但我真的很感謝妳讓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我不會打擾妳的,請放心。這裡就像暴風雨中的避風港,妳沒辦法想像被拋棄後的孤單有多苦。」
我打開牆角一盞小燈,沒有徵詢他的意見就幫他倒一大杯白蘭地。
「我?對那些蓋世太保?沒辦法,誰都沒辦法,親愛的。最近我跟所有德國代表的關係都很緊張,他們政府裡有人向大使館的人員通報,說我反對西班牙參與戰爭,反對西班牙跟德國太過親密。不過,就算我跟他們關係很好也不見得有用,那些蓋世太保橫行霸道、肆意妄為,根本不受政府的控制。我們一得知羅薩琳達在他們的暗殺名單內,馬上就讓她簡單收拾行李飛去葡萄牙了,其他東西都是後來才幫她寄去的。班恩.懷爾特,美國大使館的海軍官員是唯一一個送我們去機場的人,他是一個很出色的朋友,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在哪兒,或者至少都不應該知道。但是現在,我告訴妳這件事,很抱歉在這種時、這樣的情況下闖進妳家,但明天我就要被送去隆達,不知道會有多久不能跟她聯絡。」m.hetubook.com.com
「當然記得。」我說,怎麼可能把它們從記憶裡抹去呢?那些棕櫚樹下的長椅、烤肉串的味道和薄荷茶的香氣、穿著長袍和歐式服裝的人們從容地繞著廣場上的涼亭散步、涼亭上的陶瓦,還有一旁刷了白灰的阿拉伯拱門。
「雖然他的職位聽起來很可怕,但卡納里斯其實是個非常和譪又有魅力的人,我跟他的關係很好我們倆都是軍人裡比較特殊的那種,有點多愁善感,不喜歡制服、勳章和軍營。理論上他應該聽從希特勒的命令,但他不想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所以一直我行我素。據說也因為這樣,他跟我這幾個月一樣,頭上一直懸著一把利劍。」
我在桌上放一個乾淨的菸灰缸,把毯子放在沙發上,坐到他身邊,手輕輕地放在他一隻手臂上。
「我幫她們做衣服是為了得知德國人都在西班牙做什麼,再轉告英國人。」
「一都會過去的,胡安.路易士,讓時間結束這一切吧,早晚都會過去的。」
她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好像沒有聽懂。她的打扮還是一樣乾淨、整潔,精心梳妝,但頭髮已經很久沒有染,身上深色的衣服也很破舊,一看就知道已經穿了好幾個冬天。
「進來,孩子,快進來,別站在門口。」她稍微平靜後說,「妳現在真漂亮啊,孩子,我都沒認出來。進來,到客廳來,告訴我妳來馬德里做什麼,妳過得怎樣?妳母親呢?」
「我真的很煩惱,但也沒有辦法了。」他低聲說,重重地嘆一口氣。「我多希望一切可以重來、希望我從沒放棄幸福的摩洛哥歲月,希望這場噩夢不會開始。我只有從羅薩琳達那裡才能得到一點慰藉,但她也走了。所以我才來找妳,求妳把這件事轉達給她。」
我抓起她的手,打斷她的話。
「我幫母親傳話給妳,馬努艾拉女士,她現在在摩洛哥,又開始做裁縫了。」
「當然,不要客氣。」
「您要我做什麼?」我問,終於知道他這次突如其來的拜訪是為什麼。
「我不想走,我沒有辦法獨自面對那棟淒涼的大房子,雖然此刻它還是我的官邸。」
我臉上的妝也許能稍微掩飾她這番話在我心中引起的震盪,我從沒想過母親竟然會猶豫該不該走。
「您最好不要靠近窗邊,」我提醒他,「會被街上的人看見。」
她盯著我看,雖然只是短短幾秒鐘,我卻覺得意外地漫長。她的眼皮已經有點下垂,臉上滿是皺紋,應該有六十多歲,甚至接近七十歲,背有點駝,手指上的老繭彷彿在無聲地訴說她在針線與布料中度過的一生:最開始只是一個小裁縫師,再來做到服裝店的高級服裝師,接著開創自己的生意,最後卻像一個離開船的水手,完全失去用武之地。但她沒有沉淪,一點也沒有,她那雙小眼睛就像橄欖一般烏黑發亮,還是那麼靈活,折射出一股睿智的光芒。
敲門聲一刻也沒有停,它的堅持不懈讓我體認到——無論外面是誰,不見到我他是不會走的。我用力繫緊長袍的腰帶,慢慢地走向門口,使勁嚥下一口口水,靠近大門,慢慢地、無聲無息地,懷著滿心恐懼,我打開門上的窺孔。
我把頭輕輕地靠上他肩膀,他把手放在我手上。
他再次摘下眼鏡,揉揉眼睛,再次倒滿酒,點一根菸。
「那……朵洛莉絲一個人留在那裡嗎?」她驚訝地問,「可是她去那裡就是為了要跟妳團聚。」
「我被停職了,明天就會正式公布。消息已經發到新聞部和各大媒體,七、八個小時後就會滿城皆知。妳知道他們只用了幾個字就把我踢出去嗎?二十一個字——我數過了,妳看。」
「他們對您做了什麼?」我問。
他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阿拉伯語,彷彿是在向我展示他的語言能力,好像我不知道這一點似的。他又喝一口酒,我第三次幫他倒滿酒杯。
他起身走向陽台,陽台窗簾全都緊閉著。
「到處散布謠言,擅自幫我編造不光彩的過去,冠上邪惡花|花|公|子的名號,說我為了一個女人出賣自己的國家。還放風聲說羅薩琳達勾引我,強迫我背叛西班牙,說霍爾拿重金收買我,說我向得土安的猶太人勒索一大筆錢,條件是除非他們保持反對德國的姿態。他們派人日夜監視我,連我都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危,妳不要以為我在杞人憂天。而這一切只是因為我身為外交部長,我想盡量做明智的決定,努力表達自己的看法。我跟他們說了,我們不能斷絕跟英國和美國的關係,我們必須靠他們提供必要的麥和石油,這樣可憐的西班牙人民才不會餓死。我也堅持不能讓德國插手我們的內政事務,堅決反對的那些干涉我們內政的做法,捲入戰爭並站在德國那邊對我們一點好處都沒有,除了有可能從中獲得新的海外殖民地。但妳覺得他們會考慮我的建議嗎?不會,他們非但沒有理會我的建議,還說我精神錯亂,就因為我主張西班牙不該對一個橫掃歐洲的軍隊屈服。妳知道我們偉大的賽雷諾先生最近的一個天才創舉嗎?妳知道他最近老在說什麼嗎?『沒有麵包也要參戰!』妳覺得如何?到最後被認為瘋了的人居然是我,簡直荒唐至極!抵抗這些事已經讓我失去部長的職位,誰知道最後會不會要了我的命。我已經是孤身一人了,希拉,獨自承受這一切,政府職位、軍人生涯,還有各種私人關係,全都毀於一旦。現在他們還要把我發配到西班牙隆達在家監禁,誰知道會不會哪天就突然給我一張軍事判決書,隨便找面牆槍斃了我。」
「我知道,我知道。」她低聲說,好像怕牆外有人聽到會去告發一樣。「有天下午她突然來找我,很突然,毫無預警,就像妳今天這樣。她說有人已經準備好要送她去非洲,和_圖_書說妳在那裡安頓下來,還找人來把她帶出馬德里。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嚇壞了,所以來問我的意見,問我怎麼想。」
他又點一根菸,大口大口地吐著煙霧說:
我回房休息,留下他獨自面對滿腔悲憤。就在穿過走廊走向房間時,我聽到他獨自用阿拉伯語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懂。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一直到凌晨四點才闔上眼睛,做了一些古怪不安的夢。他在走廊那頭離去的關門聲把我驚醒,我看一眼鬧鐘,七點四十分,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不,孩子,不做了,服裝店關門後就沒有再做過。頂多就是幫鄰居或朋友做一些零碎的小東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做的最後一件衣服應該就是妳的婚紗,但是妳看,後來……」
「請妳想辦法把這些信透過英國大使館的外交郵件系統送去里斯本,麻煩妳交給艾倫.希爾加斯,我知道他跟她有聯絡。」他邊說邊從衣服內口袋裡掏出三個厚信封,「這些都是我這幾個星期寫的,但我被跟監得太緊了,不敢透過任何一個管道把它們發出去,妳也知道,他們已經完全不信任我了。不過,因為今天這個正式停職的通知,他們似乎也對我宣布停戰,降低警戒等沒有被跟蹤。」
「妳是說監禁結束後嗎?不知道,也許要花上幾年,甚至可能這輩子都別想活著出來了。現在一切還不是很明朗,我連他們要給我冠上什麼罪名都不知道。反叛罪?間諜罪?還是叛國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如果上帝站在我這一邊的話,也許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到時候,我想會的,我會去國外。上帝知道我不是什麼激進份子,但實在看不慣戰勝後佛朗哥的極權和自大,而我們很多人還曾經幫助他建立這個可怕的政權。妳無法想像我有多後悔,戰時還幫他在摩洛哥宣傳。我不喜歡這個政權,一點都不喜歡,也不喜歡這個整天向我們鼓吹偉大和自由的怪胎。我這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國外度過,在這裡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很多東西都很陌生。」
話一說完我猛地咬住下嘴唇,意識到自己的粗心大意,我很難過我違背了對希爾加斯的承諾不向任何人洩露我的任務。可是話已出口,再也收不回來。我想趕快解釋一下,補充說明這件事有益於幫助西班牙保持中立,因為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再面對另一場戰爭等等,總之就是別人一直對我重複的那些。但似乎沒有這個必要,我還來不及開口補充,就看到馬努艾拉女士的眼睛一亮,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她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不,不。」他斷然否定,「摩洛哥是過去式了,那裡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做過那裡的總督之後,我不可能再擔任其他低階的職位。雖然我內心也很痛苦,但恐怕非洲這個章節在我生命裡已經結束了。當然,我指的是職業生涯。因為只要我還活著,我的心就會緊緊地繫著那片土地,願真主阿拉保佑,就是這樣。」
「怎麼會不知道?這是羅薩琳達選的地方,我一直很清楚這些事情的進展。她對妳的到來和加入他們國家的事業抱著很大的期望。」他又笑了一下,抵著嘴,嘴角幾乎沒動。「我很愛她,妳知道嗎?希拉,我非常愛她。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見到她,但如果我們沒有機會再見的話,請妳轉告她,在這個悲傷的夜晚,如果她能陪在我身邊,我願以生命作為代價。可以再幫我倒杯酒嗎?」
「跟維多利亞女王的同胞並肩作戰吧!孩子,就算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惜,妳快告訴我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妳有機會的話去里斯本看看她吧!如果能跟她一起待上幾天她一定會非常高興,剛才給妳的信上有她的地址,妳轉交這些信前先把地址抄下來。」
「我會的,我保證。您也要去葡萄牙嗎?這一切結束後您有什麼打算?」
「是我,馬努艾拉女士,我是希拉,妳不記得我了嗎?」我小聲說。
她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彎下腰,跟她處在同一個高度,抓起帽子上的網狀面紗,讓她看清楚我的臉。
「最後一杯。」我說,拿走酒瓶。
「您身為外交部長難道沒有任何辦法嗎?」
他第一次笑了,因為鄉愁而笑。他又點一根菸,靠到沙發上,我們幾乎是在黑暗中對話,客廳一角那盡小燈是房裡唯一的照明。我仍穿著長袍,找不到機會去換衣服,我不想在他還沒恢復平靜前把他個人留在這裡。
「我帶著這些建議去艾爾帕多宮,詳細地向元首解釋。」他繼續說,「他聽得非常專注,不但留下我帶去的資料,還說很感謝我的幫忙。他當時對我那麼親密,甚至還提起很久以前我們一起在非洲時的一些私交。妳知道嗎?其實我和元首很多年前就認識了,除了他那位不可理喻的連襟之外,我想我是——對不起,我『曾經』是他內閣裡唯一一位可以對他用『你』相稱的人。有誰想得到呢?當年那個小佛朗哥最後竟然成為偉大的革命領袖。我們不是很好的朋友,這是事實,事實上我也一直覺得他對我很反感,不懂我怎麼會那麼缺少軍人氣概,怎麼會那麼喜歡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人,甚至不同的國家。但我也不欣賞他,該怎麼說呢?他總是那麼嚴肅、直接、無趣,喜歡跟別人競爭,一心只想著升遷。說實話,他實在是個很討厭的傢伙。我們一起在得土安服役時他已經是少校,而我還只是上尉,妳想聽我說段小插曲嗎?那時每天傍晚,我們這些軍官都聚在西班牙廣場的咖啡館喝茶,妳還記得那些咖啡館嗎?」
「您看起來非常累。」我說,「要不要回去休息了?」
「蓋世太保要對她下手,她一定得離開西班牙。」
「妳還在做縫紉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