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時間裁縫師

作者:瑪麗亞.杜埃尼亞斯
時間裁縫師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47

第四章

47

護工急忙抬著我走向入口那條走道,後面緊跟著父親和艾倫.希爾加斯,以及兩個英國人,不知道是誰,可能是他的同伴或助理。雖然躺到擔架上後,我又讓頭髮遮住至少一半的臉龐,但在擔架離開包廂前,我仍感覺到希爾加斯有力的手把我身上的毯子一直往上拉,拉到額頭。接下來我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能清楚地聽到後來發生的事。
「沒事。」我回答。
如果說色譜上有什麼顏色比黑色更暗、更沉的話,當德國人的包廂漸漸開始出現走動和交談的聲響時,我的情緒一定就是那個顏色了。我暗自偷窺他們的包廂,首先進去很多士兵,然後是一個魁梧的軍官,比手畫腳地發號施命,還向英國人這裡投來鄙夷不屑的目光。隨後是幾位軍官,穿著油光發亮的軍靴,頭戴軍帽,手臂上別著納粹徽章。他們連朝我們這邊看一眼都懶,一直保持著疏遠而拘謹的姿態,用高傲的態度向隔壁包廂表示明顯的輕蔑。接著幾個穿便服的人進去,有幾張熟面孔,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很可能他們所有人,無論軍人還是平民,都是事先約好一起參加這個活動,所以才會那麼準時在第一場比賽開始前成群結隊地出現。先到的都是男人,但如果我猜想他們的太太不會馬上接著出現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左右受制,前面又是一排欄杆,僅剩的方法就是從剛才進來的地方逃走。雖然我知道這條路也很危險,因為從入口到包廂的通道只有這條,抵達這裡之前我先確認過了。一條不到三公尺寬的走道,如果我從那裡出去,很可能會跟準備入場的德國人迎面撞上,而他們之中肯定會有那群我最怕遇到的人:我的德國顧客。她們都是出了名的大嘴巴,一直慷慨地在我的服裝店裡留下各種豐富的資訊,我總是用最虛假的微笑接收,再m.hetubook.com.com偷偷傳遞給她們敵國的情報機構。如果遇到這些人,我一定得停下來問好,而她們肯定會滿臉狐疑,不懂她們的摩洛哥服裝師怎麼會像被魔鬼附身一樣從那個滿是英國人的包廂落荒而逃。
來看比賽的人非常多,一眼望不著邊際。售票口擠滿人,連下賭注的地方也排起幾十公尺長的隊伍,台階上和賽場附近各個區域萬頭攢動,喧嘩聲此起彼落。但被特權人士預約好的包廂卻是另一番景象。人不多。既不擁擠,也沒有人聲鼎沸,坐的是真正的椅子而不是水泥台階,周圍的服務生穿著一塵不染的制服,準備隨時殷勤接待。
我注意到希爾加斯猶豫了幾秒。
到達包廂時,我的心就像被一根鐵鋼狠狠地重擊,馬上發現我面臨的情況有多不恰當:包廂裡只有零星幾位西班牙人,其他全是英國人。男男女女都端著酒杯,脖子掛著雙筒望遠鏡,抽著菸,喝酒聊天,等待馬兒開始賽跑。同時,為了大張旗鼓宣傳自己的國家和事業,欄杆上還高高地懸掛著一面巨大的英國國旗。
進入走道時沒有碰到任何人,但走到一半突然起了變化,讓我再次確認當初不祥的預感。我先聽到腳步聲和幾個男人的聲音,他們用德語快速地交談:「快點,快點,比賽已經開始了。」他們前進的方向和我們相反,幾乎是一路小跑步。從那雨點般沉悶的腳步聲,我推斷應該是一群軍人,而從說話語氣的自信和肯定,我想一定是軍官。我想像著,當他們看到敵國大使館的軍官親自護送一台擔架,擔架上還躺著一個被從頭蓋到腳的人,很可能會覺得可疑。但他們沒有停下來,只是冷淡地打聲招呼就繼續趕路,走向我們剛離開的包廂旁邊的看台。緊接著是女性的高跟鞋聲和談話聲,她們邁著沉穩的步伐hetubook.com.com走近,果敢且目空一切。抬擔架的護工面對她們這股氣焰全都停下來讓到一邊,請她們先過。她們幾乎是貼著我的擔架走過去,我屏住呼吸,感覺心跳加快,聽著她們越走越遠。我無法明確地認出誰的噪音,也沒辦法數清有多少人,但我算一算,至少有半打。六個德國女人,或者七個,或者更多。很可能其中幾位就是我的顧客,那些永遠都挑最貴的布料,不但付錢給我,還付給我各種剛出爐的消息的人。
我還沒有時間鎮定下來思考對策,盤算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最快速地逃離這場噩夢。岡薩羅殷勤地在我耳邊告訴我旁邊那些英國人是誰。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賽馬場內的氣氛越來越熱烈,我的焦慮也越來越深。英國人越來越多,互相傳遞望遠鏡,觀看場上的情形,聊的話題從草皮、牧場、曲棍球到南斯拉夫被侵略、倫敦遭到轟炸和邱吉爾在廣播裡發表的最近一次談話。就是那時,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他,他也看到我,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就快窒息了。艾倫.希爾加斯走進我這個包廂,臂彎裡還挽著一位美麗的金髮女子,可能是他太太。他的目光從我身上一掃而過,臉上掠過一絲只有我能察覺到的緊張和困惑。他很快地掃一眼德國人的包廂,那邊正不停地湧入人潮。
就在我一籌莫展時,岡薩羅還在到處跟人打招呼。我在包廂最隱蔽的一角,縮著肩膀,半低著頭,希望躲在這個幾乎無處藏身的地方不會被人發現,但心裡很清楚自己肯定躲不過眾人的目光。
「謝謝,艾倫。」父親說,「我想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只是暫時暈倒了,我們先去醫護室看看狀況。」
「妳還好嗎?臉色有點蒼白。」父親問我,遞給我一杯雞尾酒。
我站起來,轉過身,生怕和他正面碰上。這下和-圖-書肯定完了,我不可能逃出這個是非之地了。我無法想像自己和英國情報機構短暫的合作生涯能有比這更糟的結局,我的間諜身分馬上就要被公諸於世,在我的顧客、我的上司、我的親身父親面前。我緊緊地抓住身旁的欄杆,用全身力氣祈禱這一天不會真的到來,希望我從沒離開摩洛哥,沒有接受這個荒謬的任務,沒有把自己變成一個粗心大意、愚蠢遲鈍的情報員。第一場比賽開始的槍聲響起,馬匹狂奔,觀眾狂熱的叫喊聲幾乎能穿透人的耳膜。我假裝把目光集中在賽場上,但思緒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猜那些德國人應該已經坐滿包廂,也預感希爾加斯會有多生氣、多惱火,不知該怎麼解決我們面臨的這個難題。就在這時,我看到兩個紅十字會抬擔架的人懶洋洋地靠在牆上,以備不時之需。我突然靈光一閃,有辦法了!如果我無法自己走出這個地方,那就找人把我帶出去。
幾分鐘後,周圍的喧嘩聲和交談聲漸漸歸於沉寂,我知道自己已經抵達安全地帶,便假裝恢復意識,隨便嘟噥幾句,讓他們安心。這時我們剛到醫護室,希爾加斯和父親先把另外幾位英國人和那幾個抬擔架的護工打發走。英國人是在希爾加斯用幾句簡短的英語命令下離開的,而那幾個抬擔架的護工則是岡薩羅用一筆豐厚的小費和一包菸打發走的。
我還是一動也不動地靜靜躺著,直到估計父親已經走得夠遠、不會看到我接下來的行為時,我才鼓起勇氣起身,面對希爾加斯。
「明天早上來見我,老時間,老地點。」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現在還有比這些人的喜好更要緊的事,比如像逃離瘟疫一般從這些人身邊逃走。希爾加斯在丹吉爾美國大使館裡說的話還在我耳邊盤旋:不要接觸任何英國人。而他只差沒有補充說不要在德國人的視和-圖-書線內。父親的朋友一看到我們馬上就開始親熱的問候,把岡薩羅稱作「老頑童」,人人爭相共睹他這位年輕且出乎意料的女伴。我用最簡短的話回應他們,擺出一絲微笑掩飾緊張,同時在心裡喧嘩估量自己面臨的風險有多大。就這樣,我一邊回應那些不知名的面孔向我伸來的手,一邊用目光掃視四周,看看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讓我迅速消失,也不至於讓父親太尷尬。但這並不容易,很難。左邊是德國人的包廂,趾高氣揚地飄著他們的旗幟;右邊是一些散客,大腹便便、手上戴著碩大的金戒指、抽著像魚雷一般粗的雪茄,他們身邊的女伴髮型誇張,嘴唇紅得像一朵罌粟花,我從沒為這些女士做過哪怕是一條手帕。我把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對這些投機份子和他們令人驚愕的情人毫無興趣。
「我陪你吧,」我聽見希爾加斯說,「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請大使館的醫生過來。」
「他知道些什麼嗎?」他在說我父親,問父親對我跟英國人合作這件事知不知情。
也許是情緒太激動,也許是累積這麼久的疲倦、緊張或者工作壓力,這些全部都能解釋當時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但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原因,做出這個出乎意料的舉動完全是我自己的求生本能。我挑了一個最合適的地方:看台右側,離德國人包廂最遠的一側,算好時機,第一場比賽剛結束,全場都在歡呼,狂熱的叫喊聲和不快的斥罵聲混在一起。就是這時,我倒了下去,按照預謀中的那樣把頭偏向一側,這樣倒地時我的臉才能完全被頭髮遮住,防止隔壁包廂好奇的目光穿過我身旁立刻圍上來的無數雙腿看到我的廬山真面目。我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閉著眼睛,身體軟軟地。但耳朵卻一直保持高度警覺,注意身邊所有聲響:「她暈倒了!保持空氣流通。岡薩羅,快。脈搏,水,再來https://m.hetubook.com.com些空氣。快,他們來了,急救箱。」還有一些我聽不懂的英語。不到兩分鐘,抬擔架的人就來了,他們把我從地上挪到擔架上,用一條毯子蓋住我,一直蓋到脖子。「一,二,三,起!」我感覺自己被抬起來。
「我忘了告訴妳,今天我們會和幾位很久不見的老朋友見面。他們是紅酒河礦廠的英國工程師他們一起來的也都是一些直布羅陀的英國同胞,我想應該還會有大使館的人。他們對賽馬場重新開張感到非常興奮,妳知道,英國人一直都非常愛馬。」
「妳沒事了吧?」他嚴肅地看著我。
「繼續向他保密。出去時把臉遮著,千萬別讓人看見。」他命令道,「進入車後就躺在後座,把自己藏好,到家時一定要先確認沒有被人跟蹤。」
「好吧,」他說,「那我在這裡陪她,等你回來。」
「這裡有我就行了,謝謝妳,艾倫。」父親說,屋裡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他測了測我的脈搏,確認沒有大礙。「應該不用請醫生來了,我去看看能不能把車開進來,送她回家。」
我真希望地上突然裂開一條縫,讓我鑽進去。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讓我更吃驚、更難以接受的事情還在後頭。再往裡面走幾步,向左邊一看,隔壁包廂雖然暫時還空蕩蕩的,但裡面插著三面隨風飄揚的旗幟,紅色背景上一個白色大圓,裡面是一個黑色的納粹標誌。沒錯,德國人的包廂,只和我們隔著不到一公尺的矮圍欄,正等著德國觀眾入場。雖然現在只有兩個士兵在入口監視,幾個服務生在準備酒水,但看看時間,再看看他們的準備工作馬上就要完成的模樣,我知道那些德國觀眾就快到了。
我可以說不,可以說自己還很虛弱、很迷茫,可以假裝還沒從剛才那陣昏迷中恢復。但我知道他不會相信,他完全有理由不信。
「什麼都不知道。」
「好,你放心,還有別的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