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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晚上九點見。」

「晚上十點。」我回答。一想到又要見到他，我的情緒一下子跌到谷底。

和到里斯本的時候相比，我的行李多了幾個帽盒，還有兩個大提袋裝滿心血來潮購入的東西。這些行李當天下午都已經被安排好提前從飯店送去，幫服裝店採購的其他東西也直接從各個供應商出貨，接下來幾天會陸續送達。我隨身只有一個手提的小箱子，裡面裝著在火車上過夜要用的東西，當然還有別的：那個畫滿資訊的素描本。

馬努爾一下車就堅持要幫我提箱子。

這晚出現的不是喬恩的豪華房車，而是一輛光彩奪目的奧斯頓馬汀跑車。當我發現那位老司機不在的時候，心裡立刻浮現一陣恐慌，一想到我和達席瓦將單獨相處就感到莫名的不安和抗拒；但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他對我的態度看不出有任何變化，也沒有猜疑的樣子，還是一樣殷勤、風趣、充滿魅力，彷彿他的世界只圍繞著上次他在辦公室裡給我看的那些美麗絲綢，跟骯髒的鎢礦交易一點都沒有關係。我們一次開過海岸公路，呼嘯著穿過里斯本的大街小巷，引起路上行人紛紛回頭側目。火車發車前二十分鐘我們抵達月台，他堅持要和我一起上車，陪我到我的車廂。我們穿越火車一側的走廊，hetubook.com.com我在前面，他在後面距離我一步，手裡提著我的小箱子，裡面裝著他那些骯髒交易的證據，和一些清白無辜的盥洗用具、化妝品跟睡衣。

最後幾位乘客匆匆上車，我們不得不側身靠到牆上讓他們過。

「這是一段難忘的經歷，馬努爾。」我邊說邊向他伸出手，「我無法想像有比這更令人滿意的行程了，我那群顧客一定會被我帶回去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你幫我把這一切安排得這麼方便有序，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艾瑞希，早安，我是馬努爾，希望沒吵醒妳。」

昨天一整天我幾乎都在房裡度過，為了回馬德里做準備，至少看起來是那樣：把衣服從衣架上拿下來，清空抽屜，全部塞進行李。但這沒有花費我太久的時間，其餘時間我關起門做別的事：把我在達席瓦的別墅裡捕捉到的資訊一筆一畫轉化成細小的線條。這項任務耗去很多時間。趁著記憶還很鮮活，我一回飯店馬上就開始工作，那時已經凌晨了，但這次聚會的內容太多，如果不馬上記下來，很多零散的細節隨時都有可能在記憶裡融化。我只睡了大概三、四個小時，一醒來又立刻投入工作。整個上午下午都在一條一條、一筆一筆地把自己的腦袋騰空，轉化成和*圖*書素描本上的長短橫線，直到本子塞滿簡短而嚴密的資訊。最後的成果是四十多張樣板，記滿人名、數字、日期、地點和交易，全都藏在這本看似單純的素描本裡。袖子、袖口、背部、腰帶、腰部、前襟、側面，衣服各個部位的草圖，永遠不會被做成真正的衣服，但它們的邊緣卻隱藏著一筆陰森的交易，它將進一步助長德國軍隊囂張的氣焰。

「好，那就好。這是妳在葡萄牙的最後一天了，有什麼計畫嗎？」

希望他滿意這個答案。如果坎博已經告訴他昨天的事，他已經知道我背著他和其他男人見面，我想我整天窩在飯店裡應該可以稍微減緩他的懷疑。不過當然，光聽我說還不夠，他自己就會安排人來監視我的房間，甚至監聽我的電話。所以，除了他之外，我不想再和任何人說話。今天我就當個乖乖女，躲在飯店裡，大門不出，不用電話，也不接待任何訪客。我會讓他們看到我始終獨自一人，無聊地待在餐廳、櫃台和大廳裡。而當我離開的時候，也會讓所有客人和服務生都看到，除了行李之外，我沒有其他同伴。不過就在我這麼想時，他提出另一個建議。

他沒有理會我的推辭。

「不，馬努爾，別在意，跟妳那群朋友的太太聊天很有趣。」

門ｍ.ｈetｕｂｏｏk•ｃom.cｏm開著，一個雅致的小房間，牆上的木板、拉開的窗簾、座椅和還沒鋪好的床全都一塵不染。

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給我時間，還來不及開口他就走了。

「沒有，我只想好好洗個澡，收拾一下行李，今天不打算離開飯店。」

「好，我會在九點前準備好。」

他看起來非常真摯。看來我對坎博去告發我的這個猜測完全沒有根據，只是我太緊張了。他可能根本沒有想過要向他主人告發我，而馬努爾對我的傾慕依然沒變。

其實我早就醒了，洗好澡，正在忙，精神也很緊繃。雖然已經連續工作好幾個小時，我仍裝出一副還沒睡醒的聲音，不能讓他知道我正在為昨天聽到和看到的事廢寢忘食地工作。

「妳確定？」

我給他看車票。

「一路順風，艾瑞希。」

「真的嗎？妳不覺得無聊嗎？我好後悔，昨天應該更關注妳一點。」

「沒錯，妳是該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在妳走之前，我得好好幫妳送行。讓我陪妳去車站吧，什麼時候的火車？」

「沒關係，馬努爾，我也需要時間收拾東西。下午我先把行李托運到火車站，然後就在飯店等你。」

「真的不重，不用了。」我試著不讓箱子離開我的手，但還ｈttps://ｗww.heｔｕｂooｋ•com.com沒開戰就敗下陣來，我知道自己不該繼續堅持。

「沒關係，現在應該已經很晚了吧……」我假裝還沒起床。

「也是，我該走了。」

我們走進候車大廳，兩人看起來就像當天晚上最光彩奪目的一對。我穿著雍容華貴的衣服，他手裡則提著自己叛變的證據而不自知。聖塔科羅馬車站像一棟破爛的大屋子，準備搭夜車前往馬德里的旅客一波波地湧進，有成雙成對的、有全家一起的、有三五成群的好友，也有孤身一人的男子。有的人看起來走得很淡然，彷彿只是離開一個從未引起任何共鳴的地方而無動於衷，有的人則恰恰相反，流著眼淚、擁抱、嘆息，還有那些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而我，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既不平靜淡漠，也沒有心緒澎湃。我是決然不同的另一種，我想逃走，想趕快躲開這一切，拍去鞋底的塵土，永遠忘記留在身後的記憶。

他拉起我的手捧在手上，我報以最燦爛的笑，但其實滿腦子只想逃走，希望這場鬧劇快點落幕。幾分鐘後站長就會拉響汽笛，降下信號旗，而這輛路西塔尼亞特快車的輪子會在鐵軌上滾動，遠離大西洋，駛向伊比利半島的腹地。而馬努爾．達席瓦跟他可怕的交易將永遠被留在身後，和焦躁不安且充滿陌生人的里斯本一起消失。和*圖*書

「不用了，真的。」

「好，我陪妳去。」

快中午時電話響了，嚇了我一大跳，害我畫歪一條短橫線，不得不擦掉重來。

這齣道別的鬧劇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等下我就可以走進房間，回到一個人的平靜。只要他一消失，一切就結束了。但就在這時，出乎意料地，他的左手放上我後頸，右手緊緊摟住我肩膀，而他滾燙的雙唇已經貼到我的唇上，我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冷顫。這一吻熱烈而深長，讓我困惑不已，毫無能力抵抗，很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頭等車廂，八號房。」

「快中午了。我打電話來只是要向妳表示感謝，謝謝妳昨天晚上來參加聚會，更謝謝妳幫我熱情地招待那些朋友的太太。」

「八號，我們到了。」我說。

小心，希拉，小心，他在試探妳。坎博、馬柯士、遺忘在桌上的帽子、貝恩哈特、鎢、貝拉，所有這些都像冰冷的刀鋒刺在我心上，但我仍裝出一副漫不經心、充滿睡意的慵懶聲音。

「好，親愛的艾瑞希，到說再見的時候了。」他邊說邊把行李放到地上，「真的很高興認識妳，沒有妳在身邊我會很不習慣的。」

「沒什麼好感謝的，昨天晚上我也玩得很盡興。」

「馬努爾，你還是先下車吧！」

「九點我去飯店接妳，好嗎？我很想早點過去，但今天一整天都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