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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的愛

作者: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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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笑 12

沒有人會笑

12

「查吐雷斯基夫人,可能你說得對,」我以撫慰的聲調說:「可能我的女朋友沒有說真話,但是你知道,當一個男人吃醋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我相信她的話,結果昏了頭。任何人都可能這樣。」
我並不想立刻進行攻擊;我要我的對手先攤出她的牌。在查吐雷斯基夫人坐下之後,我說了一、兩句話,激她開口。
我必須表現更惡劣的行為。我大聲對查吐雷斯基夫人唸出馬特契克、培契卡和米契克的段落——查吐雷斯基先生就是抄襲他們的思想和陳述。那不是有意的剽竊,而是無意識地屈服於一些權威,這些權威在查吐雷斯基先生的心中激起一種感覺——真誠和過度的敬意。但是,只要一個人看到這些經過比較的段落,他一定會了解:嚴肅的學術性雜誌不會刊登查吐雷斯基先生的作品。
「我的丈夫確實沒有抄襲。」
然後我終於看到她了。她個子很高,臉孔瘦削,像農夫,眼睛呈淡藍色。「把衣物脫下來吧,」我說,於是她以笨拙的動m.hetubook.com.com作脫下一件長長的黑色外衣;這件外衣腰部很窄,樣式很奇怪,不知道什麼原因,它喚起了一件古舊大衣的形象。
「查吐雷斯基夫人,你確實讀過這篇研究……」我想繼續說下去,但是查吐雷斯基夫人打斷我:「沒有,我沒有讀過。」我很驚奇。「那麼你自己去讀吧。」
我不知道查吐雷斯基夫人有多注意聽我的解說,我不知道她聽懂多少,了解多少,她謙卑地坐在安樂椅中,謙卑而順從地坐著,像一個軍人知道自己不能擅離職位。我們的談話花了大約半小時才結束。查吐雷斯基夫人從安樂椅上站起來,透明的眼睛凝視著我,以模糊的聲音請求我的原諒;但是我知道,她並沒有對自己的丈夫失去信心,並且她只責備自己不知道如何抗拒我的論辯——她認為我的論辯曖昧不清。她穿上軍用的雨衣,我知道這個女人在肉體和精神方面都像一個軍人;一個悲傷而忠心的軍人;因為長久的行軍而顯得疲倦和-圖-書不了解命令的意義,但卻沒有異議地聽從命令;被擊敗但卻沒有失面子。
「克利瑪先生,」她以嚴肅的聲音說,但卻沒有顯出挑釁的模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我的丈夫一直很尊敬你是一位專家,一位有人格的人。一切都依賴你的評論,而你卻不想為他寫評論。我的丈夫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寫出這篇研究。他的生活比你艱苦。他本來是一名教師,每天到布拉格外二十哩遠的地方教書。去年我強迫他停止教書,專心研究。」
現在是我向一切報復以及平息怒氣的時刻,只是此刻我並沒有感覺到任何怒氣。我講了以下的話,只是因為我沒有辦法不講:「查吐雷斯基夫人,關於寫評論一事是有困難。我坦白告訴你怎麼回事吧。我不喜歡當著人們的面講不愉快的事情。這是我的弱點。我避開查吐雷斯基先生,我認為他會看出我在避開他。他的文章很差,沒有科學的價值。你相信我的話嗎?」
「他靠什麼為生呢?」
她離去後,我的辦https://m.hetubook.com.com公室還留有她的「疲倦」、「忠心」和「悲傷」的餘味。我忽然忘記自己,忘記我的悲愁。那個時刻襲我而來的悲愁比較純粹,因為它不是從我內心產生,而是源自身外,來自遠方。
我聽著查吐雷斯基夫人所說的話,忽然我內心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我不再意識到她是會迫使我離開大學的女人,不再意識到這個女人引起我自己和克拉蕾之間的緊張狀態,為了她度過很多憤怒不悅的日子。她和這件事情(我們兩人都在其中扮演可悲的角色)的關聯忽然變得模糊、無常、偶然,並且錯不在我們。忽然之間,我了解到:我只是幻想我們會駕馭事情,控制事情的過程。事實上,事情並不是「我們的」故事,它們是從「外面」的什麼地方巧妙地加在我們身上。它們並不代表我們;它們的過程奇異,這並不是我們的錯。它們使我們偏離正途,因為它們被一些「其他的」力量所控制;不,我不是說超自然的力量,而是人為的力量——造成這些力https://www.hetubook.com•com量的人在結合起來的時候卻不幸仍然是彼此「疏離」的。
「尤其是,這篇作品不是獨創的。請你要了解,一位學者必須學習新的東西;一位學者不能抄襲我們已經知道的東西,不能抄襲別人已經寫出來的東西。」
「是的,確實是如此,」查吐雷斯基夫人說,顯然,她的心已不再沉重。「你自己看出來,這樣很好。我們唯恐你相信她的話。這個女人很可能毀了我丈夫的一生。我並不是在談此事對他的道德啟示。但是我的丈夫對你的意見極為心服。編輯們告訴他,事情就看你了。我的丈夫相信:如果他的文章刊登了,他就終於會被視為科學工作者。既然一切都已澄清,我就問你:你要為他寫這篇評論嗎?你能很快寫嗎?」
「我無法閱讀,」查吐雷斯基夫人說。「我只看到光和影,我的眼睛很差。我已經有五年不曾讀過一行文字了,但我不必去讀就知道我丈夫是否誠實。我可以用其他的方式來了解。我了解我的丈夫,就像母親了解孩子,我了解有關他的一和*圖*書切。我知道他所做的事情經常是誠正無欺的。」
「目前我自己必須辛苦地工作。克利瑪先生,這篇研究是我丈夫熱望的對象。但願你知道他如何廣泛涉獵,但願你知道他重寫多少頁。他總是說,一個真正的學者必須寫三百頁才能保持三十頁的成果。更可惡的是那個女人。克利瑪先生,請相信我,我了解他,我確知他沒有做那種事,這個女人為什麼誣賴他呢?我不相信。請她在我和他面前說出來吧。我了解女人,可能她很喜歡你,而你不喜歡她。可能她要使你嫉妒。但是,克利瑪先生,你可以相信我,我的丈夫不敢這樣做!」
我看著查吐雷斯基夫人的眼睛,覺得她的眼睛無法看出我行動的結果,完全沒有看到什麼東西,只是在她臉上游動著,只是黏在臉上。
「查吐雷斯基先生沒有工作嗎?」我問。
查吐雷斯基夫人忠於她那種可怕的有條不紊的行事方式,準時在約定的時間來敲門。我打開門,請她進來。
「沒有……」
「我很難相信。我不能相信你的話。」查吐雷斯基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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