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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妮？」我聽到這個聲音在問，同時感覺到有一隻友善的手擱在我手上。

「荷妮，」這聲音又繼續說道，「妳把雨衣脫下來好嗎？」

我的身子顫抖起來，我於是看著她的眼睛，想要尋找共同分享喜悅下所產生的那股默契。

十二歲那年，我離開學校，開始幫忙家務，並且和父母、兄姊們一起做田事。十七歲時，我嫁人為妻。

就在我終於誕生的那一時刻，人家只是在可憐我。

我的啟示是發生在五歲那年第一次上學時。那一天我很驚奇也很驚恐地聽到有個聲音在對我說話，並且在叫我的名字。

我的處境無法令我在社會的互動遊戲下扮演一個角色。我後來才明白，我的女救星雙眼中那種憐憫的眼神是何意，曾經看過窮女孩識破語言之美妙嗎？有窮女孩和其他小孩一起應用語言之奧妙嗎？既然我的飢渴不能在這種遊戲中獲得滿足，我便在書中得到解脫。那是我生平https://m.hetubook.com.com第一次碰到一本書。我見過班上的高年級學生在看書上神秘難解的字跡時，整個人好像被同樣的神秘力量所趨使，沉入寧靜中，在沒有生命的紙張上，吸取一些似乎是有生命的東西。

在她充滿溫柔與善意的眼神中，我看到的只是憐憫。

我們家人彼此之間很少說話。孩子們總是吼吼叫叫，大人們總是無所事事。我們的飯食雖然粗糙，但也能填飽肚子。我們沒受虐待，身上的貧寒衣著不僅乾淨，而且縫補得很結實，因此，我們就算會覺得丟臉，也不曾挨餓受凍過。

我的心靈完全被佔據。

那是開學第一天，外面下著雨，所有的小學生都集合在走廊上。

低能兒童變成了一個求知慾強烈的女孩。

我沒上過學，我在開場白裡已經說過。其實這不完全正確。只不過我和*圖*書的教育階段停頓在小學畢業文憑而已。在完成學業之前，我刻意不讓人注意到我，因為自從小學老師塞爾文先生發現我貪婪地閱讀他只談論戰爭與殖民的文章後，我知道他對我抱著懷疑態度，我為此恐懼不已，而我那時還不到十歲。

我抬頭往上看。我使出的動作大得我差點暈倒。我和一個人的眼光交視。

「好漂亮的一雙眼睛啊。」女老師又對我說話。我直覺她沒有撒謊，我覺得我的雙眼在那時的確是美麗燦然，而且將我的誕生奇蹟反照出來，灼灼有神，如同千光萬火。

「荷妮？」從上面傳下來的聲音繼續在問，那隻友善的手不停地在我手臂上輕輕地，柔和地壓著——這是難以了解的語言。

一般人誤以為意識的啟蒙是和第一次誕生的時刻同時發生，這也許是因為除了誕生外，我們無法想像出另一m.hetubook.com.com種生命狀態。我們好像是從一生下來便一直在看，在感覺，因此在這信念下，便把意識起源的關鍵性時刻和降生人世的時刻視同為一。五年來，一個叫作荷妮的小女孩，擁有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的感官機能，居然能生活著而不知道有自己和宇宙的存在，這是對上述草率理論的一種否認。道理在於，如果要有自我意識，必須要有個名字。

為什麼？我不知道。您真的認為我應該繼續學業嗎？這是古代預言家才能回答的問題。像我這麼一個一無是處的女子，既無美色又無動人之處，沒有過去也沒有抱負，不擅應酬又無才華，想要在有錢人的社會中奮鬥，在還沒嘗試之前，我就覺得很累。我只渴望一件事，希望別人能讓我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不要對我太過苛求，此外，我能夠每天抽出一些時間，盡情地滿足我的飢渴就行了。

對不知何謂欲望的人而言，第一次飢htｔps://www.heｔｕｂｏok•ｃｏｍ.cｏm渴帶來的傷痕既是一種痛苦，也是一種啟示。我是一個毫無反應，幾乎可說是殘廢的小孩，我的背彎得看起來像個駝子。我之所以能繼續生存，是因為我不知道有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我沒有任何嗜好，可說是處於真空狀態；沒有一件事能引起我的興趣，沒有一件事能喚醒我的注意。渺小、低能的我隨著迷樣般的浪潮搖晃，我甚至連了結一切的念頭都沒有。

接著，她把我扶得穩穩的避免我跌倒，同時用經驗老到的快速手法，將我的雨衣脫下。

我黯然無光的眼睛直盯著她的雙眼，緊緊抓住這個讓我新生的女子。

只不過，在許多不幸條件的組合下，似乎沒有人想到要給我一個名字。

荷妮。那是我啊。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對我說話時，稱呼我的名字。我的父母都是用手勢或是吼叫的方式跟我溝通，而一名女子，我現在仍然看到她的淡藍色眼睛和充滿笑意的嘴唇，這名女子闖進了我的心和_圖_書田，她在稱呼我的名字時，和我一起踏入我從未體驗過的親近關係。我看看周圍突然披上色彩的世界。在那痛苦的一剎那，我看到外面滴著的雨，被雨水洗刷的窗戶，我聞到了濕衣服的味道，我感覺到走廊的狹窄；這細長的走道上擠滿了一大群鬧哄哄的小孩。我也看到了有銅球的衣架亮光；衣架上堆滿著許多劣質呢絨的披風。還有其高無比的天花板——在小孩子的眼光裡，那天花板有如天一般的高。

我背著所有人學習閱讀。當女老師還在慢吞吞地替其他孩子講解字母時，我老早就明白將字母編織在一起的相互關係，明白無窮盡的字母組合，還有美麗動人的語音。我上學的第一天，當女老師叫我的名字時，那動人的語音讓我提昇了境界。沒有人知道我像瘋子一樣貪婪地閱讀。我起先是躲躲藏藏，後來我覺得正常的學習時間已過時，我開始當著眾人面前看書，不過我還是將從書中獲得的快樂和興趣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