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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特.查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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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一線 一九九四

生死一線 一九九四

——南非作家 亞倫.佩頓
媽媽在清晨五點來電,說幾分鐘前醫院打電話來要求家屬同意手術,同時還有好幾個人在電話的那端驗證這個同意是符合法律程序的,媽媽說爸爸有內出血的症狀,所以醫生必須進行手術找出原因和止血。
我那天在醫院一直待到晚上才離開,雖然沒有人真正告訴我爸爸已經無力回天,然而我卻可以感覺他的時日不多,我不曉得是不是應該要守夜,萬一他要走了我能在他身邊,還是該回家等消息。後來爸爸終於進入熟睡,我想留在那裡也不能做什麼,於是我叫了一台計程車回到爸媽的住處,幫忙安頓哈利舅舅就寢。午夜過後,紐芮特來接我回家。
我在布魯克林法學院的四年不是白費的,我知道證據的原則,一般來說,法庭外的「聽說」是無法當作呈堂證供的,也就是說,如果某人聽見第三方說了某些事情,這個某人是無法出庭指證關於聽來的事情的,只有這個第三方本人才能出庭證明自己說過什麼。不過這原則有例外,其中之一就是當此「聽說」的聲明違反該發話人本身利益的情況,像是該發話人承認自己可能需負責的過失。
「菲爾,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哈利舅舅問他。
「一次一個人說,拜託。」我說。
隔天當我走進爸爸的新病房時,他又不見了。現在他的病床已經整理好要迎接下一個病人,我嚇壞了,這次他一定是真的走了!我衝到護理站,「令尊現在情況非常危急,我們已經把他轉到加護病房了。」從護士嘴裡迸出這幾句話,根據過往的經驗,我幾乎可以確定,這次爸爸沒辦法活著出院了。
「會有什麼事是他們能告訴我,而醫生還沒試過的?」我抗議道。
當天稍晚,我撥了通電話給住院的爸爸,沒人接聽。後來我又試著再打了一次,是別人接的,那人還作了自我介紹,不過在他說完以前,我就已經忘了他的名字。這個醫生聽起來很年輕,他說爸爸目前狀況還算「穩定」,不過還沒辦法接聽電話。我連忙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他說爸爸現在正在發燒,非常不舒服,我一聽就知道他壓根不清楚狀況。後來我整夜輾轉難眠,一直思索著該不該馬上趕到醫院。
「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和媽媽不可置信地對看了一眼,哈利舅舅這個禮拜以來,從未如此精神明朗。爸爸說他現在很好。我的眼眶不禁濕潤,一直到那一刻,我才深切感受到哈利舅舅對爸爸的愛是如此深刻。六個月之後,我在一份關於海格曼大道上的房子的密件中發現,我的父親,一個從未正式開業的律師,竟然在一hetubook.com.com九六六年為哈利舅舅完成了所有相關手續;而且也幫舅舅擬好一九八六年時出售小店的合約文件(成交價格為一萬兩千美元)。這些文件充分顯示出這兩個男人感情有多深厚,以及哈利舅舅有多相信爸爸。爸爸一直以來都清楚知道哈利舅舅所有的財務狀況。
我向醫師確認:「所以你們必須重新動刀修正上次未完全縫合的過失?」
史提夫醫師並無法向我解釋爸爸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他一再保證,隔天一定會和執刀的醫師討論爸爸的病況。這位執刀醫師的名字,剛好和某位前州長一樣,因此我只記得他叫州長醫師。
「我也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把車停在這裡?」爸爸問我。
新的病房裡一扇窗戶也沒有,牆上的燈在爸爸蒼白的臉上拉出一道好長的陰影,他的鼻子和手臂上都插滿了管子,這時候,他虛弱地向我打招呼。我看了好震驚,這怎麼可能,手術不是很順利嗎?值班的護士告訴我,我應該找個醫生談談,可是我要上哪兒找一個瞭解狀況的醫生。這裡很多醫生都是正統猶太教的,而現在是星期六,也就是安息日上午。我一個人在大廳遊蕩著,最後還是決定把媽媽接過來,看著她坐在爸爸的病榻前,不可置信地搖著頭,眼眶裡還噙著淚水。
之後的一個禮拜在我的記憶裡,就像一場混亂又喧鬧的夢魘,在無盡的黑夜裡,我看到了一絲曙光:史提夫醫師。我完全不記得他姓什麼,相信我,我真的曾試著去記。
爸爸沒有反駁。不過我知道他認為我應該在路上找個免費的停車格,我想,有些經年的固執還是會一樣討人厭。但我也在這一刻確知他會好起來的。
下午回到醫院,我馬上把眼鏡掛到爸爸臉上,他說了聲謝謝,但聽來如此遙遠,我不確定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向誰道謝。
隔天早上,我到病房探視爸爸,他正痛苦地扭動著身體,完全無法躺定,他不斷含糊地說著他內出血了,連醫生也不明白為什麼,後來一個護士帶著針筒走進病房,要我離開好讓他們幫他止痛,另外又進來了兩名護士在注射時幫忙抓住爸爸。我在護士拉上圍簾時離開了房間。
在哈利舅舅的堅持下,我帶他去醫院探視了爸爸,在爸爸命若懸絲的時候,這也許不是個好主意,不過既然爸爸已經漸漸復原,也沒有什麼理由能阻止哈利舅舅了。於是某天上午,我帶著媽媽和哈利舅舅一道去醫院。哈利舅舅一看到爸爸便拖著腳步去到床邊,靠過去親吻他的臉頰,給他一個擁抱。
「這附近不好停車,而且前幾天你都快死了,停這裡可以讓你少走一些路。」
當州長醫和-圖-書師說爸爸的出血是由於前次的縫合不足而造成的,這就是一種違反利益的情況,如果爸爸對醫院提出告訴,我便能出庭將剛剛醫師的那段話提示給法庭,這也是為什麼我將剛剛那段話寫下來的原因。我感覺到州長醫師和我一樣瞭解醫療疏失的法律,所以他才會如此害怕。
州長醫師給了我一個答案,暗示他同意我的說法,這段時間我總是帶著公事包到醫院,以便我能在爸爸睡著時工作。我拿出我的記事本,一字不漏寫下剛剛他所說的,州長醫師盯著我寫下來的東西,他的表情讓我想起孟克的那幅〈吶喊〉,他被可能的醫療訴訟嚇壞了,這時媽媽看見了他的反應。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媽媽告訴我,八歲那一年她在學校贏得了一場比賽,於是可以跟外公外婆要一個自己想要的獎賞。

最好是,媽!我心裡這麼想著,他們把第一次的手術搞砸了,差點丟了爸爸的命,現在妳跟他說我只是個學生。
手術後爸爸雖然撐過來了,卻還是很虛弱,而且還未脫離險境,最後還是回到加護病房待了好些天。內出血已經止住了,但我看得出來,他還是覺得非常不舒服,幾天過後,我看到他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虛弱到在沒有協助的情況下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而州長醫師當時正環抱著他的腰對他大吼:「菲爾,站起來!」
紐芮特直呼不相信這一切,直到我拿出那些財務報表。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我們是哭了還是笑了,應該都有吧,不過我們沒有時間去品嚐快樂或感受苦澀。
在這個對話開始之前,媽媽其實就察覺我已經知道哈利舅舅那些數百萬的資產,她接續著洋娃娃的故事說,喬舅舅過世的時候,她曾經期待哈利舅舅能分她一些喬舅舅的遺產。
「我當時心裡想要一個洋娃娃。後來你外婆告訴我哈利會幫我買一個回來。可是賣洋娃娃的店在小店打烊之前就已經關了,最後,你哈利舅舅買了一支球棒回來。不是娃娃,是球棒。不過你外婆知道了之後,就帶我到第五大道上買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洋娃娃給我。」
原來爸爸前一天並沒有精神錯亂,他很清楚自己身體的狀況,當我抵達醫院時,剛好看見媽媽在大廳緊緊握住州長醫師的手,爸爸在這場手術裡活了下來,但狀況依然很危急。我請教醫師有關出血的原因,州長醫師解釋,在上一次的手術中,考量爸爸年事已高,因此他們試圖減少縫合的次數,所以留了一處開口,而那正是爸爸後來出血的地方。
數千個在小店無償代班的週六,即便到現在小店已經不再營業,在與哈利舅舅的關係中她還是一直處於弱勢。即使媽媽在外祖和_圖_書父過世之後,放棄她教職的人生規劃,到小店全職幫忙好讓哈利舅舅完成學業,這樣的關係也沒有絲毫改變。
媽媽告訴醫生:「別理他,他還只是個學生,正在寫法律作業。」
清晨六點,我連媽媽都沒去接,就在空無一人的貝爾大道上一路狂飆至醫院。一到病房,迎接我的是空蕩蕩的病床和乾淨的床單,我腦袋一空,他走了!我昨晚應該立刻趕來醫院的。後來我到護理站詢問,才知道爸爸還活著,不過他的情況非常危急,所以他被安置到一個能受到更多照顧的病房。護士給了我新病房的號碼,我馬上拔腿狂奔,然後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個病房在哪,結果只得回到護理站問清楚方向再重新出發,這時候我突然想起媽媽常常告誡我的:「腦袋不清楚的時候,受害的是你的雙腳。」
在加護病房的時間度日如年,我知道爸爸是因為感染而遲遲無法康復。某個晚上我回到家之後,紐芮特堅持要我打電話給岳母的朋友——席薇亞和菲爾.賴雪夫婦,菲爾在幾年前得過結腸癌,他可以告訴我一些有用的資訊。這幾年賴雪夫婦和我爸爸見過幾次面,菲爾和爸爸同名,年紀相仿,而且同為在二次大戰中參與過諾曼地登陸的退役軍人,賴雪在受傷之後即被送回美國本土,而爸爸卻輾轉到了巴黎,在那兒愛上了夜生活,而且最後還在那「閃耀之城」度過二次大戰的最後幾年。
幾天過後,爸爸的情況好轉,我陪著走在輪床旁,看著爸爸從加護病房轉回一般病房。在我們正感歡欣的同時,那位曾在加護病房裡陪伴我多時的黑人護理人員,此時推著一床病人正要進入加護病房,我們錯身而過時眼神交會,他知道爸爸成功戰勝病魔了,向我點點頭,而我還以微笑,明白到爸爸能夠挺過來是件多麼幸運的事。
隔天早上我馬上找州長醫師請教萬古黴素的事,不過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前,就看到爸爸已正在服用了。我質疑他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用這種藥,後來才知道萬古黴素是一種藥效極強的抗生素,由於身體可能會對它產生抗藥性,因此不能太輕易使用。不過就爸爸這個病例而言,可能的療效實在遠超過可能的風險。
但爸爸還是跌坐回椅子上。州長醫師很清楚,如果爸爸因此過世,我一定會讓他用盡全部的身家來打這場官司。這情景像是一位好醫生正急切地想讓爸爸站起來,出院回家。但是在我看來,更像是他急需我爸爸拉他一把。我走過去將手放在醫師的肩膀上,請他放輕鬆,於是他m.hetubook.com.com把爸爸放回椅子上,氣沖沖地離開病房。
史提夫醫師是這家醫院外科團隊裡的實習醫師,從他說話的語氣,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同情和對爸爸的關心,他總是穿著綠色的手術袍,後來我才知道,外科團隊的醫師都是穿著綠色的手術袍,所以大家都稱他們「綠色團隊」。因而那個禮拜裡,只要一看到綠色的手術袍,我就會有點臉色發青。
菲爾終於搶到發言權,他說他在結腸癌手術過後也發生過感染的情形,最後一種叫做「萬古黴素」的抗生素治癒了感染,並且救回他的小命。那時已經是午夜過後,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寫下「萬古黴素」幾個字,貼在我的皮夾裡。
離開加護病房一週後,醫院終於許可爸爸出院。那天早上我去接他,我們一同走出醫院大門往醫院的停車場,那是一個收費停車場。
這次我先問了爸爸的病房怎麼走才開始跑過大廳,慌亂地推開加護病房的雙向門,這種門的設計,是為了方便將活著的病人推進來,當然,更多的是將安息的病人推出去。在加護病房的走廊上,某個病危病人的家屬正蜷縮在一起小聲討論,臉上掛著擔憂的表情。
爸爸看起來比前一天更糟,沒有任何一個我問的醫生或護士能夠回答我,為什麼爸爸突然被宣告病危。爸爸的臉上沒有掛著他的眼鏡,沒戴眼鏡,他的整個世界就會只剩下聲音和模糊的光影。加護病房裡的護士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本來是戴眼鏡的。接下來的一週,加護病房裡的一位友善的黑人護理人員看見了我的悲傷,後來的幾天幸虧有他在,讓我覺得熟悉而安心。他建議我回之前的病房找找爸爸的眼鏡,我跑了回去卻無功而返,護理站也不曾收到有人送回來。
爸爸住院的時候,哈利舅舅會問我:「菲爾到哪兒去了?」
「他在醫院。」
我在星期一上午到醫院探視,這次爸爸還是不在病床上,不過這次病床看起來並沒有要整理給下一位病人的樣子。這時候我已經熟悉醫院的流程了,所以沒有被嚇到。護士告訴我爸爸被護理員帶下樓來去做一些例行性檢查,我下樓到前一天爸爸做檢查的檢驗室,看見爸爸正躺在一張輪床上,排隊等著做和昨天一樣的檢查,我連忙向州長醫師和其他綠色團隊的成員解釋昨天已經做過了。州長醫師的臉色突然脹紅,原來昨天幫爸爸排的檢查單直到今天早上才有人收件,而護理人員來接爸爸時,也疏於翻看他的病歷確認是否已經做過相同的檢查,州長醫師跟我保證下不為例,接著爸爸由一群實習醫師推回病房,我看著他們走向大廳盡頭轉角,離開了我的視線。我想像那群綠色團隊,根本就是醫療人員版的《糊塗警探》,而州長醫生客串演出一個像巴斯特.基頓那型的角色。和-圖-書
星期天,為了找出爸爸尚未復原的原因,醫院安排他下樓做了一些檢查。令人沮喪的是,要等到有護理員有空實在得等太久,因此史提夫醫師就親自推爸爸下樓。移動對爸爸來說,似乎讓他更不舒服,我們只能為他多蓋幾條毯子,並且抱持希望。我跟著下樓,他們在那裡用機器掃瞄了爸爸的幾個維生器官,最後檢查的結果並不一致,因此他們仍然無法判定病情加重的原因。
「不過他並沒有這樣做。」眼前這位女士在她後來幾年的表現裡,著實讓我感受到這筆錢對她而言意義不大。
思緒回到了一九七五年的一通電話,那時我還跟爸媽一同住在布魯克林區,我的祖父雅各因為在自家突然暈倒而被送進了紐約東區的貝斯艾爾醫院,電話裡的那女人說:「我們已經將您的祖父轉至加護病房,以便能讓他受到更多照顧。根據醫院規定,我們必須通知家屬這樣的變動。」而我的祖父,後來沒能活著走出醫院。
爸爸漸漸康復當中,我和媽媽之間的對話,開始從恐懼的寂靜變成了「我當時好害怕」「我也是」到「接下來會怎樣,我真的不知道」。接著,我們開始前所未有的、直截了當的對談。
我離開醫院之後馬上去幫爸爸配一副新眼鏡,在打電話給爸爸的眼科醫師要到處方證明後,我去一家連鎖眼鏡行買了一副他最喜歡的巴狄.霍利黑色膠框眼鏡,驗光師請我試戴,我告訴他這眼鏡是買給住院的父親的,不是我自己要的,驗光師的表情出現了一抹哀傷,隨即告訴我:「你父親出院時,告訴他到這裡來免費調整眼鏡。」
我想睡了,可是紐芮特喋喋不休,我只好打了電話。跟許多結婚多年的猶太夫妻一樣,賴雪夫婦開始同時說話,試圖把對方給比下去,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當傷害降臨在我們身上,在學會原諒之前,我們都不曾真正痊癒。
我對州長醫師還是非常憤怒,要是爸爸過世,我絕對會告他醫療過失的。不過我也知道,州長醫師並沒有惡意,他只是想減少一些縫合來減輕一個老人家的痛苦,當爸爸慢慢復原了之後,我開始能理解這些,我的憤怒也慢慢釋懷了。爸爸在這方面一直是我的榜樣,他知道自己的手術有些瑕疵,卻也清楚對方並沒有惡意。他可以提告但他沒有,而是選擇放下。如果爸爸在遭受這麼多苦痛之後還能原諒,我想我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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