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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

作者:莫特.查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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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區一夜 一九六〇s

城區一夜 一九六〇s

「應該有上百人吧。」我說。
哈利舅舅把前門上鎖,如此一來便不會再有客人上門,幾分鐘過後,店裡就只剩我們五個,沒有誰去做打掃,因為即使做了,也沒人可以看出差別。哈利舅舅把所有的燈關掉,走出店外,拉下鏽得厲害的鐵門,那個聲音跟粉筆刮黑板時一樣尖銳。
我想,既然很多名作家都會上那兒吃飯,那花園餐廳一定是一間很大的餐廳。後來長大以後,我才知道艾巴.辛格會在交稿給《猶太前鋒報》之後,來這兒吃上一回他最愛的米布丁。更讓我驚訝的是,艾佛列.卡辛也會來這家餐廳。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很清楚自己想成為一個作家,我那時已經寫過一個短篇故事,關於我第一次看牙醫的經驗。我當時以為自己是要去理髮廳,所以可想見當我坐上那張冰冷的椅子,看著一個穿著白袍的人完全不理會我的頭髮,卻叫我張開嘴巴時我有多驚恐。
東百老匯街上,我們經過了一棟建築,上面有褪色的字跡寫著希伯來文的「前鋒」(Forverts)兩個大字。我在入口處的拱門上還看見「前鋒大樓」的字樣,我問:「這裡是做什麼的?」
幾分鐘過後,爸爸後面跟了一個連外套都沒加的男子,一起走出那棟建築。那人的動作非常輕巧,應該不是流浪漢,所以我想他應該是天主教服務人員,他們開始把車上的盒子搬進大樓,沒穿外套的那個人還示意幾個流浪漢過來幫忙,那些人走到車子這裡,把後車廂裡的盒子搬空,再湧進那棟大樓領取他們的獎賞。那些人身上的惡臭一直在車子裡揮之不去,在爸爸和那名男子交換了一些文件之後,便回到車上,重新啟動引擎。
「小莫,還想吃什麼嗎?只有湯是不夠的。」媽媽說。
兩個警察過來幫我們把車子推離十字路口,我們困在那兒良久,車子才又發動,這次爸爸在換檔之前,整整暖車暖了十五分鐘,終於可以開車過橋回家了。一如往常,等開到橋中央時,爸爸的腳會離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油門,一路滑行回布魯克林。輪胎在鐵橋上滑行的聲音實在不怎麼悅耳,我真的很希望爸爸可以踩下油門,讓這一切快點結束。最後,我們終於碰到布魯克林路面的瀝青,著實讓我鬆了一口氣。
媽媽停下腳步說,「走吧。」
「小莫,你想吃什麼?他們有起司薄餅。」媽媽問我。
爸爸搶在我的回答之前說,「我會幫他買片比目魚和一些蔬菜。」
平樹街上,右邊我們經過霍華成衣工廠,我的猶太教服就是在那兒買的;二世起司蛋糕店,媽媽說,沒有我們的好吃,而且也太貴了;還有一間福斯戲院,這間戲院讓我想起爸爸告訴我的在第二大道上的猶太劇院。
接著,他就消失在那棟建築物裡,天這時候已經黑了。
「這算不算做善事?」我問。
沒有人回答,我們這桌突然陷入寂靜,只聽見喝湯時湯匙與碗碰撞的聲音。最後,喬舅舅從他的羅宋湯裡抬起頭,把塞到衣領已經弄髒的餐巾拿下來,提出他的看法:「休息是很可恥的,菲爾,如果我們在非安息日的時候休息,看起來成何體統?」

「我以為這是一家自助餐店,爸,那我要一個豆子湯和奶油捲。」
爸,別擔心,我哪兒都不會去,我喃喃自語著,接著伸手過去駕駛座那邊,鎖上車門。
我和爸爸把我們家那部一九五五年出廠、八汽缸、有十三年歷史雨林綠的普利茅斯V─8小貨車的後座和行李箱裡裝滿一盒盒的麵包蛋糕,媽媽讓我幫忙搬一些比較輕的盒子上車,當時我十歲。我們從第九街往西開到第二大道,在一個紅綠燈前停下,爸爸打了左轉的方向燈。在方向燈規律閃爍的空檔,爸爸張望了一下第二大道。許多建築物外面都貼滿了大大小小的海報,這時他轉向在前座的我。
媽媽不常有這種機會可以不用下廚的。她和舅舅們不同,她有在這家小店以外的生活,媽媽熱愛教學,她利用晚上在杭特學院修得了一個幼兒教育碩士學位,後來在布魯克林當了代課老師。其實她很想要當個專任老師,不過她必須隨時保持機動因應小店的代班需求,自從外公過世之後,她就常常到小店幫年邁的外婆,而現在則換成喬舅舅是她代班動機。這麼多年,她花了很多時間在小店裡,媽媽告訴我,自從珍珠港事變之後,她就一直在小店幫忙,好讓哈利舅舅有時間完成他在紐約大學的會計學位和-圖-書。羅斯福總統發表的「恥辱的一天」演說,就是她在小店裡的廣播聽來的。
媽媽問道:「小店為什麼不能週休一日,像是安息日的時候休息?到底誰規定小店一週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要營業?」
哈利舅舅用他慣有的笑容跟我打招呼。
喬舅舅有點嫉妒哈利舅舅可以四處閒逛,或者他從不知道哈利舅舅跑去哪裡,又或者兩者都有。
「這就是我們外送——天主教服務,」爸爸說,「他們提供這些人食物,幫助他們。你哈利舅舅則送一些沒賣完的麵包和蛋糕過來。」
媽媽用德文回答我:「Ich vaest nicsht」。
在媽媽走進小房間之前,我就聞到葛縷籽香料的味道了,她一手把切麵包機前端打開,一手把裸麥麵包放到機器裡,我舉起雙手摀住耳朵,繼續看我的郵報體育版棒球新聞。
「爸,他們可能會回來吧?」
「小莫,你乖不乖?我聽說你也開始幫忙送貨了。」
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個下東區
結帳的時候哈利舅舅幫他自己和喬舅舅買單,爸爸幫我和媽媽買單。爸爸的自尊心不會讓哈利舅舅請客,而哈利舅舅也沒有堅持。即使當時只是一個孩子,我還是覺得這樣很怪,爸媽有時候會帶我上館子和他們的朋友聚餐,通常是在鬆餅屋,到了結帳的時候,都免不了上演一齣誰該付帳的拉鋸戰,但和哈利舅舅一起,就會是各付各的。我們拿著餐盤等媽媽找到一個五人座的位子,至少那裡沒有戴著帽子、打著長度能媲美他們身材寬度的領帶的老人。我完全沒去碰比目魚,只吃了奶油捲和喝湯。
我知道他在緬懷過去的時光。過了羅特那猶太餐廳後,我們在另一個紅燈前停了下來,一個流浪漢拿著一塊破布,朝著停在我們前面的一輛時髦車子蹣跚走去,在他把破布放上那輛車的擋風玻璃前,車子的駕駛按了聲喇叭,搖搖頭擺過手拒絕他,這個流浪漢停下他的動作,朝駕駛比了一個中指便離開,用依然蹣跚的步伐朝著我們過來。我常會猜猜爸爸會不會搖下車窗,給那個流浪漢一些零錢。有的時候他會,不過通常是不會的。多年後當二十幾歲的我搬到東村,我的和_圖_書處理方法完全和爸爸一樣。如果在那個流浪漢接近我們的時候,綠燈剛好亮起,會讓我鬆一口氣。我們開車經過他,我從緊閉的窗戶望出去時,剛好看見他正隨那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的音樂起舞。
「裡面有法蘭克福香腸丁嗎?我喜歡那個。」
爸爸看起來很像我記憶中照片裡的甘地:禿頭,留著鉛筆粗細的鬍子,還有一個對他的身體來說過大的頭。和甘地一樣,爸爸受過律師的專業素養,他在紐約州失業保障辦公處擔任資深案件審查員,他同時也幫哈利舅舅工作,每個星期一晚上下班後,他都會直接開車去布魯克林下城區的派屈特麵包批發那裡拿「東西」,之後送到第九街。爸爸的酬勞和媽媽是一樣的,因此,沒有人抗議舅舅在給薪上性別歧視。
「這裡以前是猶太劇院區中心,所有偉大的猶太表演者都會在這裡演出,不過現在都不在了。」
哈利舅舅鮮少提出這樣的建議,「海倫,我們何不到花園餐廳去吃個飯?」
爸爸熄了引擎,打開閃燈,拔出鑰匙轉向我說:「在這兒待著,我很快就回來。」
「這樣說好了,哈利舅舅是以批發的方式給他們的。」
「海倫,星期六是一個星期裡小店最忙的一天,我們怎麼可以在星期六休息呢?」哈利舅舅說。
爸爸完全無法發動車子,周圍的喇叭聲此起彼落,後座的我可以感受到爸爸的窘境。一個穿黃色雨衣的警察上前來盤問,雨水從搖下的車窗落進車裡,「嘿,兄弟,你的車子加油了嗎?」
「豆子湯好嗎,小莫?那是我的最愛。」哈利舅舅問我。
「那星期天呢?」爸爸問。
我內心深處縮了一下,自從我的同學珍妮絲.潔利告訴我,在法文裡小莫(Morton)代表「死人」(Dead one)的意思,我就開始非常厭惡有人叫我小莫。潔利在這方面是個專家,因為她的母親是法國人,我多希望爸媽能喚我希伯來文的名字——莫德凱。我從來就不懂,如果我是以外公的名字命名,我倆的希伯來文名字相同,那為何外公的英文名字是麥克斯,而我卻要叫作「死人」。
「爸,我不喜歡羅宋湯,每次我的衣服都會弄髒。」
「哈利舅舅現在應該已經回到店裡了。」他說。
「這裡沒有肉喔,這是一家乳製品餐廳。」
只要一開車到曼哈頓,爸爸就會開始告訴我一些關於經過的地方的故事:這是花街、這是皮革街、鑽石街、那是時代廣場和成衣街。然後他嘆了一口氣,左轉往和_圖_書南邊的第二大道前進。
餐盤在還沒裝任何食物的時候就已經很重了,而且我喜歡把餐盤放在不銹鋼的軌道上滑來滑去,眼前是一片蔬菜海——紅蘿蔔、豆子、菠菜、玉米和四季豆,正在玻璃的另外一邊冒著蒸汽。花園餐廳裡只有我一個小孩。
爸爸猜的沒錯。當時已經很晚了,小店也開始冷清,所以我們無須等待裡面的人出來才能走進店裡,媽媽一看到我們便立刻從小房間裡把她的包包拿出來,準備跟我們一起回家。
——美國猶太詩人 爾文.柏林
「我不喜歡起司薄餅。」
「第二大道上的那些猶太演員啊,他們去哪裡了?」
哈利舅舅面帶微笑,揮手揮得像是要趕走一隻堅忍不拔的蒼蠅一樣,「傻啊,我說這個討論,我會想辦法解決的。我跟你們說過我昨天遇見索爾了嗎?」
我愛棒球,爸爸最近才帶我去看了我生平第一場的洋基球場棒球賽,我們坐在外野看台後方倒數第三排的位置,前面還有一根柱子檔著,離內野這麼遠,又在屋簷底下,根本看不到高飛球,爸爸教我,只要看外野手的位置,就知道球會落在哪裡。我其實從來沒有抱怨過,畢竟那是我們唯一能負擔得起的位置,只要能去洋基球場,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比起陰鬱的喬舅舅,我更喜歡哈利舅舅,幾年前舅舅們還住在海格曼大道,外婆也還在世時,外婆曾經拜託哈利舅舅在後院種一些小樹,那個時候我三歲,小店因為逾越節而休息整整一個禮拜。哈利舅舅要我用我的黃色玩具貨車和塑膠鏟子幫他在土裡挖一個洞,他其實不需要我的幫忙,但他表現出需要我陪伴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
「羅宋湯,小莫,羅宋湯就是裡面有馬鈴薯的紅色的湯。」爸爸告訴我。
爸媽和我離開了花園餐廳,外面下著雨,爸爸總共轉了三次鑰匙才成功發動車子,接下來要五分鐘的暖車時間,不然這台老爺車會一直熄火,我家的五五年普利茅斯和濕氣永遠不能和平相處。我們一路濺起水花來到保利街,還看到銀行外貼著喬.迪瑪吉歐的海報,雖然他穿的是西裝而非背號五號的洋基球服,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迪瑪吉歐說,我們應該要把錢存到保利儲蓄銀行。在保利街和運河街口,就在我們要左轉上曼哈頓大橋時,車子拋錨了。
「誰要回來?」
爸爸回答我:「這裡就是猶太第一大報《猶太前鋒報》出版發行的地方www•hetubook•com•com,很多很有名的作家都會在隔壁的花園餐廳用餐,我們就是要去那吃飯。」
我們一行人往曼哈頓去,很快就到了德蘭西街,媽媽認出有家餐廳是小店的客戶,叫做法式羅馬尼亞餐廳,不過那應該不是猶太餐廳,而媽媽只在猶太餐廳或快餐店用餐。
意思是,她也不知道。
「你昨天跑去艾克斯街?」喬舅舅問他。
「外出先生還沒回來之前,我沒辦法離開,我不想留喬舅舅一個人在這裡,你爸爸要幫忙送一些貨,你跟他一起去。」媽媽對我說。
我們運氣很好,爸爸在這附近繞第一圈的時候,就在下一條街口找到了停車位。走進花園餐廳,我拿了一個餐盤跟在哈利舅舅後面排隊。
一開始大家聊天的話題是越戰,和叫做什麼骨牌效應的東西,我完全不知道骨牌和戰爭有什麼關係,不過大家一直都意興闌珊,直到有人說起了小店。
如果小店星期六休息的話,不只他們可以參加安息日活動,媽媽週末也不用去工作了。
小店裡,媽媽用右手掌用力壓下切麵包機的手把,加速整台機器的運作。耙狀設計的不銹鋼刀片一落刀就把麵包切好了。當機器一停下來,瞬間的寂靜馬上就又被鼎沸的人聲淹沒。媽媽熟練地從左手邊拿出紙袋捻開,前後搖晃一下讓空氣進去,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把袋口撐開,再用小指撐住麵包的其中一邊,接著用右手保持整塊麵包的平衡,瞬間把麵包滑進袋內,媽媽的手就跟電視蘇立文秀裡面的特技人員一樣熟練。
哈利舅舅說:「這孩子知道什麼是好東西。」
「對呀,我從溫斯丹太太那兒離開之後,送貨到德蘭西。索爾說醃黃瓜已經沒有任何商機了,美國人完全不在意吃超市裡那些有防腐劑的醃黃瓜。你的祖父母實在很聰明,小莫,他們說麵包生意永遠是好生意。」
因為宗教信仰,喬舅舅希望能在安息日的時候休息,爸爸只是一個箭靶,因為他沒有任何的商業素養才會讓他說出不專業的話來,爸爸沒有任何回應。我坐在那兒思索著,如果有人不是丟回一個問題,而是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的話會怎樣?現在回想起來,我知道為何沒有人回答了。因為這題無解。小店會接著繼續一週七天的營業,直到二十年後喬舅舅過世,哈利舅舅老得不能動為止。
在經過幾個轉彎之後,我們在一棟大樓前並排停車,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流浪漢,他們在那棟大樓前以慢動作的方式成群打轉。
「他們有羅宋湯,小莫,你喜歡羅宋湯嗎?」喬舅舅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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