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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

作者:莫特.查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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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著低飛 一九六〇s

學著低飛 一九六〇s

過了一會兒,爸爸也開始覺得悶,悄悄在我耳邊說:「我們去透透氣吧。」
「又一個在下東區長大,從一無所有到成就非凡的俄羅斯猶太移民小孩。」哈利舅舅說。
「查維特並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他不知道鱈魚角,充其量只知道鱈魚肝油吧。」哈利舅舅說,「這棟房子裡甚至沒有熱水也沒有電梯。」
每個人最終到達的都是自己設定的目標,因此,即使馬上就要墜落,你最好還是看準高一點的東西。
「別像這隻鳥兒一樣,如果你想要得到快樂,就不要忘記自己能力的極限在哪裡,試著把眼光降低一些,讓目標更合理,如此就能盡情展翅。不要一味仰望那些無法企及的事情,低低地飛,你便能滿足地翱翔天際。」
媽媽左手指著艾倫街上的一處空地。完全無視於當時的暑氣,媽媽還是堅持穿著長袖,在戴著錶的手腕處,還塞著折成漂亮方形的白色面紙。
「只有冷水的公寓。」爸爸穿著藍色西裝與擦得發亮的皮鞋,點頭附和。
——美國哲學家 亨利.大衛.梭羅
除了媽媽以外,沒有人急著趕去會堂接受因為遲到喬舅舅瞪過來的眼神,大家很有默契地在果樹街上閒晃,欣賞著街上店家的美麗櫥窗。那批一次大戰前充斥這區、推著手推車討價還價的猶太移民,早在許多年前都已慢慢移居布魯克林、布朗克斯或再北邊一點的地方。不過現在街上的這些零售商店也都還是猶太人開的。而因為這天是猶太節日,所有的店都關著。
我將食指放進大理石的刻痕裡,假裝在寫數字。大理石摸起來很冰,我踮起腳摸到了最下面的兩個名字:班德.莎拉,十元;科翰.查拉塔,十元,而超過我頭頂很多的,最上面的那個名字:弗來德.西格勒,兩百五十元,太高了,還是碰不到。我一直狐疑著,為什麼班德和科翰是姓被刻在前面,而西格勒是名字被刻在前面?我想西格勒一定是個「大人物」。
當時最後一批移民潮就落腳在這裡。空盪的街頭有幾個波多黎各裔的小朋友在玩stickball,偶爾為了經過的車子才中斷遊戲。我看見一個小孩子手上拿著一根淺https://www.hetubook.com.com色的掃帚柄,上面螺旋狀地纏上黑色膠帶,看起來就像他揮的是那種美容院常見的招牌燈管。不過當他擊中粉紅色的橡膠彈力球、他的隊友同聲大叫「快跑!」時,我真希望我也可以加入。不過當時我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還打了一條簡易領帶,外加一件深色羊毛外套。我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身。
「有隻小鳥從這個窗戶飛進教堂。」
後來的幾個小時,我盯著會堂的大廳猛流汗,只想著要把身上那件羊毛外套脫下。大廳的窗戶全都開著,只是讓熱氣不斷流竄進來,五顏六色的彩繪玻璃窗在祭壇兩端映襯著過份華麗的桃木雕花,在編織窗簾的後面是通往聖櫃的大門,裡面裝著猶太教律——摩西五書,聖櫃上的雕刻是捧著十誡、用後腳站立得筆直的獅子。參與聚會的人也引起我的好奇,那些隨著祈禱左晃右擺的人,一定是這些宗教儀式裡的模範生,有些甚至還用長巾將頭整個覆蓋,好專心不受打擾地祈禱。
接著他便開始大笑,那笑第一個就傳染到我爸媽的身上,再傳到敞開著的窗外。在我腦海裡,那笑聲就像是從公寓裡的烤箱開始,順著第一大道的微風吹拂過濕熱的「印地安夏天」清晨,再飄回公寓。哈利舅舅頭髮整齊地向後梳,身上還散發著刮鬍水的味道,他的棕色眼珠靈活地看著我,頭上下點著,他想要我說好,而我也從未令他失望。在那些猶太新年的早晨裡,我總是乖順地吃番茄醬和炒蛋當早餐。
我們一行四人往第一大道走,在豪士頓街(Houston street)停下來等紅綠燈,我照著路牌上的街名唸,卻唸成德州的那個城市。
「在天花板繞了幾圈之後,牠想要回到外面的世界,於是往這個窗戶的方向飛去,但是牠飛得太高,撞上了天花板和窗戶間的牆壁,牠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著,卻一再地撞上牆壁,最後牠變得瘋狂而急切,鳥喙用力撞上了牆,流血之後墜落在地板上,死了。
拉比起身時,整個殿堂還是鬧哄哄的。那位紅髮的教會主席從聖壇上的座位站起,將手掌用力往木頭扶手上一拍,全場頓時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定住了。正當拉比準備www.hetubook•com.com要開始佈道的時候,外面傳來救護車經過的警笛聲。他看著台下的躁動,但只是很有耐心地等著那聲音遠離,如同他可以感受到救護車的哀嚎代表著遠處有更巨大的苦痛。在那沉默之後,他的聲音在會堂裡迴盪開來,完全不需要麥克風的幫助,鏗鏘有力。接著,他指著自己頭頂上大廳前方的窗戶說:
我們到了二樓,這裡只有男人才能進來,第一羅馬尼亞美籍人民教會是屬於正統教派的,規定女人不能和男人同坐。媽媽繼續往上到了三樓,女人坐在那兒的馬蹄型露台。在我們看著媽媽往三樓上去時,哈利舅舅說,這樣男女分開就坐的規定對已婚男人而言不啻是一種「放假」。當然,這也讓哈利舅舅鬆一口氣,可藉此避開媽媽滔滔不絕想說服他在週六關門休息的事。
早餐過後,穿著圍裙和素色長裙的媽媽開始收拾餐桌,清洗碗盤和舅舅用過的平底鍋,最後把所有清洗乾淨的餐具放在水槽邊的餐具籃風乾。
我不能理解,為什麼在曼哈頓下城區的街名,拼法明明跟德州那個城市一樣,唸起來卻完全不同?我當時小小的心靈已經決定了,有些字的發音就只有紐約這裡的才是對的。如今我才弄清楚,原來這條街原本叫做「豪士敦街」(Houstoun street),為了紀念一位十八世紀的國會議員威廉.豪士敦,只是過了幾個世紀之後,這個名字慢慢演化成如今這個拼法,卻保留了之前的發音。
哈利舅舅要我先就坐,剛好可以擋在他和喬舅舅中間。我無所謂,喬舅舅的猶太禮儀比起哈利舅舅或爸爸都要好得多,他幫我將祈禱書翻到正確的一頁,指出領唱者正在唱的那一行,領唱者的節奏好快,整個會堂的人都落了一小拍。而我的猶太禮儀還只在初學階段,於是幾秒間就迷失在祈禱書裡了。
我們總算脫離了外面的高溫,進入到這個會堂大廳裡享受陰涼。我們正前方的小門通往樓下的祭壇,安息日的時候都是在那兒做禮拜,不過因為猶太新年是大節日,會吸引大批的人來參加,必須使用樓上較大的祭壇。哈利舅舅說,有很多非猶太人(goyim)也會到教會參加猶太新年,其實哈利舅舅的意思是,像猶太新年這種大節日時,很多平常不出現的猶太人也會在此時出現在教會,他自己就是這種人。其實平日大部分的猶太集會,都是一些下東區年長的猶太人來參加,而每年的新年期間,便輪到他們拽著住在郊區的孩子或孫子陪著來了。hetubook.com.com
我一下子精神都來了。走到二樓的迴廊上,我看著那些幾十年來曾捐款給這間教會的人名打發時間。他們的名字刻在牆上的大理石飾板上,在二十世紀初時,你只要捐獻十塊錢就可以讓名字永久刻在這裡,這讓我十分驚訝,後來爸爸告訴我,一九一〇年代,十元美金大約等同於現在的好幾百元甚至上千元呢。這個時間跟幣值的概念,在我聽來比豪士頓街發音的演變有道理得多了。
秋天的記憶,總是將我帶回猶太新年住在舅舅公寓的那兩天。小店因為大節日而休息,喬舅舅總在一早就去了教會,對喬舅舅而言,上教會就是過節的意義。我起床的時候,爸媽和哈利舅舅已經吃完早餐,哈利舅舅對我的出現總有一樣的反應。
在我們左轉到了瑞文頓街時,一幢白色磚房建築——第一羅馬尼亞美籍人民教會便映入眼簾。這個會堂建立於一八八五年,我的外祖父母住在柯林頓街三十號二樓那棟沒有熱水的公寓裡時,也是上這兒的教會。
哈利舅舅總有說不完的笑話,所以我根本不用問他菜燉牛肉雜燴的故事,那是舅舅又一個只有大人才懂的笑話。即便當時只是個孩子,我還是能夠感覺到,問我要不要吃炒蛋這事能讓舅舅樂成那樣,菜燉牛肉和炒蛋背後一定有著更多的什麼。
「當時是一九二六年,你外婆看中了曼哈頓上城,選了第九街做為小店的最佳地點。」媽媽補充說。
梅爾拉比從他在聖壇右側的座位站起,伸手扶住前方的木製扶手。他被白袍覆蓋的矮胖身軀,肉肉的臉,都讓我想到高貴的牛頭犬,不過我還是很喜歡梅爾拉比,因為我們的希伯來文名字是一樣的。
最後所有信徒一同回應:「阿們。」
「看到那個地方了嗎,小莫?」媽媽問我,「以前小店就開在那裡,一直到一九二六年。」
「就在那兒,看到了嗎?」
我知道這對她非常重要,因此我回以肯定的神情,讓她知道我看見了那個空無一物的地方,看見了外公外婆在半世紀前幫客人服務的樣子。
在走回舅舅公寓的途中,拉比的演說一直是我們談話的重點,喬舅舅最後下了一個為我好的結論:「聽見了嗎?小莫,記住拉比說的了嗎?千萬不要眼高手低。」
三十年多之後,我再回到同樣的地方,試圖尋找查維特家的標誌,但已不復存在。現在它僅存在我的記憶中了,也許那塊牌子被偷了,沒有人把它放回去;也許那塊牌子從來就不曾存在,我的家人當時一眼就能認出那棟建築,金屬標誌只是我的想和_圖_書像。
「讀英文那邊。」他說。
「多麼可惜,這事情本不該發生,如果這隻鳥兒能夠試著飛低一點,牠便能找到出去的窗口,牠便能自由,展翅翱翔。
如果是有錢人,哈利舅舅便會很推崇他們;而那些哈利舅舅不放在心上的,是他覺得有「大頭症」、自以為了不起的人。舅舅在小店看過不少這裡的教友,那些買巴布卡蛋糕時太常裝腔作勢想誆他的,他就管他們叫「大頭」。

媽媽也接著說:「甘迺迪總統拜訪紐約時——喔,願他安息——查維特還曾經帶他到這裡,告訴總統自己就來自這兒呢。」
這時哈利舅舅說:「有個人說要買下我們這間,你外婆一口答應了,當時對方開的條件算是不錯,但誰知道?幾個月以後,紐約市為了拓寬街道,設置一個中央人行島公園供人們休憩,以更高的價錢買下了整個艾倫街。」
只要舅舅沒在我耳邊嘮叨的話,我其實是很喜歡聽唱詩班唱歌的。六位穿著白色猶太禮袍的男士,揮汗如雨地和著中音與低音,用他們的宗教熱情唱出古老的曲調,詩歌的魔力超越了時空,我能想像在好幾世紀前,這曲調也同樣被唱誦著。他們分成兩排站在領唱者的兩邊,中間停頓時,我還能看見他們的白袍底下因為調息而起伏著。他們是每年的固定班底,我最喜歡的是右邊最後面的那位,高高瘦瘦的身型,白淨寬廣的額頭,映襯著他的深色頭髮和棕色眼珠,當他開口唱歌時,總帶著微笑並和其他團員眼神相交。他總是投入全部的身心唱歌,我能感覺到他的喜悅,他正在自己希望身處之處,做著想做的事。
接著媽媽會把圍裙脫下說:「走吧,我們要遲到了。」
我和爸爸走到會堂外,炙熱的陽光灑落在瑞文頓街上,漾著清潔車剛灑過水的水氣,現在整條街閃閃發亮著。對街有家在賣祈禱書、塔立絲長巾以及門柱經文卷的店也沒開,漆黑又安靜。當平常就是老菸槍的爸爸在一旁打破節日的教條時,我走到街角,看見玩球的那幾個孩子臉上閃耀著汗水。過了一會,我們慢慢走回會堂準備聽拉比的佈道。
每年猶太新年的元旦,梅爾拉比都會以意第緒語佈道,而我一句也聽不懂,不過我知道他說的一定意義深遠,因為我看見所有人都頻頻點頭,喬舅舅的臉龐彷彿被每一個字洗禮過,他對於像是梅爾拉比如此精通摩西五書的人甚是崇拜,所以當有機會與梅爾拉比握手並祝他有個美好假期時,喬舅舅總是因備感榮幸而面露難得的微笑。不過這天是猶太新年的第二和*圖*書天,這天拉比通常都是以英文佈道。
當哈利舅舅打開會堂的大門時,所有人都回頭看到底是誰遲到,我們倉皇地走到右邊最後一排的位置就坐,那是我們固定的座位。身著咖啡色西裝的喬舅舅也投出了那個我們預期中的眼神,他不用開口,那個眼神已經表達一切。
哈利舅舅完全不是這一型,他整個靠在椅背上,不時地對我指出哪些是有頭有臉的人,如果舅舅喜歡這個人,會用意第緒語稱呼他們「大人物」。
最後哈利舅舅轉個彎往東走,領著我們這支行軍隊伍,到達了前往教會途中指定停留的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參訪景點。我們站在史坦頓街八十五號前,一棟公寓前掛著長方形的金屬牌子,標明前參議員查維特一九〇四年便是出生於此的。
他這時會將那杯加了濃濃奶精和三大塊方糖的最後一口咖啡喝下,媽媽總是會說:「幹嘛啊,還不夠甜嗎?」我一出現,哈利舅舅便會從位子上跳起來,拿掉塞在襯衫裡的花領帶,抓起爐子上的平底鍋轉一轉衝著我問:「小莫,你要不要舅舅做炒蛋給你吃啊,就像以前我在菜燉牛肉雜燴裡弄的那種?」
我們跨過豪士頓街的安全島,避開像是底片的酒瓶碎片,經過許多睡在紙箱裡有張歷盡風霜的臉的人,他們其中一人身上的報紙還在偽裝成早晨微風的濕氣中飄走了一張。到艾倫街時,汗水與排泄物的味道已經充塞我們的整個鼻孔了。照慣例地,我們走到了艾倫街與史坦頓街街口致敬。
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要站起來、坐下,之後再站起來、再坐下,這些起立坐下的動作對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剛好可以幫我趕走熱氣中的瞌睡蟲。不過當我站起來的時候,我非常害怕會有坐附近的「大人物」發現我根本不知道領唱者唱到哪了,因為我的祈禱書根本沒翻到對的一頁。整個儀式都是以希伯來文進行。祈禱書的右邊以希伯來文寫成,左邊是英文翻譯,爸爸好生安慰了我一下。
媽媽糾正我的發音:「小莫,你是怎麼了?想當牛仔嗎?是豪士頓街,小莫,『豪』。」
我這時才知道自己很幸運,至少在布魯克林的家裡還有熱水可以用。當時我只覺得,洗冷水澡比睡在飯廳且冰箱就在頭頂還要糟很多。
「那邊那個是弗萊曼,是個律師;他後面那個是史瓦茲,他兒子是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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