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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怎麼知道的？」我問艾莎。

我握拳擊打牆壁，一拳接著一拳，身上汗如雨下，幾乎是用噴的，每打一拳，汗水就隨之灑落，直到愛麗絲和艾莎靠近，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抱住，不讓我再瘋狂揮拳。她們團團抱住我，輕輕搖晃，安慰著我，彷彿我是個小孩。我們溫暖潮濕的身體黏在一起。

「妳不知道嗎？」艾莎答道：「呃，反正呢，現在是可以的。希芙的申請被批准了，我想這是一定會批准的吧。過了一星期左右，有人跟希芙的血型一樣，需要心臟和肺臟，然後她就……這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妳知道手足間的關係不算數，」過了一會兒，愛麗絲說：「只有能夠增加新人口的關係才算數，只有建立新家庭、繁殖人口的關係才被認可。妳知道的，朵莉，妳知道一切都必須往前邁進。」

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這個想法讓我冷靜下來，立刻沉沉睡去。

「朵莉，有件事我一直在找適當的時機想跟妳說，可是……反正擇期不如撞日，就現在跟妳說吧，是妳姊姊的事。」

「如果我知道那算是小手術，」有天下午，我們三人坐在蒸氣室裡，愛麗絲這麼說。愛麗絲和艾莎坐在上層長椅的兩端，我坐在中層長椅上，就在艾莎下方。「說不定我會考慮自願捐腎，就這麼簡單，把腎臟捐給社會。」

「那我呢？」我衝口而出，在牆上拍了一掌。「說不定我需要我姊姊啊，和*圖*書為什麼沒人在乎這件事？兄弟姊妹可能需要彼此啊，我需要我大姊，現在還是需要，她是我的家人，是我最親近的家人，為什麼沒有人在乎這件事？」

安說明待會兒將進行的步驟，以及接下來幾小時我該做什麼事：使用希必潔消毒液沖澡，換上醫院罩袍，注射鎮靜劑，躺上輪床送到樓下Ｋ１層的手術室，接受麻醉。

我需要一點時間復原，但我身體健壯，不久便大致恢復正常生活，可以寫小說、散步、游泳、作蒸汽浴。我常和艾莎及愛麗絲去作蒸汽浴，她們最近也動過手術，艾莎捐了部分肝臟，愛麗絲跟我一樣捐了腎臟。

我想起二號研究室牆上的那幅畫。果然，那是希芙的畫。我並不詫異，感覺十分平靜。

我點點頭。

這是我在單位裡見到的第一扇窗。我站在那裡看得出神，凝視底下正在亞齊步道上移動的人，有些人正在走路，有些人正在慢跑。我抬起頭，目光穿過玻璃牆，越過池塘，望向橋樑、玫瑰花棚、紫藤、銅紅山毛櫸、垂柳、竹林，以及人們步行的小徑。我從那頭蓬亂的白短髮認出蕾娜，她走得很快，手腳靈活，看起來像個正在趕路的小巨人。她停下腳步，和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說了幾句話，那人正坐在池塘邊的長椅上看報。

「克萊拉是邱嵐的女兒，邱嵐是我們學校的校長，」艾莎先對愛麗絲解釋，才往下說：「克萊拉認得我的名ｗｗｗ•hｅｔｕbｏｏk•cｏm.ｃｏm字，我也認得她的名字，所以我們就聊起家鄉的人，看是不是有共同認識的人。我正想提到妳，她就高聲說：『希芙．韋格！妳認識她嗎？』『不認識，但我認識她妹妹。』我說：『她住在Ｈ３，我們每天都會碰面。』妳不介意我這樣跟她說吧？」

「朵莉．韋格？」我轉過身，一名身穿白色長褲、淺藍色襯衫的護士站在門口。

「真的？」艾莎的語氣十分詫異。「妳要把腎臟捐給某個趾高氣昂、被需要的賤女人？這個賤女人有五個優秀的孩子，還有一份可以支持經濟成長的工作，妳要自願捐腎給這種人？妳是認真的嗎？」

他靜默一會兒，表情嚴肅地看著我，說：

「對，她是不是叫希芙？」

「一點也沒錯，請叫我聖人愛麗絲。」愛麗絲雙手合十，做出祈禱模樣，同時閉上雙眼．露出神聖嚴肅的表情，用她的低沉嗓音從肺腑深處吟道：「阿門……！」

「我去動手術的時候，遇見一個叫克萊拉．葛蘭霍的護士。」

「我也只有一個腎臟，」他說：「沒關係的，我根本感覺不出有什麼差別。」

「葛蘭霍？她跟邱嵐．葛蘭霍有血緣關係嗎？」

「對啊，不過我當然不想捐給這種人！可是話說回來，又有何不可？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就算是趾高氣昂、被需要的賤女人也一樣。」和*圖*書

「希芙失去了愛倫或愛琳之後，就去申請最終捐贈。」

這次我不再保持冷靜，整個人似乎都在沸騰，但不是蒸氣室的熱度造成的。如我所說，我並不詫異。我也說過，我不認為希芙尚在人世。如果她還活著，我才會非常訝異。如果我在路上碰到她，比方說在冬園裡散步時碰見活著的希芙，看見她比我們上次碰面更老，那我才會萬分詫異。我也不覺得傷心，至少傷心不是主要的情緒。我主要的情緒是憤怒。聽艾莎述說這個她聽來的故事時，我動了真怒，邊聆聽邊累積怒氣。當我知道希芙的心臟和肺臟仍活在某個比她更被需要的人體內，而這個人可能養育了五個非常優秀的孩子時，我的怒氣一點都沒有消失。

艾莎把手縮回，小心翼翼靠上熱燙的木牆，全身裹著汗水，閃閃發光。我和愛麗絲也同樣全身汗津津地，兩人都安靜地蜷起膝蓋，雙臂抱腿，熱切地聆聽艾莎往下說。

我的心臟部位突然一陣刺痛，彷彿被刺了一刀，必須在蒸氣室的濕潤空氣中大口吸氣。我心裡想到的是約翰尼斯，他的年紀比我大很多，住在單位裡的時間也比我長很多。我閉上雙眼，心裡想著：「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艾莎抓住我的手。

「那一天總會來的，妳很清楚，我們都很清楚，我們必須和這個事實共處，但那天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和-圖-書」

「當然不介意。」我說著，爬到上層長椅，來到艾莎和愛麗絲中間，如此一來，我們都坐在同一層。「把妳知道關於希芙的事告訴我吧。」

手術前一晚，約翰尼斯熬夜陪我。我們做|愛，然後我哭了。他試著安慰我，幫我冷靜下來。

「這是可以申請的嗎？」愛麗絲問道。

「呃，」艾莎開口說：「希芙跟我們絕大多數人一樣，五十歲進來這裡，參加了很多醫學和其他實驗，也做過器官捐贈和多次卵子及骨髓捐贈。她的卵子品質顯然跟二十五歲女性的品質一樣好，被認為是真正的女超人。她還在這裡找到愛人，就跟妳一樣。她遇見一個女人，不知是叫愛琳還是愛倫，克萊拉記不清楚是哪一個，她們一直在一起，直到愛琳或愛倫必須捐贈心臟為止。」

「她來過這裡，」艾莎說：「以前住在Ｂ４。」

「妳沒事吧？」艾莎說：「要不要出去呼吸點空氣，冷卻一下？要不要喝水？」

「喔，是嗎？」艾莎說：「妳真的這麼想？還真是高尚！」

艾莎焦慮地看著我。

早晨來臨，我踏出算是穩定的腳步，走向醫院的四號部門。醫院位於Ｋ區，一樓有看護中心、藥局、按摩治療師、足科診間、物理治療科診間、一名美髮師、休息室和通往各部門的電梯。四號部門位於四樓，我的病房有個窗戶可以望向亞齊步道。我竟然有間單人病房，這令我十分訝異。透過冬園的玻璃牆，我可以俯瞰莫內花園。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姊姊？」

「這不是重點，」我說：「我怕一被麻醉就再也醒不過來，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運動實驗結束後，我有幾天假期，接著就輪到我做出第一次器官捐贈：我的一個腎臟將要移植給一名年輕的醫學生。我十分害怕。

我們無法不笑出來，但大笑會牽動傷口而產生疼痛，艾莎和我各自摀著手術留下的疤痕。我們比起彼此的疤痕。蒸氣室裡沒有別人，只有監視器，當然還有看不見的麥克風。愛麗絲的疤痕比我大，但我的疤痕比較醜、凹凸不平，還混著藍色、綠色和粉紅色。艾莎的疤痕最大，非常凹凸不平，幾乎像個腫塊，疤痕周圍紅腫發紫，不過她的疤痕是最新的。討論完疤痕後，艾莎說：

「我叫安，我是護士。」她走進門來，跟我握握手。「我是四號部門的主管。」

「不用不用，我沒事。」我說著睜開眼睛，和艾莎目光相接，點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我甦醒後覺得一陣暈眩，隨即嘔吐在面罩裡。這感覺很噁心，但至少我還活著。那個年輕醫學生接收了我的腎臟，聽說移植手術也很順利。幾天後我出院了，約翰尼斯來接我，還帶了鮮花和一盒巧克力。他送我回家，照顧我，為我做飯，替我送食物來，幫我泡咖啡和茶，餵我吃巧克力，甚至為我朗讀，其中一本是薩默塞特．毛姆的《螞蟻與蚱蜢》（Ｔｈｅ　Ａｎｔ　ａｎｄ　ｔｈｅ　Ｇｒａｓｓｈｏｐｐｅ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