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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盡快做最終捐贈的申請表。」

「我還是要見他。」

「妳沒辦法再做什麼了，麻醉師已經讓他腦死，約翰尼斯．奧比已經離開了，在臨床上宣告死亡了。」

「這段期間妳需要什麼？咖啡？茶？三明治？」

他的聲音從我頸後傳來，溫柔得十分怪異：「手術已經開始，妳聽見了嗎？」他彷彿試著讓自己聽起來很冷靜，試著安慰我，和他如同警察般抓住我的手法形成強烈對比。他用同樣的溫柔口吻繼續說：

他轉身離去，回來時遞給我一份申請表，然後再次讓我獨自待在房裡。我在桌前坐下。申請表上的第一個問題是：

休息室裡有一張床、一張椅子和一張桌子，而且有窗戶。是的，一扇真正的窗戶。窗戶俯瞰一座公園，公園裡鋪著白雪。外頭正是冬天。公園裡有個冰凍的池塘，池塘中央的冰層有道裂縫，鴨子、鷿鷈和其他水禽正在冰層上走來走去，或是躍入水中，在水裡浸泡片刻，猶如冬季泳者。池塘周圍有許多樹叢和高大樹木，鋪在樹叢上的白雪像是許多小蓋子，樹叢彷彿鋪在地上閃爍微光的床墊。一陣強風吹動樹梢，白雪紛紛落下，猶如糖粉般灑落。

我簽上名字，注明身分證號碼和日期，將椅子轉向窗戶，一邊等待，一邊看著池塘、樹木、hｔｔｐs://m•hｅｔuboｏk•cｏm•com白雪、鳥兒，看著一隻公野鴨冒出水面，抖抖身子，水珠在牠周圍呈環狀潑灑。牠左搖右擺越過冰面，朝崎嶇滑溜的岸邊走去。牠在岸邊滑倒好幾次，最後才爬上覆著白雪的平地，在那裡逗留一會兒，像要喘口氣似的。接著牠踏出橘色腳掌，左搖右擺越過雪地，一對腳掌像雪鞋般十分好用，完全沒踏破雪地表面，直到牠開始笨拙且毫無節奏地奔跑，振動翅膀啪啪作響，然後離地飛起，在池塘上空劃出一道微亮的綠色弧線，消失在樹林之中。

過了一會兒，我設法讓視線離開窗戶，緩緩掃視牆壁、天花板，角落、家具、光線。如我所料，這個房間沒有監視器，至少我沒發現，除非裝的是針孔攝影機。無論如何，那兩名護士顯然怕我狂亂地衝進手術室更甚於自殺。

胎記護士一臉愕然。

門後有兩名身穿綠色手術袍的健壯男護士正在等我，他們當然正在等我，因為監視器一直在追蹤我，佩卓很清楚我要往哪裡去，早已打電話下來警告。兩名護士擋住我的去路，形成人牆，猶如鎮暴警察，只不過他們戴著口罩和狀似浴帽的保護頭套，而非防彈背心和鋼盔。其中一名護士取下口罩，露出上唇的一大塊胎hｅｔuboｏk•ｃｏm•ｃoｍ記說：

那個上唇有胎記的護士說：

「可是再來他們就要摘取……」另一名語氣溫柔的護士說。

他轉身出門，正要關上房門，我改變了主意。

「什麼申請表？」

我竭力奔跑，沿著走廊奔進診所，經過一個又一個諮商室，經過護士、醫生、病患、清潔人員和其他人，所有人都站到一邊，驚訝無比。我奔過等待室，經過櫃檯，猛力拉開消防門，直接奔下螺旋階梯，因為電梯太慢。我的腳步迴盪在空盪的樓梯間，回聲在牆壁間來回折射，敲擊我的頭，和這些話語混在一起：「他還沒告訴妳對不對……這個決定已經下來一個多星期了……必須讓妳在這種情況下知道……」我奔過另一條走廊，跑下另一道螺旋樓梯，踏上第三條走廊，這次是沿著游泳池的走廊……「對他來說可能已經太遲了……捐贈肝臟……木工……六個孫子……我們感到很抱歉……」這些話語、回聲、樓梯，都讓我覺得頭暈目眩。我蹣跚地奔進另一條走廊，跑下最後一道螺旋樓梯，進入地下室上層的涵洞，最後穿過手術部的厚重金屬門。

那兩名護士帶我進入一間小休息室，在我身後關上門，從外頭試了試門把，應該是要確定門已鎖上。

「但我可以，」我說：「讓我見他。」

「這沒有任何意義。」那名語氣溫柔htｔｐs://wwｗ•ｈeｔubｏｏｋ•cｏm.cｏｍ卻使出警察手法的護士說。他取下口罩，露出尖鼻子和薄唇。「他已經走了，」他繼續說：「雖然看起來好像還活著，但他的呼吸是由呼吸器在維持，雖然他的心臟還在跳動，替血液輸送氧氣，但裡頭已經沒有真正的生命。妳應該很清楚，他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了，不能聽見或感覺任何東西。」

「妳確定嗎？」他說：「妳……妳不是懷孕了嗎？」

銀行，他們就是在銀行裡保存那些可被保存的器官和組織。約翰尼斯身體的其他部分將被保存在銀行裡。只要是有醫療價值的器官，他們都會摘取出來，包括其他重要器官，再加上角膜、心瓣膜、骨骼組織和其他組織。可以使用的器官都會被摘取，放在營養液中或冷凍保存。這純粹是例行公事，同樣適用於因遭遇意外或暴力犯罪而腦死的被需要個體。

「可以，」他說：「妳可以見他，可是要等一小時才行。妳必須在這裡等，我們奉命把門鎖上，希望妳能了解。」

申請表另一面右下角的「備注」欄內，我寫道：「我懷孕六週，請求最終捐贈，同時移植／墮胎。」

「這或許可以安排，他們取出肝臟後，也許可以讓妳進去一下。」

有件事不太對勁。我應該是在Ｋ１層，是在地下室，但這個地下室上層顯然位於地面之上。毫無ｍ.ｈｅｔｕbooｋ.ｃom•ｃｏm疑問，這是一扇真實的窗戶，外頭是真實的風景。我靠近窗戶，能感覺到窗戶縫隙有風吹入，風是冰冷的，有冬天的味道。出於純粹的反射動作，我抓住窗戶把手向上拉，想把窗戶打開，但窗戶牢牢鎖著。我放下手臂，直挺挺地站在窗前，看著外頭白茫茫的世界、真實的世界、戶外的空間。

我知道無論他們是否相信，都必須重視這個威脅，就好比警察獲報有人在百貨公司放置炸彈，無論他們是否相信這條線報，都必須疏散裡頭的民眾。我知道我是個有價值的不被需要個體；我的身體十分健康，體能良好，幾乎完好保有每個器官，最重要的是，我跳動的心臟底下還孕育著一個寶寶，一個人類資產。也就是說，我價值連城，他們不敢拿我的性命做賭注。

「不用。」

我勾選Ｃ，跳到問題８，然後勾選Ａ：

我沒回答，只是凝視著他好一會兒。他有點尷尬，移開視線。我心想，他看起來像是覺得自己很蠢。

「他們正在動手術，準備取出肝臟，還有一個移植小組正在大樓外的直升機上待命。妳現在不能進去，已經太遲了，很抱歉。妳必須回去，必須回家。如果妳要的話，我們可以幫妳和心理醫師緊急約診，妳的心理醫師是哪位？」

「手術已經開始了，朵莉。約翰尼斯．奧比已經躺在手術檯上，我們很抱歉。」

我凝視著他，凝視著他的胎記，那胎記顏色很深，有如黑巧克力，形狀如同直徑一吋的正圓形硬幣，彷彿是印上去的，看起來很不真實。如果我是他，一定會除去那個胎記，更何況他的工作環境充斥著外科醫師和手術刀。我凝視他片刻，迅速低頭彎身，想從兩個大男人組成的人牆或人體鎮暴盾牌間穿過。可想而知，我沒能成功。他們太魁梧、太強壯、有太充分的準備。另一名還來不及取下口罩的護士抓住我，將我的兩隻手臂折到背後，牢牢抓住，迫使我向前傾身。我只能看見自己的雙腿、鞋子和黯淡的綠色地板。我掙扎著想擺脫，但他抓得更緊，令我上臂發疼。

胎記護士回來了。

我再嘗試一次，想要掙脫，卻發現只是白費力氣，於是只好放棄。他從我的四肢感覺到我放棄反抗，便鬆開了手。我拉好襯衫，轉身面對那兩名護士，搓揉上臂，盡量用冷靜的口氣：

「我不需要心理醫師，我要見約翰尼斯，這是我唯一的需要，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是我唯一同意的事。如果我見不到他，我就自殺，我跟你保證，我知道怎麼快速有效地自殺，沒有人可以阻止或救我。」

「對，可是不急，」胎記護士插嘴：「反正其他的多半是要送進銀行。」

我點點頭。

「對了，我要一份申請表，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