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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

作者:妮妮.霍克維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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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十四

第二部

二十四

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床上。我怨毒地看了他一眼,至少我希望那眼神是怨毒的,心想是不是應該告訴他,他上唇那個胎記對他沒什麼好處,如果把胎記除掉,也把他周圍那些人除掉,對他應該會比較好。
事實上我並不知道,但我默然不語,只是聳聳肩,跟著他回到那間面對公園的休息室。窗外的光線有些改變,藍色暮光緩緩籠罩銀白世界。
不管強不強壯,我手中正拿著鑰匙卡,而我心想,也許這張鑰匙卡可以做為力量的替代品。
「我不知道,」胎記護士說:「不過妳會想到辦法的。如果妳有勇氣和力量離開這裡,那麼妳出去以後,也一定會有勇氣和力量為自己和孩子做該做的事。妳很強壯,我知道妳能夠適應的。」
「密碼,」他終於說:「是九八四四。我要妳背下來或寫下來,不要告訴任何人,也不要把我們的談話告訴任何人。無論妳決定做什麼或不做什麼,無論妳到了世上任何角落,都不要對別人說。」
我無視他們給我的指示,脫下手套,一隻手小心放在被單上,就放在他的左胸上。他的心臟正在跳動,就跟平常一模一樣,只是有點過於規律,節奏穩定有如鼓聲,對我的存在或撫觸毫無反應。他的心跳速度並未提高,沒有驚訝或快樂的快速跳動,也沒有短促、屏息的停頓。手術房裡只有吸氣聲,然後是嘶嘶聲、喀噠聲,以及單調微小的嗶嗶聲。
什麼出口?這是我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我看著那張卡片。我從來沒想過要出去或逃離這裡,甚至連剛進來還很想念約克那時、幾小時前我拉動窗戶時、當我發現這房間沒有監視器、當我看見野鴨穿越樹林飛走、當我感覺約翰尼斯的心跳同時知道他已遠去時,都沒想過要逃出這裡。
他又頓了頓,彷彿給我說話的機會,但我不知該說什麼,只知道我絕對不能說他應該把那圓得極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然的胎記去掉。他沉默一會兒,又說:
胎記護士頓了一下,清清喉嚨。
胎記護士和我沉默良久。房間逐漸變暗,暗到房裡只有白雪光芒和街燈光線。我仍能看見胎記護士的臉龐和胎記。
我立刻直起身子,放開約翰尼斯的手,望向聲音來處。原來是胎記護士。
我坐在手術床邊的高凳上,身上穿戴防護衣、塑膠手套、髮網、口罩。約翰尼斯的身體絕大部分都被綠色手術被單覆蓋,只露出頭部、頸部、肩膀、雙臂,而肌膚發黃。被單下爬滿各種管子,裡頭是不同顏色的液體,連接到不同機器。另有一根管子的針尖那頭插入他的手背,管子另一頭連接到床頭板後方的點滴。
「我拿這個要幹嘛?」我問道。
「你是說九八四四?」我問道。
「這張卡是我個人的卡,是我的鑰匙卡複本。如果妳決定用這張卡——當然妳可以自己決定,我只是想給妳個機會——妳可以用它刷過門邊的讀卡機,比如說這個。」
「好,」我說:「可是我要去哪裡找這種門?除了這扇之外,我從來沒看過這種門。而且我怎麼知道哪一扇門是出口,哪一扇門通往員工區?」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冒了很大的風險,甚至讓自己涉入。如果我掉了這張卡怎麼辦?如果我突然生病或碰上意外,他們剪開我的衣服發現這張卡怎麼辦?他們一下子就能追蹤到這張卡是你的,那你就麻煩大了。」
「這種門都設在大型公共區域,例如廣場、亞齊步道和大宴會廳。這種門可以通往樓梯間,樓梯間裡還有相同的門,可以通往休息室、員工室、更衣室、清潔設備等等。妳必須避開這些地方。妳只要順著樓梯走到大門就行了。妳沒看過這些門,是因為妳從來沒去尋找通往外面的路,對不對?妳從來沒找過逃脫路線,從來沒想和_圖_書過要逃,不曾有過逃脫的驅動力。」
他彷彿聽見我這些思緒,又說:
「沒錯,」他承認:「所以我才請妳務必小心,這是為妳好也為我好。請妳背下密碼。絕對不要把那張卡拿出來,以免被監視器拍到,也絕對不要把它拿出來看,免得有人好奇或起了疑心。妳必須安靜、迅速、低調。如果發生超乎控制的事,呃,那就是天意如此,我絕對不會怪妳。」
「我想妳跟其他不被需要個體一樣,曾一度失去一切,如今這件事再次重演,我覺得……呃,實在看不下去。的確,妳是不被需要個體,但毫無疑問,只要妳夠努力,就可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但妳也是人。現在妳成功地讓自己懷孕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一年前,妳就不會淪落到這裡來。無論如何,在民主體制下,妳有權利擁有自己的下一代,妳跟約翰尼斯.奧比都擁有這種權利。」
他從綠色短夾克的口袋裡拿出一張塑膠小卡片遞給我。卡片正面印有單位標誌,背面是黑色磁條,看來像是信用卡或現金卡。
「抱歉,」他說:「移植小組要繼續了,妳得……」
「請坐。」胎記護士說著,關上房門,檢查門是否鎖上。我想那應該是反射動作,就像剛才我去試試窗戶是否上鎖一樣。
約翰尼斯正在呼吸,也就是說,呼吸器正在幫他呼吸。呼吸器是個空氣泵浦,伸出一根粗大塑膠管,連接到他臉上的面罩。呼吸器發出嘶嘶聲、喀噠聲、吸氣聲,接著又是嘶嘶聲、喀噠聲、吸氣聲,十分規律。呼吸器旁的心搏計在螢幕上顯示單調的訊息,發出機械式的嗶嗶聲,同樣十分規律。
這句話我以前聽過,甚至因為聽過太多遍以致於感到厭惡。人們常說我很強壯,不管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一直認為這代表的是輕視而非讚美。這是因為過去的我知道,現在的我也依舊知道,世界上沒有「強壯的人」。每個hetubook.com.com人都是脆弱的,確實有些人比較獨立,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是強壯的。
「我……」他只說了一個字就陷入沉默,轉頭望向窗外。外頭剛亮起一盞街燈,橘色燈光融入更深沉的藍色暮光。他清清喉嚨,又開口說:
「好,」我說:「我知道。」我沒再看或碰觸約翰尼斯的身體,離開凳子,跟著胎記護士出去。
我希望我活在那個人們還相信心的時代,那時人們仍相信心是核心器官,蘊藏所有記憶、才能、缺陷,以及其他讓人成為獨特個體的特質。我渴望回到無知的年代,那時心尚未喪失地位,尚未被貶低成一個重要但可替代的器官。
「這個呢,」他繼續說,指著我手中的塑膠卡片,「是張鑰匙卡,可以打開所有員工區域、所有房間和所有晚上上鎖的居住區。最重要的是,它可以打開所有出口。」
「可是再來呢?」我說:「如果我決定要活下去,也逃了出去,沒被發現,你想我能去哪裡?我沒有錢,沒地方可住,沒有朋友。我要怎麼生活?我要去哪裡生產?我要怎麼養活我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你隻字不提?為什麼你不讓我在我們還有機會的時候替你哀悼?」
胎記護士繼續說:
胎記護士來到手術室外,停下腳步,轉過身用佩卓喜歡做出的那種誠懇表情看著我。
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累壞了。但生命教過我,創傷引發的反應有時會延遲發生,也許胎記護士看見某些我尚未意識到、卻反映在臉上的東西。然而我當下並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尤其我懷疑他說要我找個人,指的可能就是他。在這種情況下,他那種人能為我做些什麼?
「我不會忘記。」我說。
「怎麼了?」我不悅地問。
「很好,」胎記護士說:「現在回家休息吧。對了,對於妳的損失我深感遺憾,請節哀順變。」
「你會讀心術啊?」
我來到H3,快步穿過我和-圖-書那棟公寓的交誼廳,走進臥室,在床上癱了下來,臉頰靠著枕頭,雙腿蜷縮成胎兒姿勢,雙臂抱膝,雙眼緊閉。
最後這句話,他用的是不同於專業口吻的誠懇語調,聽起來確是發自內心。
「對!」他微笑說:「如果妳忘了密碼……」
我們一起離開休息室。應該是地下走廊的冰冷日光燈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的頭一陣刺痛,淚水湧出。我在淚眼迷濛中向胎記護士道謝,感謝他撥空幫助我,跟我談話。我離開手術部,淚水依舊流個不停。我走進綠色涵洞,搭第一部電梯上樓前往亞齊步道,再換搭H電梯。
「我不會讀心術,但我受過訓練,知道他們用什麼心理手法和權力遊戲來控制不被需要個體。我知道它怎麼運作,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方式讓你們缺乏脫逃的驅動力。但如果妳的確有驅動力,如果妳真的想活下去,妳就一定找得到出口。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人類心理就是這樣運作的:我們只會看見我們準備看見和期待看見的東西。」
「妳的臉色很蒼白,」他說:「看起來累壞了,像是需要找個人說說妳經歷的這些事。」
我點點頭表示了解,然後十分平靜地說:
約翰尼斯的心臟仍在跳動,我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但我手上傳來的穩定跳動只代表血液被輸送到這具曾經屬於他的身體各處。他還活著,但他已不復存在。不過我仍傾身向前,取下口罩,在他耳畔輕聲說:
他從床上站起來,從我手中拿過卡片,走到門邊,用鑰匙卡刷過設在門框旁的讀卡機,讀卡機的位置十分隱密,不往特定位置仔細查看的話,便很難發覺。門框上靜靜出現一個小開口,露出鍵盤。胎記護士迅速鍵入密碼,門上立刻傳來極細微的「喀噠」一聲。他壓下門把,把門打開大約一吋,又立刻關上。他走到床邊,將卡交還給我。
「妳可能知道,所有單位人員都受過創傷管理訓練。我們回休和*圖*書息室吧。」
他露出嚴肅的微笑說:
「朵莉……」這聲音嚇我一跳,我立刻睜開眼睛。我沒聽見有人走進手術室。
「我沒把妳的申請表丟進內部郵箱,我自作主張把它放進碎紙機。我這麼做是想給妳一些時間重新考慮。妳隨時都能再填一張申請表,任何時候都不算晚。但如果妳不想再填一張申請表,妳想生下孩子,讓孩子被領養,那麼妳會有七到八個月的時間不必參加實驗,也不會受到任何打擾,以免危及妳和孩子的健康。這段期間,妳可以仔細考慮,做好逃脫計畫並且執行。」
「別擔心,朵莉,我無意要妳對我說出妳的感覺和經驗,我只想離開監視器和麥克風。這個房間是無監視區,工作人員可以進來放鬆一下,知道沒有人會坐在那裡研究我們在做什麼事、說什麼話。我之所以想跟妳一起進來,是想拿這個給妳。」
當然了,我並未得到回答。我直起身,將手從被單覆蓋的胸部移向露出的肩膀及鎖骨附近。他的肌膚十分溫暖,肌膚下跳動的靜脈感覺很有生命力,以致於有個片刻,我以為他就要抬起一隻手輕撫我的臉頰、安慰我,就如一年前他在我來這裡第一晚的迎新晚會上做的一樣。我閉上雙眼,輕撫他的上臂和下臂,撫摸他手臂的粗糙毛髮,用雙手執起他的手掌。他的手垂軟沉重,除此之外,感覺起來跟平常沒有兩樣,寬大粗糙,像隻從事勞動工作的手,卻又有敏感的纖長手指,是鋼琴家或外科醫師夢想的手指。我翻過他的手,撫摸他的手掌,撫摸掌心深刻的紋路,以及指根柔軟處的平滑老繭,那地方就像人類的肉趾。我用手指感覺他的手指,那些手指時常熱情地觸碰我最敏感的部位。我彎起他的手掌親吻。親吻時,我覺得非常非常貼近他肌膚和身體的氣味,我將那氣味深深吸入體內。
我撫弄著那張卡,將它轉來轉去,然後放進口袋。
我尷尬地哼了一聲,咕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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