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單位

作者:妮妮.霍克維斯
單位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部 二十五

第二部

二十五

「約翰尼斯,你在幹嘛?」我問道。這時又響起三記強烈的敲擊聲在房中迴盪,我才明白有人在敲門,同時記起昨晚我是一個人度過的,約翰尼斯不在房裡。我也記起自己睜著眼進入沉滯狀態,徘徊在睡眠和清醒邊緣。有那麼一刻,我明白並相信,既然約翰尼斯沒和我在一起,那麼敲門的一定就是約翰尼斯,他想進來跟我說早安。但如我所說,這只是一剎那的想法,這想法瞬間閃過腦際,接著我就回到現實,回到約翰尼斯已然離去的現實。我想站起來,卻發現下半身變得巨大笨重,必須用盡力氣,才能讓自己離開沙發。敲門聲再次傳來,這次更大聲,每次敲三組,一組三下。我終於站了起來,卻覺得頭昏眼花,眼前金星亂冒,必須在咖啡桌邊靠上好一會兒。敲門聲持續響起,並不停止,不耐煩地敲了六、七、八、九次。
「我想也是。」我說。這句話比較是陳述句而不是問句,因為我清楚知道領養申請者會被調查得十分徹底。我自己就曾多次申請領養,結果卻因一大堆理由被拒絕,諸如我的收入低又不穩定,或社交圈缺乏適當的男性模範。我最後一次申請時,則被認為年齡太大。
「失陪。」我只咕噥說了這句,便立刻衝進廁所,用手捂住嘴,甩上門,掀起馬桶蓋。伴隨嘔吐而來的是嚎啕痛哭、哽咽啜泣,撕裂我的喉嚨,塞滿我的鼻子。我在馬桶前俯蹲許久,眼淚鼻涕不斷從臉上噴出,全身毛孔泌出冷汗。
「那就三小時好了,」她說:「這樣的話,就是今天下午一點到四點?」
我想佩卓畢竟也是人,她可能有自己的小孩,有自己的男人或女人,和她一同養育小孩。或者她曾失去伴侶,說不定失去了跟她一起養育小孩的男人或女人。又或者她真的失去過孩子。
「我只想來看看妳怎麼樣了。」
「朵莉,」她用平和而親近的招牌口吻說:「我很抱歉,真的,我對這一切非常抱歉。」
「一切?」我用懷疑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放下咖啡杯。
這不過是個藉口,我只是想去約翰尼斯的房間獨自待上一會兒。佩卓似乎了解這點,她說:
「這段時間,監視系統會關閉。」
和*圖*書我想藉這機會請妳決定妳想怎麼做,希望事情怎麼處理,當然是妳想決定的時候再決定。看妳是想……」她又清清喉嚨:「……看妳是想捐贈胚胎,或是懷孕足月再……」
「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她說:「請跟我說。」
「我覺得沒必要關閉監視系統,這樣我不會比較開心,我沒想做什麼不能被看見或聽見的事。況且我根本不會知道監視系統是開還是關,所以對我來說根本沒有差別。」
我爬上沙發,雙手捧著溫暖的馬克杯,盤起腿,用毯子蓋住雙腿。那杯茶熱氣蒸騰,飄散著佛手柑與牛奶的香味。我將馬克杯湊到嘴邊,喝一大口,雙眼凝視空白電視螢幕上自己的灰綠色模糊倒影,覺得自己看起來像幽靈,或是老印地安人,心想這簡直是採取蓮花坐姿的印地安酋長「坐牛」。
「我想自己生下孩子。」我打斷她。
我心想,這是延遲反應,也訝異於人腦的運作:你可以因為情緒大幅波動而將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同時腦子的另一部分卻能冷靜地得出「延遲反應來了」這個結論。如果這還不夠,你還可以坐在那裡,為腦部的運作感到訝異不已。
「兩小時夠不夠?」我聳聳肩。
她把手收回,出門離去。
她呵呵大笑,鬆了口氣,說真是太棒了,接著又說:
我察覺到房間逐漸亮起,DVD播放機的時鐘顯示六點,然後是七點、八點、九點。九點剛過,我聽見一連串敲擊聲,嚇得跳了起來,環顧四周,心想:他搞什麼鬼啊?
先前我和衣而睡,所以這時我在衣服外頭加上睡袍,翻起領子,用睡袍將自己緊緊裹住,繫起腰帶打了個結。但這樣仍然不夠,我還是覺得十分寒冷,冷到想吐。我拖著渾身發抖的身體,拉來一張椅子放在衣櫃前,爬了上去,打開上層衣櫃,拿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那件百分之百羊毛的舊雙排釦大衣披在身上。我穿過起居室,到簡易廚房泡了杯茶,加入溫牛奶和蜂蜜。
「我會安排。我也會吩咐監視小組,妳在裡面的時候不要監視。」
「不管妳是否相信、認為或覺得這樣妳會比較開心,我都會親自確定約翰尼斯的公寓將停止監視,時間是……」
她到底有什麼目的?她如果不是希望我有所回報,就是認為我會永遠對她心存感激,因此特別合作順從。或者她是真的感到內疚,因為自己參與這座奢華屠宰場的運作而心懷罪惡感。「奢華屠宰場」是艾莎用的形容詞。
這時有三件事同時發生。第一是我向旁邊讓開一步,讓佩卓經過我身旁,走進公寓。第二是我的情緒醒了過來,就在我讓開一步的同時,情緒如貓一般醒了過來,一瞬間便從深深沉睡到完全清醒。我感覺到的情緒,是對這個警察般的女人和她虛偽的親近表情與專業的同情舉止極度憎恨。就在我讓開一步和憎恨甦醒的同時,想吐的感覺從體內如火山爆發般噴發出來。
「我希望看見一個比較……傾向社會主義的政策,每個人不必隨時都是有用的。」
我一直不清楚佩卓這方面的事,當然也沒過問,而且我根本不想知道她這樣做的原因或動機,只想跟這才華洋溢的女人保持距離。很顯然,她有當演員的高度才華,雖然有時她的表演太過火。她應該再多磨練誠懇和同情的誇大演技。說不定她以前想過要當演員,最後捨棄了年少的夢想,選擇安全和平凡。根據經驗,這種人很少會完全友善對待那些選擇追隨年少夢想的人,例如我。他們鄙視我們擁有近乎兒童般的敏感,這種敏感即使經過這麼多年,仍然保留在我們身上。他們也鄙視我們不願意——或無法——妥協與適應社會。他們稱我們為波希米亞人、怪咖、外星人或浪人。他們羨慕我們之中的少數成功者,看見我們之中逐漸沉淪的人卻又高興地搓手。
我冷得醒了過來,全身冷到發抖。這時是晚上,床頭桌的時鐘顯示兩點十八分。我起身下床,伸手靠近電暖器,感覺到它是暖的,幾乎可說是熱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我走到房間另一頭,那面牆上掛著溫度計,上頭顯示華氏七十五度(約攝氏二十四度),因此我的發冷和房間溫度無關。
「對了,朵莉,妳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妳有沒有需要什麼?」
她停止說話,臉頰仍明顯潮|紅,但已消退一些。她的眼神有些透亮,帶著點狂熱,彷彿正在跟我分亨她的祕密渴望與禁忌價值觀。
「為什麼?」
她真是太厲害了。我不清楚她這樣做究竟想幹嘛,但她的演技真是一流。倘若不是因為我知道監視系統的高敏感度,以及她是單位執行長的身分,我一定會相信她。但我並不相信,因此我說:
「謝謝。」我說。
但她並不放棄:
那晚我沒再睡覺,通宵守靈,卻無屍體可守。這段期間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想,甚至沒去想約翰尼斯,沒去想我們的孩子正在肚子裡發育成長,也沒去想口袋裡的鑰匙卡。我只是坐在沙發上喝茶,喝完後就握著空馬克杯,怔怔坐著。
她站起來繞過餐桌,走向門口,經過我身邊時停下腳步,輕輕將手搭在我肩上。
「有,」我答道,同時驚訝自己的腦子竟然轉得這麼快,「如果他們還沒清空約翰尼斯的房間,我想先進去一下,那裡有很多我的東西。」
「來了!」我高聲大喊,終於直起身子,甩去這時覺得笨重的大衣,把門打開。
那剛甦醒的憎恨被我控制住,躺在表面下,處於休息狀態。它像貓一樣醒來,也像貓一樣休息:雙眼半閉,耳朵有如潛望鏡,接收著細微活動、嘶嘶聲、低語聲或嘆息聲。
「我可以進來嗎?」
「好,今天十三時到十六時,妳可以進入F2區的三號房。」
我緩緩逼自己嚥下一個三明治,佩卓清清喉嚨。我無視她的存在,低頭看著咖啡杯,拿起來,喝下最後一口。
「還有來通知妳,妳可以休一星期的病假。」
不,我一點都不想靠近佩卓,問她私人問題,或甚至假裝相信她的好意是真心的。我說:
但所謂「禁忌價值觀」其實並不存在,在民主體制下,人人都有權利懷抱自己的希望,表達自己的看法和感覺,只要不冒犯、威脅或迫害別人就好。倘若這種權利有所限https://www.hetubook.com.com制,生物材料第二儲備銀行單位執行長佩卓就不會坐在我這間裝有監視設備的房間裡,表達她的看法。此外,根據經驗,我清楚知道監聽麥克風的敏感度有多高,音質有多清晰。但佩卓顯然並不曉得我知道這件事,她繼續往下說,聲音壓得更低:
門外站的是佩卓,她微微側著頭,用同情的眼神直視我的雙眼,以細小的聲音恭敬地說:
她露出受傷的表情,看我一眼,用恭順的語氣回答:
「但有時你們會遭遇悲劇,就像妳現在所經歷的。我希望妳不必承受這種痛苦,我希望可以有其他解決辦法,希望政府政策可以不一樣,不那麼用經濟來考量,比較……」她陷入沉默,俯身越過桌子,偷偷瞥了我一眼,繼續壓低聲音說:「比較傾向計畫經濟。」
佩卓並未回應我這句話,畢竟這句話比較像是陳述事實。她雙手放上膝蓋,做出準備起身的姿勢,卻又停了下來。
我挑起雙眉。她到底在說什麼?她究竟想幹嘛?
「好,感謝妳。」
我點點頭。
「妳介意我坐妳對面嗎?」她用近乎恭順的語氣問道。我有股衝動,想回答:我介意,妳最好去外面走廊,等聽見我叫妳再進來擦桌子、洗杯盤,然後默默消失。當然我沒這樣說,只是搖搖頭,虛弱地往對面椅子比了比。她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沉默許久。我啜飲咖啡,小口吃著三明治,緩緩咀嚼。
「我會把妳的決定告訴雅曼達.尤斯托普,妳會定期接受檢查、超音波掃描、羊膜穿刺和其他檢查。等我們知道孩子成熟了,妳就可以自己決定剖腹生產的時間,然後我會聯絡領養委員會。我可以告訴妳,朵莉,妳這種案例非常罕見,所以養父母很可能必須經過仔細篩選,政府人員會非常仔細的調查,決定由誰來領養這個孩子。」
吐完哭完後,我擤了幾次鼻子,沖了馬桶,千辛萬苦站了起來。我的下背部出現新的痠痛,覺得僵硬而脆弱,彷彿脊椎底部正在崩壞。我必須穩住身體,一手撐著背,一手m.hetubook.com.com抓住臉盆,才能將自己撐起來。我打開冷水,洗淨雙手,在水龍頭下掬起水,小心傾身向前,用冷水洗把臉,再用水漱口。我再度直起身,因疼痛而喘息不已,一手再度按背,開始刷牙,但只能快速刷洗口腔前半部,以免牙膏跑到深處,再度引發嘔吐。我吐出泡沫,迅速漱了漱口,關上水龍頭,用毛巾擦乾嘴和臉。我站在原地,在臉盆上方凝視鏡中的自己,只見我的肌膚呈灰白色,眼睛泛紅且充滿血絲,鼻子紅腫,臉頰浮腫,頭髮亂翹,衣服起皺,敞開的睡袍下汗濕一片。我順了順頭髮,想用雙手壓平衣服卻不怎麼成功。當我的手摸過褲子右口袋時,我透過布料感覺到長方形的鑰匙卡,心想:這是我的祕密。我想的並不是:這是我脫逃的途徑,是張車票,可以通往自由、存活、我跟孩子的共同生活。我只是想:這是我的祕密。我用睡袍裹住自己,綁好腰帶。
「我是說妳正在經歷的一切。」她解釋道:「以及妳經歷過的一切。我認為你們身為不被需要個體,經常得承受很多不必要的痛苦,畢竟你們不是罪犯,沒有做出任何傷害別人的事。我得說,你們只是過自己的生活,沒想太多未來的事,也不太在意周遭的世界。另一方面,你們通常只靠一點點錢過活,大多數都不會製造太多麻煩。你們可能都有鄰居,但他們從來不曾注意你們的存在,只有少數人真的會成為社會負擔,但我知道妳不屬於這些人。你們都生活在社會的逆風中,最後才來到這裡,不過你們在這裡的日子真的都過得很好……」
「廢話少說,佩卓,把妳來這裡的目的告訴我。」
「妳真好。」我說。
佩卓泡咖啡,做了兩份起司三明治。我在餐桌前坐下,讓她替我倒咖啡,把三明治的盤子端到我面前。
我突然想到,倘若當初我的領養申請被核准,並設法籌到所有領養費用和旅費,最後領養到小孩,這個小孩就有可能是個不被需要的女人所生,而她是被迫放棄這個小孩。
「只是時日無多。」我補充道。她的臉漲成深紅色,清清喉嚨,又繼續說:
「隨便妳。」我說。
她幽幽嘆了口氣。「因為我認為妳有權利完全獨處一段時間。」
她看看錶,抬眼看著我: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