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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妮妮.霍克維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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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

第三部

「抱歉!」我抽抽噎噎地說:「我應該為妳堅強起來的,可是一想到就要失去妳,我就無法忍受,我痛恨這種感覺。」
我只是一直說話,盡可能用可靠冷靜的語氣說話。過了很久,啜泣聲逐漸停歇,她說:「我知道,媽,我知道妳在那裡,可是我看不見妳。」
愛麗絲的身體迅速惡化,最初的症狀是頭痛、下巴痛、頭暈、焦慮。就在她對我們說她有腦瘤後,她不時發生腦筋不清楚的狀況。她會在講話時突然不知道自己講到哪裡,忘記跟我們約好見面,找不到回家的路,或是把日子過得顛三倒四。她經常心情低落,絕望啜泣。單位當局也放任她這樣,只要她不傷害自己或他人就好,比如說不會把烹煮中的食物忘在爐子上。但我們都心知肚明,她被送去做最終捐贈只是遲早的事。
「妳打算怎麼辦?」她問道:「妳打算生下小孩嗎?」
「我在這裡,愛麗絲,」我說:「我在這裡,也許我能幫助妳。別怕,沒什麼好怕的。」
「喔,從一開始就很明顯,」愛麗絲說:「自從……我看看,應該是約翰尼斯去世前大概一星期左右開始的吧。」
「因為妳在看天花板啊,親愛的,我就坐在妳旁邊。」
「只能聆聽吧,我猜。」她說。
「朵莉,親愛的……」愛麗絲說著,將咖啡杯放在床頭桌上。
「好了,愛麗絲,沒事的,」我說:「怎麼了?妳為什麼這麼和-圖-書難過?」
愛麗絲、艾莎、菲菲和我,試著跟以前一樣聚在一起,但我們之間不再有過去那種喜悅和療癒性的幽默。原因之一是愛麗絲的病情為一切籠上陰影,原因之二是艾莎和我的關係可說是降到冰點,這自然影響了整個氛圍。
她在床上坐了起來,我堆起枕頭支撐她的背,讓她倚在床頭板上。
「試著了解她吧,」愛麗絲說:「我也可能有她那種反應,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的話。」
「跟她說什麼?」
「反正呢,試著不要對艾莎生氣。」
「對,那不是最困難的事嗎?」我說。
愛麗絲微微一笑。
她敲敲自己的頭。
「他們會把孩子帶走,」我說:「他們會把孩子從我身邊帶走,送給別人。」
將死之人總有些地方怪怪的,彷彿他們的感知力擴張到超人的次元,有了透視眼,具備讀心術,可以看見未來,突然了解其他人內心和身上發生的一切。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是我們希望如此相信,因為這樣一來,死亡似乎變得比較吸引人,也比較令人甘於死亡。
「她又沒失去我,」我說:「我還在這裡,我又沒消失。如果有人失去什麼,那是我好嗎?我就要失去我的孩子了。」
有天晚上,輪到我去陪愛麗絲,我躺在起居室沙發上睡著,卻被她的哭聲吵醒。她哭得像個小孩,那麼傷心、悽楚,讓人心痛不已,願意盡力為她做任何事來讓她安心。我從沙發上彈起來,感到一和-圖-書陣暈眩,在黑暗中幾乎失去平衡。我倚著牆壁支撐,踏著蹣跚步履前進,感覺有點想吐。我走進臥室,把燈打開,只見愛麗絲躺在床上,雙手放在身體兩側,看著天花板,哭得十分激動,整個身體都在搖晃。
我原本打算將懷孕的事告訴菲菲和愛麗絲,但想想還是作罷。我猜艾莎已將這件事告訴菲菲,但我不知是不是該跟愛麗絲說。她的病情迅速惡化,搞不清時間和空間的頻率愈來愈高,而且停留在迷失狀態的時間愈來愈久,於是我認為告訴她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盡量不要對艾莎生氣。」
最後愛麗絲說:
「妳跟她說了對不對?」
我在她身旁坐下,抱住她的肩膀。
我點點頭,拿起托盤上的紙巾擤擤鼻子,繞到雙人床另一邊,掀起被子,爬到愛麗絲旁邊。她的身體很暖很熱,有如火爐一般。
「對。」
我的表情一定跟見了鬼沒兩樣,因為愛麗絲笑著說:
這一刻,我考慮要不要對她說我不是她母親,但決定還是不要。畢竟在這種時刻,我是誰並不重要,於是我說:
愛麗絲再次用那清澈而全知的眼神看著我。我沒再多說,和她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她再次伸手拿咖啡杯。我端起盤子遞到她面前,上頭放著我做的兩份起司三明治,但她搖搖頭。她看起來更累了,我現在簡直就像目睹她一點一點消失在我面前。我將盤子放回床頭桌上,驀然間感到無法言喻的哀傷,內心彷彿開了一道閘www.hetubook.com.com門,淚水奔湧而出,無法停止。我藏不住淚水,只好別過頭去。
我不知該如何說完這句話,只是張口結舌,讓這句話懸在那裡,沒有句號。
「當然是跟她說妳要生小孩了。」
她將注意力轉移到咖啡上,小口小口啜飲咖啡,每啜飲一小口就閉眼片刻,彷彿真的很享受那杯咖啡。然後她突然停止動作,看著我說:
「嘿,」她接著說:「要不要爬上床陪我躺一會兒,我想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
愛麗絲看著我,眼神清澈無比,彷彿可以將我看透。她沒再多說一句話,彷彿她知道,或至少懷疑,我還有另一個選擇,另一個逃出去的機會。
我蹙起眉頭,低頭看著肚子。
我哼了一聲,說:「妳說呢?」
她垂下目光,在房間裡搜尋,朝我的方向轉過頭來,雖然有點困難,最後還是將目光集中在我臉上。她深深嘆了口氣,閉上眼睛,轉身面對我,蜷曲身體,滿足地咂咂嘴,沉沉睡去。我將被子拉到她肩膀,撫摸她的頭髮,回到起居室沙發上,闔眼入睡。
「對,可是妳沒生病,」她說:「照顧病人很辛苦的,尤其是快死的病人。」
「謝謝妳,朵莉。」她看見我將早餐放在托盤上端進臥室時這麼說,口齒有點含糊不清。「妳就跟天使一樣。」
到了早上,愛麗絲再度清楚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只是覺得累癱了。我猜想,睡眠無法觸及這種疲倦,你必須自己想辦法穿越它,它要不是自己消失,就是www.hetubook.com.com會停駐下來,成為你的一部分。以愛麗絲的病情來說,那種疲倦自然是來自腦瘤,絕對會留駐在她體內。我扶她去廁所,再扶她上床,光是這樣就費了她好大力氣,因此她回床上又睡了一會兒,而我去準備早餐。
「試著了解她吧。」她又說一次,我聽了便害怕她再次演出失去短期記憶的戲碼。但她繼續往下說:「妳應該還沒忘記因為小孩而失去朋友的滋味吧?」
愛麗絲將咖啡杯放在床頭桌上,一隻手抖個不停,彷彿她的力氣不足以同時說話和拿杯子。
「我並不氣她,」我說:「是她氣我。」
這是我這輩子頭一次聽見有人對我說,我不必堅強。
「別那樣看我,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可不是靈媒什麼的。我認識很多懷孕生小孩的女人,女人一有懷孕徵兆我立刻看得出來。女人一懷孕,臉就會出現變化,變得寬一點點,嘴也會變得寬一點點,當然體態和眼神也會出現微妙改變,可是我說不出究竟是哪裡變了。」
「我注意到了。」愛麗絲用緩慢疲憊的語氣說,這已經成了她平常的說話口氣。接著她又說:
「什麼?」我說:「所以妳知道我們……」
雖然我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交流,但我們依然一起照顧愛麗絲。當她臥病在床,我們每天晚上輪流坐在床邊陪她。白天時,工作人員會來來去去,確定愛麗絲的進食狀況,替她洗澡穿衣。初期階段,她會忘記做這些事,或做過卻忘了。有時她每隔一小時就沖一次澡和*圖*書,有時好幾天都沒洗澡,有時她一天吃好幾次早餐,有時卻完全忘了要吃飯。有時她會穿好幾層衣服,原因很奇特,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已經穿了衣服,因此認為應該穿上衣服。
「我沒什麼好說,」她說:「妳告訴我啊。」
「我知道,朵莉,」她平靜地說:「聽見妳這麼說,我覺得很欣慰,這樣就夠了,妳不必堅強。」
她沒回答,只是繼續哭泣,彷彿她看不見、聽不見、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用冷靜的語調對她說話,撫摸她的手臂、頭髮、臉頰,用手背擦去她的淚水。我試著跟她溝通,讓她知道她並不孤單。
「然後呢?」
這是我和愛麗絲的最後一次真正對話,也是她最後一次知道自己在跟我說話,而且說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到一星期,她就做了最終捐贈。一個罹患糖尿病的小男孩接收了她胰臟裡的胰島細胞,此外,一個全國最紅的電視明星,同時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接收了愛麗絲剩下的腎臟。
「妳也是啊,」我說:「妳也照顧我很多次。」
「是嗎?那又不需要特殊知識或技能,只要有聽的能力和稍微冷靜的身體就做得到,只要靜靜坐著聆聽就行了,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困難。」
我將咖啡遞給她,說我不確定她說這話對不對。「一個身體健全但心理受創的人一樣很難照顧,照顧一個身體生病的人還比較簡單,至少你知道要做什麼。如果你完全幫不上忙,那該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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