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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自己像被刺了一刀，她從來沒對我說過粗話。我沒回答。

「妳是不是開玩笑，妳瘋了嗎？」

「我知道，幹他媽的！妳以為我昨天才出生嗎？妳以為妳是我認識第一個懷孕的人，還開始分享一大堆不必要的資訊嗎？」

我沒說話，她繼續說：

我搖搖頭。

「別跟我說妳也生病了，朵莉。」

「不是，我沒生病，我懷孕了。」

「妳懷孕多久了？」她問道，用力吸了幾口氣。

「所以妳要在這裡晃來晃去，頂著個大肚子跟佛陀一樣，看起來得意洋洋，覺得自己很重要，高高在上，就跟外面社會上那些被需要的高傲賤女人一樣？」

我不知道她臉上的表情究竟是代表不相信、羨慕或憎惡，她從來沒用那種表情看過我。我認不得她看著我的那種神情，不知該如何解讀。

艾莎、菲菲和愛麗絲遲早都會注意到，我們四人進來的時間差不多，我受到的待遇卻和她們完全不同。她們遲早都會發現我懷孕了。我的體型變得豐腴，臀部變寬，胸部變大，肚子突出在寬鬆的衣服下。我開始穿寬鬆衣服，盡量隱藏身形變化，能藏多久就藏多久。目前為止，只要我穿著衣服，都還可以假裝只是發胖，但到了www.hetubook.com.com此時，我開始避免在運動中心更衣或沖澡，不再去作蒸汽浴、游泳，因為我只要一穿上泳衣，肚子的形狀就非常明顯。

一個人在單位裡待得愈久，參加的實驗危險性就愈高，捐贈重要器官的機率也愈高。如今我知道他們欠缺不被需要個體，也看見單位裡的情勢有些改變：每個月來報到的新進人員變少了，以前大概每次五到十個，現在只有兩到三個。單位裡的個體被使用得愈來愈快，每個世代的壽命都縮短了。比如說，愛麗絲才進單位一年半，就被叫去參加可能與化學武器有關的實驗。那晚去菲菲家聚餐後，我最親近的朋友立刻經歷了以下事件：

「我不知道耶，朵莉，這感覺很糟，老實說，簡直糟到底了。」

艾莎參加一連串短期但極為耗損健康的人體實驗，期間還穿插器官捐贈。她先是參加某種新型超級清潔劑的測試，接著是參加香菸及其他菸草和尼古丁製品的實驗，然後她的呼吸器官暴露在各種化學溶劑的揮發氣體中。在這些實驗之間，她捐贈了一部分小腸、一個眼角膜、一個耳朵的聽骨。這些手術意味著如今她有一隻眼睛瞎了，一隻耳朵聾了www.hetubook.com.com。她變得非常容易疲倦，而這些實驗導致她雙手雙臂出現非常可怕的發癢濕疹，還引發支氣管炎，甚至氣喘。她的體能和身體狀況變糟了，不再是去年那個運動好手，很容易喘不過氣，經常得休息。她不再跳水，能夠安靜地在五十碼泳池裡游蛙式就非常滿足。

「那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為什麼妳一句話都沒說？」

「艾莎，」我說：「有件事我想跟妳說，有個東西……我帶在身上已經很久了。」

「不是？不在這裡？妳要出去住在外面，去過被需要個體的生活，去過好日子？用妳的下一代跟大家炫耀，在街上、廣場上和公共交通工具上耀武揚威，用娃娃車和所有必須帶在身上的嬰兒用品把每個人都推開？」

「媽的這是怎麼發生的？」她終於說。

「約翰尼斯做最終捐贈那天知道的。」我答道。

蕾娜此時已成為資深居民，她已經在單位住了三年，最後被帶去捐贈胰臟、肝臟、腎臟和腸道系統。她用的方式和梅根一樣，只告訴我們她即將要去做最終捐贈，卻不告訴我們時間，有一天就這麼消失了。艾莎、菲菲和我都碰上同樣狀況：前去蕾娜房間找她，卻只看見該區勤務hetubook.com.com員忙著清理她的東西。

在我看來，由於對不被需要個體的需求提高，愛麗絲所受的痛苦最多。

我再度沉默不答。

我簡單解釋完後，期待艾莎會對我表示同情，或至少禮貌地對我無法養育自己的孩子表達遺憾，然而艾莎並未如此回應，她說：

「呃，妳已經不跟我們同一國了。我是說，我們要怎麼……我們要怎麼信任妳？現在妳已經變得跟他們一樣了。」

「我懷孕了。」我又說一次。

「什麼意思？」我說。

她看著我，閉上一隻混濁的眼睛，那隻眼睛的眼角膜已然捐贈，另一隻眼睛焦慮地瞇了起來：

換句話說，我該把狀況告訴其他人了。由於我仍舊將艾莎當作我最好的朋友，因此我打算從她開始吐露實情，利用一天晚上只有我們兩人在她房裡的時候對她說。這晚菲菲在圖書館裡忙著盤點，很晚才會回來。現在艾莎和菲菲每天都睡在一起，就跟以前約翰尼斯和我一樣。艾莎躺在沙發上，不時發出濃重呼吸聲，努力吸氣。我坐在她對面的扶手椅上。

我又搖搖頭，將佩卓給我的兩個選擇簡短說給她聽：移植胎兒，或將孩子送給別人領養。當和_圖_書然我並未說出第三個選擇——和依然放在我右褲袋的鑰匙卡有關的選擇。我有時會把手伸進口袋，觸摸那張鑰匙卡，猶豫難決。到目前為止，我還無法做出決定，也沒去尋找可以離開單位的門。

這段期間，菲菲捐贈了一個腎臟和部分肝臟，另外還參加各式各樣的醫學實驗，大部分是精神藥物實驗，不是讓她變得冷漠冷靜，就是欣快亢奮。這些藥物同樣也帶來副作用，包括頭暈、心悸、四肢腫脹、起疹子、掉髮。很短的時間內，她和艾莎就成了老太太，走路蹣跚緩慢，兩人每天勾著手一起去冬園散步，沒幾分鐘就停下來咳嗽喘氣或緊抓|胸口。

「所以說妳要生小孩了？」她說：「妳要在這裡生產？」

我仍然默不作聲，站起來轉身離開。我聽見身後傳來另一波氣喘攻勢，艾莎不斷喘氣，努力吸入空氣。我關上門前，最後聽見的聲音是吸入器發出的細微喀噠聲。

在此同時，我很安全，像保育類海鵰那樣被保護著，經常被送去做定期檢查，食用測試中的營養補充劑，上瑜伽、舞蹈和健身課。我參加的人體實驗只做些無害的研究，像是睡眠或夢的研究，或是比較和測量人類在黑暗中的視力，或是辨別不同味道、氣味和聲音。wｗw.ｈeｔｕbｏｏk.com.ｃoｍ

「什麼？」艾莎雙臂雙腿揮舞，掙扎著要坐起來，用完好的那隻耳朵對著我，咳了幾聲，大聲清清喉嚨，又用幾乎只發出嘶嘶聲的沙啞嗓音說：「妳說什麼？」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我完全沒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我明白她可能和多數不被需要個體一樣，體內蘊藏著無法有小孩的悲痛，而現在這份悲痛被我勾了出來，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對我這麼生氣，畢竟我不是為了要讓她難過或傷害任何人才懷孕的。

「我現在不就說了，」我說：「通常……」我說話結巴，彷彿喉嚨卡著東西，「通常這種事都會等上一陣子才告訴親朋好友，最初那幾個星期的流產機率很高。」

「十七或十八週。」我設法說了出口。這時艾莎胸部咯咯作響，彷彿氣管被堵住，出了什麼差錯，但隨即又傳出細微的呼哨聲。我可以想像少量空氣進入一根極為窄小的氣管中，然後進入她的肺臟。她抓住放在旁邊沙發上的吸入器，放進嘴裡，按下按鈕。吸入器發出細小的喀噠聲，她吸了一口。過了一會兒，她的呼吸變得比較平順安靜，但細微的呼哨聲仍伴隨著她的說話聲：

「妳知道這件事多久了？」她問道。

「我不是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