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單位

作者:妮妮.霍克維斯
單位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部 七

第三部

「我沒事,只不過……只不過……因為這首歌,這……過去的回憶,妳知道的。」
「好啊,可是我得先去一下廁所,」我答道:「還滿急的。我很快就回來!」
驀然間我恢復鎮定,腦筋變得清楚,堅定地鍵入九八四四。那扇門乖乖地發出細微的喀噠聲,我按下門把,推開沉重的金屬門,踏出兩步,走出了門。金屬門在我背後關上。
這晚的菜單有蘋果花椰菜沙拉佐優格醬汁,蝴蝶鮭搭配串烤魚貝及炒青菜,甜點是巧克力及橘子奶油加義大利軟乳酪及碎餅乾。我和麥特斯、菲菲及新進人員米蘭達同坐一桌。米蘭達是雕刻師,她和大多數新進人員一樣沉默,不開心地戳弄食物。我決定必須在宴會上跟她說話,讓她心情好一點。我們聊了起來,用餐的時候聊天,稍後轉戰吧檯也聊天,還一起嘗試插著小傘的各種特調飲料。
我想都沒想,彷彿是切換到自動導航模式,如同機械人那般做出動作,從口袋裡拿出鑰匙卡,劃過那道狹縫,表現得漫不經心。門框上立刻滑開一個小缺口,露出鍵盤,大小不會超過手機。我進入一種可以稱之為「驚慌不已的出神狀態」,鍵入九八四四,推開門,跨過門檻,來到門的另一邊,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自己來到什麼地方,就抓住另一側的門把,將門緊緊關上。
馬路對面是起起伏伏的野地和樹叢,其間有幾個農場和房屋,屋外燈光猶如夜晚海洋中的燈籠,這片海洋上空依然亮著一道金粉紅色的太陽亮光。因此我可以確定那是西方,或應該是西北方,因為這時大約是仲夏時分,換句話說,這條馬路大概是南北走向。我猶豫一會,選擇朝北走去。
我離開了街燈的光線範圍,西北方那道金黃色暮光也轉變為淡灰色的光芒。我被黑暗與涼絲絲的夜晚所包圍,每走一步,都像是朝完全的虛空走去。我並不害怕,也不覺得毛骨悚然,內心十分篤定。既然看不見前方的地面,我就抬頭往上看。頭頂的天際十分晴朗,即使是遙遠的和-圖-書星星也看得一清二楚。有些星星那麼遙遠,因此不曾命名,也不曾出現在星座圖上。整個蒼穹蓋滿了星星。數百億無名星星之下,距離比較近的星星之中,有一個是小熊座,那是約翰尼斯教我找到的星座。再來是北斗七星,沿著北斗七星末端兩顆星星畫一條直線,就找到了明亮的北極星。
「喔,跟能夠了解的人說話真是太好了!」米蘭達說:「真的就是這樣,這跟我個人的評斷無關。我不認為一個人畸形或受苦或疼痛是很酷的,只是剛好覺得那是美的。」
碎石在我腳下嘎扎作響,聽在我耳中簡直震耳欲聾。我預料背後隨時可能傳來奔跑聲,我會被幾個強壯的警衛押送回去,或是轉角處有個巡邏人員正在等候。但沒有人跑來,也沒有巡邏人員在前方等候。我彎過轉角,看見的卻是浪漫的稀薄暮色混合傍晚的暮光與黑暗,由街燈亮光點綴。那條小徑穿過一片草地,通往一道低矮的白色木柵欄,木柵欄上有扇門開著。我走了大約二十碼,來到柵欄前。柵欄很低,高度不及我的膝蓋,看來十分荒謬,因為根本沒有設置柵門的必要。但那條小徑通往柵門,因此我還是穿過柵門,最後發現自己來到一條馬路上,兩邊五十碼左右都有燈光照亮。
我在門外站立一會,看著風伸出隱形的手指,撥弄樹上葉子,使得一叢叢紫丁香的花朵點頭鞠躬,樺樹發出窸窣聲和颯颯聲。我置身在一座公園裡,裡頭有草地和碎石小徑。一條小徑通向左邊,繞過建築物的角落。從我這裡望去,角落再過去只是漆黑一片。我的右前方不遠處,可以看見矮樹叢之間有一座池塘,池塘後方佇立著許多高大樹木,龐大的樹冠迎風搖擺。
「在受苦之中,」她說:「即使是純粹的身體痛苦,都存在著一種美。這聽起來會不會很變態?好像我精神異常?」
「妳想跳舞嗎?」她問道。
我梳好頭髮,站在鏡前看著自己的正面和側面,雙手插|進口袋,左口袋裡是那塊嵌有化石的石頭,右口袋裡是鑰匙卡。我挺起身子,覺得自和-圖-書己看起來頗強壯,很容易了解為什麼大家總是相信我很強壯,因為我看起來很好強,很有權威。
「我真的很想看看那幅畫。」米蘭達說。我對她說我住哪裡,隨時歡迎她來。
那座池塘就是二月的時候我透過休息室窗戶看見的池塘。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奔向池塘,跑到矮樹叢和樹木之間藏起來。但我立刻想到,倘若外面也設有監視器,而且這個可能性很高,那麼我一奔跑就可能引起注意。這個動作會看起來很可疑:這名工作人員為什麼要奔離工作場所,跑進樹叢裡躲起來?不行,我心想,如果我這麼做就太傻了,唯一合理的行動是沿著小徑彎過轉角。於是我朝轉角走去。
我的手不只發抖,而且發汗。我刷了卡,手在鍵盤上徘徊,準備鍵入。喔,不好!那組密碼像是從我的記憶裡被刪除似的。好,我想起來了,我鍵入九四八八。毫無動靜,沒有喀噠聲傳出,我還是按下門把,但門緊緊鎖著。
她點了點頭。
樂團尚未開始演奏,喇叭以低音量放著有節奏的慢歌,音樂在空間內旋繞。米蘭達對我述說她的工作,她用黏土做出大小雕像,最大的跟人一樣大,最小的只有做裁縫時戴在手上的頂針大小,雕塑出各種姿勢的扭曲人體。據她所說,她「對扭曲人體毫無抵抗力」,可以在彎曲變形、奇形怪狀和布滿疤痕的人體上看見大量的美。
米蘭達有種特質讓我想到梅根,她就像是「黑暗版的梅根」,可以說她就跟梅根一樣,只不過是梅根的另一面。我告訴她梅根那幅畸形胎兒的畫,就掛在我住處的桌子上方。
我出來了,我來到外面了。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微風吹拂我的身體.我感覺到微風吹拂臉頰、吹動頭髮,將頭髮吹了起來,四處飄飛。我感覺到微風吹動寬鬆的褲管,拍打我的小腿。外頭幾乎是一片漆黑,太陽從天空中收回亮光,黑沉沉的天際布滿星星,朝著仍有一道細長亮光的天空另一端鋪展而去。外頭不算冷,但頗有涼意;這天晚上涼颼颼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
「呃……」我說:「也許有一點。但我想藝術家的眼睛不會加以評斷和分析,只會觀察,應該多少都會在任何形式或表情中看見美的存在。」
「妳不舒服嗎?」她幾乎是用吼的。
這幾組號碼都怪怪的,看起來好像對,又好像不對。我全身發抖,大汗涔涔,口唇發乾,幾乎哭了出來,陷入歇斯底里,覺得整顆頭都在旋轉。這時那句無關緊要的副歌突然從我腦子裡冒出來,讓我的頭停止旋轉:
因此我轉而往下跑,跑了兩層樓、三層樓,再跑下去半層樓就來到一扇門前,那是一扇實實在在的金屬門。這次刷卡機並不是藏在門框裡,而是大大方方設在旁邊牆壁上,還附有鍵盤,就像是商店裡給客人鍵入扣款密碼的鍵盤。
我又試了一次:九九四八——不對。
那男子當然是別人,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人,他並未停步,只是經過我面前,禮貌地點了點頭。
上樓還是下樓?我的腦袋發狂似的高速運轉,然後我聳了聳肩,朝樓上奔去。宴會廳位於K1層,所以應該位在一樓下方。我爬上幾層樓,才想起那時手術部的休息室有一扇窗戶面對外面的世界,但那裡卻被稱為地下層。
我推開擁擠的狂歡人群,其中有居民也有工作人員,許多面孔我十分熟識,很多面孔也似曾相識,只有少數面孔完全陌生。我打招呼、點頭、左右揮手,不久就來到宴會廳另一端的廁所,那裡有一排門,人們進進出出。說話聲隆隆作響,有人大笑,有人大吼,音樂的振動從主廳一波一波傳來:「這首歌獻給我的女孩,獻給我的女人,獻給我的世界。寶貝,寶貝,這首歌獻給妳……」
這首歌獻給我的女孩,獻給我的女人,獻給我的世界。寶貝,寶貝,這首歌獻給妳……
米蘭達對我說了些話,但我沒聽見,這時音樂非常大聲。我正想請她再說一次,突然間我的腹部出現胎動,可能是伸手或踢腳。我自然而然伸手按住腹部。又是一下,按向我的手,非常清楚,彷彿我們兩人在擊掌一樣,而我想告訴www.hetubook.com•com某人。不對,不是某人,我想告訴約翰尼斯,我想告訴的是約翰尼斯而不是別人,我想對他說我剛剛跟我們的寶寶擊掌,我想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感覺他手心的溫度,讓他感覺寶寶的活動,讓他跟寶寶說哈囉。
從報紙、收音機和電視上可以知道,現在是初夏時節。國慶日都慶祝過了,先是挪威國慶日,接著是瑞典國慶日,慶祝典禮上有旗海飄揚、王室露臉、熱鬧遊行、樂隊演奏。圍繞這些國慶日的興奮心情,現在逐漸轉而圍繞仲夏時節。新聞、脫口秀和紀錄片剛結束對君主政體是否存廢的剖析探討,以及對挪威人為什麼總是比瑞典人更熱中於慶祝國慶的討論,這時開始丟出一篇又一篇的報導和專題,討論草莓價格、新品種馬鈴薯、仲夏柱已豎立準備圍繞著它跳舞、每個地區不同的民族服裝、來自達拉納省的木馬、群島中的島嶼、穀倉舞蹈和漆成紅色的小屋、鯡魚和阿瓜維特酒、醉酒派對和酒後駕車。顯然外頭的世界仍然依循著這些老傳統,但單位裡什麼也不慶祝,看不見旗子或仲夏柱,阿瓜維特酒和鯡魚也不在菜單裡,單位裡全年都有草莓供應,因為大拱廊的溫室就有栽種,而且我完全沒聽說過新品種馬鈴薯。我個人總是認為新品種馬鈴薯嚐起好像沒熟似的,一點也不好吃。
我看見米蘭達正在說些別的話,就在我旁邊,站得離我更近了些。我心想,她看起來憂心忡忡,但我依然聽不見她說什麼。突然間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說話。我看起來一定像個白痴,用空洞的眼神呆呆看著她,彷彿我突然認不得她是誰。寶寶似乎按到了我的膀胱,令我忽然想上廁所。我回過神來,對米蘭達露出抱歉的微笑,說:
門的另一側非常亮,我沐浴在白色刺眼的日光燈和-圖-書下,四周十分寧靜,我的心跳聽起來猶如不斷重複播放的雷鳴,而且是以高速播放。過了一會,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可能是幾秒鐘或幾分鐘,我的視力才在冰冷的燈光下恢復運作。我恢復視力後,看見自己站在樓梯間的平臺上,這個地方就跟我稱之為胎記護士的那個男子說的一模一樣。這時驚慌的感覺才朝我襲來,流竄並穿過我的身體,衝過我的靜脈和動脈,在我體內呼嘯而過。
我話剛說完,搖滾樂團就走上了舞臺。我只聽了前奏的兩、三拍,就知道那是一首抒情歌,「獻給我的女孩」(For My Girl)。我的眼角餘光看見一個人從旁邊走來,踏著自信腳步,腰背挺直,柔軟靈活,襯衫袖子捲起,露出肌肉發達的前臂,臉龐滄桑健康,臉上掛著有點厚臉皮卻又害羞的微笑,雙眼炯炯有神,那雙愛玩的眼睛正在尋找我的目光,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他逐漸走近,我慢慢轉過頭去面對他,準備聽見他說:「朵莉,妳今晚看起來真美。」然後對我鞠躬,親吻我的手。
還是四八九九?不對。
就在這時,寶寶應該是把腳從我的膀胱上移開,或是移開了臀部或頭部或手肘,因為壓力不見了,突然間我又沒有了尿意,不必上廁所了。也許這正是為什麼我注意到盡頭有三扇多出來的門,門上沒有廁所的符號。那三扇門比較小,看起來比較像是裝飾,有如假門而不是真門,沒有標誌,也沒有門把。我在那排廁所門前走來走去,看起來像是急著想上廁所,當我非常靠近那三扇門,我看見門框上有個金屬框,中間是一條狹縫。
「抱歉,妳說什麼?」
又到了舉辦每月迎新晚會的時候,這次我決定參加,想打扮得比較有女人味,但我的洋裝全都不合身了,只好改穿褲子,襯衫和夾克。我全身發胖,甚至出現雙下巴。倘若別人不認識我,不知道我的情況,而且沒料到會碰見一個懷孕的不被需要個體,頂多只會認為我胖而已。這樣最好,我一點也不想冒犯新進人員,不想引起任何不快或驚愕。今晚不想。今晚我想盡情玩樂,我想跳舞,認識新朋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