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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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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我知道。進來等我穿上衣服。」
現在回轉已經太遲了。我們僵硬的在碎石子路上走了兩、三百公尺,轉過一個彎,屋子看不見了。然後我們又繼續走上另外一條小徑,穿過另外一片也是巴卡所有的野地,進入了森林。一開始林木又密又黑全是高大的雲杉,沒有矮樹叢,只有深綠色的青苔,像巨幅的地毯,走在上面軟軟的,因為這裡光線透不大進來,我們一步一腳印的走著,每踩一步都能感覺到青苔往下一陷。約拿穿著破球鞋,走在我前面。我們繞過一個大彎,仍舊靠右邊,頭頂上的空間和光線逐漸開闊,忽然就看見了兩道亮晃晃的鐵刺網。到了。在我們眼前是一大塊空地,這裡的雲杉全都砍掉了,松苗和樺樹豎得出奇的高,它們背後沒有半點掩蔽,有些樹因為吃不消北邊的風,連根倒了下來。在雲杉的斷枝殘幹中間,野草長得蒼翠茂密,更遠處的一堆樹叢後面我們看見了那些馬,只看得見馬屁股,甩著尾巴拍打馬蠅。我們聞到馬大便的氣味,溼溼的沼苔味,還有甜甜的、刺鼻的,很常見卻又說不出是什麼的味道,都是屬於這個森林的。森林綿延不斷的往北走,進入瑞典,越過芬蘭,一路直上西伯利亞,你很可能在這個森林裡迷路,一百個人搜上好幾個禮拜也絕不可能找到你,怎麼會這麼倒楣,我想著,幹嘛在這裡迷路呢?只是當時我不知道這個想法有多麼的嚴重。
我們要出去偷馬。他是這麼說的,人就站在小屋的門口,在我跟父親來這裡過夏天的時候。那是我十五歲,一九四八年七月初的某一天;是德國人撤走的前三年,我不記得我們有談論過這些事。至少我父親沒有。他從來不提戰爭。
「等傷到了再做決定吧。」說著他突然嚴肅起來。他走向蕁麻叢,空手抓住一把帶刺的植物,穩穩的把它們連根拔起,一把接一把,落成一堆,在沒拔完之前不打算罷手。他臉上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我覺得有點難為情。
那些馬過來了。我聽見牠們重重的呼吸聲,樹的震動更強了,馬蹄聲填滿了我的腦袋,在我看到最近一匹馬的口鼻出現在我的下方時,我滑下樹枝,兩腿僵直的朝兩邊叉開,再一鬆手降落到馬背上,稍微太過接近牠的脖子,牠的肩胛骨撞到我的褲襠,一股嘔吐的感覺直衝上我的喉嚨口。看電影裡劍俠蘇洛做起來好簡單,我現在卻眼淚直流,一面想吐一面得雙手死命的抓住馬鬃,我偃身向前,嘴唇抿得死緊。那馬狂猛的甩著頭,牠的背部頂撞著我的褲襠,牠的速度愈來愈快,另外一匹馬緊追不捨,我們一起奔雷似的在樹幹之間奔馳。我聽見約拿在我身後吼著「呀荷!」,我也好想大吼,可是我做不到。我滿嘴都是要吐出來的東西,連呼吸都不能了,終於我一股腦的全部吐到了馬脖子上。現在一陣陣嘔吐物的味道加上那些馬匹的聲音,我再也聽不見約拿的吼聲了。突然,有一個很急促的聲音,響雷的馬蹄聲漸漸停止,馬背對我身體的衝撞也回復到像是我自己的心跳,四周忽然出現的靜默蔓延開來,蓋過了所有的一切。透過這份靜默,我聽見了鳥叫聲,我清楚的聽到雲杉樹梢有隻畫眉鳥,高高的天上雲雀聲聲,還有好幾種鳥兒唱著我沒聽過的歌,這感覺好詭異,就像一部無聲的電影配上了一些別的聲音,在同一時間我身處在兩個地方,沒有任何一點傷。
「我想不會。」他說。
「天哪,」我說,「太詭異了,那麼小的東西居然能活還能飛。」這個說法也許並不恰當,更不足以形容我內心激動的感受於萬一。但是在那一刻出現了一件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我抬起眼,看見約拿的臉色緊張而且慘白。不知道是因為我脫口而出的那兩句話,還是他手裡握著的鳥蛋,我始終不知道。他瞠視著我的眼睛,彷彿之前從來沒看過我似的,這是他唯一沒有瞇眼的一次,他的眼珠大又黑。突然他攤開手,任小鳥蛋掉下去。它沿著樹幹往下落,我的視線跟隨著它,眼看著它敲到較低的一根樹枝,碎了,分解成慘白色的小碎片,往四面旋啊轉的,墜得像雪花,幾乎毫無重量,輕輕柔柔的飄開了。也或許那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我記不起還有哪件事能讓我如此的情急。我再抬起眼看約拿,他已經傾過身子,用一隻手把懸在枝椏叉口的鳥巢扯下來,撐直了胳臂,就在我眼前幾公分的地方把它夾在手指間捻成粉末。我想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約hetubook.com.com拿的臉像一張粉白的面具,張著嘴巴,那嘴裡發出來的聲音令我全身發冷,我從來沒有聽過像這樣的聲音;像一頭我從未見過也絕不想見的動物。他再攤開手,把碎鳥巢用力拍打樹幹,在樹皮上揉搓,小碎屑不斷的往下飄,最後只剩下我不忍看的一些汙斑。我閉起眼睛,緊緊閉著,等我再睜開的時候,約拿已經爬下去了。他幾乎是一枝接一枝的往下滑,我俯看著他一頭棕色的怒髮,他一次也沒抬頭望。剩最後幾公尺他乾脆讓自己筆直的墜落,咚的一聲栽到地上,我坐在上面聽得很清楚,他像一只空袋子似的跪撲下去,額頭著地,就這樣無休無止的蜷縮在那裡動也不動,在這一整個無止境的時間裡我連大氣都不敢喘。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感覺得出是我的錯。我只是不知道為了什麼。最後他僵硬的站起來走下小徑。我呼出一口氣再慢慢的吸進來,我的胸口有哨子的聲音,我聽得很清楚,很像氣喘。我在奧斯陸認識一個得氣喘病的男人,他就住在我們那條街上,他呼吸的時候就像我現在這樣。我得了氣喘病了,我想,狗屎,氣喘病原來是這麼來的,是在出意外的時候。我開始往下爬,不像約拿那樣快,比較像是把每一根樹枝都當成我必須好好抓牢的地標,以免錯過了任何一樣重要的東西,在爬下樹的這段時間我全程想著呼吸。
巴卡的農莊在道路最遠的一頭,在他每隔一年種一次燕麥和大麥田的後面,從某個角度看,跟森林和穀倉很接近。他就在森林裡用鐵刺網圍起好大一個範圍養了四匹馬,兩座山頭的每一棵樹都在範圍之內。這是他的森林。他是這一區最大的地主,大家都受不了這個人,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從來沒對我們做過什麼事,我也從沒聽過他口吐惡言,可是他有一個大農場,約拿是小佃農的兒子。其實在這塊離瑞典邊界只有幾公里路的河谷地,人人都是小佃農,大多數人仍舊靠自己的莊稼收成和運去乳品場的牛奶度日,到了伐木季節就改當伐木工,在巴卡的森林,或是其他地點,有個林子是屬於從貝魯姆來的一個闊佬的;西北邊成千上萬塊的土地都是他的。依我所見,大家都沒什麼錢。巴卡也許有一些,約拿的爸爸沒錢,我父親當然也沒有,至少我認為如此。所以他怎麼會湊足錢買下這間避暑的小屋,到現在仍是個謎。坦白說,我始終摸不清楚我父親到底靠什麼謀生,靠什麼在養活他自己、養活我們,讓我們跟其他人一樣的過日子。他的工作常常一個接一個的換,其中總是牽扯到許多的工具和小機器,有時候他會握著鉛筆在那裡想事情、計劃事情,要不就是離家遠行,走遍全國各地,各個我從來沒去過也從來不知道長什麼樣子的地方,反正他沒跟什麼人領錢就是了。常常他有一堆事情要做,另外一些時候又很閒,不過,他還是存足了錢,前年我們第一次到這裡的時候,他四處走著看著,神祕兮兮的笑著,拍拍那些樹,坐在河岸的大石頭上托著下巴,望著河水,彷彿是在和老朋友們敘舊——有可能嗎?那當然不可能。
這是巴卡的牧草地,我們來過很多次了,在牧草地之間有條路通往小商店,身上有錢的時候我們就走這條路去買雜誌或糖果之類的東西;口袋裡的銅板隨著我們的腳步,一個、兩個,有時候甚至五個在那裡叮噹作響,或者我們會走另一個方向去約拿的家,每次去他家他母親歡迎之熱烈,你如果看了一定以為我是什麼王公貴族,可是他父親不是埋頭在報紙裡,就是消失在穀倉裡忙著一刻也不能等的活。這其中總有些我搞不太懂的地方,不過我不會為這事煩惱,他在穀倉裡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根本不在乎。不管發生什麼,反正夏天結束我就回家了。
「到了,」約拿說,「喏。」他指著離小徑稍微有些距離的一棵大杉樹。我們站定了。
約拿同樣用原先進去的方式鑽出了圍籬,他的腳步輕快俐落,哪裡都沒刮傷。他走過來把我的鞋扔到石南草堆裡。
「會傷到手很痛。」我說。他半帶笑的看著我,微微的搖了搖頭。
我想起幾個星期前父親要我去小屋後面割草的事。草長得太高,不久就會倒下來變成硬硬的一片草褥子,到時hetubook•com•com候什麼東西也長不出來了。你可以用短柄的鐮刀,他說,對一個生手來說拿起來比較容易。我去棚子裡取出鐮刀,卯足了力氣開始幹活,我盡力把每個動作做到跟父親一樣,既然他跟我做的是同樣的事。我不停的割,割到滿頭大汗,成果很不錯,雖然鐮刀在我算是全新的一種工具。沿著小屋的牆壁有一大塊帶刺的蕁麻,長得又高又密,我繞足大半個圈子才能繼續工作,父親轉身過來看著我,他歪著頭搓著下巴,我直起身子等著聽他的高見。
他對我的指導就是勇往直前,他教我只要肯放開手,不要瞻前顧後的想太多拖慢自己的腳步,我才可以達成許多不可能達成的夢想。
然後我們爬上斜坡,約拿走在我前面,我們沿著草原邊的鐵刺網走,牧草在一層淡霧底下豎得高高的,過不久這些青草就要被割掉了放在架子上曬乾。感覺好似走在只到屁股高的水域裡,沒有一點阻力,就像在夢境。那時候我常常夢見水,我對水特別有好感。
我站在大路上。最初的幾滴雨滴敲著我的額頭。我遠遠的看到約拿了。他沒有跑,否則不會那麼接近。他走得不很快,也不很慢,就只是走著。我想應該要叫他,叫他等一等,但我不確定自己的氣夠不夠。再說,他的身影裡有一種莫名物令我退縮,所以我繼續走在他後面,我們之間一路都保持相同的距離。經過巴卡的農莊,現在農莊的窗戶都亮起了燈光,天色太暗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站在窗戶裡看著我們,他知道我們去了哪裡。我望天空,希望剛才那幾滴雨水就到此為止,就在這時山頭又一道閃電,同時又一聲巨響。我從來不害怕雷聲,我現在也不怕,只是我知道當閃電和雷聲如此接近的時候,很可能就會擊中離我不遠的地方。像這樣毫無遮掩的走在路上是很特別的經驗。雨像一堵牆似的衝著我而來,我忽然就處在那一堵牆的後面,不消幾秒鐘全身溼透,就算光著身子也沒什麼差別了。整個世界都是灰色都是水,我幾乎看不見走在我前面一百公尺左右的約拿。我並不需要他帶路,我知道該往哪裡走。我轉上小徑穿過巴卡的牧草地,就算我全身沒溼透,那高高的牧草也準會使我的褲管變得又黏又重。現在都無妨了。我想著,現在巴卡得等上好幾天才能割草,先要讓草乾了才行。溼草不好割。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像前一年那樣,叫我和父親過去幫忙堆乾草堆。我不知道約拿是不是上了小船自己一個人過河去了,或者在河岸等著我。我可以回頭走小店那條路,再由另一邊穿過森林,只是那條路太長又難走。或者我可以游泳過去。現在水一定很冷,水流一定很強。我一身溼衣服凍得難受——不如脫了。我停下來,動手脫掉毛衣和襯衫。很不容易,它們巴著我的身體,最後總算脫了下來,我把衣服捲成一捆夾在胳臂底下。樣樣東西都那麼的溼,簡直有點可笑,雨水打在我光溜溜的身上,反而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溫暖著我。我用手摸著皮膚,居然什麼感覺也沒有,皮膚和手指全都麻木了,我感到又累又睏。要是躺一會閉一下眼睛,我想,那該多好啊。我繼續走了幾步,用手抹掉臉上的雨水。我覺得頭暈,而當時我就在河邊上,卻什麼也聽不見。約拿在我面前,坐在小船上。他的頭髮,平常總是一副怒髮衝冠的樣子,現在溼得全部貼在頭皮上。他從雨裡看著我,一面撐起槳,把船尾頂向河岸,他一句話也不說。
「早預備好了。」我喊回去,我把肚子貼著樹枝,靠兩隻手保持平衡,兩條腿像剪刀似的懸空張開。我胸口隱約有打鼓的聲音,是來自地面再傳上樹梢的馬蹄聲,還有一種來自不同地方的顫抖,那是從我自己的身體裡,它從肚子開始,到屁股打住。無法可想,所以我乾脆不想它。我準備好了。
約拿只要我作伴。他有兩個雙胞胎弟弟,拉爾司和奧得,而他跟我同年。我不知道那年我去了奧斯陸,其餘的時間他都跟誰在一起,他從沒跟我談起過,我也從沒告訴他我在那個城市裡做了什麼。
「嗨。」我笨拙的走完最後幾公尺的路,踩上光滑的卵石。我滑了一下,不過沒摔倒,然後上了小船坐在後面的座板上。我一上船他就開始划,很辛苦,我看得出來,因為我們逆著水流,小船動得很慢。他一定很累,不過他還是要送我到家。他自己住在下游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很想說不必麻煩了,他只要送我一程,剩下的路我自己會走。可是我什麼也沒說。我說不出來。
我和約拿離開了草原的小徑走上大路。雖然我們之前來過很多次,但這次的感覺很不同,我們是來偷馬,我們知道這代表什麼。代表我們將成為罪犯,這會改變一個人的,面貌會因此而改變,行為態度也會因此改變,讓別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偷馬,更是罪犯中最壞的。我們知道貝克斯河以西的法律,我們看過牛仔雜誌,也許我們可以說我們是在貝克斯河以東,很遠很遠的東邊,你可以說情況會大不同,就看你怎樣看待這個世界。可是那條法律是不講情面的,如果被抓到了,他們直接就在你脖子上繞一條繩子;粗糙的麻繩對上柔軟的皮膚,有人朝馬屁股上用力一鞭,牠就從你大腿下面飛奔出去,你一生就從此在取用不盡的空氣裡存活。現在,這條性命在閃過的一堆愈來愈模糊的印象中消失,直至你感到整個人被掏空,你完全看見自己被掏空,然後眼前充滿了迷霧,最終變成一片漆黑。才十五歲啊,這是你最後的一個想法,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只為了一匹馬而已,然後一切的一切都太遲了。巴卡的屋子灰灰重重的坐落在森林邊緣,顯露出從未有過的威脅感。清晨裡,那屋子的窗戶很暗,也許他就站在那裡看著大路,看得見我們行走的樣子,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們想做什麼。
「呵喂!」邊喊邊展開手臂,那些馬兜著圈子開始跑。跑得不太快,也不太慢,兩匹向左邊,兩匹筆直朝著我的樹過來。
「我在這裡等。」他說。
約拿蹲在那些馬匹前面,低聲的跟牠們說著話,牠們安靜的站著,腦袋都向著他,耳朵往前推,專注的聽著那幾近耳語的聲音。從我坐的枝椏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可是當我招呼「好了」的時候他立刻跳起來,大喊:
「我剛到。」
「你可以走嗎?」他說。
「這棵樹好大。」我說。
事實上我真的不知道,我從來沒想問過。現在約拿站在門階上,那其實只是一塊石板,他垂眼盯著河水,我則從樹幹做的一張椅子背上抄起衣服,儘快的穿好。我不喜歡讓他站在那裡久等,即使門開著,我會讓他從頭到尾都看得見我。
現在太陽升得很高了,樹底下很熱,聞起來都有熱的味道,森林裡到處都是聲音;有拍動翅膀的聲音,有枝椏斷裂的聲音,野兔發出來的咻咻聲,蜜蜂拈花時候隱約的嗡嗡聲。我聽見螞蟻在石南叢裡爬。我們行走的小徑隨著山坡的走勢向上,我用鼻子做深呼吸,想著不管日後生命如何轉折,行腳走到多遠,我要永遠記得這個地方這一刻的樣子,想念著它。轉身後,我從松樹和樅樹的間隔裡看見山谷,我看見谷底閃爍蜿蜒的河流,我看見巴卡鋸木廠的紅瓦屋頂在河岸偏遠的南方,窄窄的河道旁,那條綠色小徑上還有好幾間農舍。那裡的每戶人家我都認識,我也知道每間房子裡住了多少人,就算看不見更遠的河岸邊我那間小屋,我也可以明確的指出它就在哪些樹後面。我不知道父親是否還睡著,或者他正走來走去的在找我,他並不會擔心我到底去了哪裡,會不會很快回家,他該不該開始做早餐,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好餓。
「我要給你看樣東西,」他說,「不遠。」
我跟著約拿走在小徑上,挺直身子調整步伐,照著正常的姿態走,走了幾步之後我想不通自己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這樣走。
他總是這麼說,我從來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站在門階上,只穿了條內褲,我越過他的肩膀看,天已經亮了,河面上有絲絲縷縷的霧氣,有點冷。不久會暖和起來,可是現在雞皮疙瘩爬滿我的肚子和腿胯。我仍舊站在那裡注視著河水,看著它從稍遠的河彎轉過來,在霧氣中亮亮的軟軟的,流過去。它銘刻在我心裡。整個冬天我都夢見它。
這「我們」一般指的就是我和他,如果我不去,他就一個人去,那當然不好玩。再說,單獨一個人偷馬很難。事實上,也是不可能的。
「你要不要再騎上來?」他說。
終於我們到了。約拿把小船用力轉過來,儘量貼近岸邊方便我直接跳上岸。我上了岸,站在岸上看著他。
「戴菊,」約拿壓低了聲音說,「第二窩。」他彎身向前,把手伸向鳥巢,用三根手指探進覆蓋著羽毛的開口,摸出一枚鳥蛋,迷你極了,我只敢坐在那裡盯著看。他把鳥蛋平衡在指尖上,遞到我面前好讓和-圖-書我看得更清楚,我目眩神迷的看著想著,再過幾個星期這個迷你的小橢圓就會轉變成一隻活生生的鳥,有著一雙可以帶著牠飛離樹枝,俯衝直下卻從來不會失足墜落的翅膀,這雙翅膀可以讓牠隨心所欲的一飛沖天,把地心引力徹底拋開。我衝口說出:
「應該會。」說著,我再看看自己的腳。我站起來。很痛,在背上,都在同一邊,身體裡面應該沒問題。前手臂有個裂口在出血,滲到了毛衣外面,是很大一個撕裂傷,不過只此而已。我把袖子剩下的部分扯下來綁住受傷的胳臂,綁得很結實。約拿平靜的坐在馬背上。我現在才看見他手裡握著我的鞋子。
「去不去?」他說,「我們去偷馬。」
「再見,」我說,「明天見。」他沒有回答,只把槳提出水面,任由小船自己漂,他回頭定定的望著,那細窄的眼神在當時我就知道這輩子再也忘不掉。
「是。」我說。
顯然我應該明白在那一個七月的早晨有些特別,或許是河上的霧和山麓上的嵐,或許是天空白亮的光,或許是約拿說話時的樣子,也或許是他在門口一動一靜的樣子。可是我才十五歲,我唯一注意到的是他沒有帶著總不離身的槍,那是為了防萬一有野兔竄過我們走的小徑,但這也沒什麼奇怪,現在只是去偷馬,我們畢竟不是要去射馬。就我當時的看法,他還是跟平常一樣:斜瞇著眼,又沉著又熱情,一心專注在我們要去做的事上面,沒有一絲不耐煩的跡象。我很中意這點,這早就不是祕密,在我們的探險活動當中,跟他比起來,我是個遲鈍的慢半拍。他有多年的歷練,而我唯一拿手的是跨騎在圓木頭上順水流,我的平衡感渾然天成,是個天才,約拿也是這麼想的,雖然他沒有明說。
「那棵白樺樹,」約拿指著說,「爬上去。」離馬匹不遠有一棵很大的白樺樹,枝椏粗壯,最低的部分離地三公尺。二話不說,我輕手輕腳的走向那棵大樹。我一走近,那些馬抬起頭轉過來看著我,牠們停在原地,繼續嚼著草,沒有騷動。約拿從另外一邊以半個圓圈的方式繞過來。我踢掉鞋子,兩手摸著樹幹後面,找到一個可以踏腳的裂縫,把另一隻腳平貼著樹幹,像猴子似的往上爬,爬到左手搆住樹枝為止,我傾身向前用右手抓牢了,讓左腳滑離粗糙的樹幹,先靠兩手撐住自己一會兒再把整個人往上提,坐在那裡兩腳懸空晃盪。那個時候我做這種事輕而易舉。
「呀荷!」我尖叫。我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是好像來自別的地方,來自鳥兒唱歌的那一個廣垠的空間,來自寂靜中的那一聲鳥叫。這一瞬間,我感到完全的快樂。我的胸口鼓脹得像手風琴的風箱,我每呼吸一次就會有音符跑出來。這時我看到面前的森林透著一樣發光的東西,是鐵刺網,我們已經衝過空地以驚人的速度直奔另一邊的圍籬,馬背又不斷的在撞擊我的褲襠,我死命的拽著馬鬃心想著:我們要跳過去了。可是並沒有。就在快要到圍籬的時候,兩匹馬同時一個急轉,物理的定律把我從馬背上扯開,揮手踢腳的騰空而去,不偏不倚的飆過了圍籬。我感覺到鐵絲勾裂了毛衣的袖子,一陣劇痛,然後我躺在石南草叢裡,強大的衝擊力把我體內的空氣全部撞空。
「你躺在這裡?」他說。
他從來不進屋裡,也許是因為我父親。他從來不跟我父親說話,連哈囉都不說。在路上買東西遇到彼此的時候,他都只看著地上,而我父親會停下來回過身看著他說:「這不是約拿嗎?」
約拿常常來我們家門口,什麼時間都有,他會要我跟他一道出去:射野兔、在寂靜無聲的月色裡登山越林、在河裡釣鱒魚,或是把那些黃得發亮的圓木頭當平衡桿走,在河川整治過後很久,這些木頭仍舊挨著我們的小屋順流而行。這很危險,可是我從來沒說一個不字,也從來沒跟我父親提過。從廚房窗口看得見這條長長的河流,不過我們並不在河的這一段玩平衡木,我們總是跑得遠遠的,將近一公里,有時候更遠,遠到要花一個鐘頭的時間,才能穿過森林走回家,在我們全身溼透拚命發抖的爬上岸之後。
我大概有幾秒鐘失去知覺,因為我記得一睜開眼彷彿面對一個全新的開始:眼前沒有一件事是熟悉的,我的腦袋空空,什麼想法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好乾淨,天空藍得透明,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甚至自己的身體也不認得了。無名無姓的我飄來盪去第一次看著這世界,只覺得它出奇m.hetubook•com.com的光鮮亮麗,我聽見一聲馬嘶,還有奔騰的馬蹄聲,忽然,似乎有支呼呼作響的回力棒就這麼啪的敲在我額頭上——全部又都回籠了,我想,要命,我癱瘓啦。我看著自己突在石南草叢裡的兩隻光腳丫,它們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以吧。」我說。我把兩隻腳推入鞋子,不繫鞋帶了,免得還要彎腰,然後我們慢慢的走進了森林。約拿起初拿著一根軟樹枝陪著我走,我的背很僵硬,一條腿稍微用拖的,一條手臂固定貼靠著我的身體,林子裡的路還長著,我擔心時候一到可能走不到家了。
「巴卡的馬。他把牠們圍在森林的圍場裡,在農莊後面。」
「我想不要了,」我說,「我的屁股好痛。」雖然那不是我受傷最重的地方,我感覺到約拿笑了一下,但不太確定,因為太陽光照著我的臉。他滑下馬鬆開纏著馬鼻子的繩子,手一揮叫牠走。馬兒快樂的走了。
「好了,」我靜靜的招呼,「準備好了。」
「不是那個,」約拿說,「過來。」他走向大樹開始往上爬。這並不難,最低的樹枝又長又結實,沉甸甸的垂著,很容易抓住,不一會兒他就上了好幾公尺,我也跟進。他爬得好快,爬了將近十公尺之後他停下來坐著,等我們兩個爬到相同的高度,樹上的空位多得是,我們肩併肩坐在各自的粗枝幹上。他指著他坐著的那根樹梢,樹枝盡頭一分為二。有個鳥巢垂掛在分叉點上,看著好像一個很深的碗,更像一個蛋捲霜淇淋筒。我看過許多鳥巢,從沒看過這麼小的,那麼輕,用青苔和羽毛編造得那麼完美。它不是掛著,而是懸著的。
「為什麼不把蕁麻割了?」他說。
「好了。都準備好了,走。」我說。
「你等了很久嗎?」我說。
當我看見約拿騎在馬背上,一條繩子繞著馬鼻子,朝著圍籬過來的時候,我仍舊躺在地上。他用那條繩子控制馬匹。他拉扯繩子,恰好停在圍籬的另一邊,那馬幾乎是貼著圍籬旁邊停住。他垂眼看著我。
他從來不敲門,總是靜悄悄的走河邊小徑過來,將小船拴在那兒。他會等在門口,等著我發覺他來了,但絕不會等太久。即便是大清早我還睡著,在夢裡會感受到一些騷動,就好像尿急了,拚命要醒過來似的,然後我一睜開眼,知道其實不是為了那個,我直接走到門口,開了門,就看到他在那裡。他露出那特有的微笑,習慣性的斜瞇著眼。
「我癱了。」我說。
「我們要去哪裡?」我說。
我低頭看著短鐮刀,再看那些高高的蕁麻。
我們一起出發從小徑走向河邊。時間很早,扇形的陽光刷過山麓,給萬物帶來全新的色彩,水面上殘留的霧氣化開消失了。我感到暖意立刻鑽進了毛衣,我閉上眼睛,一步也不會踏錯的走著,直到我知道我們已經到達了河岸。我睜開眼攀下河水侵蝕過的鵝卵石,登上搖搖晃晃的小船。約拿先把船推離岸邊再跳上來,拿起槳短促有力的划入溪流,他讓小船漂一段路再開始划,一路划到五十公尺開外的對岸。從小屋的方向完全看不到我們。
「我不知道。」
天氣是不是變了?大概是吧。我站在小徑上,約拿不見蹤影,消失在我們的來時路上,忽然我聽見樹上有一陣急促的聲音。我抬起頭看見雲杉的樹梢彼此不斷的搖來擺去,我看見高高的松樹在風中彎了腰,我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在晃。就像站在水上,我的頭好暈,我四下張望想找個支撐的東西,可是所有的東西都在動。天空,剛才還藍得那麼透明,現在成了鐵灰色,在山谷另一邊的山脊有一道昏暗的黃光。這時山麓上強光一閃,緊跟著一聲巨響,我全身都感覺到了,氣溫在下降,我胳臂上被鐵刺網劃開的地方開始作痛。我盡可能的加快腳步,幾乎是用跑的,跑過我們來時的小徑,跑向馬場。到了那裡我望過圍籬,望過樹林,一匹馬也看不見,那一刻我很想抄捷徑穿過林間的空地,結果卻沿著圍籬的外面,足足繞了一大圈才走上通往大路的小徑。我向左轉開始跑步,風停了,森林靜闃無聲,新出現的氣喘症緊緊的扣著我的胸膛。
「預備。」約拿叫喊著,以童子軍敬禮的方式望空豎起三根手指。
約拿彎下腰在兩排鐵刺網中間爬行,一隻手按住較低的那一排,我躺在地上從較低的一排網子底下滾過去,我們的褲子毛衣一點都沒有勾破。我們小心翼翼的走過草叢走向那些馬。
「哪裡的馬?」我說。
「他怎麼回事?」我父親每回都這麼說,好像很尷尬,每回我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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