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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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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七

第一部

「抱歉,」我說,「下次吧。」我拍拍她黃叢叢的頭,揉揉她的脖子,輕輕拽一下她的耳朵,她愛這套。她丟下了松果便走去坐到門墊上。
「乖狗。」我用英文說,聽起來很蠢,很像我看過的一部電影,記憶中也許是「靈犬萊西」吧,但是這並不令我訝異;也或許我是在追憶某些遺忘了的東西吧,這兩個字一直纏繞不去。我猜不是來自狄更斯,在他的書裡我不記得有任何關於「乖狗」的字句,總之這聽起來很蠢。我再度直起身子,把外套的拉鍊一路拉到下巴。
這件事很重要,你一個人的時候千萬不可疏忽晚餐。做飯不難,乏味的是只做給一個人吃。馬鈴薯、醬汁、綠色蔬菜不可少,還要一條餐巾、一只乾淨的玻璃杯,餐桌上頭要點上蠟燭,絕不可以穿著工作服入座。所以馬鈴薯煮滾的時候,我進臥室換了條長褲,穿上乾淨的白襯衫,回廚房先在餐桌鋪上一塊布,再起油鍋炸我親自從湖裡捕來的魚。
「你吃飯了嗎?」我說,「這些夠兩個人吃的。」這話是有幾分真,我煮的分量總是會超過,對自己的胃口拿捏不準,那多出來的部分通常都是萊拉的,她也清楚知道,所以我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她最高興。這時候她就躺在爐子旁邊,專心的看著我,等候著。現在她從她的位子站起來,搖著尾巴,嗅著拉爾司的褲管。毫無疑問,這條褲子該洗了。
「是的,」我說,「就在河口那邊。」
我們離開了碎石子路走在我常走的河邊小徑,我沒聽見流水聲,風在我周圍的林間樹叢裡颯颯的吹,我亮起手電筒以免不小心絆倒了摔進河裡,因為我聽不見它的方向。
枯死的雲杉已經修剪過,用鏈鋸切割成容易上手的長度,大約半塊砧板的大小。我用手推車運送這些木塊,一次三片,把它們堆在柴房外面的地上,現在已經堆成一個兩度空間、差不多有兩公尺高的金字塔,靠在屋簷底下的牆壁上。明天要開始劈柴的工作了。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我自己很滿意,只是我這個背今天承受到了極限。況且過了五點,太陽已經沉向西邊,應該說是西南邊,暮靄從森林邊緣剛才幹活的位置冉冉漫起,該是停工的時候了。我把黏在鋸子上的木屑、汽油、機油儘量擦拭乾淨,送進柴房裡的長凳子上陰乾,再關上門走過院子,臂膀底下夾著空空的保溫瓶。我在台階上坐下來,脫掉潮溼的靴子,拍掉靴子裡的碎木片,把褲腳揮一揮。我接著拿工作手套用力的拍打襪子,再用手指把最後一些碎屑摘掉,這些碎屑居然落成了一小www.hetubook.com.com堆。萊拉坐著看我,她叼了一枚松果,杵在嘴裡就像一支還沒點火的超大雪茄,她是想要我拋給她去追然後再叼回來,可是這個遊戲一旦開始她就會沒完沒了,我實在沒有力氣。
「晚安。」說完他又恢復安靜,不說他到底要做什麼,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幫他的忙。
「非常感謝,能好好的吃一頓晚飯真好。」看樣子他準備要走了。他走了,不必拿手電筒,腳步輕快的上路了,而我卻覺得很沉重,撲克小跑步的跟在他後面往那橋往那小屋走去,小屋緩緩的被夜色整個吞沒了。
「坐這裡。」他指著台階,撲克走到台階坐下。我挪到一邊讓他走進玄關,然後帶頭進廚房停在餐桌邊,他跟著進來關上門,桌上的燭火隨著這陣風不停搖曳。
「我知道你是誰。」
「很好吃,」拉爾司說,「這是你自己抓的嗎?」
我靠著門口站立一會,用心聽著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再久一些,我還聽見了黑暗中傳過來模糊的關門聲,看見了河邊木屋裡亮起的燈光。我轉身並望向四面八方,唯一看到的只有拉爾司那邊的燈光。像要起風了,我仍待在原地凝望著黑暗。風起來了,從森林橫衝直闖而來,我覺得好冷,只穿了一件襯衫而已,整個人抖得牙齒都在打顫。終於,我不得不放棄,走進屋子關起了門。
「走吧,」我對萊拉說,「我們回家。」她完全放鬆的跳起來衝上小徑,尾巴翹得老高,我跟隨著她,手腳不大靈活,只能緊緊握著手電筒,把頭埋在衣領裡。
「晚安。」我說,其實現在還算是下午,可是在這種光線下不大可能說出別的話。拉爾司站在那裡,臉上似乎有些尷尬,或者是一些別的東西,還有那狗也是;身體僵硬,是他們兩個共同的特徵,而且他們誰也不肯直接看著我的眼睛,他們不說話,他們在等待。最後他終於說了:
收音機開著,他們在談即將來臨的千禧盛典,談很多問題必然會出現在過渡期;從九七、九八、九九到〇〇年在所有的電腦系統上,我們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們必須自保才能對抗潛在的大災難,因為挪威的工業預防措施太牛步。我根本聽不懂,也毫無興趣,唯一確定的是這一票名嘴沒有半個拿得出什麼實際的作為,不管是他們一定會做或是已經做了的事。
「我正要吃飯,」我說,「不過沒關係,進來坐一會吧。」我把門開大邀請他進來,心裡篤定他會拒絕,篤定以為他有話也會在台階上說,只要他有辦法把努力想說的那些和_圖_書話說出來。他下定了決心,走完最後幾步台階,回頭對撲克說:
到了湖畔,我順著蘆葦叢的邊緣走到長凳的位置,這個長凳是我把它組合好了拖來這裡的,有了它就可以坐著看河口的生命,看看跳出水面的魚,在河彎裡築窩的鴨子和天鵝。當然,這個時節是不會有的,可是每天早上牠們還是會帶著春天產下的小寶寶到這裡來;現在小天鵝跟牠們的父母一般大了,不過還是灰色的,看起來很特別,很像是兩個不同的種類在結伴同遊,牠們的動作都很像,顯然牠們認為彼此是相同的,雖然大家都看出牠們的不同。趁著萊拉照慣例去兜她的圈子時,我想,不如我就坐在這裡胡思亂想好了。
有敲門的聲音。敲門本身並不奇怪,因為我沒有門鈴,只是從我搬來這裡沒有人把手放到這扇門上過,有人來造訪的時候我聽見車子的聲音就會走到門階上恭候。這次我既沒聽見車聲,也沒看見任何燈光。我站起來放下剛開始享用的晚餐,有一些些氣惱,走到了玄關打開大門看,是拉爾司。在他身後是撲克,牠就坐在院子裡,安靜又聽話的樣子。外面的光線幾乎像人工打造的,像我看過的一些影片裡那種藍藍的、很像舞台,看不見光源但每樣東西卻清晰可辨,就像同一時間透過同一個濾光鏡,又像是不同的東西統統出自相同的本質。甚至連那狗都是藍的,牠一動也不動,像隻黏土做的狗。
他點點頭。「我想也是。」他再點點頭,拿起了刀叉繼續吃著,我看得出他很開心。這就是他要說的話。沒有別的,沒有多餘的。要說的話說了,要得到的確認也得到了。
我離開長凳子站了起來,感覺到身體很僵硬。我對萊拉吹了聲哨子,麻木的嘴唇吹起來沒那麼容易,不過才一會兒,她已經挨著長凳輕輕的嗚著,用鼻子頂著我的膝蓋。我打亮手電筒,風真是大得可以,我拿手電筒往四處探掃了一圈,光線照到的範圍裡都是一片混亂:蘆葦擺平在湖上,湖面翻起白白的泡沫,光禿禿的樹梢彎下了腰一律向著南邊倒,還發出哭嘯的聲音。我彎下身子,撫摸著萊拉的頭。
「是,」我筆直的看著他,「我也知道你是誰。」
我找到長凳坐下,現在當然沒有什麼東西可找可看,於是我關了手電筒坐在黑暗之中,聽著風掃過蘆葦同時發出刺耳的聲音。經過這一整天,我可以感覺出自己有多累,幾乎已經超過了平常的極限,但我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千萬不可睡著,只能坐一會。不過.我還真的睡著了,然後又被冷醒了。www.hetubook.com.com四周盡是駭人的風聲,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希望拉爾司沒有說那句話,它把我牽引到了我自以為拋得遠遠的那一個過去,不費吹灰之力更近乎不道德的把五十年拉了回來。
「你坐。」說著,我不等任何回話,就從角落的碗櫃取出一個餐盤,在上面放了餐具、餐巾、玻璃杯。我為他倒了杯啤酒,也給自己一杯。窗戶上有幾片雪花,看起來很像耶誕節。他坐下,我看出他在偷瞄我的白襯衫。我不介意他穿什麼,我遵循的法則只適用於我個人,不過我發覺不管他本來打算要說什麼,我並沒有讓他有比較自在的感覺。我坐下來叫他不必客氣,他取了一塊魚、兩個馬鈴薯、一點醬汁,我不敢看萊拉,因為這些本來應該是她的份。我們開始吃了。
但這不是拉爾司所說的意思。也許他確實看到了那一張照片,極有可能,但這不是他所說的意思。他認出了我,就像我認出了他。超過五十年了,我們當時都只是孩子,他十歲,我才十五歲,我還處在對周遭發生的各種事情都會害怕的年紀,對於那些我不了解的事,縱使我知道自己已經很接近了,只要我肯伸長手,也許就此一路通暢地懂得了全部的意涵。至少我是這麼以為的,還記得一九四八年那個夏天的夜晚,我手裡拿著衣服從臥室跑出去,忽然驚恐的體會到父親所說的話和事情的本身,其實是不相同的,這個必然的不同使得世界變成了液體,難以捉摸。虛無開了門,我從那裡面看不到另一邊,屋外,在黑夜的某個地方,往下游不過一公里左右,拉爾司也許醒著,他孤單的躺在床上,努力的想要抓住他的世界,他不能掌控的那一槍仍舊充斥在這棟小屋裡的每一立方米的空間,到最後不管人家在跟他說什麼話,他聽到的只有那一槍,往後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這都將是他唯一聽得見的一件事。
我拿出最小的平底鍋,刷洗了一些馬鈴薯放進去,再加滿水把鍋子放上爐灶。我感覺到餓了,鋸木頭的工作令我胃口大開。我有多久沒有這種飢餓的感覺了?這些馬鈴薯是在小店買的,等到明年,我去自己柴房後面的菜圃裡就會有了。那塊舊有的菜圃地長得密密麻麻非挖不可了,我相信我可以搞定,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停住咀嚼。這時我忽然想到鏡子裡我的臉,他會知道那是誰嗎?只有我才知道那是誰。或者他是不是記得三年前報紙上我的一張大照片,站在下著冷雨的馬路中間,鮮血和雨水從我的頭髮和額頭流到我的襯衫和領帶,我兩眼呆滯又困惑的對著鏡頭,在和圖書我後面,隱約看見的,那輛藍色奧迪的車屁股翹在半空中,車頭整個栽向石頭坡下。那溼暗的山壁,救護車的後車門敞著,擔架上是我太太;警車的藍燈在閃,藍色的毛毯圍著我的肩膀,一輛大得像坦克車的貨卡橫跨過路中心的黃線,還有雨,雨下在冰冷、發亮的柏油路上,反映出來的每樣東西都是雙重的,之後好幾個星期我看出來的每樣東西也都是雙重的。所有的報紙都登了那張照片。畫面完美的由一位攝影師在車禍之後拍攝下來,他那時就坐在因為車禍而排了半小時長龍的車隊當中。當時他正在前往某個無趣的派任途中,結果卻因為在雨中拍的這張照片而得獎。低低的灰色天空,四分五裂的路障,白色的羊群在後方的山坡上。所有這一切都一「拍」搞定。「看這裡!」他喊。
「那邊魚很多。尤其是鱸魚,」他說,「還有狗魚,就在蘆葦附近,如果運氣好有時候還會有鱒魚。」我點著頭繼續吃著,耐心的等著他說到重點。他不會沒有任何特別目的就只是過來吃頓晚飯而已。最後他灌了一大口啤酒,在餐巾上擦擦嘴,兩隻手擱在腿上,清了清嗓子說:
確實如此。我從食物櫃取出萊拉的碗,裝了一大碗現成的乾糧,拿過去放在爐灶前面的地上。萊拉看著我,這不是她期盼的,她對著狗食嗅了嗅,慢慢吞吞的吃了起來,每一口都吞得非常鬱卒,然後她回頭看著我,很長的一望,再用那樣的眼神嘆著氣繼續吃,就像是在出清下了毒的聖杯。真是被寵壞的狗。
現在我像大家一樣有一個設備齊全的洗碗槽了。我對著水槽上方的鏡子看看自己,這張臉看起來跟我想像中六十七歲的臉沒什麼差別。我就是我該有的樣子。至於我是否喜歡這個樣子,那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完全不重要。我並不打算亮相給很多人看,這裡也沒什麼人,我只有這一面鏡子。說實話,我對鏡子裡的臉一點也不排斥。我感恩知足,我認得出自己。我已無所求。
我把餐桌清理乾淨,這屋子裡第一次在桌布上擺了兩個盤子。我有種被侵犯的感覺。確實如此,被一個特定的人侵犯了。
我們到達橋頭的時候,我在欄杆口停了一會,朝拉爾司的木屋望著。窗戶全都亮著燈光,在黃色的窗框裡,我看見他的肩膀和尚未有一根灰髮的後腦勺,還有在房間較遠那一頭的電視機。他在看新聞。我不知道我最後一次看新聞是什麼時候了。我沒有帶電視機上來,在某些個嫌夜太長的黃昏難免會後悔,可是我的想法是一個人住的時候你最容易讓自己黏著那些閃爍的影像和hetubook.com.com那張椅子不放,一坐就會坐到夜深,然後在別人移來動去的時候,你的時間就這樣白白的過去了。我不要那樣。我要跟自己為伴。
我讓靴子鞋跟靠著牆,將靴子留在門階上,便踩著襪子到玄關再進廚房,打開水龍頭用滾燙的熱水涮過保溫瓶,把它晾在工作檯上。熱水鍋爐是這兩個星期剛裝上的。這裡之前從來沒有鍋爐,只有牆上的冷水水龍頭配上安裝在它下面的水槽。我打電話給熟悉這裡的水管師傅,他叫我從外牆挖一道兩公尺長的溝一路挖到水管的位置,再由他來調整地基牆腳下水管的角度。挖溝的事我得趕快,他說,事不宜遲,得趕在霜降之前。水管師傅不幹挖溝的活,他不是勞工,他說。我不介意,只是這活太重,一路挖下去全都是砂礫和石頭。有些石頭還真大。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會不會住在一塊冰磧岩上。
現在經過五十多年之後,他就隔著餐桌坐在我對面,他知道我是誰,我無言以對。這並不是一個指控,雖然感覺上很像,這也不是一個發問,我不需要回答。但是如果我什麼話都不說,場面會太安靜很難堪。
剩下來的進餐時間我感覺到稍許的不自在,我陷在一個不是出於自願的情境當中。我們沒有任何交談的吃著飯,只有當夜色迅速無聲的降落在院子裡的時候,我們傾身向前並望著窗外,互相點了點頭表示對季節的認同,說著「現在天黑得好快啊,是吧」之類的話,彷彿這是一樁新鮮事。拉爾司似乎很滿足,他把盤子裡的食物吃得乾乾淨淨,幾乎興高采烈的對著我說:
屋子外面,藍色時間到了。所有的東西都拉近了距離;柴房,樹林的邊緣,遠方的湖,彷彿上了色的空氣把世界都綁在一起,沒有一樣東西是分離的。想像是很美好的事,至於是真是假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對我來說還是分開獨立比較好,不過在這一刻,藍色的世界給予我一種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不要的慰藉,就算不需要,但也還可以接受吧。我在餐桌旁坐下來,心情大好的吃了起來。
趁萊拉進食的時間我進去臥室脫襯衫,把它掛在衣架上,套上了工作衫和毛衣再走向通道,取下掛鉤上那件暖和的厚呢短大衣一併穿上。接著,我找來了手電筒和為萊拉準備的哨子,穿著拖鞋走上門階再換成靴子。風現在更加強勁了。我們走上碎石路,萊拉帶頭,我離她幾公尺的距離殿後。我還看得見她的白毛,只要能看見她的毛色,那就是一個方向燈;我沒打亮手電筒,我要讓眼睛逐漸習慣黑暗,習慣到我不必使勁的瞪著看,就能捕捉到那一點消失已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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