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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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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九

第一部

等我最後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七點半了,照我平日的標準是醒晚了,太晚了。窗子上只有些許的灰光,窗玻璃的另一邊出奇的安靜。我躺著不動靜靜的聽,外面的世界一點聲氣都沒有,只有萊拉的腳爪扒過廚房地板搆向她那只水碗的聲音。一直處在爆破聲當中的宇宙,現在完全洩了氣,全部只剩下這隻耐心十足的狗仔。我聽見她在大聲的喝水吞水,然後小心的發出低低的吠聲,表示她想要出去辦一些不可以在屋子裡做的大事,而且是希望在不太打擾的情況下。
「明白。」我大聲的說。
後來,我當然上車了,我坐了下來將帆布背包放在腿上,轉頭看著車窗外的小店和河上的橋,橡樹底下閃動的樹蔭裡,我父親站在那裡,一具黝黑瘦高的身影。我看著天空,天空再也沒有像一九四八年的那個夏天,那個村子裡,那樣的寬廣澄藍。巴士繞了半個大圓圈開上大路,我把鼻子貼著玻璃,看著窗外慢慢揚起的塵土把父親藏進了飛旋的灰與土黃裡,在那種氛圍下我做的一切你也應該都會做;在那樣的情境下,我飛快的起身,從座位之間的走道奔向最後一排位子,我跳上去跪著,兩手巴在車窗上,望著大路一直望到小店和橡樹和父親全都在一個轉彎裡消失為止,而這一切,就好像是我們經常演出的電影,已經排演到滾瓜爛熟,這致命的道別是關鍵,電影裡主角的命運從此永遠改變,各自奔向未卜的前程,只有看電影的觀眾最清楚它的變化和結局。那些盯著銀幕,整個融入繽紛色彩裡的人,有的用兩手摀住嘴,有的坐在位子上咬著手帕任淚水決堤,有的拚命想把哽在喉嚨裡的硬塊往下吞,而另外一部分的人卻氣到幾乎要跳起來離開現場,因為在他們的生活中曾經親身經歷過類似的情形,教他們永生難忘——其中一個真的在黑暗中從座位上跳起來大吼:
我閉上眼,忽然想起昨晚的一個夢。這個夢很怪,我醒的時候就不在了,現在卻又清晰無比。我跟我前妻在臥室裡,那不是我們自己的臥室,我們還是三十多歲,我非常確定,我的身體可以感覺到。我們剛剛做完愛,我表現得很賣力,意思就是超乎平常的水準,至少我認為如此。她躺在床上,我站在五斗櫃旁邊,從鏡子裡看見我的全身,只有頭看不到。在夢裡我看起來很棒,好過真實的我,而我前妻掀掉鴨絨被,露出赤|裸裸的身子,她那樣子看起來也很棒,真的很漂亮,但幾乎可以說是陌生的,不大像剛剛和我做完愛的那個女人。她用那種我最害怕的方式看著我說:
我儘量不去看那棵樺樹。可是很難,因為沒太多地方可看,而我的視線轉來轉去終究還是落到那上頭。我瞇著眼緊挨著屋子的外牆走,為了避開那些長長的樹枝,還得一面走一面撥開它們,好不容易,我總算到了車hetubook.com.com道。我背向著院子,開始踏上往河邊和拉爾司小木屋的路,萊拉舞著一身的黃走在我前面。我轉進橋邊的小徑,沿著溪流一直走到近河口的岸邊。十一月了,我看見了昨晚在起風的黑暗中我坐過的長凳,兩隻白天鵝在河彎的灰色水面上,光禿的樹木襯著蒼白的旭日,湖的另一邊,暗綠色的森林掩隱在向南的一片乳白色霧氣中。很不尋常的寧靜,就像小時候每個星期天的早晨,或是復活節前的星期五。手指頭啪噠一聲,都像一聲槍響。可是我聽得見萊拉在我後面的呼吸聲,蒼白的陽光戳著我的眼睛,突然間我真的要吐了,我彎下腰直接嘔吐在小路旁的枯草上。我閉起眼,感覺到頭在轉,真的很不舒服,要命。我再睜開眼。萊拉站在那裡看著我,然後她走上來嗅著我剛才嘔掉的東西。
我感覺得到我的背不太妙,翻轉身趴著才把自己慢慢推到床鋪邊緣,讓膝蓋先著地,再試著抬高身體成為站立的姿勢。還算順利,不過經過昨天的賣力工作之後我真的是全身痠痛僵硬。我赤腳走進廚房,走過萊拉旁邊再到玄關。
「現在你上這輛巴士,到了艾佛倫搭上火車,就可以一路回奧斯陸了,我在這裡把事情處理完之後隨後就到。好嗎?」
「噢,」我說,「好。」我胃裡有一種冰冷的感覺,因為這一點都不好。這些話我以前聽過,在那一刻我對自己問了千百遍的大問題是,會不會有些事情他根本無法掌控,會不會他在當時已經知道他永遠不會「隨後就到」了。這是我們彼此間最後一次的見面。
「這個夏天真的很了不得,」他說,「真的是沒話說。」他依然站在我後面,手也仍舊在我的頭上,只是不再揉弄我的頭髮,只是用力的拽著,幾乎把我拽到痛,我想他並沒有發覺,我也不說話,不叫他鬆開手。他再度彎下身子說:
這景象說明了昨晚為什麼會有砰砰的撞擊聲。我不自覺的站起來,想要往外走,其實是毫無意識的動作。樺樹又跑不掉。於是我又坐下繼續吃我的早餐,繼續看著窗外,心裡想著該如何把這棵躺在我院子裡的大樹移走的計畫。首先要做的是拯救我的車子,再來把它移走。然後是那些枝椏,擋在柴房前面的那些更是,看有沒有可能讓我進入柴房。我不能沒有柴火,我不能沒有車子可開,這是不可或缺的大事。鏈鋸需要重新再銼磨,經過昨天一整日的重活已經不堪使用了,可能還需要加些汽油和二衝程的機油,這些都得好好的檢查一下,也都必須要用到車子,可是車子現在很可能動彈不得,我有一點惶恐,不知道為什麼。這不是什麼大危機,我來這裡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的冰箱裡食物充足,水龍頭一開水就來,我要走多遠都隨自己高興,我身強體壯,我有得是時間。是嗎?好像和-圖-書不是。好像完全不是。這使我突然起了幽閉恐懼症。我隨時都有可能會死,事實就是如此,只是到了最近這三年才有所認知,可是我根本不理會,現在還是一樣。我看著樺樹。它幾乎佔滿了整個院子,大到鋪天蓋地的程度。我迅速的從餐桌站起來走進臥室和衣躺到床上,這一切都違反了我所有的規則,我瞪著天花板,我的腦袋轉得像「輪盤賭」裡的輪盤,那小球從紅色跳到黑色再跳回紅色,最後停在一只碗裡——當然這是一九四八年夏天裡的一天,或者更精確的說,是夏天過完的那一天。我站在小店前面的橡樹底下,抬起頭看著光線隨著風起風落浮動在茂密的枝葉間,閃閃爍爍的令我目眩令我拚命的眨眼,我眼淚流了下來,閉上眼睛便感覺到眼皮發熱,我聽著身後的流水,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我天天都在聽,我不知道在我聽不見它之後這河會是怎麼樣。
一個月的時間裡兩個人都死了,她們走了以後我失去跟人談話的興趣,我真的不知道要跟人談什麼。這是住到這裡來的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是,我跟森林太親密了,許多年前它曾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親密的程度在日後沒有任何東西可及,後來它曾經「缺席」過好長一陣子,等到周圍的一切忽然靜止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思念它。很快的,我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事了,如果我在那個時間點注定能夠活下來,那我非要奔向森林不可。感覺就是這樣,就那麼簡單。到現在依然如此。
橡樹底下很熱。我很疲倦。那天我們起得很早,幾乎沒有交談的吃完早餐,然後就從小屋走上碎石路到橋頭,經過法蘭慈的家,太陽光一路照進了他敞開的門,明亮的刷過碎布毯斜斜的打在一面牆上,但是他不見人影,我覺得很難過,我好想念他。
我閉上眼睛靜靜的躺著。地板貼著我的臉頰,感覺冷冷的,有灰塵的味道。我聽見爐灶旁邊萊拉呼吸的聲音。我們早就該出去散步了,不過她很有耐性沒有來煩我。我有一點想吐的感覺。這好像說明了什麼,但又等於什麼也沒說。我只是想吐。我突然火氣上來,索性用力閉緊眼睛不看外面,轉著身子設法把膝蓋彎到身子底下,再用一隻手按在門框上,慢慢的、小心的讓自己站起來。儘管我的膝蓋在抖,但我成功了;我依舊緊閉著眼睛,直到暈眩的感覺完全消失之後才睜開了眼。我低眼一看,萊拉就站在我面前,用那對聰明的眼睛專注的望著我。
「你明白嗎?」他說,我點著頭再回答一次明白,他這才發覺他把我的頭髮拽得多麼用力,他鬆開手笑了一下,聲音輕到我無法分辨,我沒看他的臉。他說的話我都聽見,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明白。我怎麼會懂呢?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用那些特別的字眼,之後我把這些話反www.hetubook.com.com覆想了上千次,因為他忽然把我扳轉過來,輕輕把住我的肩膀,一隻手又開始梳攏我的頭髮,瞇起眼看定我,嘴角半帶著我最喜歡的笑意,說:
「你這個爛人!」他指著橡樹底下現在只看見後腦勺的那個身影,這吼叫是為了他自己,也為了我,我真的謝謝他的支持。問題是在那一天的那個當下,我並不知道事情的演變會怎樣,沒有任何人告訴我!我根本無從得知背景中的內情。我只是不斷的在我的座位和後車窗中間像無頭蒼蠅似的奔來跑去,我一下子坐一下子站,在走道上來回地走,坐了這個位子又換另一個位子,在車上我一個人從頭到尾就這樣忙個不停。我看見司機的眼睛在後照鏡裡看著我,他什麼話也沒說。在印百答的前一站上來兩家人——河流在這一站轉了方向,消失在通往瑞典的森林裡這兩家人有孩子和狗,還拖著一堆行李,有個女士帶了一隻母雞裝在籠子裡,牠不停的咯咯叫,我強迫自己乖乖坐回原來的座位,直到最後我終於睡著了,車窗砰砰的碰著我的頭,柴油引擎嗡嗡的在我耳邊唱歌。
強風呼嘯一整夜。我醒了好幾次,聽著風貼著牆壁哼唱——當然不止於此,它還兇猛的扣住整棟房子,害得房子老舊的材質不斷哀吟:聲音四面八方的來,尖厲、呼嘯、威嚇的聲音幾乎從森林直撲過來,還有金屬的喀答聲,強勁的爆裂聲,我認為就在柴房附近,這的確令我有些擔心,我躺在黑暗裡睜大眼望著天花板,不過鴨絨被很暖,我暫時還不想起來。我不知道石板瓦承不承得住,會不會飛離屋頂旋啊轉的橫過院子打到我的車,把車給打凹。我想應該不會,於是我繼續睡。
第二次醒來風很可能刮得更兇,只是現在像在吮吸,風被屋脊犁過劈開了;不是喀答聲,不是爆裂聲,比較像是大船底下靠近引擎的隆隆聲,黑暗中所有的東西現在都在搖晃都在向前挪移,這屋子有了桅杆有了信號燈,還有一條冒著泡沫的尾波,應有盡有,我喜歡,我喜歡在船上,也許我還沒有十分的清醒吧。
「不要。」我的口氣出奇的尖厲。「走開。」她立刻轉身跑開,跑了一段停住了,伸著舌頭往回看。
「可是這就是人生。你從裡面學到許多,從發生的各種事情裡頭,尤其在你的年紀。不管什麼你都必須接受,過後記得要好好的思考,不要把它忘記,也不要怨恨。你明白嗎?」
我們說走就走。我走到玄關,兩條腿還有些發抖,但穿上夾克扣釦子倒沒有什麼問題,我走到台階時,萊拉跟在我後面,等候我套上靴子。我非常專心的傾聽著自己的身體,試著在這一具雖老卻依舊精密的機組裡找出是否有哪裡出了毛病,可是這實在不容易確定。除了有一點點想吐的感覺和一邊肩和_圖_書膀痠痛,其他似乎都還正常。也許頭重腳輕的程度比平常嚴重些,不過這沒什麼奇怪的,畢竟在剛剛倒下之後,現在我已經能夠站起來了。
爐子噼啪響得很好聽。我打開麵包盒切下一、兩片,再燒水煮咖啡,這時我聽見萊拉在台階上用她短而尖的聲音吠著。這是她撳門鈴的方式,跟她其他發出來的聲音很容易區分。我放她進來,她立刻跑去躺在愈來愈暖和的爐子邊。我為自己把早餐桌鋪排好,把萊拉的那一份放進她的碗裡,但是她必須等著,不能馬上開動。這裡我是老大,所以我先吃。
「好了,」我說,「好了。我們走吧。」
「乖狗,」我絲毫不覺得蠢的說,「我們出去吧。」
我打開收音機。晨間新聞播了一半,俄羅斯的手榴彈大量投擲在格羅茲尼。他們又開戰了,不過就長期來看絕對不會贏,這事不用說都知道了;托爾斯泰在他一百年前寫的《哈吉.穆拉特》(Hadji Murat)中也已經知道了。真是無法理解,擁權者總是學不到教訓,到頭來真正瓦解的是他們自己。不過,現在整個車臣當然都有可能被徹底推翻,而今天的可能性當然又要比一百年前大得多。
「你沒問題的。你知道在艾佛倫車站哪裡下車,要坐哪條線的火車,哪個班次。」他詳細的說著,彷彿這些話真的很有意義,彷彿十五歲的我非要經過一番指點才能單獨上路。事實上我覺得自己又長大了許多,只是我沒有表現出來,要是讓他知道了,只怕他一時間無法接受。
「你不過是許許多多人裡面的一個而已。」她坐起來,赤|裸又沉重,是我熟悉的樣子,她的樣子令我厭惡到了極點也害怕到了極點,我大吼:
我再開始慢慢的走。作嘔的感覺減輕了,如果我放輕鬆,應該可以繞湖走完一圈吧。真的行嗎?我不敢說。我用手帕擦擦嘴和額頭上的汗,走到蘆葦叢的邊緣一頭倒在長凳子上。我又坐在這裡了。一隻天鵝游過來靠岸。不久湖上就要結冰了。
「過來,萊拉。」我說,她啪啪的跟著我。我開門讓她走到半昏暗的外面,再回來穿上衣服,打開柴箱。運氣不錯,箱子裡木頭滿滿的,我照慣例盡可能地讓爐子點著。可是我從來沒辦法一次就點起來,我父親就可以,不過只要有時間遲早都一定點得著。我姊姊也從來做不到。她每次都準備一大堆的乾柴,一堆撕成條的報紙和一個通得很乾淨的爐子,結果除了紙條其他什麼也燒不著。「這火到底怎麼才燒得起來啊?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她總是這麼問。我想念我的姊姊。她也在三年前去世了。死於癌症。什麼也救不了她,診斷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隨著時間增長,她和我太太逐漸成了要好的朋友,晚上兩人經常通電話聊天,評論世界大事。有時候我也是她們談論的主題,兩個人對於「穿金褲子的小孩」——這是她們對我的稱呼——笑到翻天。你本來就是穿金褲子的小孩,不容否認的啊,她們邊說邊大聲的笑。我不介意,她們的笑聲裡不帶絲毫的惡意,那只是一種幽默,她們喜歡糗我。我一向太嚴肅,不過也經得起玩笑。她們說得沒錯,我一直很幸運。前面我已經說過了。
「休想,我不是。」接著我開始啜泣,因為我知道這一天會來臨,我發現這世上令我最害怕的就是作為馬格利特畫中的那個男人,在鏡子裡他一次又一次的,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後腦袋。
外面是大白天。我兩條腿甩過床沿坐起來的時候抽搐了一下,接著忽然一陣頭暈,整個人止不住的往前倒,要栽下去的時候我感到眼前一道光,一邊肩膀便先著地了。一撞到地上時,我就聽見自己痛苦的怪叫一聲。好了,我倒下了。痛苦不堪,這真是要命。我小心翼翼的呼吸,盡可能的不使力,但這很不容易做到。現在死未免也太早了吧。我才六十七歲,身強體壯,每天還會帶萊拉出去蹓躂三次,再說,我吃得很健康,不抽菸已經有二十年了。應該有辦法的。無論如何,我不要這樣的死法。我現在應採取一些行動,可是我不敢,因為我怕辦不到,那到底要如何呢?我甚至連電話也沒有。我一直不肯下這個決定,因為我不想接近人。而現在,很顯然的別人也接近不了我,這我必須承認。尤其在這一刻。
白晝真的來臨了,打從森林邊緣開始,我傾身向前看著窗外,晨光中的景象不只是令我目瞪口呆而已。我的院樹,那棵粗大的老樺樹,已經被大風吹倒,躺在柴房和我的車子中間,巨大而不真實;最高處的枝椏幾乎伸到了廚房的窗子,另外一些枝幹都在車頂上,還有一些把柴房的排水槽扯裂了彎成好大一個V字形,垂搭下來把柴房的門整個堵死。我預先把柴箱裝滿真是做對了。
巴士在陽光中等待,發動的柴油引擎使得車子不斷的震動。我要離開村子踏上回奧斯陸的長路,到艾佛倫再改搭火車。父親站在我後面,就在小店前面的廣場上,他一隻手按在我頭上輕輕撥弄我的頭髮,彎下身子說:
我張開眼,感覺頭在枕頭上好沉重。我剛剛睡著了。我抬起手看手錶,發現自己只睡了半小時,不過很不尋常,畢竟我才剛起床,而且還起得很晚。我真的有那麼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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