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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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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十七

第三部

十七

「那我來問。」我說。
來的是等待長久的雨。我繼續每隔一天就騎去奧斯陸一次,查看他是否恰巧會在這一天搭上從艾佛倫來的列車。我戴上防水帽,穿上油布雨衣,這一身黃色的裝備看起來像從羅孚登來的漁夫,我還穿上威靈頓牌的雨鞋,因為雨水會刷過車輪的兩邊。大雨從艾克伯格的山坡滂沱而下,湧上路右邊的鐵道,鐵軌消失在隧道裡再從左邊冒出來,所有的房子和建築都比原來的灰更灰,而後消失在雨裡,我沒了眼睛,沒了耳朵,沒了聲音,最後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於是我停下來不去了。一天不去,兩天不去,三天也不去。彷彿一道簾幕降落下來。幾乎像是再一次的出生。顏色不同,氣味不同,看事情的感覺不同。不只是冷與熱之間,亮與暗之間,紫與灰之間的不同。而是我對我所害怕的和快樂的感受都不同了。
母親帶著借來的錢買了車票,搭上斯德哥爾摩的火車前往瑞典的卡爾斯塔。我研究過整條路線:從奧斯陸的歐斯本車站一早出發,沿著格羅門河到康斯溫爵,然後轉往南邊越過瑞典的邊界和夏洛登堡,再下去到格拉夫峽灣邊的阿爾維卡,繼續朝同一個方向,就到了卡爾斯塔,這是華姆蘭區的首府,在凡儂湖的旁邊。凡儂湖相當大,卡爾斯塔簡直就像是一個港口。照這條路線,當天下午就能回來了。母親要我同行,讓我姊姊留在家裡。老是這樣,我姊姊說。她說的全對,可是這關我什麼事。
彷彿一道簾幕降落下來,隱藏了所有我熟悉的東西。幾乎像是再一次出生。顏色不同,氣味不同,看事情的感覺不同。不只是冷與熱之間,亮與暗之間,紫與灰之間的不同。而是我對我所害怕的和快樂的感受都不同了。
我醒來睡眼惺忪的望著格羅門河,我知道它還在我心底。我跟水很親,跟奔騰的水很親;呼喚我的大河在相反的方向,不是我們現在經過的這條,我們現在是往北方在走,而這條河流向南方的沿岸城市,跟所有的大河一樣有著又寬又廣的流域。
這輛腳踏車是父親前一年給我的,那時候這個國家隨便哪裡都找不到一台新車。他已經買了好幾年,大部分時間都任它留在地下室裡,因為他在家的時間太少,根本用不上。時代換新了,他說,要有新計畫,這腳踏車不在計畫之列。這是他的說法,我可是很高興接收它,我把它照顧得很好。有了它我才有自由的單車行。我把它拆開過好幾次,再照父親的指示把它拼裝好。所有的關節和齒輪都洗過,也擦亮上油,鏈條跑得順得不得了,從踏板帶動的曲軸到後輪的花鼓再回到擦得發亮的護鏈蓋,一點聲音都沒有;從我一騎上去不踩踏板直接衝下山坡的那一刻起,到我轉進歐斯本車站的海邊為止,完全沒有聲音。我把腳踏車停放在自行車停車架上,再次從豔陽高照的大門外走進昏暗、灰塵彌漫的車站大廳,去研究進站的班次表。我沿著柵欄擠進在各個月台前觀看告示牌的人群裡,布滿煤煙的玻璃屋頂,高高的拱在這些人和火車的上方。我大概是唯一拉住站務員袖子,詳細詢問每一列經由艾佛倫到達奧斯陸火車時刻表的人;他看了我半晌,認出了我,之前我就問過他很多次了,最後他只是指著我早已經看過的班次表。沒有任何小道消息,沒有任何誤點的告示。
我把舊衣服放入紙袋,捲起來夾在臂膀底下。我們出了店鋪走上人行磚道,慢慢朝著車站的方向走去,或許,是去餐館吃點東西,我母親用她的手臂挽著我,我們就這樣走著,手挽著手像一對夫妻,兩個人的腳步一樣輕快,身高絕配,那天她鞋跟喀喀的聲音在街道兩邊不斷回響。彷彿地心引力暫時停止。好像在跳舞,我想著,雖然我這輩子從來沒跳過舞。
「木頭?」是我母親說的唯一一句話。她已經在身體上表現出那份不離不棄的沉重,不只是她的手臂、臀部、她走路的樣子,還有她的聲音和整個的體態,甚至她的眼皮都變得很沉重,就好像一直睡不醒、意識不清的樣子,對於那件事www.hetubook.com.com我從來沒跟她說起過一個字,關於那年的夏天,我和我父親。一個字都沒有。只說了他會儘快回家,等他把事情告個段落的時候。
我知道她很怕開口說出人家聽不懂的話,那會使她很困惑很無助,像一個進城的村婦;這是她說過的,她無論如何也要避免這個情形。在我母親眼裡,鄉下人是所有人口中落後的一群。
到了歐斯本車站,我立刻清楚哪班列車在哪個月台到站,我也清楚每班列車離站的時間。我帶著母親走到正確的月台找到正確的車廂,向左右曾經說過話的那些人打招呼,有腳伕有車掌、有報攤的小姐,還有兩個男人,他們老在那裡閒晃,只為了兩個人合喝一瓶看不出是什麼的噁心東西,每天他們都會被趕出去,每天又會照常的回來。我坐在反向靠窗的小包廂裡,因為母親這樣反著坐一定會暈車,她說,很多人都會有相同的狀況,我卻一點問題都沒有。火車沿著格羅門河奔馳,經過了布萊克車站和阿尼斯,站外面的標竿踢喀踢喀的響——乒乒乓乓,火車輪子撞擊著鐵軌的接合點——咚嘎咚嘎咚嘎,我坐在位子上睡著了,一明一滅的光閃在我的眼皮上,那不是陽光,是水面上的灰白天光,我夢見我正在前往河邊的小木屋,而此刻坐著的是大巴士。
噢,我並不是說我不愛她,我真的很愛我的母親,可是從面前的這張臉上我看不到我想要的未來。看著這張臉只要超過三分鐘,我就覺得兩個肩膀有承受不住的重,使我喘不過氣。我坐不住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拉開門走到走道上另一邊的窗口,田野匆匆飛過,已經收割過了,裸|露的土地黃黃褐褐的在落寞的秋光裡。有個人站在那裡看風景,他的背影感覺好像有些什麼。他正出神的抽著菸。我走到窗口,他像在做夢似的轉過來友善的點個頭微笑。他長得一點都不像我父親。我順著各個小包廂的門一路走到車廂盡頭,走到車廂壁上有個好大的盛水容器再折回來,又經過抽菸的男人,我盯著地板筆直走到車廂另一頭,我在那裡發現一個空的包廂。我走進去關上門坐下來,這次窗口面向著我們行進的方向,我看窗外的河流現在迎面過來,而後消失在我的背後。我把臉貼在窗格子上,也許真的哭了一會兒,然後我閉上眼睛睡著了。我睡得死熟,直到車掌嘩的把門扭開說卡爾斯塔到了。我和母親兩個人並肩站在月台上。我們後面鐵軌上的火車還沒開動,不過很快又會出發,鏗鏗鏘鏘的繼續它前往斯德哥爾摩的旅程。我們聽見通風機的呼號聲,我們聽見車站沿線的電線桿上傳來風吹電纜的歌聲,有個男人用瑞典話,在月台上大聲吼他的太太:「快來啊,搞什麼嘛!」她卻依然故我的站著,被一堆行李圍繞著。我母親看起來好像失神了,她的臉睡得腫腫的。以前她從來沒到過別個國家。我有,不過那是在森林裡。卡爾斯塔跟奧斯陸不同,他們的人說著不一樣的話,我們一聽就知道,不單是用字,連音調也很像外國人。這個城市似乎比奧斯陸規劃得好,從車站就看得出來,沒那麼破敗。可是我們不知道該往哪走。我們只拎了一個包包,因為沒打算要在這兒過夜或是長程遊覽,我們只要去銀行,它叫做「華姆蘭銀行」,就在市中心的某個地方。我們還要吃一點東西,這應該負擔得起;從銀行領到了父親留給我們的錢之後,應該可以到餐館去吃一頓,不過我知道母親做了便當,已安穩的放在包包裡。
「這件剛好九十八克朗。」他現在的笑容更燦爛。
「不什麼?」我說。
在一九四八年的那個夏末,這段行程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為了等候從艾佛倫來的火車。每次我都有同樣的緊張和期待,甚至非常快樂,每當我騎上單車衝下尼森巴肯一路騎來,總是為著站在那裡等待。
「有什麼好玩的?」我說。
「你要問就去問吧,反正我們很快就會找到了。」她說,「一定就在附近。」
我母親向她弟弟借了些錢,一九四三年她弟https://www.hetubook.com.com弟從南岸一個警察局脫逃,並沒有被蓋世太保射殺。我們叫他阿蒙舅舅。而遭槍殺的是阿奈舅舅。他們是雙胞胎。他們不管做什麼都兩個人一起,一起上學,一起越野滑雪,一起打獵,現在阿蒙舅舅成了孤獨的獵者。他住在城裡一間小套房裡,那房子本來是他和阿奈舅舅共有的,在瓦樂潤加市。他沒結婚,頂多不會超過三十一、二歲,可是他那間位在司馬倫格塔區的小套房裡卻有一股老人味,至少在我去那裡探望他的時候有這樣的感覺。
「啊,我們今天一天都在一起,就我和你兩個人,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對吧?」她放聲大笑。「你知道最好玩的事情是什麼嗎?」
「死白痴。」我說,那一瞬間我知道我已經決定放開他。我的右拳很費力的自己放鬆了,而面前的那張臉明顯地掃過一抹失望。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他似乎寧可鬧到叫警察,然而就在這同時,我聽見母親的叫喚:
「到了。」她說著,把我往前一推進了店裡。櫃台後面一個男人走上來鞠躬候教。我母親帶著微笑,口齒清晰的說:
我們後來再沒有這樣一起走過。回到奧斯陸的家,她又一頭栽進她的體重裡,一輩子不離不棄。可是那天在卡爾斯塔,我們就這麼手挽著手,在大街上走過。我的新西裝那麼的合身,它跟著我的每個腳步在動。從河裡來的風依然在屋宇間冰冷的吹,我用力的握緊拳頭,我的手又脹又痛,指甲都摳到了肉裡,但在那一刻一切仍然美好——這西裝很好,走在這城市、沿著那一條圓石子的街道慢慢的走很好,而痛不痛的事我們真的可以自己決定。
「不。」他說。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到底能賺到多少錢。我毫無概念。」
「就像這件,給我兒子穿的。」她微笑著再把西裝掛回去。那個男人笑咪|咪的鞠個躬為我量身,量我的腰圍,量褲襠,問我襯衫穿什麼尺寸,這我連想都沒想過,可是我母親知道。然後男人走到一排西裝那邊,取下一套他認為大小適中的深藍色西裝,指著靠店鋪最後面的試衣間,他始終保持著微笑。我走入小隔間,把西裝掛在掛鉤上動手寬衣。小隔間裡有一面長鏡和一張凳子。店裡好熱,我的胃開始刺痛,沿著我兩條胳臂一路痛下去,我覺得頭暈想吐,便坐上凳子手擱在膝蓋上,然後把頭埋在手裡。我只穿著藍襯衫和襯褲,要不是母親叫喊,我一定就這麼睡著了。
我不想進去銀行,所以等在外面,一邊肩膀靠著窗戶中間灰色的磚牆,我父親的羊毛圍巾圍在我的脖子上。十月在拍打著我的臉,我清楚的感覺到克拉拉河就在我後面不遠,河水把能帶的全帶走了,我的胃在打顫,彷彿歷經長跑氣喘不過來,而那分勁道仍留在身體裡。那是有人忘記熄滅的一點光。
這次不再是從摩塞維恩大街到歐斯本車站的單車行,而是從峽灣邊的萊安車站搭本地的火車。峽灣上也不再是夏日的風景,灰色的天空好低,都快要碰到浪頭了,強勁的風把島嶼之間的海水攪出了白色的花邊。我站在月台看著鐵軌上飛過來的一頂女帽,那些高大的松樹在風中搖晃,迎著大風怪異的折彎了腰。但是它們沒有倒。小時候有好多次我都以為松樹要倒了,我以為它們會倒下來而樹根高高的杵在半空中,那時候我坐在二樓的窗口緊張兮兮的瞪著那些細瘦的、紅裡帶黃的樹幹不斷的被風欺負,在屋宇間在峽灣上面的山坡上,它們傾斜得那麼危險,可是從來不會倒。
過了一會兒,我從包包裡抽出那條圍巾。那是我父親的,我把它繞過脖子在下巴底下打個結,再把多餘的部分平整的塞在外套裡蓋住胸口。我馬上覺得舒服多了,我用很堅決的口氣說:
「你冷嗎?」我母親說,「包包裡有條圍巾。不是女人圍的那種,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我仍舊站在小隔間外面。我看見我母親傾身向櫃台,然後聽見開收銀機的聲音,那個男人在說話:
我們停在一間服裝店前面。
像往常一樣,我來得和_圖_書太早,在晦黯的光線裡我守在一根柱子旁等候,車站大廳裡一整天都是這個光線,怎麼看都不對勁,不像白天不像黃昏,不像早晨也不像晚上,到處是人們走路和說話的回聲;妙的是高高的屋頂上一片安靜,鴿子排成一長排的棲息著,灰的白的斑點褐的,都在低頭看著我。鐵梁中間到處都是牠們的窩,牠們一輩子都住在這裡。
當然,他沒來。
包包是我在拿,夾在臂膀底下,我們走完一整條街,最後在克拉拉河邊停了下來。這條河從北邊大森林區流過來,到了這裡被一塊狹長的土地一分為二,我們現在就站在分岔點上。河水穿過卡爾斯塔,把這個城市分成了三個部分,就像沖積三角洲那樣最後再匯合流入超大的凡儂湖。
我的視線從格羅門河轉到坐我對面的母親身上。鐵軌旁的柱子和標竿、小橋和樹林不斷的光影,都在她的臉上忽上忽下。她的眼睛閉著,厚重的眼皮搭在滾圓的臉頰上,在這張臉上彷彿除了睡覺以外,其他一切事都違反自然,我想著:天哪,他居然就這樣消失不見,留下我來面對她。
事實上她從來沒有改過,她向來糊裡糊塗,多半時候都鑽在她自己的異想世界裡。可是這天她突然整個清醒了。她又放聲大笑,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說:
「哎,我還好。」我大聲應著,站起來穿西裝。非常合身。我站在那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然後我彎下身子穿上鞋,站直了再看自己。我好像在看別人。我扣上外套最上面兩顆釦子,用兩隻手背擦眼睛和臉,擦了又擦,我的手指用力往後順著頭髮,順了好多次,把劉海推到一邊,把鬢角的頭髮攏到耳朵後面。我用手指擦嘴,嘴唇刺刺的,我臉上也刺刺的,我朝臉上摑了好幾下。我再照鏡子。抿著嘴仔細的看。轉向一邊對著鏡子從肩膀側著看,再轉另一邊再看。我看起來跟今天原來的那個我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我不再像個孩子了。在走出來之前,我又用手指梳了好幾次頭髮,我發誓母親看見我的時候她臉紅了。她很快咬一下嘴唇,走向已經轉回櫃台後面的那個男人。她仍然走得很輕盈。
「噢不是,」她說,「一切都很順利。有帳戶,他們把那裡面的錢都給我了。」她神經質的笑了一聲又說:
秋天快過完的時候來了一封信。郵戳蓋的是艾佛倫,信封上是我母親的名字和尼森巴肯的地址,裡面的信紙上卻寫著我們三個人名字,連名帶姓,雖然我們都姓同一個姓。看起來很怪。信很短。他謝謝我們曾經共度的時光,令他回味無窮,但是時代不同了,這些都沒有辦法了:他不會再回來。在瑞典卡爾斯塔的一家銀行有些錢,是那年夏天我們伐運木頭賺的。他已經寫信給銀行,他在信裡附上給我母親的授權書,她只要帶著身分證明去卡爾斯塔就可以領取這筆錢。祝福大家。完了。沒有一句特別對我的問候。我不知道。我真的以為我可以得到一句問候。
我母親走進銀行,手裡握著父親給的授權書,大膽而堅決的去把任務完成,但又為她的挪威腔擔心害羞。她進去了將近一個小時。要命,街上好冷,我確定我快要生病了。當我母親終於從銀行出來,臉上帶著一種困惑、幾近做夢的表情,我彷彿覺得河水的寒意變成一張不知道用什麼材料做的薄膜,包住了我的身體,使我產生一種比之前更冷漠更麻木的感覺,我直起身子說:
「傳德!」從街道遠處傳過來,「傳德!我看到了,就在這兒。華姆蘭銀行在這兒!」她嚷著,我認為聲音大到有些過頭。不過很慶幸她沒有撞上我生命中決斷性的一刻,我走出圓圈,閃亮的箭矢不再閃亮,圖像和線條都融化了,變成一條細細的灰色溪流流進了水溝,消失在最近的下水道裡。我右手的指甲還留有紅色的印子,但是抉擇已然確定。如果當時我在卡爾斯塔出拳揍了那個人,我的人生將會大不同,我也會成為一個大不同的人。守住堅www.hetubook.com•com持是很愚蠢的,就如同很多人這麼做了,到頭來結果還不是都一樣。可是對我來說卻不一樣,因為我很幸運。之前我就說過了。這是真的。
「好美對不對?」我母親說,我想是吧,可是也很冷,河水送上來一股冰冷的寒意。我凍僵了,才在火車上睡了一覺就直接走進秋天的冷風裡,我真想趕快把事情處理掉,解決我們此行的目的:把帳戶一次搞定。銀行的人會在那些欄框底下畫兩條線,標示出:這些是你原有的錢;這些是你提領的錢;這些是你餘下的錢。
「你聾了,還是怎麼地?」
「結果怎樣?他們聽不懂妳的話,還是不肯給妳錢?還是根本沒有帳戶?」
我時時都很快樂,甚至在我離開河邊小屋之後剛開始的那幾個禮拜。我快樂又充滿期待,我騎著單車沿著海岸走,從坡度很陡的尼森巴肯俯衝而下,經過萊安車站到摩塞維恩大街,騎足七公里進入中奧斯陸,但在這同時我又極度心神不定,常常莫名其妙的哈哈大笑,注意力很難集中。這一路上行經峽灣,所看到的都是我本來熟悉的事物,卻都不像是從前的樣子;不管是奈所登或是白尼峽灣,英吉爾斯特蘭的沙灘或羅得.艾蒙森的房子,不管歐孚島橫跨小海峽的漂亮大橋,或是在它後面一晃就過的麻姆島,不管威普丹根碼頭的穀倉筒,或是在這個泊著美洲客輪的港口另一邊那座碉堡的灰色圍牆。連八月尾聲的天空,在這個城市裡也不一樣了。
「你要是想在嘴巴上吃上一拳,那絕對可以如願,因為我太想賞給你了。」我說,「只要你開口。」
「你還好吧,傳德?」
我們走過瓷磚地出了車站大樓,走上鐵軌旁的大路。再從尚瓦斯格登走向市中心。我們看著街道兩邊的房子找尋銀行的標示牌,銀行的地址在包包裡的一封信上,找不到了,我們兩個人不停地互相問著「你有看到嗎?」再互相的說一句「沒有」。
「最後當然一定會,可是耗這麼多時間很蠢啊。」
「我可以穿著嗎?」我說得好大聲,他們兩個同時回頭看我,一齊點頭。
都是些廢話,我想著,我走向第一個從人行道上過來的人,問他是否能幫我們找到華姆蘭銀行。他看起來很正常,肯定沒有喝醉酒;他穿著體面,大衣很新。我確信自己措辭簡單明瞭發音正確,不料,他只是張著嘴巴看著我,好像我是從老中國來的,有著一頂尖帽子和瞇瞇的小眼睛,或者像書裡看過的獨眼巨人,一隻眼睛長在鼻子上面的眉心中間。突然我火冒三丈,感覺臉在發熱,喉嚨好痛。我說:
「我們要這件。」她說。
「我們要問路。不能像這樣在街上瞎轉。」
「什麼嘛?」那聲音聽起來像狗吠。
我們站在華姆蘭銀行前面的人行磚道上面面相覷;我繃著臉,不假辭色,這是我對她的常態,這天她只顯得困惑猶豫,並沒有悲痛不滿。她咬著嘴唇,忽然一笑說:
「你想在嘴巴上吃一拳嗎?」我說。如果他真聽不懂,乾脆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再說,我跟他一般高,經過了那個夏天,我的身體狀況也保持得很好,我用各種方式鍛鍊身體。做伸展,做各種方向的彎曲,做推舉,搬運木頭和石頭,上游下游的划船,這個夏天我騎單車,在尼森巴肯和歐斯本車站間來回無數次。現在我覺得自己好強,簡直天下無敵,而這個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運動健將,不過他對於最後一句話的了解度想必好過前面的一大串,因為他的眼睛瞪得像圓盤,忽然戒備起來。我把我的「建議」再重複一遍:
「我們要給這位年輕男士買一身男裝。」當然不叫一身男裝,這樣瞎猜的叫法跟它該有的稱呼差很多,可是她簡單一句帶過,完全沒有一點難為情的樣子,甚至旋即擺出優雅的姿態,蹬著鞋走向掛和*圖*書在那頭的一排西裝。她抽出其中一套,從衣架上取下來展示在她的左手臂上說:
我們離開河邊,走上另一條跟剛才那條街平行的街道。
「不,」他說,「我不要在嘴巴上吃一拳。如果你打我,我就叫警察。」他說得非常清楚,像個演員。這更加的激怒了我。
他聽不懂。他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這太可笑了。他只是氣呼呼的瞪著我,臉慢慢的從這邊轉到那邊,他眼裡有一種緊張的神色,就好像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大白痴,現在唯一可行的就是拖延時間等著警衛過來,趕在傷害造成之前把「這個人」拽回去。
「來。我帶你去看我剛才在路上看見的一樣東西。」
「我們馬上就知道了。」我說著,一隻手不自覺的握緊了,所有的關節都溫暖緊實感覺好好,我不知道這些話從哪裡來的,我卻聽見自己說出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種話,我不會對我認識的人說,對我不認識的人更不會。我發現我站著的這個圓石子小方塊上有一些朝外輻射的線條,就像畫了一張很精確的圖像,我站在中間的圓心——今天,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我閉起眼睛還能清楚的看到那些線條,像一根根閃亮的箭,就算在卡爾斯塔那個秋天我並沒看得那麼仔細,我知道它們在那裡,我非常確定。那些線條是我可以做不同選擇的道路,只要選擇其中一條,升降閘門就會重重落下,然後有人把吊橋高高升起,連鎖反應一旦開始啟動誰也無法讓它停下來,不可能回頭,沒有折返的路。如果我揍了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就等於決定了我的抉擇。
「不用,我不冷。」我說。我聽到自己不耐煩到極點的聲音。我後來為此遭受到很多的批評,尤其是被女人,因為我大不敬的對象就是女人。我不能否認。
我到今天還能看見自己在近乎白熱的陽光下騎過歐斯本車站;一條灰短褲和一件敞著前胸的襯衫,一路翻飛的穿過貝克拉格;鐵路在這裡向左轉,峽灣在左邊,艾克伯格山脊陡峭的岩坡在右邊;海鷗的叫聲,鐵軌枕木的木騮油味,抖動空氣中的生澀海水味。雖然夏天確實已經過去,八月底仍舊很熱,幾乎是熱浪的感覺,我可以用極速踩著腳踏板,讓陣陣的熱風灌進我汗流不停的赤|裸胸膛,也可以在大太陽下不流一滴汗的乘風滑行,有時候我甚至聽見自己在唱歌。
當然他沒有來。
我們一起往車站走。現在我不怎麼冷了。我的腿站太久很僵硬,我全身麻木,不過一開始走動就覺得好多了。
(全書完)
「我們現在就非用這筆錢不可了。因為規定不准這樣直接把錢帶進挪威。」她笑得好大聲。「這好像跟貨幣限制有關係,這個我本來就應該知道的。都怪我平常太不用心。從現在起我一定要改,對吧?」
以我十五歲的年紀我當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毫無疑問的,它應該有十倍不止。法蘭慈從來不隱瞞事實,運木頭不是照著我父親預計的方式,這是一個孤注一擲的作法,他加入幫忙的唯一理由是因為他們是朋友,他知道我父親為什麼這麼急。縱使我和我父親趕在我們必須回頭而我必須回家之前,把激流裡的糾結解套了,但那還是不夠,河流鐵定很無情的隨時都會搞破壞。七月的大雷雨之後,水位會急遽下降到正常水位,木頭一定會碰撞翻倒堆積糾成一團,到那時候恐怕只有炸藥才能鬆綁;糾纏的原木不是推擠到石頭岸,就是可憐的沉到淺水底無法動彈,頂多十分之一的原木能夠及時的平安到達鋸木廠。算算價錢,當然不會超過一百五十瑞典克朗。
「可是只有一百五十克朗。我不知道,你不覺得太少了點嗎?當然我完全不懂,運木頭到底可以賺到多少呢,你認為?」
「噢,我們一定找得到的。」我母親說。
「你聾了嗎?」我說,「人家跟你說話你不會聽嗎?你耳朵有毛病嗎?你能不能告訴我們該上哪去找這家華姆蘭銀行啊?我們非要找到這家銀行不可。你聽不懂嗎?」
「非常感謝,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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