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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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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六

第二部

十六

原木送走後,法蘭慈常常到我們家來。他賞自己一個假,他總是笑哈哈的這麼說。他穿著短褲坐在門外的石板上,一支菸一杯咖啡,加上那兩條白腿看起來真怪。天空除了藍還是藍;你要說它會在最短的時間裡從淺藍轉成無懈可擊的藍也行,在我來說,不如下點小雨來得好。
「走吧。」他叫著,跟在他後面的我有些手忙腳亂,我的馬也開始跟著小跑步了,我忙著把屁股對準馬鞍上的軸承,調好正確的位置。牛棚消失在後方的樹林裡,院子裡擠牛乳的女工還在,她光澤的膝蓋在裙子底下,而那隻有力的手臂則舉在半空中。
「你在那裡做什麼?」
「有一點。」
我父親大概也是這個想法。他還是一刻也停不下來;他會帶一本書到河邊去看,躺在停泊的小船裡,脖子下塞個墊子靠著座位板,或是十字架松樹下那塊斜斜的石頭上,似乎他完全沒想到一九四四年那個冬日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也許想到了,只是強迫自己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為了表現一個男人所顯現的鎮定和平衡,他可以自在的享受他的生活。但是他騙不了人。他一心想著那些原木,從他抬頭望著下游的眼神我看得出來,這激怒了我,對他來說那才是最最重要的。我們不是有約定嗎?我們說好,我在這裡,我們要一起過完所剩無幾的夏天,在它永永遠遠消失之前。
我可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巴卡一直很喜歡我父親,按照法蘭慈的說法,他們之間的信任超乎我的想像。搞不好這塊地我父親根本不必付租金,搞不好巴卡就把這裡讓給他了,因為他們是那麼要好的朋友,戰爭結束前曾經一起經歷過許多事。戰爭結束後一切都不同了,不是嗎,從我們第一次來到這裡,森林和河流在我來說都很陌生,小店旁邊的院子是新的,橋是新的,還有我從來沒見過的那些黃得發亮、在河上移動的原木,巴卡是一個我不太有好感的人,他有地有錢,而我們沒有,我以為我父親也是同樣的感覺。但顯然不是,他現在說的這些話,一定是故作輕鬆,要不就是拋了一層面紗遮掩起事實的真相。
「還好。」我說。
那幾天就是最後那段日子了。我現在坐在這裡,這棟老房子的廚房裡,我打算要把這裡改造成一個可以安度餘年的地方。我女兒做完一次意外的拜訪之後走了,她的聲音她的香菸她車子的橙色燈光也一併帶走了,我回頭看當時,發現風景中的每個變動都來自事件過後留下的顏色,兩者不可分離。有人說,過往就如同另一個國家,那裡的行事作風本來就不同,感覺上我的人生多半都是如此,因為當時我不得不如此。可是現在我不必這樣,只要我的精神一集中,我就能走進記憶的小鋪,在對的架子上找到對的影片,讓自己隱沒在裡面。在我的身體裡,仍舊感覺得到那一次和我父親在林間的馳騁;沿著山脊高高的騎在那條河之上,再從山脊的另一邊下來,越過邊界進入瑞典,深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至少在我來說。我靠坐在營火旁,在那塊凸出的懸崖底下,那個夜晚我第二次醒來,看見我父親睜眼躺著,瞪著上方的岩石,他兩手枕在腦袋底下動也不動,餘火的紅光映在他的額頭和有鬍碴的臉頰上,縱使我再怎麼不想睡也撐不住太久,看不到他在黎明前到底有沒有閤過眼。總之他起得比我早多了,也已經為兩匹馬梳理整頓過,心急著準備出發;他緊張的來來去去忙著,但是口氣並不嚴厲,我聽得出來。我們收拾起行李上好馬鞍,我的夢境還沒完全脫離,神思還在恍惚不清,我們兩個就www.hetubook.com.com上路了。
「說起來容易,」他的口氣平板冷淡,「我們一點都拉不動它。」他說。
「我下去看看。」我喊著。父親還來不及回話,我已經跳下去沉入水裡,站上了河床。我感覺到水流大力的衝擊著我的背,拉扯著我的臂膀,我張開眼看見大樹幹就在眼前,我把繩套從頭上退出來綁牢在我要的位置。一切進行得太順利了,像這樣毫無重力的要我站多久都沒問題,只要憋住呼吸,兩手環抱著那根木頭便行了。不過我還是得放手浮上水面。父親收緊了繩子,我現在只要把自己拉拔上岸就行了。不久後,我站在岸上滴水,父親說:
「『她』你也認識?」我父親在問我。
他看著我,似笑非笑的,也掉轉了馬頭開始筆直向東走,我知道那個方向是瑞典。相信到了那邊,看起來跟邊界這邊會是完全一樣的,只是感覺不同,這我很確定,因為我從來沒到過瑞典。如果那是我們前往的目的地的話。不過父親什麼也沒提過,我只是純粹假設而已。
「你要顧好另外一頭。」我頭也不回的喊著,不管他是否接受我下的指令,我盡可能的往岸邊跑,跑到自己認為夠遠了,才放心大膽的投進水裡。起初我幾乎是在河床上爬行,之後水忽然變深,我就朝河中央游過去。這裡的水流不算強勁,不過還是能把我拖著走,游了一下子水流動得更快。我任由自己順著水漂,一直漂到兩手碰著第一根木頭,我先試試它的承受度,再把身子往上提,讓自己的鞋子在樹幹上找到一個立足點。我站在上面晃了一會兒等待一切正常,再開始一根接一根的跳過去,手裡握著繩子,在這堆糾纏不清的原木上面跳起跳落,跳過另一邊又再回頭。為了抓住兩條腿的節奏,我做了幾個不必要的騰跳,感覺一下自己是否還熟悉這個節奏,有些木頭在我站上去的時候會打轉,改變了原來的位置,可是我已經及時跳離開了,沒有因此失去平衡。父親這時在岸上叫喊:
「我們只要用繩子繞住那根木頭——」我指著最關鍵的那一根,「把它從大石頭那裡稍微拉開一點點,它就不會卡住,那其餘的當然會跟著過。」
「精采!安可!再來一次!」他大笑著策馬經過我,趕著去追那匹逃開的馬。不過一百公尺左右他就追上了牠,他在高速奔馳下彎身一把抓住韁繩,然後在平地上一個大迴轉再騎回來,這一招是在昭告全世界,這也是他可以做到的一件事。可惜全世界不在這裡,這裡只有我像個空袋子似的躺在野草地上,看著他領著兩匹馬向我走來。我身上並不怎麼痛,可是我依舊躺著。他下了馬,走過來蹲在我前面說:
我們就這樣出發了:趁著陽光還在福祿傑勒高高的山脊上,森林小徑還殘留著最後一絲的暖意,看著耀眼的樺樹枝幹有如奇歐瓦族的弓發射出的利箭一路在林間穿梭,搖擺在砂石小徑兩邊顏色深綠的蕨類就像主日學校經文中聖枝主日拿的棕櫚葉。我們騎著馬慢慢的踱上小徑,經過了不久前我曾睡過一宿的老牛棚,突然我身體裡一陣熱,現在應該是馬兒熱熱的脅腹貼著我大腿的關係,而我的臉是因為迎著從南邊吹來的暖風。我們走在河的東邊,吃過了早餐,裝備好了鞍囊,捲好了露天睡覺時保暖用的毯子,禦寒的厚外套一併跟毯子綁在一起,馬匹打理得很整齊,馬鬃閃閃發亮。向西的山脊上,成堆的雲朵在山頂上滑行,不會下雨,我父親說,他搖著頭登上了馬鞍。
和-圖-書是,長官。」我喊著。
「這是給你的,」他說,「如果你還有興趣的話。之前你有過,我記得。」
他伸出手來拉我,我握住了,他把我的手捏得好緊,捏得發痛,卻不拉我起來,反而跪倒在地上,抱住我把我攬在他的胸口。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太驚訝了。當然我們兩個是好朋友,一直以來都是,往後也沒問題。他是我最敬重的一個大人,何況我們還有約定,我對我們的約定深信不疑,但我們真的沒有擁抱的習慣。我們會玩打仗,兩個人像白痴似的在農場的空地上打打鬧鬧翻來滾去,那裡空間夠大很適合玩這種小孩子的遊戲——可是這不是玩打仗,恰恰相反,我記憶中他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感覺很不對。不過我還是讓他摟著我,只是我不知道兩隻手該往哪放,因為我不想把他推開,又沒辦法像他擁抱我那樣擁抱他,所以乾脆由著它們在那裡垂著。還好我不必考慮太久,他已經放開我站起身,再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起來。他微微的笑著,我不知道是不是針對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把我那匹馬的韁繩交給我,替我撢掉襯衫上的塵土,他又恢復了原來的他。
「找個跟你同樣年紀的如何?」
「那裡開始就是瑞典了!」他仍舊指著那松樹,好像不指就很難看出來。
「馬上給我離開那兒。」
「我當然有興趣,」我說,「我們現在走嗎?去哪?」
我照常從上鋪跳下來,完美落地毫髮無傷。我的膝蓋現在好多了,才兩、三天的時間而已。我使力地往窗外趴,只差沒有翻出去。我看見父親抱著一具馬鞍從柴房出來,他把馬鞍甩上鋸木架,兩個馬鐙各在一邊晃著,我喊著:
「對不起啊我剛才笑你,實在是太滑稽了,好像馬戲團表演。我知道對你來說不好笑。我那樣笑真夠蠢的。是不是很痛?」
「我在飛!」我喊回去。
不久到了岸邊,我們儘量把馬匹策往南邊,父親仔細查看上下游和對岸,起初我們只看見一根木頭在衝撞著一床燈心草,接著出現好幾根卡在一塊淺灘上。父親拿出斧頭從兩株小松樹砍下幾支堅固的桿子,我們穿著鞋涉水;我的是運動鞋,我父親穿的是綁鞋帶的大皮靴,我們用木桿當作木樁,幫忙那些木頭順利回進水流。我看得出他在擔憂,因為水位不夠高,對運送木頭來說尤其不利,他想要立刻更往下游去。於是我們上馬繼續前行,豎著兩根長桿子恰似指著天空的兩支長矛,杵在馬的兩側,好像《劫後英雄傳》裡的艾蒙豪和他的武士們握著長矛趕赴武林大賽,或是開始一場攸關生死的大戰,在古老的英格蘭對抗忤逆不道的諾曼人。我很想壓制自己的幻想,可是在馬背上,沿著河岸騎在這密林之中,真的很難,因為敵人隨時都會出現。我們走到一個河彎,轉過這個彎是一大條激流,一根木頭剛好卡在兩塊大石頭中間的河道上,光禿乾燥的石頭抵在水位降低的河水裡,愈來愈多的木頭漂過來都擠著那第一根木頭,很快便擠成一大堆,卡得死死的。這可不是我父親希望看到的。他整個人在馬鞍上似乎就要崩潰了,他的樣子令我心痛,令我不安,我跳下馬奔向水邊盯著糾成一團的原木料,再沿著河岸跑了一段路,我仍舊出神的望著河裡,然後再往回跑,跑得更遠,我跳上跳下的從每個可能的角度研究那一團糾纏。最後我對父親叫喊:
「我在笑我自己。」我想他說的就是這句話,而且很有可能是真話。他確實有這分能耐,笑他自己。這是我最不會的m.hetubook.com.com,他卻常常如此。可是他現在為什麼要笑呢,我不明白。他用腳跟溫柔的碰了碰馬兒的兩側,馬加快了速度輕快的小跑步起來。
到了斜坡底就是平原,背著一大片山脊的陰影,太陽在我們的背後,兩匹馬兒輕鬆的跑了起來,父親指著一個土丘,那頂上一棵孤獨而彎彎的松樹,他喊著:
「沒錯,我們不行,」我喊,「可是兩匹馬行。」
這樣一來,所有的事似乎都有一些曖昧了,不過我不能鑽牛角尖,因為夏天就要過了,至少對我們而言。還記得送原木下水的那天幾乎毀了我膝蓋的鬱卒感,竟莫名其妙的從我身上脫離了。現在我像父親一樣的停不下來,我急於抓住每一樣的可能,在我們剩下的日子裡,在河裡,在四周的風景裡,趕在我們回歸奧斯陸之前。
「我們最好儘快進入瑞典,」他說,「別等到整個國家淪陷,我們不知道何去何從,那時候就只剩下波士尼亞灣和另一邊的芬蘭了,目前芬蘭還派不上什麼用場。」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好在他一腳踩著馬鐙翻身上馬了,我也照做。我已顧不得姿態優不優雅,只覺得全身僵直痠痛,我們慢慢往那棵松樹攀登上去。那彎彎的松樹很像一座雕刻,我們越過邊界進入了瑞典,果然如我所料,在越過之後所有的一切看來雖然相同,感覺卻完全不同。
我趴過床鋪搆到窗口,兩手撐著窗台把臉貼緊玻璃,我看見兩匹馬在草地上吃草。一匹棗紅另外一匹黑色,我立刻看出來這就是我和約拿那天騎過的兩匹馬,這究竟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那天早上要是有人問我,我還真不會說呢。
當晚我們睡在一塊突出來的懸崖底下,之前有人在這裡生火。我們找到兩大堆剩下來搭床用的雲杉嫩枝,小樹枝上的針葉早都變黃剝落了,我們把老枝清除乾淨再從附近樹林砍了些新枝,用的是我早先愛不釋手的一柄小斧頭,我們再把大小樹枝在懸崖底下鋪排成兩張柔軟的睡床,當你一睡上去把臉幾乎整個埋在裡面時,那濃濃的味道很好聞。我們取來了毯子,在石頭圍成的圈圈裡生營火,各坐在火焰的一邊進食。我們把好幾條繩索連接成一整條,繞著四棵雲杉綁好圍成一個保護環,每棵樹之間都有相當的間隔距離,再把兩匹馬放開。從我們坐在火堆邊的位置,只能聽見牠們在柔軟的林地上到處走動,偶爾會清楚聽見馬蹄敲到石頭的聲音,和彼此喉嚨裡發出來的輕聲細語,但是牠們的身影看不大清楚,現在是八月,入夜時格外的黑。火焰輝映在我頭頂的岩壁上,讓我進入了彩色的夢境,夜裡醒來時,我起先什麼也想不起,搞不清楚自己在哪裡或為什麼會在這裡。火還在燃燒,火焰的光芒耀眼明亮,還有新的一天也透著微微的光。我小心地走向馬匹,記憶終於甦醒了,就在樹根和石子刮擦著我腳底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慢慢流淌回來了,我悄悄的對著兩匹馬兒說著一些說過就忘的悄悄話,上上下下的撫摸著牠們強有力的脖子。牠們的氣味,我後來還能在指間聞得到,也感受到一種平靜,而讓我可以獨自一人到大石頭後面做著我半夜醒來會做的事。等我再回來時,我實在愛睏到了極點,中間絆倒過好幾次,直走到凸出的懸崖底下我才一把拉上毯子,立刻睡到不省人事。
我們到達這裡之後的一天,他提出一個騎馬三日遊的計畫,我當時不也認為這是個很棒的主意嗎www•hetubook.com.com?我問他心目中想到的是哪些馬,他答:巴卡的馬,我興奮極了,這真是一個不得了的好主意。現在我偷偷的搶先一步,其實我和約拿,我們那天在森林裡並沒有好好的騎到那些馬,而且結局也不太妙,現在回想前因後果,那不是我的問題,也不是約拿的問題,總之從那天起我就再沒聽說過任何相關的人和事了。所以我真的大吃了一驚,那天早晨我睜開眼從窗口聽見噴鼻息和跺腳的聲音,就在屋子後面的那塊野草地上。也同樣在那塊草地上,我做出一個很沒用的行為,我居然不敢用短柄的鐮刀割除那邊的蕁麻,因為怕痛。而我父親直接用手,就把它們連根拔除,他說:「痛不痛都在你自己決定。」
「知道啦,」我吼著,「看誰第一個到松樹那邊!」我的腳跟往馬的兩側一夾,牠立刻改變步法往前飆,但是這突然的猛衝,卻使我一失手鬆開了韁繩直接彈出馬鞍,從馬屁股滾下來摔在地上。父親在我身後大嚷:
「你哪時候學會的?」他再喊。
「這裡根本沒有。」我說。起碼這句話是真的。兩個夏天,在這方圓幾公里之內,我就沒見過跟我年齡相近的女孩,我真的無所謂。我沒時間找什麼年齡相近的人,我找她做什麼?現在這樣很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僵硬有敵意,他直直的看著我,然後笑了。
「在你沒看見的時候。」我叫著笑著,跳上了那一根惹麻煩的木頭,發現我要繞繩子的那一頭不巧就在水面下。
這裡沒有別的東西可看,所以我喊回去:
「讓它去吧,傳德,」他說,「別放在心上,對你沒有好處。」
「我們總不能一直待這兒吧。」
「有道理。」他說,我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我跑到我的馬前面解開馬鞍上的繩子,再解開我父親那邊的繩子,把兩條繩子綁在一起,一頭打了個活結,拉緊,再從我頭上套到腋下橫過胸口,在背後稍微收緊。
我沒看見就聽見了河流,我們繞過一座小山它就在那裡,在林木之間看起來幾近白色,空氣好像有了些改變,讓人呼吸變得比較順暢。我一眼便看出這是我們自己的那條河,只是更往南進到了瑞典,雖然不可能憑著它流動的方式認出是哪條河,但我確實是憑這樣認出來的。
結果我的假設沒錯。我們從山脊的另外一邊下來,穿過了一條狹窄的山隘,四面的風景就此鎖住,馬兒小心謹慎的往下走,在碎石子和蓋滿鬆動石塊的斜坡上小心走著,斜坡很陡。我儘量往後靠著馬鞍,兩條腿撐得筆直,兩隻腳使勁踩著馬鐙,以免從馬脖子翻下來一路滾下斜坡,鐵蹄聲在兩邊都是岩石的山隘中間響個不停,當然還有回聲,所以你不能說我們是安靜的走著。不過這倒沒有什麼關係,我想,反正也沒人在追趕我們,沒有荷著輕機槍和望遠鏡的德國巡邏兵,沒有嘴唇薄薄身形勁瘦的美國警官在跟蹤我們。這騎著同樣勁瘦駿馬的警官,總是日復一日地和我們保持著不太近也不太遠的距離,他很有耐性的等待著這一刻,等著我們累到鬆懈,累到有一瞬間忘了戒備——他於是展開攻擊,毫不遲疑也毫不憐憫。
「別管去哪,先來吃早飯,」我父親說,「然後我們得把馬匹配備好。這要花一些時間,這些事馬虎不得,不只是去哪裡的問題。從現在算起我們有三天的租用期。你知道巴卡,他不隨便出借東西的,連我都不明白他怎麼會答應。」
「你在笑什麼?」我抓狂的大嚷,他沒有回頭,只是對著空氣說:
牛棚外面,擠牛乳的女工正在溪流裡用水和蘇打粉www.hetubook.com.com清洗鐵桶和盆子,閃耀的陽光映在金屬上,映在灌進桶子又潑出來的冰冷清水裡,我們向她揮手,她也舉起手揮著回應,一條閃亮的水線在空中飛出了一個弧形然後墜落地面。馬兒噴著氣點著頭,當女工看清楚經過的人是誰的時候,放聲大笑起來,笑聲裡沒有任何惡意,我也沒有臉紅。
「你去偷馬了嗎?」他停下來僵了一會兒,轉過身看見我掛在窗口,這才發覺我只是一句玩笑話,他大聲說:
「你看見那棵松樹嗎?」
「當然看見。」
「是啊,我們很熟,」我說,「我見過她好幾次了。」這句話有些誇張,可是他說的「她……也」我不知道他指的還有誰,難道是指約拿的母親,他的口氣令我懷疑他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為我們把木頭送下水那天的事,他又說話了:
她的聲音很好聽,我覺得就像銀笛的聲音,我父親在馬鞍上轉過頭看著緊隨在他身後的我。我還在忙著調整馬鞍上的位置。「屁股放鬆,」我父親說,「讓你的屁股成為馬的一部分。你座位上有一個軸承,」他說,「要利用它。」我知道他是對的,我的身體如果能運作自如,那騎馬絕對沒問題,只要我有心。
我拎起椅子上的衣物,奔進客廳,以最快的速度邊跑邊穿,這隻腳跳完那隻腳跳的把褲子套上,腳也幾乎無法好好踩進運動鞋裡,就這麼半蒙著頭衝上台階,襯衫袖子還在頭上亂飛亂拍。我的臉終於脫困,我看見父親站在柴房門邊盯著我笑得開心,他懷裡抱著另外一副馬鞍。
「心裡有點痛?」
我們沿路向前行,從大路變成了窄窄的小徑,到了路口轉彎的地方我們並不跟著轉,那裡可以直通河邊和燈心草叢裡的小碼頭;有個晚上在奇怪的光線中,我就曾經走來這裡看見我父親不顧一切的親吻著約拿的母親。現在我們走的是另外一條路,不久轉向東邊,小路逐漸縮成一道麋鹿腳印似的小道,曲折在高大的老樺樹中間,透過葉間仰頭看,就能看到沙沙作響的漂亮樹冠,我看得脖子發痠幾乎飆淚。我們橫過一條很深的溪流,那水看起來冰冰冷冷的——真的很冷,當我們快步踏過,溪水從馬腿濺上來噴過我大腿,我的長褲立刻溼透,甚至還有幾滴打到我臉上,可是馬兒喜歡。接近福祿傑勒的時候,景觀改變了,陡峭的山坡上雲杉林密密層層,沒有砍伐過的痕跡,我們順著小道上到山脊,在最高點歇了一會,掉轉馬頭回顧,透過樹梢頂,那河迂迴在新割完的牧草地中間像一條黯淡的銀帶,雲層躺在山谷另一邊的山脊上。這景觀太棒了,說真話,遠超過家鄉的峽灣,這是多少年來的第一也是最後一次能像這樣的俯瞰山谷,我知道,而我並沒有如你所想的多愁善感,我反而不開心,有點生氣。我想繼續走。我覺得父親停頓的時間超越了必要的,他朝西邊望著,我把馬兒轉個向且背對著山谷說:
「你說得還真對啊。」他說著轉回了身子,我聽見他的笑聲。
我在馬鞍上很小心的轉過身去看,我要確定後面沒有這樣一個騎著灰色瘦馬的人,我努力的聽,可惜我們兩匹馬的聲音在這條狹窄的山隘裡實在太大,其他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奶奶的,還真不賴啊。」他笑嘻嘻的把繩子綁在馬具上,這是趁我在河裡的時候他就地取材做的一個代用品,他拎起韁繩走到馬前面大喝一聲「拉!」,那馬開始拚命的拉,沒有任何動靜。他再喊一次「拉!」,於是我們聽見急流裡傳來刮擦的聲響,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裂開來,整堆的原木一下子都翻倒了,一根接著一根滑開來,全部被下游的激流逮住了。我看我父親簡直快活極了,順便一提的是,我發現他在看我,我也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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