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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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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五

第二部

十五

「有嗎?」
「我沒聽見車聲,」我說,「我在林子裡,底下靠湖那邊。下了很多雪。」我轉身指著,還沒等我回轉過來她就把香菸掐滅了丟在院子裡,走上前伸手環著我的脖子摟住我。她香香的,跟以前一樣高。這沒什麼奇怪,人到了三、四十歲多半不會再長高了,不過確實有一段時間,我一年裡有大半年都在外旅行,在挪威每一個可能的方向來來去去,來來去去,每次回來這兩個女兒都在長高,或者是我的感覺吧,姊妹倆安安靜靜的並排坐在沙發上,我知道她們在盯著那扇門看,過不久我就會從那扇門進來,我記得在當時這令我很困惑,甚至有時候令我很不自在,當我終於真的進來的時候,看見她們坐在那裡,一副又害羞又充滿著期待的樣子。現在我也有一點不自在的感覺,因為她很用力的摟著我說:
站在那裡的是我女兒。兩個孩子中的老大。她的名字叫艾琳。她點了支菸,照她習慣的拿菸方式,手指離開身子向外撐,好像準備要把它遞給什麼人,或是裝作那支不是她的菸。光是這一點就讓我認出是她。我隨便算算,她應該有三十九歲了,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一個小姐。我並不認為她長得像我,她母親確實很好看。我起碼有六個月沒看到艾琳了,我搬家後沒跟她說上話,或者更早也說不定。坦白說,我不怎麼想她,還有她妹妹。要顧的事情太多。我走上斜坡頂,萊拉站在艾琳跟前搖著尾巴,讓她拍著她的頭,她們彼此並不認識,不過她喜歡狗,狗兒們立刻會很信任她。從她很小的時候就如此。這使我想起最後一次看見她時她養了隻狗。一隻棕色的狗。我只記得這些。挺久以前的事了。我停下來擺出最自然的笑容,她直起身子看著我。
「進來喝杯咖啡,」我說,「我非坐下來不可,我的腿經過雪地那番折騰完全不行了。我說過,我是個老頭子啦。妳吃早餐了嗎?」
「我沒有要走的意思,」她說,這時她才從水槽轉過身子,「現在還不走,不過我想提個建議。」
「你應該再看一次。」她撐起手肘用手支著下巴說:
「早?也許吧。反正睡不好,我想不如就早起出發。差不多七點左右,屋子裡該走的人剛好都走了。我給自己放一天假,好久以前就想這麼做了。開車到這裡不超過一個鐘頭。我還以為要更久呢。感覺很好,其實一點都不遠。我也剛到。大約十五分鐘。」
萊拉一聽見「來」這個字大樂,三兩步就站到了門前。
「不,不是這樣的。不要走。」
「啊,對,」她說,「我會。你真的就住在這兒。我認不出是你的車,還怕說又找錯了地方。」
艾琳連忙把椅子退後,搶在「小溪」還不到桌沿的時候站起來,她抓起一角桌布往上摺,再用兩條餐巾止住了這場水災。
「我會和-圖-書不會變成自己的人生裡的英雄,或者會不會由別人來主宰一切,書裡自有分曉。」
「我了解,」她說,「我真的了解。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是啊。有沒有嚇一跳?」
「這樣省事多了。」我打開柴箱,先在餘火上撒了些燃料和紙條,再在周圍排上三根不大不小的木材。我打開盛灰盤的蓋子讓它通通風,立刻冒出了悅耳的爆裂聲。
「別激動,我是個老頭子啦,不要忘了。」她也許在哭,我不太確定。總之她把我摟得好緊,連呼吸都困難,我沒有推開她,只是繼續憋氣,我也環抱著她,帶著一點試探的意味,等著她自動鬆開手。過一會,我放下手退後一步,喘了口氣。
「我會考慮,」我說,「真的,我會。」
「當然。我看過的就有兩、三個家族了。」
「嗨,女兒,我也是。」我說,她不放手,仍舊保持原來的姿勢輕柔的在我脖子上說:「我跑了八十多哩路,問遍所有的鎮公所,才查出你住的地方。我忙了好幾個禮拜,你居然連電話都沒有。」
「那,有天鵝囉?」
「是妳啊。」我說。
她說這段話始終背對著我。她把抹布扔在水槽裡,兩隻手用力抓住工作檯的邊緣,她不轉身。
「你是不是取代了原來應該是我的位子?你是不是過了好些年應該是我過的日子?」
「你是不是寧願我不要來?」她再問,很堅持的樣子。
「可是書還在對不對?」
她轉過頭來。「告訴我。你真的還好嗎?」她問,彷彿我的生活一共有兩個版本,現在她沒有半點要哭的意思,倒像是一個咄咄逼人的質問者。她是在演戲,我知道,在這個角色背後還是她原來的自己,起碼我希望如此;她的人生還不至於轉變成一個嘮叨婆吧,就算這次我原諒了她的表現。我做一次深呼吸,振作起精神,把兩隻手壓在大腿底下,向她敘述我在這裡的日子,告訴她我忙得多起勁,做木工、砍木頭,和萊拉一起走長路散步,也告訴她我有個在必要時能合作的鄰居,他的名字叫拉爾司,一個會用鏈鋸很機伶的傢伙。我們有很多共通點,我帶著一些晦澀的笑意說,可是我看出她對這個話題不太有興趣,我也就不再繼續,我說我現在對下雪的事有些焦慮,因為冬天真的來了,不過我也有因應的辦法,相信她開車過來的時一定也發現了,我已經跟一個叫阿良的農夫達成協議。他駕駛帶犁頭的拖拉機,只要有需要就能來幫我做清除的工作,當然要付費。所以我一切都很好,說著我笑了笑,我也聽收音機,我說,只要在家就會聽上一整個早上,黃昏入夜的時候看看書報,不設限的,最常看的是狄更斯。這次她是真心的笑了,眼睛沒有溼溼的,www•hetubook•com•com也不咄咄逼人。
我打開門,萊拉待在門階上等我和艾琳先走進玄關。我用一個訓練有素的小手勢叫她進來。我把女兒的大衣外套掛在萬用鉤上,隨著她進了廚房。裡面仍然很暖和,我掀開爐門看,果然如我的預期,爐室裡還有熊熊的餘火。
對於這番話我真的很難置喙,我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她從來沒對我說過。當然更簡單的理由是,她需要說話的時候我都不在,問題是她可能不知道我每次看《塊肉餘生錄》一開始的那幾行都有和她相同的想法,然後我就不得不繼續往下看,一頁接一頁,驚恐到全身僵硬,因為我必須知道結局是不是都能各就各位,最後當然是的,但總要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會覺得安全。這是書。真實的人生又另當別論。真實生活中我沒有勇氣開門見山的問拉爾司:
「沒關係,我們只要趕快把這塊桌布撤下來放到水槽沖洗一下,用一點洗滌粉就沒事了。」她以一種從來沒人在此展現過的掌控大局的架式,我沒有任何抗議;她迅速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移到工作檯上,把桌布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洗沾汙的部分,小心的擰乾,再把它披在火爐子前面的椅子上烘乾。
「這裡很舒服。」她說。
「六個多月前。我去奧斯陸外圍的動物收容所,那是專為動物設的一個家。那地方叫什麼名字我不記得了。我毫不考慮的選中她,因為她就這樣走到我面前坐下來搖尾巴。簡直是毛遂自薦,」我打哈哈的說,「那裡的人也不知道她幾歲,是什麼品種。」
我關起爐門看看四周,我不知道她說得對不對。在我的整頓計畫大肆展開時我的確抱持這樣的希望,不過它算是很乾淨,很有條理。她也許就是這個意思,也許她以為一個單身老頭應該是另外一種光景,現在卻給了她正面的驚訝。如果真是這樣,她一定忘記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了。雜亂跟我不合,我也從來不沾。我是個一絲不苟的人;每一樣東西都要在它應該在的位置,隨時方便取用。灰塵和雜亂會令我緊張。只要有一次疏於打掃,很容易一發不可收拾,尤其在這樣一棟老房子裡。在我眾多的恐懼當中,就怕變成那個穿著邋遢,拉鍊沒拉站在便利商店櫃台邊,襯衫上還沾著雞蛋的男人,也怕在鏡子裡照出一副鬼相。一個遭遇船難的人沒有了可以依附的錨,就只剩下一些不合宜的亂想了。
這不是我現在要想的事情。我倉促的站起來,撞到了桌子,桌子一晃杯子跳起來咖啡潑灑在桌布上,黃色的奶杯倒翻了,牛奶湧出來跟咖啡混在一起,一條「小溪」流下來,直奔艾琳的腿上。最大的問題出在地板傾斜,牆與牆之間有五公分的落差,我早就量過了,也早該做一些補救,只是鋪新地板可是一件不得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大工程。急不得。
艾琳在英國讀過兩、三年書,學了不少。那時候她已經長大了。在那之前有好幾年,她都很懵懂。
「你是不是寧願我不要來?」彷彿一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這一層可能。不過這是個好問題。我一時沒有回答。我坐在柴箱上努力集中思緒,她又說了:「或許你是真的想圖個清靜,所以你到這裡來,是嗎?你會搬到這個地方,是因為你要清靜,可現在我來了,天剛亮就闖進了你的院子,這根本不是你要的,如果照你的看法,是不是這樣?」
「以前在家你總是看狄更斯,」她說,「我記得最清楚。你拿著書坐在椅子裡,隔得八丈遠,我走過去拉你的袖子問你在讀什麼,起初你好像認不得我,然後才回答說『狄更斯』,表情好嚴肅,我當時就認為讀狄更斯一定跟讀其他的書不同,它一定很特別,大概不是每個人都能讀的;當時我就是這個感覺。我甚至不知道狄更斯是你手裡那本書的作者名字。我以為那是只有我們家才有的一本書。有時候你還會大聲朗讀,我記得。」
「我叫它天鵝湖。」
「去把引擎熄了吧。」我說,有點喘的朝停在那裡哼啊哼的三菱點個頭。太陽第一束光芒閃亮在新噴過的白漆上耀得我眼花,眼睛刺刺的,我閉上了一會。
「什麼建議?」
「我不知道。」我說,這也是實話;我不知道對於她的到來我究竟抱著什麼想法,這不在我的計畫之內,然後一個念頭突然出現:現在她要走了,一去不回了。這個念頭令我一陣恐懼,於是我飛快的說:
「其實,我沒有洗衣機。」我說,這句話聽起來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可是笑聲似乎不怎麼對勁,而艾琳,我看得出她聽出來了。在這種情況下真的很不容易拿捏恰當的聲調。
「抱歉。我太急了。」我說。令我吃驚的是,我聽見從我嘴裡說出來的這幾個字口氣非常急促,好像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的。
她又笑笑說:「我總覺得開頭那幾行有點可怕,因為上面寫著我們沒有必要做自我人生裡的主角。我無法想像這是怎麼個說法,太可怕了,那根本是一種行屍走肉的人生,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人取代我的位置,我也許對她恨之入骨,妒忌到不行,卻無能為力,因為在人生的某個點上我出局了,就好像從飛機上,我可以看見這個畫面,投入虛無的太空,我在那裡飄飄蕩蕩回不來,我的座位上坐著另外一個人,雖然那是我的位子,機票也在我手裡。」
「我改變了我的生活,」我說,「這是最重要的。我賣掉了公司所有來到這裡,因為不得不,否則一切都會不堪設想。我沒有辦法再像那樣繼續下去。」
「我不知道。這是實話。」
「不是好像,是確定沒有。討厭啊你。」她說著往我背上和圖書捶了好幾下,當然很輕。我說:
我從來沒想過父親會去南非、巴西之類的國家或是溫哥華、蒙特維多之類的城市為他自己開創一個新生活。他是不逃避的,不管是為義憤還是為熱情接下任務,或是遭受命運的打擊人生不如意,他都不會慌張落跑,像約拿那樣瞇起一雙害怕的眼睛躲在沉靜的夏夜裡。我父親不是水手。他待在河邊,這一點我非常確定。這是他的心願。拉爾司來我這裡之所以不談他,拉爾司之所以不提起我的父親,從我們相認以來一個字都沒提過,想必是因為他認為沒有必要,或者因為,像我自己一樣,他一時沒有辦法把這些人,連他自己和我在內全部兜籠在一起;簡單一句,因為他無話可說。我很了解。我這一生幾乎都是如此。
「她叫萊拉。名字不是我想出來的。她戴的項圈上這樣寫著。我很高興選擇了她,」我說,「我真的一秒鐘都沒後悔過。我們相處得非常好,她使得獨居的生活容易多了。」
「還沒,」她說,「來不及。」
「那就來吃吧。來。」
院子裡有一輛車停在我的車旁邊。我從斜坡底下就可以清楚的看見,是一輛白色的三菱休旅車,很像我原來考慮要買的車型,帶幾分粗野,跟我買了準備住下去的這個地方也很搭,那是當時在我下了決定之後的看法。我就是喜歡那種帶了幾分粗野的調調,尤其在一間稍微一個動作就讓所有東西碎裂的玻璃屋裡待了三年之後,我更愛這份粗野。而這次搬遷之後,我迷上的第一件襯衫是紅黑格子,厚棉絨布的,我從五十歲起就沒穿過這種襯衫了。
「當然囉,」我說,「妳還真早。」
「裝一台電話。」
我聽見她走到車子那邊,我往旁邊移了幾步睜開眼,她打開車門鑽進去拔了鑰匙關了車燈。整個安靜了。她真的在哭,我看見。
「她好可愛,」我女兒說,「什麼時候養的?她不是小狗了吧?」
她擦著桌子,那塊抹布在自來水底下沖了又沖、擰了又擰,好像上面全是牛奶,非要徹底沖洗才能去掉那味道似的。忽然她身子一僵,背對著我說:
我叫她坐上餐桌,我把壺裡裝滿清水放上爐架,立刻響起嘶嘶的聲音,一定是早上用過之後忘了關開關,這是相當嚴重的事,看樣子艾琳沒注意,我也就不管了,切了幾片麵包放在籃子裡。我忽然有些生氣還有些作嘔的感覺,我看見我的手在抖,我走過她身邊去拿糖、牛奶、藍色餐巾和所有早餐需要用到的東西,刻意保持一個角度不讓她瞧見。我在兩、三個鐘頭前才吃過,現在並不餓,但是我仍舊準備了足夠我們兩個人的份,免得她一個人吃覺得尷尬。終究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彼此沒有見面了。說實在的我還寧願不見,這會兒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事可做,我只好坐下。
「離最後一次到現在已經好久沒看了。hetubook.com.com
我打開柴箱再往爐子裡添了兩、三塊柴火。
最後這些話似乎有一些自憐,對於我在這裡的生活有些許的不敬,我沒有必要防衛或是向任何人解釋,即便是自己的女兒,我非常愛她,我必須說,她起了絕早開著她的三菱在黑漆漆的道路上,從奧斯陸的市郊,應該說從馬利達蘭,一連通過好幾個郡縣才找到我住的地方,因為我不曾告訴她,甚至連想都沒想過——對於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冒出這句話好像是有些奇怪,她的眼睛又溼了,令我有些許的不快。
「那地方叫做A.R.A.,動物中途之家協會。我去過一次。看起來她好像各種品種都沾了一點。在英國把她叫做『大不列顛總匯』,這個稱呼很傳神的挑明了牠們是各種類型的綜合體。不過她真的很可愛。叫什麼名字?」
她待了好幾個小時,等到上車的時候天又快黑了。這中間她帶萊拉出去遛了一圈,這是她的主張,而我趁這個時間上床歇息了半個鐘頭。我的屋子現在不同了,院子不同了。她開著車門發動引擎,說:
有個人站在白色三菱前面,一位女士,從外表看,穿了黑大衣,沒戴帽子,金色頭髮捲捲的,不知道是自然捲還是專業技術使然,她讓引擎繼續跑著。我看得見排氣無聲無息的往上升。她站著,很放鬆,在等待,一隻手搭在額頭上或是頭髮裡,望著我往上走來的路,這個人的樣子我好像曾經見過。萊拉的視線捕捉到她了,立刻像陣風似的奔向她,我沒有聽見任何車子開過來,從小徑轉上大路的時候也沒注意到雪地上有任何輪胎的痕跡,最主要是我沒想到會有車上來,不可能在這個時間。時間頂多不過八點。我看手錶,八點半。喔。
「現在我知道你在哪裡了。」
「以後你可以放進洗衣機洗。」她說。
她望著窗外的湖光。我也看著相同的方向說:
「太好了,」我說,「我很高興。」她簡短的揮揮手砰上車門,車子開始往斜坡駛下去。我走上門階關了院子的燈,穿過玄關走進廚房。萊拉跟在我後面;即使她在我後面,這房間還是有些空盪的感覺。我朝院子看,什麼也沒有,除了我自己的身影反映在暗黑的玻璃上。
「有,你有。從《塊肉餘生錄》開始,等我長大了我發現自己也愛看這些書。在那段時間裡你對《塊肉餘生錄》似乎永遠也不會厭倦。」
「對,當然在。」
她的笑容才露出一半就退了,抽了口菸,再慢慢的呼出來,這次拿菸的手臂幾乎整個撐直了。她不再有笑容。這真的令我有些擔心。她說:
我慢慢走上小山坡回家。黎明的天色混著紅和黃,氣溫上升了,我臉上有感覺,毫無疑問的,雪很快會融化掉一部分,說不定到黃昏就沒了。無論我之前說了些什麼,現在的感覺是掃興。
「對,好像是沒有。」
「嗨,老爸,看到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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