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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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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四

第二部

十四

我用手臂鏟除長椅上的厚雪,採取畫圓圈的方式,然後拿手套刷掉殘餘的雪花,我把外套儘量拉到屁股底下再坐下來。萊拉在雪地上呼啊咻的,蹦蹦跳跳快樂得不得了,甚至倒在地上一再的翻來滾去,四條腿翹得半天高,用她的背在雪裡又扭又蹭,開心的讓她的毛皮吸收著某些曾經在這裡出沒過的氣味。搞不好是一隻狐狸。如果是真,回家得好好給她洗個澡,這種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只要一進廚房我就知道那是股什麼味道。只是現在天仍舊黑暗,我可以坐在這天鵝湖畔思考一下我的抉擇。
萊拉在門口搖尾巴,一副準備出發的樣子,我從架子上取了手電筒,把一端旋開,換了兩個也是放在架子上的新電池,我們出發了。我帶頭,她等在後面聽指令。我是主人,這一點我們兩個都很清楚。她很樂意等,因為她很清楚這個體制,只要我一說出「過來!」她立刻露出一張只有狗才有的笑臉,連跳帶蹦的一個箭步飛下台階,幾乎直接撲進了我的懷裡,然後乖乖的站著。她的內心依舊是一隻小小狗。
我打亮手電筒,我們走下斜坡,阿良已經將積雪貼著河岸清理成一道優美的弧形一直彎到過了橋。拉爾司的木屋在橋的另一邊,穿過雲杉林就是公路,我們停下來,我拿手電筒指著我們平常沿溪流走向湖的小徑。這裡的積雪量很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走得過。這裡另外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往前直走。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走過那條路,最後一條通上幹線的匝道,之後就要上公路了,也就是說我必須給萊拉套上狗鍊,因為車子太多,這對我們兩個都很不方便。正因為如此,我寧願待在這座城市裡,在沉悶無趣的街道上趴趴走,同樣的街道走了三年,想著這樣的日子總有結束的一天。現在確實要出現情況了,或者是我要結束了。於是我問自己:為什麼我不該厭倦,我這樣捨不得花力氣究竟為了什麼?我越過路邊的雪堤和初形成的冰和圖書磧,亮著手電筒大步向前行,小徑上有的地方雪被吹走了,感覺很舒服可是很難走,有的地方雪積得好高,我的高統靴真是穿對了,我走得很好,一條腿站穩了再出第二條腿,先是右腿,讓它陷下去,再左腿,讓它陷下去,然後同樣的動作再來一遍,就這樣我舉步維艱的走過了最難走的地方。天空很清,還可以看見幾顆星星,在黑夜將盡的時刻顯得十分黯淡,幸好現在不再下雪了。等天大亮的時候會出太陽,陽光應該不會太強太熱,不會像那一天,我忽然想起了從前,一九四五年五月底的那一天。我和我姊姊站在二樓的窗口,可以遠眺奧斯陸峽灣的內灣,尼索德蘭迪港和白尼峽灣,那是夏天,水面波光粼粼,像發了瘋似的小船從這個岸橫衝直撞到那個岸。為了榮耀重獲自由的挪威,所有的船都漲滿了帆,一路起勁的切換著航道,怎麼也不嫌累,他們高歌歡唱,在船上的那些人,他們一點都不覺得難為情,這在他們是理所當然。可是我已經累了,等得累了,這些人我已經見過太多次,在城裡的卡爾約翰大街,在樹林裡的歐斯馬克塞拉,在英吉爾斯特蘭的老屋,在我們乘著借來的船去過的伐格斯特蘭,還有在許多別的地方,他們都是又叫又吼,從來沒想過酒宴已經結束了。我們那天不看峽灣,那個方向沒有值得我們等待的東西。我們兩個,我和我姊姊,看的是馬路,等著父親慢慢的從萊安車站出來,走上尼森巴肯的陡坡回家,在戰後從瑞典回家;時間已經耽擱了很久,他小心翼翼的,穿了一套舊舊的灰西裝,背上揹著一只灰袋子,有一樣東西杵在袋子外面很像是釣魚竿,他的腳步不是用拖的,也沒有一拐一拐的,我們看得出他沒有受傷,他仍然走得很慢,彷彿走在廣闊無聲的靜默裡,在真空裡。我們為什麼要站在窗口,而不趕在火車到站前去車站或是在路上迎接他,今天我也記不得了。或許和*圖*書我們害羞。起碼我是這樣,我一直很害羞。我母親站在一樓敞著的門口咬著嘴唇,手裡絞著溼透的手帕,她控制不住她的兩隻腳,跳上跳下就好像非上廁所不可的樣子。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跨過門檻跑上馬路,在那些花園裡都有觀眾在目睹的情況下投入了我父親的懷抱。她當然應該這樣,也一定會這樣,當時她還很年輕,她健步如飛,但是我記得的她卻是她後來改變的樣子:不友善、糊塗,體重超重。
所以我起床了。六點十五分。萊拉離開了她爐子邊的寶座走到廚房門口等著。她轉過頭看著我,眼光中有著我不太敢當的信賴。不過也許重點不在於此,不在於敢不敢當,或許它就是存在,這份信賴,不在乎你是誰你做了什麼,它是不需要計較的。很開心的想法。乖狗,萊拉,我想著,乖狗。我打開門放她到玄關登上門階。我從屋裡開亮屋外的燈,跟著她走出去站在那裡看。萊拉直接跳進了好大一堆映著燈光的積雪裡,阿良在院子裡兜這樣一個大圈子鏟雪可是真本事,避開我的車只有幾公分的距離,用犁頭來來回回的推著那塊屹立不搖的大樹根,最後終於把它推到了院子旁邊現在常利用的位置,隨時方便之後的搬移。他甚至清除了沿著一面牆邊的窄道,每逢我不想過度使用那間戶外廁所的時候,經常都在那裡方便。說不定他在建議我以後應該把車子停在那裡,就不會礙著拖拉機的路,或者會不會他自己也有一間戶外廁所?
我呼著氣走到湖畔蓋滿了雪的長椅。天鵝湖,我就像小孩一樣,幫它起了個名字,天鵝湖在手電筒的光線下黑悠悠的一片。冰沒完全凍結,還沒那麼冷,但在這種時候,當然也看不到天鵝。牠們可能躲入乾地上濃密的燈心草叢裡過夜去了,長長的脖子像打了白色蝴蝶結的羽絨環,腦袋鑽在翅膀底下,我可以想像這個畫面,要等到天亮牠們才會到岸邊覓食,趁著湖水還「開著m.hetubook.com.com門」時。冰封後牠們又該如何,這是我還未想到的事,牠們為何不飛到南邊那些不結冰的湖去,難道要在這裡一直待到春天嗎?是否天鵝也待在挪威過冬?我一定要查個清楚明白。
我放下長褲再度躺下。夢裡有些東西令我心神不寧。我知道只要我願意,應該都能解開,過去我有經驗,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這麼做。那是一個很情|色的夢,我經常做,我承認,畢竟這些東西並不是青少年的專利。約拿的母親在夢裡,她還是一九四八年的她,而我是現在的我,六十七歲,過了五十多年之後,好像我父親也在,也許在背景裡,在陰影裡,感覺是這樣,而如果我連稍微去觸碰這個夢都會引起這樣的緊張,那就必須放開它,讓它跟其他那些我不敢碰觸的夢沉埋在一起。我生命中能夠讓這些夢境翻雲覆雨的那一部分,現在早已成為過去。我不想再改變什麼,我要待在這裡,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才是我的規劃。
但這不是我哭泣的原因。我大可以跑到外面躺在雪地裡,讓自己冷到全身發麻,冷到儘量接近死亡的程度,看看到底是怎樣的感覺。我很容易就可以做好準備。可是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我轉向床頭的小桌几,看著鬧鐘發亮的鐘面。六點。時間到了。我該動作了。我掃開鴨絨被,一骨碌的坐起來。這次我的背感覺不錯,我坐在床沿,腳踏著我放在地板上的一條小地毯,省得在這麼寒冷的季節出現一腳踩到鞋底那種過分可怕的感覺。我應該鋪上一層新的隔熱地板。也許春天吧,只要我不是身無分文。當然我絕不會身無分文。我什麼時候才會停止這方面的擔心?我捻亮床頭燈,摸索到掛在椅子上的長褲,把手搭上去提起來,就在這時候我停住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不行,似乎還沒準備好,還有一些我必須要做的事。門階上的地板要換,不能等到有人摔斷了腿,這件事今天就要做。我已經買了實心的木板和*圖*書和三吋長的釘子,長度應該夠了,四吋會太長,我想,再來就是把鋸開的雲杉塊劈成柴薪的大小,這也是該做卻沒做的事,毫無疑問的不能再拖了,冬天已經迫在眉睫。無論如何,看起來是有點意思了,過一會拉爾司就要來了,我們要一起用鐵鍊和車子拉拔那截大樹根。做這件事一定很好玩,我猜想著。看窗外,雪停了,模模糊糊看得到路邊積雪的輪廓。或許今天在戶外工作不再那麼容易。
但也許是我太渴望了。
我父親必定料到會有這樣的歡迎。我絕對相信。我們有八個月沒有見到他,沒有聽到一個字,直到兩天前,所以我們知道他要回來了。我姊姊唏哩嘩啦的跑下樓跑上馬路,她拷貝了我母親的每一個動作,我儘管尷尬得要命,還是慢慢的跟了上去;我很不容易讓自己這麼激動的,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停在信箱旁邊,靠著它,看著她們兩個站在馬路中間依偎著我父親。我從她們的肩膀看到他的臉:先是困惑和無奈,然後他的眼睛在搜尋我,我的眼睛也在搜尋他。我輕輕點個頭,他也點頭微微的一笑,一個只給我一個人的笑,一個祕密的笑,我知道從那一刻起,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有了約定。不管他離開多久,在那一天他是如此的靠近,似乎比戰爭開始之前都來得近。當時我十二歲,就在這一瞬間,我的生命從這裡轉換到了那邊,從她轉到了他,有了新的目標。
我把早餐擺上桌,仍舊不開燈,然後我讓萊拉進屋裡先在爐子邊躺一會,過後再一起出去。我坐下來望著窗外。我已經關了門外的燈,所有的東西只有表面的一點亮度,時間太早還等不到天光,只有湖那邊的樹林上方一層淡到不能再淡的粉紅;那些模糊的斑紋就像蠟筆做的記號,然而所有的一切還是要比先前清晰許多,那是因為雪的關係。我望見了一條清楚的線分隔在天地之間,這算得是今年秋天的一件新鮮事。我慢慢的吃著早餐,不再想那個夢,吃完了我收拾乾https://www.hetubook.com.com淨餐桌,走到玄關穿戴上長統靴、暖和的厚呢短大衣、有耳罩的帽子、連指手套和圍了起碼二十年的羊毛圍巾,這是在我成為離婚的單身漢時候有一個人為我織的,現在我已記不得她的名字,但是我一直記得她的手,從我們相識的那天起,那雙手永遠在動。除此之外,她的人既安靜又拘謹,在靜默中只聽得見她的毛線針不斷卡答卡答的聲音,對我來說這實在太壓抑了,我們的關係就這樣一點一滴從有到零。
我掙扎著從夢境走向光明,我真的看見光在我的上方。那就像在水面下;看到了上面隱約的藍色波光,那麼近卻又搆不到,因為在那淡紫色的水平面底下什麼東西都移動得很慢,我曾經歷過這樣的地方,現在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及時醒來。我儘量伸長手臂,疲憊乏力令我頭暈,忽然我感覺到手掌心有冷冷的風,我用兩條腿加速向上,臉終於突破了頂上的一層薄紗,我張開嘴呼吸空氣。我睜開了眼,根本不是光,而是像水底深處那般黑。失望的感覺嘗起來像滿嘴灰燼,這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深呼吸,把嘴閉緊,正準備潛回去的時卻發現我竟是在床上,在鴨絨被底下,在廚房旁邊的這個房間裡。是清晨,仍舊漆黑一片,我不需要再憋氣了。我鬆了口氣,搗著枕頭輕鬆笑了,然而就在我還來不及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我哭了,我真的哭了一會兒,而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有天早晨我到不了那層水面,是否就意味著我快死了?
我讓萊拉在院子裡對著這一個白色的新世界到處亂聞,我關上門回進屋子在爐子裡生個火。今天很順利,黑鐵板後面很快就出現清脆的爆裂聲,我沒有立刻打開天花板的大燈,任房間留在黎明的朦朧中,爐子裡黃色的火光映在地上和牆上顯得格外明亮。這幅景象舒緩了我的呼吸,使我整個人平靜下來,就像千萬年以來不變的男人心情:讓狼嚎吧,這裡有火,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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