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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偷馬

作者:佩爾.派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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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三

第二部

十三

第二次醒來已是早上,天光充滿了窗台,我睡得過久反而覺得更累更倦,一點都不想起床。
「媽的!」我父親說。
「坐這裡太舒服了。」
我們吃完了遲來的早餐,兩個大男人馬上收拾清洗碗盤,我父親喜歡在忙累完了回家的時候一切如新,他說,不要像一腳踩進垃圾堆的感覺。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讓我坐著不動,本來我是有義務幫忙洗碗盤的,因為我姊姊在奧斯陸沒跟我們一起來。不管怎樣,不叫我幫忙我絕不反對。
「我知道。」我父親說。他們去工具堆裡抽出斧頭再走回原木場,胳臂和身體並用,近乎賭氣似的狠砍著那幾根斜撐的支架,他們為了第一次的出師不利而生氣,這樣一來計畫整個泡湯,法蘭慈又在那裡「混帳東西」的嚷嚷,罵完了之後他說:
「哦,好吧,」我說,「沒關係。隨你囉?」我小心翼翼的站起來,把重量放在左腿。
「就是一樣非常小的東西看起來就跟原來很大的東西完全相同。只是小了許多,就是這樣。你懂了嗎?」
「太冒險了,」法蘭慈說,「搞不好會整個壓下來。」
他又要去河邊坐在石頭上兩眼發直了,我早習慣這個,我毫不懷疑他的話,他經常去那塊石頭。
「沒事,都很好啦。」其實一點都不。我想辦法坐上床邊的椅子,兩隻手抱著膝蓋。碰上去感覺不出來有哪裡斷裂,可是真的痛到難以忍受,令我有些不知所措,頭暈眼花又困惑,穿褲子的時候好困難,因為我必須僵著一條右腿,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就這麼放棄了再爬回床上去。總算,我把褲子穿上了,再來是其餘的衣物。我一拐一拐的到客廳坐下來,一條腿直直的撐在桌子底下,我父親和法蘭慈說完話走進來。
「說得是。」我父親說。他們改變了節奏,劈砍同步進行,斧頭每次起落的聲響都像是一記尖利的爆破。我看得出來他們是真的喜歡這個工作,法蘭慈忽然笑了,笑得好樂,我父親也笑了,我真希望我也像他們一樣,希望自己也能有個像法蘭慈這樣的朋友,一起揮斧頭一起定計畫,一起出力一起笑,在這樣的一條河邊一起砍木頭;這河永遠不變,卻又不斷的在變,就像現在,可是那唯一可能是好朋友的人已經消失不見,沒有任何一個人再提起過他。當然我還有我的父親,但這不一樣。他是個大人,他有著一個我不知道的祕密生活,甚至還不只一個,我不再確定是否還能夠那麼的信任他。
「太好了。我一直在期待呢。」這是真話。我期待那種用力的感覺,期待我的手臂承受的壓力,期待樹幹在力拚之後終於放棄抵抗的感覺。
「我知道。可是那不是你的錯。你不知道槍裡面還有子彈。」
「對,走吧。」我抬起頭擦擦嘴,忽然間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了。
「我不懂迷你『班』的意思。」拉爾司輕輕的說。
不過,還是有很多原木留在原地,非得全部送走才行。我們三個人拿起矛鑽動手幹活,我們拖拽推拉,有時候那些木頭卡得太緊太密,還得用鐵鍬把它們撬開,有時候糾結在一起,就得用繩索把它們一根一根的拉散。我們靠矛鑽滾動木頭,每次兩個人,把它們推滾進河裡,然後撲通一聲,那些原木立刻安穩從容的浮上來隨著水流漂過山谷,向著瑞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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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客廳的房門開著,外面的門也開著,我撐著手肘就能看見陽光斜照在擦得潔亮無比的地板上。屋裡有早餐的味道,我聽見父親和法蘭慈在院子裡說話。兩個人談話間有一種平靜、順服,幾乎懶散的腔調,如果前一天這兩人有過意見不合,現在肯定沒有了,彼此已經達成了協議,已經了解這件運送木頭的工作對我父親有多重要,所以他們要冒險一試,雙方都同意這正是他們的專長、冒險,雖然在我來說,讓這些原木多等一、兩個月或甚至等到春天才是最恰當的作法。總之,他們現在站在陽光裡不慌不忙的一起籌劃著這一天該完成的計畫,我看得出來,就像之前無數次而我卻一無所知的合作。
「來,傳德,過來坐下。」法蘭慈說著,似乎有些尷尬,他拍拍旁邊的一截樹幹。「你一定要吃點東西,還有很多事要做呢。要活命就得吃。」
現在他下斧頭的速度加快,法蘭慈也跟著快,於是我父親開始大笑,揮起斧頭格外有力。這時,我聽見斧頭劈下去的地方響起吱的一聲,我父親大吼:
「是。那是個意外。」
「沒問題。」我說。
「好啦,」我說,「就是幾根小樹枝吧。你不吃午餐嗎?」
我躺回枕頭,試著想出是什麼原因會讓自己覺得這麼重這麼累,實在想不出來;沒有字句,沒有影像.只有眼皮底下一抹淡淡的紫色和喉嚨裡乾到發痛的感覺,我這才想起堆在河畔的原木,現在隨時都有「動身」的可能,我要參與其中,我要親眼看著木堆崩塌下水,看著河岸淨空。廚房吃飯間送出來的食物香味,使我突然覺得肚子空洞洞的,我對著門口叫喊:
我走回屋裡,父親果然如他說的睡在床上。我在半明半暗中看著他枕在枕頭上的腦袋:黑色的頭髮,短短的鬍子,閉著的眼睛,他的臉似在夢境裡的某個地方,並不跟我一起在這間小屋裡。這時候我根本親近不了他。他的呼吸平和滿足,彷彿這世上他什麼都不在乎了,或許他真的不在乎,我應該也是這樣,可是我很不安,我已不知道該怎麼看待事情了,如果呼吸在他很簡單很容易,在我就不是了。我張大嘴吸氣,很用力的吸了三、四次,在這個暗濛濛的房間裡我這樣大喘氣的模樣看起來一定很詭異。我爬回上鋪攏緊了鴨絨被,我沒有立即睡著,只是躺在那裡盯著天花板,研究著上面隱約顯現出來的圖案,所有那些坑坑疤疤似乎都在前後的移動著,好像許多有著隱形腿的小怪物,起先我全身僵硬,過了幾分鐘,說不定是好幾個小時,才比較放鬆。時間很難估算,不管是時間的變化或是這個房間我都毫無感覺,所有的東西都轉動得很慢很慢,像一個巨輪的輪輻:我就困在那裡面,我的脖子架在車轂上,我的腳綁在輪軸的外緣;我感到頭暈腦脹,只能張大眼睛克制嘔吐。
「不過,我倒是餓了。」我說著便轉過身。才走了一、兩步,我聽見他說:
「混帳東西!」法蘭慈說。
到了河岸我們先把工具放在石頭上,我父親和法蘭慈走到第一個原木堆,肩併肩的背向著飽滿耀眼的河流停下來,兩個人昂著頭,手插在屁股上,仔細研究著靠那兩根豎著的粗木樁屏擋著的一堆原木。木樁是由安插在地下的幾根木頭斜撐著,當初的構和-圖-書想是斜撐的木頭一移走,木樁筆直倒下,成堆的原木一股腦的往下滑,只要距離和坡度算得準確,所有的木頭就會越過木樁像橫木似的向前翻滾一路滾進水裡。按照我父親和法蘭慈的看法,一切都準確無誤。他們的下一個動作是跪下來把卡在斜木盡頭的砂石挖掉,方便在拖拉的時候更順手。做完了這件事,他們拿起繩索,各自把繩索牢牢的纏在一根木樁上,然後人往後退,一直到退出原木堆的範圍,繩子的末端抓在他們手裡以免妨礙木頭的滾動。其實可行的方法有很多種,這個版本是法蘭慈的專利。他從來不打算一次把所有的木頭都拱進水裡,他說,這次也不見得會成功,因為要想成功必須坡度要夠,相對於這麼結實的重量,它除了需要木樁和極強的支架,也需要大量的運氣,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十足的冒險。當然啦,如果你想要過安逸的生活,三不五時的就該冒個大險,法蘭慈這麼說。
「當然,」我說,「有這麼好的同伴。」我直直的看著法蘭慈的眼睛,就此不動,但他的眼光卻開始閃動,而且有些食不下嚥了。他把眼睛定在餐盤上,扮了一個怪臉,我拿起盤子和叉子,傾過身子動手從煎鍋裡取食,鍋子穩當的擱在火堆旁邊的一塊石頭上。
「很好。」我父親說,「法蘭慈會過來幫忙。你快睡,為明天養足力氣。這可不是小孩子的遊戲,一共只有我們三個人,木頭那麼多。現在我得出去轉一圈思考一下。一個鐘頭就回來。」
「是,」他說,「我不知道。」
「是,」他說,「我留在這兒。」
「看起來真好吃啊。」我哈哈大笑的說,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尖,音量也比我預估的大出很多。
「我馬上就來。」我說。她接著說:
我醒來時,約拿的母親跪在我身邊,陽光在她的腦後,她一隻手在我的頭髮上,她穿著藍底黃花的棉布洋裝,臉上的表情有些嚴肅,她問我餓不餓。那一秒鐘的時間裡,我就是那個穿著寬西裝褲的男人,他沒死,他甦醒了注視著仍站在他身旁的她,下一秒他溜走了消逝無蹤。我眨著眼馬上發覺自己的臉紅了,因為我一直夢著她,我不記得夢了什麼,但是在夢裡有一種強烈又陌生的暖意,現在有她這樣定睛的看著我,倒教我不好意思確認什麼了。我點點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用胳臂撐起自己。
我不久就覺得累了。本來以為會有那種我期待的特殊感覺,一種能鼓舞我振奮我給我更多工作的力量,能夠讓我在擺盪之間輕鬆掌握,用不著繃緊我的腿我的臂我的任何其他地方的感覺——結果反倒沒有,而是一種費力又無力的感覺。為了不讓他們看出我現在的狀況,我必須很小心很專心的做完一件事情之後再做第二件。我的膝蓋痛得不得了,當我父親喊著休息一下的時候我才鬆了口大氣。絕大部分的原木已經下水,只剩下幾根小樹幹,可是還有一堆在那裡等著送走。我慢慢的走向那棵樹幹上有個木十字架的松樹,這個十字架是法蘭慈在一九四四年某個冬天的夜晚安上去的,因為有個來自奧斯陸穿著單薄西裝褲的男人在這裡被殺,被幾顆德國人的子彈殺了。我躺在十字架下面的石南草叢裡,頭枕著大樹根,立刻睡著了。
現在他們各自扯緊繩索,腳跟穩穩的扎在地上,開始一起www•hetubook.com•com大聲報數:五,四,三,二,一,拉!兩個人卯足全力的拉,繩子裂帛似的響,他們額頭上青筋暴露,臉色發黑。什麼也沒發生。木樁原地不動。法蘭慈再一次報完數大吼一聲:拉!他們再次的拉,連悶哼的呻|吟都很有節奏,什麼動靜也沒有,除了這兩個人的面孔,他們咬牙切齒,眼睛瞇成一條縫。不管他們的臉擠成什麼怪相,毫無用處,就算用足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轍。木樁挺立依舊。
我父親關上柴門,把門閂上好,我們三人排成一直線走,工具夾在手臂底下掛在肩膀上,沿著小徑走向河流和那兩大堆的原木區,我父親帶頭,我殿後。河面上陽光燦爛耀眼,連續幾天大雨之後水位也升高了,要不是我一條腿跛得厲害,這真是一幅夏天裡共同打拚的完美畫面,因為在我的內在,離靈魂不遠的地方,我看出了有一些壞了累了的東西,是它們使我的腳踝和大腿骨虛弱到載不動平常輕而易舉的重量。
「你們吃過早餐了嗎?」
「兩個可憐的老頭,」我喊回去,「我馬上就來,看有什麼好吃的。」我發現我其實一點毛病也沒有,身輕如燕。我迅速抖擻精神照平常一樣跳下床:兩手抓著床鋪的一邊,從床尾往下跳,我兩腿向右一旋以滑雪落地的姿勢從頂上跳到地板。不料這次我的大腿骨一軟小腿一撞,右邊的膝蓋先著地,往床邊摔了下來。我的膝蓋痛到令我幾乎哭出來。外面兩個大男人想必聽到了聲響,我父親大喊:
「我們真的不可以在這裡瞎混了,可以走了吧,傳德?」我聽得很清楚,我滿嘴都是唾液的回答:
我沒有坐上那塊樹墩,而是做了一件我認為在當時聞所未聞的事,直到今天我仍然這麼認為:我從背後一把撥開我父親和約拿的母親,硬把自己擠到他們倆的中間。其實那裡沒多大的空間,但我很用力的推著他們兩個人,特別是她,我激烈的挑釁動作碰上了她的柔軟,使我有一種不應該如此的感覺,可是我照做不誤,她最後讓開了,而我父親卻僵硬得像一塊木板。我說:
「把握時間砍吧。」
「好,那就來吧,吃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她笑得太突然,讓我不得不別開視線,從她背後上漲的河水望向另一邊的河岸,突然兩匹巴卡的馬站在圍籬邊的高地看著我們,牠們的耳朵豎起,馬蹄不斷的蹬,像特別來這裡警告災難將臨的兩匹鬼馬。
「這堆東西做得好棒。」
「要不要把燈熄了?」他問。我說好。他彎下腰用手圈在燈罩上方對著玻璃燈管往下吹,吹滅的火焰沿著燈心變成小小一條紅色的帶子,很快不見了,四周整個暗下來,但並不算完全黑暗。我看得見窗外灰撲撲的森林外緣,和它上面也是灰色的天空,我父親說「晚安,傳德,明天見」,我也說「晚安明天見」。他出去了,我轉身面向牆壁。在睡著之前,我把額頭貼在粗糙的原木牆壁上,聞著仍然殘留著的淡淡森林香。
「那是個意外。」
「你確定不要吃點東西嗎?」
「好吧,」我說,「等你餓了再過來吧。」我望著他的頭髮和頭髮底下一小部分的臉孔,當時他只有十歲,天哪,那臉上毫無表情。他不再說話了。
那天晚上我起來過一次。我小心的從上鋪爬下來,絲毫不敢左顧右盼以免錯過了大門,我去到木屋後面上廁所。www.hetubook.com.com我光著腿站在那裡,只穿了條短褲,風在樹梢,烏黑的雲層好像裝滿了雨水隨時有暴發的可能,我閉起眼仰面向天,感覺不出有任何東西落下來。只有習習的涼風和原木樹脂的香味,大地的香味,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在矮樹叢裡窸窸窣窣的跳來跳去,從茂密的葉間發出一連串細細的啁啾聲,離我腳邊不過幾步遠。在深夜裡那是一種奇特又寂寞的聲音,但是我不知道寂寞的究竟是這隻鳥還是我自己。
離營火不遠,拉爾司坐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他手裡有一束參差不齊的小樹枝,他把它們掰成相同的長度,堆放在河邊石頭旁的斜草坡上,在樹枝堆的前方他插了兩支很尖銳的枝椏當作木樁,讓所有的樹枝都頂著這兩支木樁。那看起來就像是真實場景的迷你版,就像一堆真正的木頭。我走過去蹲下來。經過休息之後我的腿好多了,說不定不會跛了。我說:
我用心思索。其實我也不太懂,我還是說了:
「只是幾根小樹枝。」他的聲音很低很認真,他沒有轉身。
我轉身,又走回剛才那兩步,感覺嘴好乾。我近乎喃喃地說:
現在我可以看出他的焦躁了。並不是他在態度上表現出焦躁或不耐,他仍舊是我們坐上巴士時候的模樣,當然在我內心裡對他的看法確實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不是我看出了他有什麼不同。現在,他等得很不耐煩了。他希望木材能夠快點上路。不管我們白天做了些什麼,上小店,或是划著小船溯激流而上,沿路釣魚,或是在院子裡做木工,或是戴著手套清理一團混亂的廢料堆,拖運砍下來的樹枝以便在變天的時候用來生營火,他不要在未來那一刻來臨的時候留下絲毫的雜亂,每天黃昏他必定要去河邊看那兩堆木材,至少兩次,這邊推一推,那邊敲一敲,計算到河裡的角度和距離,查看這些大樹幹下水的地點是否正確,然後把所有的這些程序再重頭來一遍。其實沒有必要,如果你來問我,因為人人都看得出這些木頭一定會順利滑進河裡,下水的過程裡絕對不會有任何阻礙,他很可能也知道,可他就是放不下。有時候他在那裡站上很久只為了聞那些木頭,甚至把鼻子湊在剝了樹皮的原木上,木頭上的樹脂仍然閃閃發亮,他深深的吸著,我不知道他這麼做是因為跟我一樣喜歡聞,還是因為他的鼻子可以從木頭裡讀出一些我們凡人無法解讀的訊息。如果是,這訊息是好是壞我就無從得知了,但是這並不能消減他的焦躁不耐。接著連續下了兩天的豪大雨,第二天傍晚他去找法蘭慈說話,在那裡待了很久。他回來的時候在上鋪就著一盞小油燈看書,現在一到黃昏天色就很暗了,他進來房間靠著我床鋪說:「明天我們冒個險試一試。把木頭下水送走。」
「我們得用斧頭砍。」我父親說。
他們背對著餐桌,隨便聊著,晃著,喀答喀答的收著杯子,法蘭慈高唱一首從他父親那裡學來的歌,內容是說一隻掛在樹梢的獾。原來我父親也知道這首歌,他也是從他父親那裡學來的,兩個人來了個齊聲大合唱,一面揮著抹布和洗碗刷打拍子,我好像看見那隻獾無助的在雲杉頂上盪著,我的頭重到連抬起來都難,逮住機會我把腦袋歇在兩隻手上,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在偷閒打盹。就在這時候我父親說了:
我走在他們後面橫過院子到柴房,儘量不拐著走,我在一堆工具裡挑了一支長hetubook.com.com柄矛鑽,又拿了一捲繩索掛在肩膀上,我父親選的也是矛鑽,還有兩把斧頭和一把鞘刀,法蘭慈拿的是鐵鍬和磨得很利的鋸子,這些和其他的一些工具全部收在柴房裡:鋸子,鐵鎚,兩把長柄大鐮刀,鐵鉗,兩個鐵刨,各種尺寸的鑿子,各式各樣的銼刀,都一排排的掛在牆壁的釘子上,還有一些角鋼和很多我不知道用途的工具。柴房就是我父親設備齊全的工作坊,他愛極了這些工具,不時的把它們磨利、擦亮、上油,讓它們味道好聞又經久耐用,每一件每一樣都有它固定的位置,或掛或站,隨時都能上手。
「你這麼覺得嗎?」我父親說。
我走向營火,父親輕鬆的坐著,坐在還留在那裡的一根原木上,背向著河流跟約拿母親並排。他們沒有靠得很緊,雖然不像那天清晨在小碼頭上,但仍舊相當的近,兩個人的背部似乎都顯得很自在,甚至有些得意,他們忽然使我覺得非常的生氣。法蘭慈自己一個人坐在他們對面的一截樹墩上,手裡拿著錫盤,透過火光我看見他的鬍子臉和透明的煙氣,他們已經在吃了。
外面的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說話的是法蘭慈:
她從蹲到站一氣呵成,彷彿這是世界上最容易不過的一件事,她朝著我父親和法蘭慈生著營火的空地走去,那裡本來是堆放第一堆原木的地點。空氣裡有烤肉和咖啡的香味,有菸味,有木頭和石南的氣味,有被太陽曬熱了的石頭味,還有一些很特別的,除了這條河岸我在其他地方都聞不到的香氣,我不知道那是怎麼來的,也許是所有一切的混合吧:是一個分母、一個總數,是一種如果我離開了不再回來,就永遠不可能再感受到的體會。
「你沒事吧?」所幸他跟法蘭慈都待在外面。我閉緊了眼睛喊回去:
「逃命啊!」他腳跟一轉,整個人往旁邊拋射出去。法蘭慈一面大笑一面跟著做。幾乎就在同時,那幾根支架應聲而斷,彼此交相重疊起來,而那些木樁依照原定的計畫向前傾倒,漂亮極了。緊接著,原木堆開始下滑,那聲音像一百座又重又沉的大鐘在鳴唱,唱過水面唱進森林,至少有一半的原木崩塌下來翻入河中。水花飛濺,一陣木頭和河水的驚人混戰,我好高興能在現場目睹這一切。
他搖頭。「不吃,」他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我不吃什麼午餐。」他說「吃午餐」的方式跟我說的一樣,只是這個「吃」的意思不同。
我從父親的聲音裡立刻聽出法蘭慈並不附和他的看法。我把書籤夾進書裡,傾過床沿,垂下手臂把書本往床邊的椅子上一丟說:
「嘖,這只是幾根小樹枝。」
「還沒,我們就在這兒閒晃等你啊。」
「我射死了我弟弟,真的。」
經過跟法蘭慈談了話的那一個早晨之後,這整個山谷變得不一樣了。森林不一樣了,田野不一樣了,也許河流還是原來的河流,可是多少也有些改變了,在我眼裡連我父親也變了,尤其每每我想起法蘭慈所說那些關於他的事情,對照後來我看見他在約拿他們家前面小碼頭上的行為。我不知道現在的他究竟是變得更生疏還是更親近,究竟是更容易了解還是更難懂,總之他就是不一樣了,我不能跟他談起這些,他不是主動開門的那個人,所以我沒有權利擅自走進去,甚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這麼做。
「嗯,」我說,「也許是吧。可是還是很棒。跟真的一樣,不過是迷你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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