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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譴行動

作者:喬治.喬納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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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特工的誕生 第一章 阿弗納

第一部 特工的誕生

第一章 阿弗納

並不是這種整潔有什麼了不起,而是他碰巧是個愛整潔的人,他並不以此為恥。如果在整個以色列軍隊中,他是唯一一位在復員時把餐具像四年前發給他的時候那樣一塵不染地交回去的,那又怎麼樣?
那些不喜歡阿弗納的孩子叫他「野客」。他是個「野客」。這是阿弗納在集體農場學到的另一個新東西,雖然不管怎麼樣,他遲早要學會的。小時候在雷霍沃特,阿弗納以為所有的以色列人都是以色列人,如此而已。也許像他這樣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和像他父母親那樣的在獨立之前的以色列人,以及最近才移居過來的連希伯來語都不會說的以色列人之間會有小小的區別。是的,也有一些以色列人是有宗教信仰的,不過在雷霍沃特幾乎沒有,即使他們幾代人都生活在以色列。可他們的舉止行為看起來更像在外散居的猶太人,被納粹殺害的猶太人。他們身穿土耳其式長衫,頭戴寬邊帽,耳朵上掛著耳鎖。但是「野客」——屬於某個亞族,不是純粹的以色列人——阿弗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
「我不跟你討論這個。」
「你感覺怎麼樣?」
如果一個人發現自己是個局外人,但又不得不待在這個他覺得沒有歸屬感的地方,那麼這個人有三種態度:把自己封閉起來;設法報復;誇大自己的孤獨感,表現出一副不法之徒的模樣。阿弗納常常在一天之內同時具備這三種態度。
他會對莫舍或者棕色信封裡的任何人說不。不過,他會去見那個人。星期天都是要去特拉維夫的,因為要接肖莎娜。為什麼不去見見他們,聽聽他們怎麼說?聽一聽也不會有什麼壞處。
阿弗納告訴了他。
威爾瑪是父親後來的妻子,是他跟母親離婚後在國外娶的。阿弗納想,在某種程度上,這一定是他生意的一部分,「進出口」業務的一部分。他們從來沒談過這個。一個比較權威的說法是,父親娶了她之後她就給他工作了,但反過來也一樣容易理解:她給他工作了所以他才娶了她。無論是哪種情況,他們把他抓了起來,投進了監獄。
「告訴我吧,媽媽,別這樣回答我。你以為我是五歲的小孩嗎?集體農場裡有人認識父親。你想讓我到處去打聽嗎?」
那麼,是真的了,阿弗納非常激動,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他之所以這麼激動,並不僅僅因為他現在可以原諒父親同意母親把自己送走。這個原因很重要,但不是全部原因。而是從這一刻起,阿弗納覺得自己可以跟集體農場那個塊頭最大的農民平起平坐了,甚至還比他優越了。一個剪雞指甲的「野客」跟最有權勢的加里西亞人平起平坐了!
「當然,」他看著地板說。「我不介意。」
對一個沒有希望取勝的人來說,要被以色列接納,只有一個辦法。即使對一個在內心裡覺得只有在法蘭克福才更像在家裡的「野客」來說,也是這樣。這個辦法就是成為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一個身處險境的哈茲翁,一個力挽狂瀾的荷蘭小男孩。
對阿弗納來說,法蘭克福的空氣裡存在著某些東西,如活潑、乾淨、舒緩和健康。或者說缺乏某些東西,如沉重、潮濕、壓抑和險惡。他後來才知道,不僅僅是法蘭克福,北歐城市如阿姆斯特丹和巴黎的空氣都是這樣。倫敦和美國的空氣也是這樣。
阿弗納坐在馬桶蓋上,做了一個波音七〇七順利著陸的姿勢。這是加油器。噴射機的巨輪像兩片羽毛飄浮在跑道上。這也難怪,自從十歲開始,他就一直在浴室裡練習飛機著陸。阿弗納把波音飛機滑進棚裡之後,開始刷牙、穿衣。母親出去看什麼人了。肖莎娜在特拉維夫。父親——嗯,阿弗納想,他可以乘公共汽車從雷霍沃特到他父親家裡,到父親家裡之後也許還能借一下他那輛破舊的「雪鐵龍」呢。他身上有足夠的錢坐公共汽車。在星期六的以色列,錢沒有多大用處。就娛樂而言,這個國家封鎖得比鼓還要緊,除非你想去餐館裡吃冰冷的三明治。
信的內容只有五行,是用一臺老式希伯來語打字機打出來的,這臺打字機似乎在迴避「M」這個字母,總是把它打成了「E」。信中問阿弗納對一個工作有沒有興趣。「你也許想跟我見一面,那就在特拉維夫的弗雷希曼街和笛宗高夫街的轉角處吧。」信中寫了見面的時間和咖啡館的名字,還留了一個電話號碼。萬一他對這個工作不感興趣,或者這個時間不方便,他可以給他打電話。落款是「您誠摯的莫舍.約哈南」,一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名字。
阿弗納看了看手錶。「差不多三點了。」他說。
「你媽媽怎麼樣?」父親說。
莫舍.約哈南直奔主題。「聽著,」他說。「我能告訴你什麼呢?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否合適——我們得查一查。如果你合適,你的國家就需要你。」
問題是,阿弗納也仰慕他的父親。在這方面,父親不像母親。誰知道他愛不愛國?他只是聳聳肩,開開玩笑。很多年以後,阿弗納才知道他的父親願意為他的國家做到哪一步。
一九六九年,他隨時都可以見到父親了,但父親的身體垮了。阿弗納現在已經二十二歲,是後備軍中的一名上尉,在這之前,他在一個精銳部隊中服役過四年。現在沒關係了,他可以見到他了。
「你今晚必須回去嗎?」她問他。「其他的人星期天才回去。」
直到一九六四年,也就是阿弗納在集體農場的最後一年,他才發現父親是個祕密間諜。實際上沒人告訴他。如果有人告訴他,那個詞也不是「間諜」。他母親也許說過,你爸爸在為政府工作。別人說的時候,很可能會不自覺地把聲音降下來:噢,你知道他在給誰做事嗎,給「摩薩德」。如果翻譯過來,這個希伯來詞彙的意思是「學院」,可以是生化研究院,也可以是交通安全學院。但是如果單獨使用,「摩薩德」這個詞只有一個意思,就是「指那個相對較小、嚴密警戒、受到高度尊重和非常祕密的組織」。它被看作是對以色列的安全絕對生死攸關的一個組織。
「爸爸,那個人是誰?」
這是一個比較好的解決辦法。但是,在乘坐熱烘烘、髒乎乎的公共汽車去格德拉的半路上,這個辦法就差不多沒用了。那個寸草不生的小鎮並不是最終的目的地。要到集體農場還要坐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汽車沿著小山、棉花地和橘子園裡未經鋪砌的蜿蜒曲折的道路,朝著閃爍的地平線駛去,地平線上點綴著滿是灰塵的尤加利樹。空氣中似乎看得見九十度的熱度,牧場中的牛看起來骨瘦如柴,這些動物是乳牛嗎?可他在學校裡的圖畫書上看到的乳牛是一種肥肥的友hetubook.com.com好的動物。在德國整整齊齊、鬱鬱蔥蔥的鄉下也是這樣。
「你發瘋了嗎?」母親邊說邊飛快地向四周看了一眼。
「喂,爸爸。」
「野客」對公民道德也有不同的看法。在物質供應緊缺的年代,他們希望什麼東西都定額供應,然後井然有序地排隊去獲得。他們隨時準備接受命令,或者發布命令,而不是讓別人來組織安排,投機取巧。他們也許有點自負,但守時有序。在「野客」居住的偉大的那海瑞亞市,他們建造的一排排樓房,整潔有序,毫不雜亂。在很多方面,他們比德國人更像德國人。
把自己封閉起來是最容易的。但並不是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別人仍然能看見他。更多的是內心的麻木和迷惑。在這裡,最豐富的想像往往根植於現實薄薄的表層土壤中。早晨六點,這位「約翰.韋恩」跟其他人一樣,聽到那臺老式英國砲艦的號笛從旗杆頂端高聲鳴響的時候就起床。他很快洗完澡,把點三八口徑柯爾特左輪槍插|進槍套,然後去那個巨大的餐廳喝一點水果汁。在早餐前的兩節課上,他總是把和藹的目光透過窗戶,投向遠處田野裡工作的人們。他們是安全的。為了防止約旦人從東邊進攻,這位「韋恩」中校有一個應付意外的計劃。他命令坦克從牛棚後面的地下室進攻,而不是像約旦人預料的那樣從前面進攻,他們要從側翼挺進棉花地。一按按鈕,灌木叢就會分開,一條臨時的鋼網通道就會顯露出來。沿著這條通道,一排長出了戰鬥轟炸機翅膀的巨型坦克,就會威嚴地轟轟隆隆地開到光天化日之下。
「你是?」
但在星期一,有「雪鐵龍」還是不錯的,儘管它在中東是一種最老式的車子。用車去接肖莎娜可以讓他們不用搭乘別人的便車,雖然她並不是特別在意。肖莎娜身材苗條,面龐白皙,頭髮呈蜜黃色,擁有一副埃及人石刻般瘦削的貴族式的容貌,看起來像王族。而骨子裡,她卻是個地地道道的以色列人。她意志堅強,也沒什麼因溺愛養成的壞習慣。阿弗納第一次去她父母家時,用錯了一個詞,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前一天晚上他們剛剛在他們都認識的一個朋友家認識,他沒有記住她的名字。她的小表弟給他開了門。
「他們願意接收你。他們讓你去那裡上學。下個月就去。」
阿弗納把那個棕色信封拿出來,遞給父親。不管他說什麼,阿弗納都主意已定。
父親戴上眼鏡,讀著那封信。信只有四行,他一定至少讀了兩遍。因為他足足有一分鐘沒有說話,甚至連沉重的呼吸聲都停止了。花園裡唯一的聲音是那幾隻圍在柳丁汁周圍的蒼蠅的嗡嗡聲。
「明白就好。」母親呆滯地說。
「你連信都不要回。」他對阿弗納說。
法蘭克福是阿弗納一個人的負擔。肖莎娜是個地地道道的以色列人,四代都是以色列人。雖然她也有歐洲的背景,但是這對她來說毫無意義。二十一年來,她從來沒有聞到過神祕、幽暗、仙境般的森林在兩天雨水的澆灌之後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香味。對她來說,雪只是個單詞而已。也許只有少數幾個幸運的孩子才能在特別寒冷的冬天在耶路撒冷的山上見到那麼幾個小時。但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也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座超過二十年歷史的城鎮。當然,這座城鎮實際上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她跟阿弗納不一樣。
那些棕色的信封——現在他手裡就拿著一個,絕對與以色列政府有關。但是政府的信,甚至軍隊的信,信封上都會有某種標誌——比如說某某部——而這封信上面什麼也沒有。
也許這位「約翰.韋恩」打敗過約旦人,但土匪阿弗納卻從來沒有被抓住過,原因就是作為集體農場農民的阿弗納從來沒有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對象。他只是不是個高級農民。實際上他既不軟弱也不遲鈍,即使這些孩子——在偏遠的灌溉渠邊長大的孩子,他既羨慕又鄙視的孩子——比他更為結實,動作更為敏捷。那是為什麼呢?因為他比他們聰明。他會說幾種語言,德語和英語。他見過世面,跟美國人有過親密接觸,而且足跡遍及半個地球。對那些不喜歡他的集體農場的農民來說,坐著驢車到布內瑞恩去一趟就算一次了不起的遠行了。
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就想像一座比特拉維夫大得多的城市吧。在這座城市裡,一切整潔有序,大街上沒有摩肩接踵的人群。而且一切都高高大大,忙忙碌碌,街上有最亮的霓虹燈和無數的汽車。阿弗納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汽車,跟美國差不多。沒有半途而廢的樓房,沒有成堆的磚塊,沒有一堆堆的泥巴,沒有上面擱著木板的排水溝。
然而,讓他感到吃驚的是,一九五九年的夏天,阿弗納發現生活中他喜愛的一切——包括他從沒見過的不知道自己會喜歡的那些東西——彷彿由一個魔術師匯集在了一個城市,展現在他面前,讓他吃驚不已。後來,他回到以色列以後,想把法蘭克福描述給他的一些朋友聽,可是描述不出來。它是一個夢,一個奇蹟,不可言傳。
有一天,他決定問問父親。
一九五九年,也就是阿弗納剛剛十二歲時發生的事情,讓他既高興又不安。這種感覺難以用言語來描述。它非常真實,比電影巨星約翰.韋恩給他的感覺還要強烈。不能把這種感覺當作一個純粹的幻想。這種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也許他的父母決定帶著他和他的弟弟貝爾去看望住在法蘭克福的外公時,也沒有料到這一點。
但,阿弗納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講。
這兩樣東西——在大中午洗澡,用英語說「好極了」——代表了阿弗納的本質。沒有什麼東西比這兩樣更接近他的本質了。部隊裡有幾個人會用一隻橘黃色板條箱、幾根繩子和一隻破水桶做一個移動的澡堂?又有幾個人會在其他人的狂笑聲中把它用帶子捆在坦克上,在沙漠裡演習時隨時帶在身旁?除了澡堂之外,還有一隻板條箱,中間切開一個方方正正的洞,這就是內蓋夫沙漠上的一個自製的臨時廁所。對阿弗納來說,他不願意像隻猴子一樣,蜷縮在沙漠裡,讓蟑螂在背上爬來爬去。
「記住,」有一次,她對阿弗納非常突兀地說,口氣也比平時嚴厲得多。「你見到的大街上的那些人曾經想把你父親的家人和我的家人斬盡殺絕。」
父親把信折起來,還給他。
這就是為什麼他甚至找了一個美國女朋友的緣故。女朋友名叫多瑞絲,頭髮金黃,深得大家的喜愛,年紀較大——差不多十四歲了,而阿弗納才十二歲。他的朋友安德雷斯曾說她絕不會跟他約會,但他忘了阿弗納的毅力,或者說頑強——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否定答案,即使那時都m.hetubook•com.com是如此。他會用一種不變的、堅定的、悄無聲息的姿態,鍥而不捨,堅持不懈。這對有些女孩子來說,效果奇好。當然,阿弗納英俊瀟灑,身手敏捷,舉止成熟,英語說得比大多數德國男孩子都好。所以美國金髮女郎多瑞絲最終坐在了他身後的雪橇上。他們滑下路德威格─鐵科斯街底端的陡坡時,他能感覺到她的胸脯輕輕地壓在他的背上。不巧的是,他們衝進了灌木叢。多瑞絲被劃傷了,傷得很厲害,再也不願跟他出去了。他確實抓住了機會,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是一條好的經驗。如果你有機會卻沒有抓住,別人絕不會對你留下什麼印象。
「嗯。」
「如果你想的話,」父親看著母親說。「我的意思是你想去上學的話。」
但是,他們還沒有背上「法蘭克福」這個負擔。法蘭克福是一座不可思議的城市。
「去哪裡?」阿弗納問道。
在雷霍沃特坐了一趟公共汽車,熱得難受,他渴望再洗一個澡。阿弗納猛地推開門,父親正好在那裡,躺在花園裡的一把躺椅上睡著了。他旁邊有一個裝著柳丁汁的玻璃杯,杯沿有一兩隻蒼蠅。天氣酷熱難耐。父親又長胖了一些,睡著以後呼吸很重。
這次度假跟其他假期沒什麼區別。它是專門為阿弗納安排的,雖然開始的時候他是最沒興趣的。美國是一回事,可是德國根本喚不起他的任何想像。恰恰相反,德國是一個納粹分子老是屠殺猶太人的地方,難道不是嗎?可是現在,為什麼阿弗納連見都沒有見過的外公要他們去那裡?
這是阿弗納和他母親之間一輩子都無法彌合的傷口。阿弗納在震驚之餘很快意識到他母親把他送走並不是害他,而是相信集體農場對他有好處。他的第六感記錄下了她的熱情和真誠。他感覺到了她送他去集體農場這個主意背後的熱忱。但她怎麼能犯這樣的錯誤?
「你週末要用『雪鐵龍』嗎?我可以用一下嗎?」
「別問了,到處。做生意。」
就這些,別的什麼也沒說。阿弗納的腦子裡飛快轉動起來。一個人說他在為「摩薩德」做事而且可能認識他爸爸,這跟說他父親是間諜相差太遠了,但那個人看他的情形,眼神中流露出來的似乎認識他的神情,以及彷彿在說「我們中的一員」的那一瞥都意味深長。再結合「進出口」業務、不停地四處奔波、法蘭克福街道轉角處的那些人及其緊張的眼神一想,阿弗納的第六感就讓他堅信不疑了。但這僅僅是猜測。
阿弗納來自歐洲又怎麼樣呢?他是個以色列人,一個中東的孩子,第一批從地球的四個角落聚集在這裡的流浪漢的寶貴成果。為什麼他不能待在巴勒斯坦的家裡?儘管他的父母還懷有一點點鄉愁,對中東的情趣和口味還有一些不適應,對一個完全不同的傳統還有一些稍縱即逝的記憶,但為什麼阿弗納也會有這些感覺呢?確實,大多數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沒有這些感覺。然而,事實證明,阿弗納與眾不同。
他們就去看一場希區考克的懸疑片,有時候也看西部片,總之是美國的片子。它也是爸爸的最愛。簡直太好了!唯一的遺憾是他並不常去。
兩個月來,阿弗納一直在向以色列航空公司求職。所有的人都說進不去。但是他通過他的一個姑媽把資料給了一個人。這個人有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在航空公司總部工作。當然,做飛行員是沒指望的。他的各項科學測驗都沒有通過。而且,飛行員都是空軍。但是,為以色列航空公司工作也是在為一家航空公司工作。即使做一名乘務員或者在辦公室工作也行。也許還有機會旅行,或者短時間離開以色列,去看一眼遠方奇妙的世界呢。或者,誰知道呢?也許能遇到一兩個訓練時認識的、後來當了空軍的老朋友呢!他們也許已經當上以色列航空公司的飛行員了,也許有一天還會讓阿弗納試一下著陸,或者至少試一下起飛呢。
令人稱奇的是,四年中阿弗納和那幫人沒有殺一個人,甚至沒有讓一個人受重傷。當阿弗納「錯誤地」將一個活躍的蜂巢帶進教室,展示如何養蜂時,也沒有傷人。他們把從集體農場借來的公牛牽進餐廳時也沒有,甚至把莫舍在冷凍房裡鎖了半天也沒有傷到他。更令人稱奇的是,他們沒有被抓住過。
「怎麼樣?」父親問道。
阿弗納知道加里西亞人的宗族意識並不是針對他個人的。他們只顧自己——這個非常實際的詞彙「自己」意指東歐的猶太人,主要指波蘭人,也許還有俄國人。他們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圈子。最好的工作,最好的機會都被他們得到了。集體農場的領導權在他們手裡——似乎永遠在他們手裡。在應該送誰的孩子上醫學院這樣的問題上,當然分數和年齡都沒關係。在這樣的問題面前當然非常民主:集體農場開大會投票決定,但是,最後得到這個機會的人肯定是加里西亞人。
「你問我我認不認識他?」那個人說完,帶著他的兒子穿過了大門。
「為什麼?」父親詫異地問道。「我是無論如何要到處走走的,你和孩子……」
為了再確認一次,阿弗納只需要等下次和母親單獨相處時,漫不經心地問一句就行了。
「這不是開玩笑。」他父親說。「你也許認為這是一個玩笑,但它不是,看著我。」
「呃,呃……公主在家嗎?」
「你要說不。」
阿弗納很清楚,這可能是最失禮的行為了。
「當然,媽媽。」
「噢,你怎麼能這樣說?」阿弗納還沒來得及說話,母親就說。「他當然想去,那是集體農場啊。對男孩子來說,集體農場是這個世界上最奇妙的一個地方。再說,我也照顧不過來兩個孩子。」
「你認識我爸爸?」阿弗納有點吃驚地問。
阿弗納有好幾個室友的父母幹的都不是一般的工作。有兩三個人的父母是部隊裡的高級官員,還有一個是以色列議會的議員,只有一個男孩的父親在為「摩薩德」「做事」。
「野客」主要來自德國或其他西方國家。阿弗納的父母就是這樣。但無論他們來自哪裡,他們都有一個重要特徵,那就是他們被其他猶太人同化了。他們沒有居住在猶太人居住區。他們幾乎沒有被獵取的動物那種求生的本能,那種加里西亞猶太人為了生存養成的唯利是圖的天性。「野客」彬彬有禮、守時有序、乾淨整潔。他們家有藏書,他們聽古典音樂。更重要的是——由於有些加里西亞人也讀書,也聽音樂——「野客」對歐洲文明的看法與他們截然不同。他們希望以色列成為猶太人的斯堪地納維亞,有許多交響樂團演奏貝多芬的曲子,有許多藝術館展示林布蘭的藝術作品。
那兩個詞——至少按照阿弗納的理解是這樣——描https://m•hetubook•com.com述了因地理位置不同形成的品質,也描述了因精神狀況不同形成的品質。加里西亞位於古老的奧匈帝國最東部的波蘭省,繁衍了排外、腐敗、自作聰明、狡詐、低賤的猶太人。不可否認的是,加里西亞人也聰明、足智多謀、堅決果敢。這一點,阿弗納不否認。他們也有很強的幽默感。就個人而言,他們勇猛無畏,對以色列也全身心投入。但是,他們總是詭計多端,對好的東西一無所知。他們欺騙,撒謊,現實,缺乏信念。他們像膠水那樣黏著對方。他們常常使用的詞彙是「照顧好自己」或者「麵團布丁要均分」之類。當然,這些人並不是全都來自加里西亞。但是,如果他們有這些特性,他們就是加里西亞人。
「我當然會說不。」阿弗納說。「我只想給你看看。就這樣。」
「我們來這裡你高不高興?」在法蘭克福待了大約一個星期以後,他的父親這樣問他。「你覺得這裡怎麼樣?」
從他們第一次約會開始,只要他有一兩天假期,他們就這樣,平均每個月散一次步,看一場電影。假定一年十次,四年就是四十次。二十次散步,二十場電影。星期五搭便車回到雷霍沃特的母親家中時,一般是在晚上十一點或者午夜。「喂,媽,我回來了。」把烏茲衝鋒槍朝牆邊一靠,把衣服一掛,倒頭就睡。
特拉維夫的公共汽車尖叫著哐哐啷啷地停下來時,車後揚起一大片熱氣騰騰的雲一樣的灰塵。阿弗納上了車。天啊,法蘭克福的那個冬天去哪裡了?那個金髮碧眼的多瑞絲怎麼樣了?安德雷斯呢?他是阿弗納當時最好的朋友,家境殷實、人高馬大、五官端正、彬彬有禮,阿弗納羨慕不已。他現在怎麼樣了?他們一直沒有連繫,只寫了一兩封信,寄了幾張賀卡,別無其他。在以色列的集體農場與別人保持通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是否準確,這種看法——或者如阿弗納所說的覺悟——在農場時漸漸形成,而且越來越強烈。入伍以後,他一直持這種看法。在以色列,掌權的都是加里西亞人,其他猶太人——德國人、荷蘭人或者美國人——掌權的很少。如果加里西亞人想得出辦法的話,東方猶太人幾乎沾不上邊。
就這樣,他們去散步。那時她還不滿十八歲,但是她已經非常清楚,別再問他什麼問題了。在以色列,談到部隊裡的事情時,人們不再往下問。肖莎娜當然也不問。以後也一次都沒問。
如果他父親來看他的話,他可能會跟父親講。可是在入伍之前,待在集體農場的四年中,阿弗納只見過他兩次,兩次都是他放假回到雷霍沃特的時候。當時父親也在那裡。每次都是一兩天,然後他就不得不飛到國外做生意。那時阿弗納還不願意跟他單獨待在一起,母親周圍總是有人,弟弟那時只有六歲,也讓他討厭不已,總是到處跑。
他們剛在法蘭克福待了一個星期的時候,外公給了阿弗納一個包裹。裡面是一臺半導體收音機。一臺半導體收音機!並不是阿弗納不知道有這麼一個東西存在,他記得自己曾在一本美國雜誌上見過它的照片,而是外公把這個東西遞給他時就像遞個蘋果一樣。這給他一種全新的感受。在以色列,只有總理本.古里安才能收到這樣的禮物!
一天,阿弗納正好跟這個男孩一起站在大門口。那個男孩的父親把車停在他們面前,他是來看他的孩子的。阿弗納也希望有朝一日他的父親能來看他。那個人從車上下來,跟他的孩子打招呼,扶著他孩子的肩膀搖了幾下,又用拳頭在他的背上捶了幾下。然後目光落在了阿弗納身上。
「別傻了。」父親說。「你逼我給他們打電話嗎?我寧死也不讓你去。」
他最後被釋放出來的時候,大概是一年半以前吧,也就是「六日戰爭」之後不久,父親帶著她回到了以色列。阿弗納相當喜歡和欽佩她。她是一個偉大的女性,卻不是猶太人。
「那麼,」那個人饒有興趣地看著阿弗納說,「你是他的兒子,好!見到他,請代我向他問好。」
當時阿弗納還不知道父親要離開他們那麼久,甚至父親和母親都不知道。但他們知道時間會很長。「我也沒辦法。」父親說。「這是做生意。我必須離開,噢,也許要一兩年才能回來。」
阿弗納不知道他的父親靠什麼謀生。他可能是在做進出口業務,不管這個進出口業務意味著什麼,但他的上班時間總是沒有規律。他總是要在外面奔波,在阿弗納的記憶中,最長的一次是九個月。
她過去沒有跟他討論過這個問題,那時也沒有,今後也不會。對母親來說,即使離開以色列去度假都是一種墮落,一種罪過。讓她在以色列以外安家,撫養孩子——在德國,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可思議的。在其他方面她是一個無憂無慮、風趣幽默的女人——甚至喜歡惡作劇。阿弗納繼承了這一點——母親的愛國主義是認真的。只要話題一轉到以色列,她生動活潑的臉上就變成僵硬的平靜,冰冷得毋庸置疑。以色列是一種啟示,一種超越對與錯的知識,一種超越好與惡的信任。
「很高興認識你。」那個人說,幾乎要把阿弗納的手捏碎。「你是新來的?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不用。你用吧,用吧。」他父親咳嗽起來,然後清了清嗓子,把身子坐直。「幾點了?」
「但是,」母親突然問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父親和我找了一些人,也跟一些人談了。離這裡不遠有個集體農場,他們願意接收你。」
正是從這些電影中,阿弗納學會了第一批英語單詞——或者更確切地說,美語——像許多以色列人一樣,這是一種他自己的語言,他懷著極大的熱情一直使用的語言,儘管並不十分精確。電影中的美語跟學校裡學的英語不一樣,是你可以品嘗和觸摸的東西。你可以將它變成你自己的東西,從而把自己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好了,先生,這就是美國聯邦調查局。
「我們就這樣待下去吧。」一天,阿弗納偶然聽見父親對母親這樣說。那時他們已經在外公房子外的轉角處租了一套公寓,阿弗納也已經上了一個多月的學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父親說。
但如果父親來集體農場的話,他們就可以待在一起了,阿弗納也許就可以跟他談一談了。遺憾的是,父親從沒來過。
「什麼?」阿弗納問道,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少年後阿弗納仍然用這個詞來描述它。不是「氣候」,而是「空氣」。阿弗納喜歡的氣候還是以色列的——陽光、藍天。即使他在部隊裡才學會游泳,他也喜歡地中海阿什杜德的海灘。他的確喜歡溫暖的氣候,而不喜歡寒冷的氣候。所以不是「氣候www.hetubook.com.com」,而是「空氣」。
「威爾瑪在這裡嗎?」父親說。
「聽著,這不是在電影裡,」母親說。「這裡沒有間諜,你爸爸是在做進出口業務,有時他也為政府工作,你明白嗎?」
「她很好。」
阿弗納應該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前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給其他男孩子留下深刻印象,甚至在德國也是這樣,給女孩子的印象也很深——但是,不知怎麼地,在集體農場卻不是這樣。他隨身帶著那臺半導體收音機。起初,孩子們還湊在一起聽一聽。但是辦公室裡的人立即給阿弗納的母親寫了一封信,讓她來一趟。因為這裡是集體農場,其他孩子沒有的東西他也不能有。一週之後她來了,把外公給他的收音機拿走了。
「那好,」母親滿意地說。「那,就這麼定了。」
一九六一年,他們回到以色列。回來後他們常常見不到父親。他確實跟他們一起回來了,甚至還跟他們在雷霍沃特待過幾個月。後來他因為進出口業務,又離開了。這次不像以前,以前一般只離開一兩個月,這次卻去了很久。
「如果你給他們打電話,」他對父親說。「我今後永遠也不跟你說話了。讓我來處理吧。」
「我不知道。我剛到這裡,沒看見她。」
「別管,做生意的。才三點鐘,你想去看電影嗎?」
這也有道理,因為他的前五種感覺都一般。他的判斷力應付日常生活沒問題,但要從事他夢寐以求的真正光輝的職業:戰鬥機飛行員和雙向飛碟射擊冠軍就有些勉強了。他的聽力不出眾,觸覺也無法使他成為一名機械大師。但是他的第六感則完全不同。
「我只是想提醒他一下。」
有一件事,阿弗納感到很好奇,爸爸作為一個生意人,卻並不富裕。商人一定是富人,不是嗎?要是回到雷霍沃特,就沒有這麼明顯了,那裡的人都不富裕——至少阿弗納認識的那些人不富裕。比如,他們沒車,別人也沒車。而在法蘭克福,他們有車,很多小孩子的父母也有車。有一些,比如他的好朋友安德雷斯的父母,有三部車。阿弗納只在法蘭克福才聽到他父母談錢,或者迫不得已時才談錢,聲音裡有些慍怒。每次都是阿弗納指著櫥窗裡的玩具的時候。
此時此刻,他不願意把自己對她的憤恨表現出來,從而讓她感到滿足。
「在我的部隊裡,今晚就得回去。」
為此,阿弗納仰慕她。
阿弗納現在再也不可能過多地考慮這些事情了,一個年輕人面臨一個重大的抉擇時,誰會浪費時間去操心孩提時代的夢想呢?現在他離開了部隊。當時他們請他留下來,求他留下來,哄他留下來。但是他不留。四年已經夠了。但是,現在呢?是要這個工作還是要瑪麗.肖莎娜還是去上大學?
「嗯?」他的父親一隻、又一隻地睜開眼睛。這是他過去養成的習慣,阿弗納從來沒見過第二個人這樣。
「我喜歡。」
「媽媽,爸爸是間諜嗎?」
這是一九六九年五月初。這年阿弗納二十二歲,身體健康。他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剛剛從精銳部隊服役歸來。他跟其他人一樣,參加過「六日戰爭」,在預備隊中任上尉——在特種部隊裡服役過的人都是上尉。
然而,在集體農場,阿弗納學會了把以色列人分為不同的類型——根據他們各自不同的選擇。農場裡的其他男孩子,絕大部分人是加里西亞人。在阿弗納看來,這些人變成了粗俗、魯莽、無知的東歐猶太人。而他呢,雖然是一個「野客」,卻是一個有教養、開化、具有西歐血統的地道的猶太人。
也許要步父親的後塵了。
阿弗納永遠記得那次談話,每個細節都記得。當時的酷熱、躺椅、父親臉上的表情以及向柳丁汁俯衝而來的蒼蠅。他也記得後來開著「雪鐵龍」去接肖莎娜,然後接吻、手牽手去看電影的情景,但他什麼也沒跟她說。他還記得第二天星期一早上十點整,他去弗雷希曼和笛宗高夫街轉角處的咖啡館的情景。
阿弗納不需要別人提醒。在雷霍沃特的學校裡,幾乎沒有一天、沒有一節課不講「納粹大屠殺」之類的。但是,阿弗納仍然喜歡法蘭克福——正如他喜歡其他歐洲城市一樣。
但還有關係。
父親只是笑,但母親聽見他的回答之後,心情有些複雜。
阿弗納持這種看法並不是說他感到沮喪、生氣或者委屈。相反,他要跟他們競爭。他要在加里西亞人自己的遊戲中打敗他們。他要成為一個無可匹敵、鶴立雞群、戰無不勝的人,最終成為眾人之首。也就是說,戰勝加里西亞人,戰勝集體農場的農民。無論他們有多麼聰明、多麼偉大、多麼堅決、多麼厚顏無恥,他都要打敗他們。
毫無疑問,這有點誇張。但即使是誇張,也代表了阿弗納的本質。這又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到現在為止,阿弗納還沒去過美國。但他的母親總是說他小時候開口說的第一個字——那是一九四七年,以色列建國的前一年——不是「媽媽」或者「爸爸」,而是「美國」。這或許有些杜撰的性質,但聽起來合情合理,當然聽起來也像「阿弗納」的發音,「阿弗納」的發音跟「美國」這個詞的發音相似。他長大以後,沿著雷霍沃特空曠乾裂的大街,趕著看下午場的電影時,美國就成了他全部的精神生活,成為他的夢想。什麼拉娜.特納,什麼約翰.韋恩,什麼麗塔.黑沃斯,都是他夢想中的人物。
待在法蘭克福,還有一件事很好,父親不用外出奔波了。他當然必須工作,與餐館和咖啡廳裡的人見面,有時也在街口的轉角處與他們見面。曾經有一陣,他甚至讓阿弗納跟他一起去見他們。他們悠閒地開著車,從埃斯舍氏姆這個寧靜的郊區,一直開到鬧市區,然後繞過皇帝大街或者歌德廣場,直到父親看見他要見的那個人。他把車停下來,讓阿弗納在一旁等著,然後走上前去和他交談幾句。有時候父親會把一個信封遞給那個人。阿弗納注意到,那個人總是要緊張兮兮地環顧四周,然後才緊張地把信封放進衣袋裡。第三次之後,阿弗納漸漸希望看到那緊張的一瞥了。儘管人不同,但那一瞥卻是一模一樣的,很好玩。
「那好吧,我們散散步吧。」
奇怪的是,雖然外公是母親的父親,但難以做出這個決定的卻是母親。留在法蘭克福,父親似乎非常高興。阿弗納呢——當然,他簡直欣喜若狂了,他有他想留下來的理由——父親不介意永遠留在法蘭克福。
然而,這些僅僅是一些小問題,並不影響他的心情。儘管他母親不贊成,阿弗納還是很快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法蘭克福的生活之中。現在正值冬天,放學後他要去旬德朗.霍亨布利克坐雪橇,或者坐電車沿著埃斯申舍梅蘭德大街到阿第克薩爾轉角www.hetubook.com.com處的美軍專用商店。這是法蘭克福另一件特殊的東西:北約總部使這裡看起來像美國一樣。美國軍人和他們的家屬就住在葫格爾街的另一邊,名為「金黑姆」的郊區。汽車、俱樂部、電臺節目、餐館和電影全是美國的。還有熱狗和炸薯條!許多孩子跟阿弗納在同一所學校上學。
聽見父親用這樣的語調說話,阿弗納感到非常吃驚。「為什麼?」他說。「我不能置之不理。」
「你一定是瘋了。」
然而,法蘭克福奇蹟一個最重要的部分還是「空氣」。
莫舍.約哈南個頭不高,大約五十歲,身穿一件白色的T恤。他正在看報。他一看見阿弗納就高高興興地示意他坐。他們使勁握了握手,阿弗納要了兩勺檸檬香草冰淇淋。
然而,阿弗納甚至不會把那封信的事告訴他。他自己會對他們說不的,正如一兩個月前他不得不對阿曼的那些人說不一樣。「如果你不願意在部隊裡做一名現役軍人,那好吧。」他們對他說,「那軍情局怎麼樣?」「不去。不去,謝謝。」
也許應該由阿弗納來證明他的母親錯了。如果他對此持順從態度——不,不僅僅是順從,而是真的全心全意地投入進去,比其他所有的男孩子——那些真正的集體農場的農民更努力,工作時間更長的話就好了!這就是答案。他們看到他這樣工作,就會給他的母親寫信,跟她說他是一個多麼優秀的男孩。然後她就會來道歉,讓他回雷霍沃特。
「好極了。」他一邊上樓洗澡,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阿弗納在打開那個棕色的信封之前,就知道了那封信的大致內容。至少,他知道是誰寫的,為什麼寫這封信。在這樣的事情上,他的第六感總是很準。
在他們計劃飛回以色列的那天,命運發生了轉折。它向阿弗納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那就是:大事件是如何取決於小事件的。如果不是浴室裡的水垢的話,阿弗納是不會在法蘭克福再待十個月的。他不會在那裡上學,不會像一個本地人那樣說德語,也不會與一個富家子弟安德雷斯做朋友。他的命運將會發生截然不同的轉變。
但是,現在差不多三年過去了,要考慮未來了。有一條路比較簡單,而且在他的大多數朋友看來,這條路似乎比較自然。這條路正好在阿弗納現在站立的這個酷熱難當、塵土飛揚的轉角處。他在這個轉角處等那趟破舊的、搖搖晃晃的公共汽車。肖莎娜的叔叔準備給他們借些錢,在這裡的一塊空地上建一棟房子。有什麼比這更簡單的呢?阿弗納和肖莎娜的友誼已經經受了時間的考驗——或者說,二十次散步和二十場電影的考驗。她很快就可以拿到教師資格證書。至於他嘛,他至少有在部隊服役的背景。許多幸福的婚姻都是建立在不那麼光明的前途之上的。
阿弗納洗完澡出來,身上涼爽乾淨,皮膚黝黑,他朝鏡子裡瞥了一眼,然後用毛巾把自己裹起來。他長得像他父親——雖然並不是一模一樣。父親的塊頭比他的大,頭髮顏色也比他的深,儘管父親的經歷徹底改變了他,而且使他變得難以置信的衰老。現在他的頭髮幾乎全白了,肌肉也變成了脂肪,他的精神——唉,也時好時壞。父親一定與浴室凳子上的那個棕色信封有關,雖然不是直接關係。阿弗納相信這一點,父親絕不會跟他們談這個的。相反,如果他知道的話,他會阻止他們。「我的兒子,」他會對他們說,「不能重蹈我的覆轍。」
兩點鐘,這位英雄以及人民的保護者、中東最快的槍手走進罐裝廠剪雞指甲。四點鐘他就成了阿弗納土匪。這個土匪是個非常壞的孩子,毫不掩飾自己對壓迫者的法律和制度的態度。他和他的土匪幫——伊齊希、約坎那和葉門人土娃——竭盡破壞之能事。看看莫舍那個鄉巴佬怎樣把新燈泡放進院子裡頭頂上的插槽裡吧。他怎麼搆得著呢?這些俄國移民非常聰明。看他怎麼搞吧。他不管梯子是不是太矮,而是猛地拉住四輪馬車上的那匹老閹馬,然後把梯子放在馬背上。要是馬……不,那個老閹貨絕不會動的。你把一根金屬絲加熱,黏在牠的尾巴上,牠可能會動一下!
「這是阿弗納。」他的兒子說。
阿弗納幾乎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他料到父親會說這句話。那就這樣吧。
她盼著他會帶她去看一場電影呢,但他卻不得不在當天晚上回到部隊裡。他剛剛入伍,不想一開始就給別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管她公主不公主呢。
更為糟糕的是,在某種程度上集體農場不錯。阿弗納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人們友好地握手,餐廳很大,食物推車裡裝滿了雞蛋和新鮮蔬菜,男孩子和女孩子混住在一起,潔白無瑕的宿舍裡一間房睡三四個孩子,這些都沒什麼不好。一切都很好,對喜歡這裡的人和以這裡為家的人來說,這裡會給他們更大的力量。然而阿弗納知道,他不屬於這裡,他看這裡就像集體農場的那些農民看他母親在法蘭克福給他買的那雙鹿皮靴一樣。其他所有的男孩子都穿工靴。他母親應該知道這一點。
除了她的外貌之外,用這個詞來描述肖莎娜並不合適。公主?那個小孩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差點把門砰地關上了。幸運的是,肖莎娜這時正好從樓上下來,阿弗納才沒有碰一鼻子灰。
阿弗納看著他父親。「好了,爸爸。」他把手臂放在老人的肩膀上。「別擔心,他們也許會對你這樣。但我告訴你,他們絕不會對我這樣。」
「對不起,傻兒子,我買不起。也許只能靠你自己將來掙錢買了。」
阿弗納感到非常震驚。他不相信父母親是當真的。倒不是集體農場,而是他們要把他送走這個想法。儘管他喜歡待在法蘭克福,但他也不願意一個人待在那裡。但是現在,必須回到與世隔絕的雷霍沃特似乎還不是太糟,可是現在他們又要把他送走。為什麼?難道他的母親這麼恨他?
當時他們聽到呼的一聲,然後就看見外公坐在地上,搖著頭,像蛇那樣發出痛苦驚訝的嘶嘶聲。他在水垢上滑倒了。雖然只是腳踝扭斷了——但他們不能去機場而撇下老人不管。阿弗納的父母決定留下來。孩子們這一年可以在法蘭克福上學,他們則留下來照看外公,直到他康復。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只要土匪阿弗納一把自己想像成第三個人,懲罰就來了:阿弗納是集體農場的模範農民,是個好同志。他把名字寫在餐廳的告示板上,自告奮勇地在星期六工作——比如,幫鄰近的集體農場收割莊稼——但別人總是當著其他男孩子的面拒絕。算了吧,麂皮鞋先生,你能在那裡幹什麼呢,用大鐮刀砍自己的手指?我們要考慮考慮自己的聲譽。如果你那麼喜歡工作,那就多剪點雞指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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