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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解

作者:欽努阿.阿契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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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真的來到,雨下得又大又久,就是村裡的雨師也不敢說他有什麼辦法對付這種情況。此刻他無法使雨停止,正像在最乾燥的季節中,他無法使雨降落而不損害自己的健康一樣。要阻擋這惡劣氣候,需要耗費巨大的精力,不是人的體格所承擔得了的。
有個老人說:「看看皇帝的嘴巴吧,你還以為他從來沒有吃過媽媽的奶呢。」他這話是指奧貢喀沃;奧貢喀沃從極端貧困和不幸之中突然上升為其中一名氏族領袖。這老人對奧貢喀沃其實並沒有惡意。實際上,他很敬佩奧貢喀沃的勤勞和成就。不過,奧貢喀沃對待比較沒有成就的男人那樣粗暴無禮,也使他同很多的人一樣感到驚奇。僅僅在一個星期以前,在他們舉行的討論下次祭祖大會的親屬會議上,有個男人和奧貢喀沃意見不一致,奧貢喀沃故意把眼睛望著別處說:「這個會是男子漢的會。」那個和他意見不一致的人沒有得過頭銜,所以奧貢喀沃把他說成是個女人。奧貢喀沃很懂得怎樣傷害一個男人的尊嚴。
他生來是個很活潑的孩子,漸漸地,他在奧貢喀沃家裡和人們,尤其是和孩子們相處得很好。奧貢喀沃的兒子恩沃依埃比他小兩歲,簡直一步也離不開他,因為他幾乎什麼事都懂。他會用竹竿,甚至用象草製成笛子。他知道各種鳥的名稱,還會安置很巧妙的陷阱,來捕捉叢林中的小動物。他也知道用哪一種樹做弓力量最大。
奧格布埃菲.埃賽烏杜,這村子裡最年長的人,對兩位來客說,在他們的氏族中,對於破壞阿尼的和平的懲罰,現在已經輕得多了。
就內心說,奧貢喀沃知道這兩個孩子還太年輕,不完全懂得準備木薯的複雜技術。可是他覺得一個人早點開始並沒有害處。種木薯是男子漢的活兒,一個人能夠一年到頭給他的家人吃木薯,他才真算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奧貢喀沃要他的兒子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農民,一個了不起的人。他要把他認為已經在兒子身上看到的,令人不安的懶散形跡連根拔除。

「聽我說,」埃齊阿里截住奧貢喀沃的話頭,「你並不是從別的地方到烏姆奧菲亞來的人。你同我一樣知道,我們的祖先有過規定,在把任何莊稼種到地裡去之前,整整一週,m.hetubook.com.com人們不得對他們的鄰人說一句粗話。我們同我們的夥伴和平相處,以敬重我們偉大的地母,沒有祂的保佑,我們的莊稼是長不起來的。你做了一件很大的壞事。」他把棍子在地上重重地戳了一戳,「你的妻子固然有錯,可是就是你走進你的正屋,發現她的情人躺在她身上,要是你打了她,你仍然是做了一件很大的壞事。」他又把棍子戳在地上,「你所做的壞事可能會毀滅整個的氏族。你所冒犯的地母也許不讓我們有所收獲,那我們就要餓死了。」他現在改變了語調,從憤怒轉成命令,「明天你帶一隻母羊、一隻母雞、一段布和一百個瑪瑙貝到阿尼的神廟來。」說完,他站起身,離開了這座茅屋。
「那麼,她的孩子呢?她把他們也帶去了嗎?」他克制著自己,用冷靜的聲調問。
恩納迪自己做飯自己吃。
奧貢喀沃照祭司的吩咐辦了。他還多帶了一壺棕櫚酒去。就心裡說,他是後悔的。可是他不是那樣的人,不會到處去向鄰人承認自己做錯了事。因而人們都說他不敬重氏族的神。他的仇人甚至說他是幸運沖昏了頭腦。他們稱他為小鳥恩薩,說他飽餐一頓之後,竟然得意忘形,向自己的守護神挑戰。
恩沃依埃常常好奇地想,恩納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為什麼要自己做飯自己吃,一個人獨自生活呢。想來想去,他認為恩納迪一定就住在伊克美弗納的故事中時常說到的國土裡,那裡螞蟻有著華美的宮廷,沙土永遠在跳舞。
奧貢喀沃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準備木薯種子。他仔細地察看每塊木薯,看它是否適宜於播種。有時候,他認定一塊木薯太大,不能當作一顆種子種,他就用鋒利的刀子很熟練地順著木薯的身子把它剖開。他的大兒子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納幫他的忙,用長籃子從倉房裡把木薯提來,並且把準備好的木薯點一點數,每四百個歸為一堆。有時候,奧貢喀沃也給他們幾顆木薯,讓他們試做準備的工作。可是他對他們的工作總能挑出毛病,而且用嚴厲的口和*圖*書吻給他們指出來。
伊克美弗納起初很害怕。有一兩次,他打算逃走,可是他不知道應該往哪裡逃。他想起他的媽媽和三歲的妹妹,哭得很傷心。恩沃依埃的媽媽對他很和善,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可是他總是重複一句話:「我什麼時候能回家?」奧貢喀沃聽說他什麼東西都不肯吃,就拿著大棍子走進屋來看著他。伊克美弗納打著冷顫吞下了幾塊木薯,可是隨即就跑到茅屋後面,痛苦地嘔吐起來。恩沃依埃的媽媽跟到那裡,把手按在他的胸口和脊背上。伊克美弗納病倒了三個市集周,病好以後,倒好像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那樣發愁了。
「你以為是讓你切木薯塊做飯嗎?如果你再把這樣大小的木薯剖開,我就撕你的嘴巴。你大概覺得自己還是小孩子。我像你這樣的年齡,已經有了自己的耕地了。你呢,」他對伊克美弗納說,「難道你的家鄉不種木薯嗎?」
奧貢喀沃知道她沒有說實話。他回到茅屋裡去等著奧幾烏果。她一回來,他就狠狠打了她一頓。在盛怒中,他忘記了這是和平週。他的第一個妻子和第二個妻子驚慌失措地從自己的茅屋裡跑出來,哀求他,提醒他這一週是神聖的。可是奧貢喀沃打起人來,是一不做二不休的,甚至於連神都不怕。
「她梳頭髮去了。」
和平週結束了,每一個男人都領著他的家人開始清除矮樹叢,開闢新耕地。砍伐下來的矮樹叢丟在那裡晒乾,然後點起火來燒掉。煙霧升到天空,蒼鷹從四面八方飛來,在燃燒著的田地上空盤旋,默默地向人們告別。雨季快到了,牠們就要離開了,一直到乾燥季節才回來。
連奧貢喀沃本人也很喜歡這孩子——當然只是在內心裡。除了憤怒的感情以外,奧貢喀沃是從來不公開流露出任何感情的。表現友愛,這是一種軟弱的標誌。只有力量才值得表現。所以奧貢喀沃對待伊克美弗納,就同他對待其他人一樣,用的是嚴厲的手段。但是毫無疑問,他是喜歡這個孩子的。有時當他去參加村裡的大集會或祭祖的公宴時,他讓伊克美弗納拿著凳子和羊皮袋跟他一塊去,就像是他的兒子一樣。實際上,伊克美弗納也稱他為父親。
沒有等到天黑,地母阿尼的祭司——埃齊阿里就到hetubook.com.com奧貢喀沃家裡來找他。奧貢喀沃端出柯拉果,放在祭司的前面。
雨漸漸小下來,也不下得那麼頻繁了,天和地重新分開來。雨在陽光和微風中一陣一陣稀稀地斜斜地落下來。這時候,孩子們在屋裡待不住了,到處跑著唱歌:
「她出去之前說過讓你招呼他們吃飯嗎?」
「是的,」恩沃依埃的媽媽扯了個謊,想替奧幾烏果的疏忽掩飾一下。
伊克美弗納漸漸開始覺得自己是奧貢喀沃的家庭的一員。他仍然懷念他的媽媽和他三歲的妹妹,他也有心情憂傷抑鬱的時刻。可是他和恩沃依埃的感情愈來愈深,這樣的時刻就愈來愈少,也不像以前那樣沉重了。伊克美弗納有著說不完的民間故事。就是那些恩沃依埃已經知道的故事,經他一說,也帶上了新鮮的氣氛和另一氏族的地方色彩。恩沃依埃直到臨死的一天,都還生動地記得這一段時期的生活。他甚至記得,有一次伊克美弗納告訴他,一個玉米芯上要是只長了幾顆稀稀落落的粒子,就可以把它叫做老嬸嬸的牙齒,這時候自己曾經笑得多麼高興。當時恩沃依埃立刻就想到了住在烏達拉樹下的恩瓦葉基。她大概只有三顆牙齒,老是在吸菸斗。
「從前可不是這樣,」他說,「我的父親告訴我,有人對他說,在從前,破壞和平的人要被拖在地上走遍全村,一直拖到死。可是這個習俗不久就被廢除了,因為原來是為了維護和平,這樣反倒破壞了和平。」
「確是如此,」奧格布埃菲.埃賽烏杜說,「在奧波多阿里,他們就有這種習俗。如果一個人在這個時候死去,就不能把他埋葬,而要扔到凶森林裡去。這些人缺乏知識,他們遵守的是一種壞的習俗。他們拋棄了大批的男女不將他們埋葬。結果怎樣呢?他們的氏族裡充滿了這些沒有埋葬的死者的惡鬼,一天到晚想要危害活著的人。」
下雨了,太陽出來了,
氏族的長者們決定把伊克美弗納交給奧貢喀沃看管一個時期。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時期竟會長達三年之久。他們這樣決定了以後,好像就把他完全忘記了。
「把你的柯拉果拿走。我絕不在不敬神和祖宗的人家裡吃東hetubook.com.com西。」
一個年輕人說:「昨天有人告訴我,在有些氏族中,一個人死在和平週裡也被認為是一種褻瀆。」
奧貢喀沃咬著嘴唇忍住心頭的怒火。
木薯,這個莊稼之王,是個很苛求的王。一年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它要求人們為它辛苦勞動,從雞鳴一直到小雞回窩,整天不斷地照料它。它的嫩芽要用西沙爾麻葉子做的圈圈保護起來,使它免受土地熱力的侵害。雨下得更大些的時候,婦女們要在土墩子中間種玉米和瓜豆之類的東西。然後要在木薯周圍打上樁子,先用小棍子,以後用高大的樹枝。從播種木薯到收獲,婦女們還要在一定的時候除三遍草,不能早,也不能遲。
奧貢喀沃說奧蘇果是個女人的時候,參加親屬會議的人都站在奧蘇果一邊。當時會場上最年長的人嚴厲地說,有些人的棕櫚仁是由慈悲的神靈為他們打開的,他們不應該忘記謙恭。奧貢喀沃說,他對他說過的話很抱歉,於是會議繼續開下去。
但是說奧貢喀沃的棕櫚仁是由仁慈的神靈為他打開的,並不確實。棕櫚仁是他自己打開的。凡是知道他跟貧困和不幸所作的頑強鬥爭的人,都不會說他是幸運的。如果說有的人無愧於他的成就,奧貢喀沃就是這樣的人。他在年輕時就成了全境聞名的出色摔跤手。那並不是僥倖得來的。人們最多只能說,他的守護神是好的。可是伊博人有句格言說,一個人說「是」,他的守護神也就說「是」。奧貢喀沃大聲說「是」,他的守護神只好表示贊成。而且不只是他的守護神贊成,整個氏族也都推崇他,因為氏族是按照人的雙手的業績來判斷一個人的。正是這個原因,奧貢喀沃才被九個村子推舉出來,去向他們的敵人宣布說,如果他們不肯獻出一對青年男女來贖他們殺害烏多妻子的罪,那麼烏姆奧菲亞就要同他們作戰。他們的敵人對烏姆奧菲亞深感畏懼,所以像接待一個皇帝一樣地接待奧貢喀沃,又把一個給烏多做妻子的處女和一個名叫伊克美弗納的男孩交給了他。
恰好他的第二個妻子從自己的茅屋裡出來,到院子中間一棵小樹蔭下的大罈子裡取水。奧貢喀沃問她:「奧幾烏果到哪兒去了?」

「他們在我這裡呢,」他的第一個妻子,恩沃依埃的媽hetubook.com.com媽回答說。奧貢喀沃彎腰向她的屋子裡望了一望。奧幾烏果的孩子們正在同他第一個妻子的孩子們一道吃飯。
在和平週裡,人們什麼事也不做。他們去拜訪鄰人,暢飲棕櫚酒。這一年,他們除了談論奧貢喀沃冒犯了阿尼以外,就沒有說別的事。有人破壞神聖的和平,這是很多年以來的第一次。就是年紀最大的人也只能記得,在遙遠的過去,不知什麼時候,有過一兩次這樣的事。
奧貢喀沃這一次發脾氣,說來也還頗有理;是因為他的最年輕的妻子到朋友家裡去梳頭髮,沒有及時回來做晚餐。奧貢喀沃起初還不知道她不在家,後來因為總不見她送飯菜來,便到她的茅屋去看看她在做什麼。可是屋子裡沒有人,爐火也已經熄滅了。
所以,在雨季中,大自然不會受到人的干擾。有時,大雨傾盆而下,天和地好像融為一體,灰濛濛的,溼溼的。這時就很難斷定,阿瑪底奧拉低低的隆隆的雷聲是從天上來的呢,還是從地下來的。在這樣的時候,在烏姆奧菲亞的無數的茅屋中,家家戶戶,孩子們都坐在媽媽的灶旁講故事,或是在爸爸的茅屋裡坐在柴堆邊烤火,烘玉米吃。在認真而勞累的播種季節和同樣認真然而心情愉快的收割季節之間,這是一個短暫的休息的季節。
伊克美弗納來到烏姆奧菲亞時,正是收割完了尚未播種的那一段逍遙自在的季節快要終結的時候。事實上,他的病一直到和平週開始的前幾天才好。就在這一年,奧貢喀沃破壞了和平,按照傳統的習慣,受到地母的祭司——埃齊阿里的處罰。
奧貢喀沃打算向他說明妻子的行為,但埃齊阿里根本不理睬。他把手裡拿的一根短棒戳在地上,來強調他所說的話。
「一個在氏族集會中抬不起頭的兒子,我是不願意要的。我寧願親手把他勒死。要是你老這樣站著看我,」他罵道,「阿瑪底奧拉會砍掉你的腦袋。」
幾天以後,下了兩三場大雨,土地已經溼潤。奧貢喀沃帶領家人,提著裝滿木薯種子的籃子,拿著鍬和彎刀,到地裡去開始播種。他們在田地上堆起一行一行的土墩子,把木薯種在裡面。
奧貢喀沃的鄰人聽到他妻子的哭聲,就在院牆外邊喊著問是怎麼回事。有人還親自跑進院子裡來看。在神聖週裡打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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