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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解

作者:欽努阿.阿契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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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了一壺棕櫚酒和一隻公雞來見恩瓦基比,又請了兩位年長的鄰人來。恩瓦基比的兩個成年的兒子也都在他的正屋裡。奧貢喀沃拿出一顆柯拉果和一點胡椒,這些東西傳給大家看過,然後還給了他。他剖開了柯拉果,說道:「我們都將活著。我們祈求長壽、多子多孫、豐收和幸福。你們能得到好東西,我也能得到好東西。讓蒼鷹棲息,也讓白鷺棲息。如果這一個對那一個說不,就讓它的翅膀折斷吧。」
在奧貢喀沃的村子裡,有個很富有的人,他有三個大倉庫、九個妻子、三十個孩子。他的名字是恩瓦基比,除了最高頭銜他已經取得了這個氏族中人們所能取得的所有頭銜。奧貢喀沃為了得到他的第一批木薯種子,就來找這個人。
「有人說,神警告過他,說他將要從棕櫚樹上摔下來跌死。」阿庫卡里亞說。
奧貢喀沃向他一再表示謝意,高高興興地回到家裡。他知道恩瓦基比不會拒絕他,但是他沒有料到他竟如此的慷慨。他並沒有奢望能得到比四百個更多的木薯種子。現在他需要耕種一塊更大的田地。他希望從伊新烏邵他父親的一個朋友那裡再弄到四百個木薯。
最後,倒酒的青年人舉起半獸角很濃的乳白酒渣子,說道:「我們吃完了。」大家回答說:「我們都看見了。」青年人又問:「誰來喝這些酒渣子?」「誰正在幹事誰來喝,」伊迪果說,一面朝恩瓦基比的大兒子伊格維洛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安納西不在家嗎?」恩瓦基比問她們。她們回答說她馬上就來。安納西是他的第一個妻子,其他的妻子是不能在她之前喝酒的,所以她們都站在那裡等著。
他經常說:「既然那一年我都活過來了,再遇到什麼我也能活下去。」他相信這是依靠他不屈不撓的意志。
那年的收成像葬禮一樣可悲,很多農民把看著叫人傷心的爛木薯掘出來的時候,都流下了眼淚。一個男人把衣服繫在樹枝,上吊死了。
「奧比阿科一向是個古怪的傢伙,」恩瓦基比說,「我聽說很多年以前,他的父親才死不久,他去向神m.hetubook.com.com祝告。神對他說:『你死去的父親要你供奉一隻山羊給他。』你猜他怎樣回答神?他說:『問問我死去的父親,他生前可曾有過一隻家禽。』」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只有奧貢喀沃笑得有些勉強,因為,如同俗話所說,在格言裡提到枯骨的時候,老婦人是要感到不舒服的。奧貢喀沃想起了他自己的父親。
「每一年,」他傷心地說,「把莊稼種到地裡去之前,我都要獻給一切土地的所有者阿尼一隻公雞。這是我們父輩的規矩。我還到木薯神伊菲傑奧庫的神堂裡宰一隻公雞。我把矮樹叢砍倒晒乾,然後點火燒掉。下過第一場雨以後,我就把木薯種下。等長出了嫩苗,我又打上樁子把它們支好。我鋤掉了雜草……」
烏諾卡是個不幸的人,他有個很壞的守護神,壞運氣一直跟他到墳墓裡,或者應該說,跟他到死,因為他沒有墳墓。他是害鼓脹病死的,這是對地母的一種褻瀆。一個人要是害了肚子和四肢鼓脹的病,是不允許他死在房子裡的。人們把他抬到凶森林裡,讓他死在那裡。據說有個很倔強的病人,竟然搖搖擺擺地走回自己家裡,人們只得再把他抬到凶森林裡,綁在一棵樹幹上。這種病是對大地的一種褻瀆,所以人們不能把受害者的肚子埋起來。他死以後,要讓他在地面上爛掉,不能給他初葬或再葬。這就是烏諾卡的命運。人們把他抬走的時候,他還帶著他的笛子哩。
他的父親烏諾卡那時已經病得很重,可悲的收獲季節到來時,他對奧貢喀沃說:「不要失望。我知道你不會失望。你有一顆勇敢而驕傲的心。一顆驕傲的心能夠經受一場普遍的失敗,因為這樣的失敗刺痛不了它的驕傲。當一個人獨自遭到失敗,那是更加痛苦更加難以忍受的。」
很多年以前,奧貢喀沃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的父親烏諾卡曾去求阿格巴拉指點迷津。當時的女祭司是個名叫舍卡的女人。她身上充滿了神的威力,人們都很怕她。烏諾卡來到她面前,開始陳述他的經歷。
她走到丈夫跟前,接過他手裡的獸角,一條腿半跪著,喝了一口酒,然後m.hetubook.com.com把杯子還給丈夫,站起來,叫了他的名字,這才回到她自己的屋裡去。其他的妻子們也依次這樣喝了酒,然後離開。
「我是來向你求援的,」他說,「你也許已經猜到是什麼事了。我開墾了一塊地,但是沒有木薯種子。我懂得要求一個人把他的木薯借給另外一個人,是怎麼一回事,尤其是在青年人都怕辛苦勞作的今天。我是不怕勞作的。蜥蜴從高高的伊洛科樹上跳到地下說,如果別人不稱讚牠,牠就自己稱讚自己。在很多人都還在吃媽媽的奶的年齡,我已經開始照料自己了。如果你肯給我一些木薯種子,我將不會使你失望。」
奧貢喀沃在後半生中,每次想到這悲慘的一年,總禁不住要打冷顫。他後來每每想到他竟沒有沉淪到絕望的深淵裡去,自己也感到有點驚奇。他相信自己是個剛強的武士,可是在那一年,獅子也會感到心碎。
「恩那─阿依(我們的父親),」他說,「我給你帶來這個小小的柯拉果。我們的人常說,對偉大的人表示尊敬,就是給自己的偉大鋪平道路。我來向你致敬,並請求你賜給我恩惠。我們先喝酒吧。」
吃完柯拉果,奧貢喀沃把他原來放在屋子角落裡的棕櫚酒取來,擺在人群中間。他接著對恩瓦基比說話,稱他為「我們的父親」。
等到終於又下雨的時候,奧貢喀沃種下了其餘的木薯種子。他感到安慰的是:乾旱之前所種的木薯是他自己的,是前一年的收成。現在他還有從恩瓦基比那裡借來的八百個木薯和從他父親的朋友那裡弄到的四百個木薯。這樣他可以重新做起。
於是,男人們繼續飲酒談天。奧格布埃菲.伊迪果談到奧比阿科,他是收割棕櫚酒的人,最近突然不再幹這一行了。
安納西是個中年的女人,個子很高,身體很壯。她的儀表十分威嚴,舉手投足恰如一個興旺的大家庭裡最有權力的婦女。她戴著標榜她丈夫頭銜的腳鐲,這只有第一個妻子才能佩戴的。
每一個人都向奧貢喀沃表示了謝意,鄰人們從帶來的羊皮袋裡取出自己喝酒用的獸角。恩瓦基比也把繫在椽子上的自己的獸角取了下來。他的第二和_圖_書個兒子,也是這群人中最年輕的人,把壺放在左膝上,開始倒酒,第一杯酒給了奧貢喀沃,他應該在別人喝酒之前先嚐一口自己的酒,然後其他的人才喝;年齡最大的先喝。每個人都喝了兩三獸角以後,恩瓦基比便派人去把他的妻子們叫來。有幾個妻子不在家,因此只來了四個。
有時候,有人來向他死去的祖先或親戚的靈魂請求指點。人們說,當靈魂出現的時候,那人可以在黑暗中隱隱約約地看見它,卻聽不到它的聲音。有人甚至說,他們還聽到靈魂飛來時翅膀拍著洞頂的聲音。
有些農民還沒有種下他們的木薯。他們是些懶漢,馬馬虎虎的,他們總是不去墾地,能夠挨多久就多久。這一年,他們卻成了聰明人。他們搖著頭,對鄰人表示同情,心裡暗自慶幸,自以為有先見之明呢。
奧貢喀沃向恩瓦基比借到八百個木薯種子的那一年,是記憶中最壞的一年。一切都來得不是時候。不是太早,就是太遲。世界好像發了瘋。第一場雨下得太遲,而且下了不多久就停了。烈日當空,從來沒有像這樣厲害,把雨後出現的那一點青蔥都給烤焦了。土地像熱炭似的烤炙著種下的木薯。奧貢喀沃跟一切好農民一樣,在初雨時就開始下種。雨停日出的時候,他已經種下了四百個木薯種子。他整天注視著天空,盼望烏雲出現,夜間也睡不著覺。一清早,他來到自己的田地裡,看見木薯的嫩芽已經發黃。他用西沙爾麻的厚葉子做成圈圈,圍在嫩芽四周,想使它們不受土地的烘烤。但是到了傍晚,西沙爾麻葉子的圈圈也晒乾了,枯黃了。他每天更換新的葉子,祈求夜間能下一場雨。可是乾旱繼續了八個市集周之久,木薯都死了。
要建立自己的倉庫,租田耕種是一個緩慢的辦法。在付出一切辛勞之後,自己所得只占收成的三分之一。但是對於一個青年人,既然他的父親沒有木薯,他除了租田耕種,就沒有別的辦法。就奧貢喀沃的情況來說,更壞的是,他必須以他微薄的收成來贍養他的母親和兩個妹妹。贍養他的母親也就意味著贍養他的父親。不能指望她只煮東西給自己吃,而讓她的丈夫挨餓。就這樣,奧貢喀沃很年輕的時候,一面租著人家的田拼死拼活地設法建立自己的倉庫,一面卻還要維持他父親一家的生活。這就好像往一個破洞累累的口袋裡倒穀子。他的母親和妹妹固然也辛勤勞動,可是她們種的是女人的莊稼,如可可木薯、豆子和卡薩瓦之類。木薯,這是穀中之王,是男子漢的莊稼。https://m.hetubook•com.com
大家都同意伊格維洛應該喝這酒渣子。他接過弟弟手裡的半獸角酒,一口喝光了。正如伊迪果所說,伊格維洛正在幹事,他在一兩個月前剛娶了第一個妻子。人們認為棕櫚酒的濃渣子對於同妻子接觸的男人是有好處的。
恩瓦基比清了一清嗓子。「今天,我們的青年都變得軟弱了,看到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我很高興。很多年輕人來向我要木薯,我都拒絕了,因為我知道他們只會把木薯倒在地裡,聽任野草阻遏它們的生長。我對他們說不借,他們認為我心腸太硬。可是我並非如此。有隻鳥名叫伊納基,牠說,人們既然學會射而必中,牠就學會久飛不息。我已經學會了吝惜我的木薯,可是我可以信任你。我一見到你的面,心裡就這樣想。正如我們父輩所說的,只要看外表,就可以認出它是一粒成熟的穀子。我給你八百個木薯。去幹吧,準備你的田地吧。」
神堂的入口是山邊上的一個圓洞,只比雞窩的洞口稍微大一點。來朝拜的人和向神求告的人要爬著進洞,然後來到一個漆黑的看不見盡頭的地方,阿格巴拉就在這裡。除了阿格巴拉的女祭司以外,從來沒有人看見過祂。但凡是爬進過那可怕廟堂裡去的人,出來以後,沒有一個不對他的威力表示畏懼。女祭司在洞中央點起了一堆火,她就站在火堆旁邊宣布神的意旨。那火堆並不冒出熊熊的火焰。燒著的木頭只能模模糊糊地照出女祭司黑黝黝的身影。
這神名叫阿格巴拉,遠近的人民都來求祂。當災難接二連三地降臨到和圖書他們身上,或者當他們同鄰人發生爭執的時候,他們就來求祂。他們也來求祂預卜前途的吉凶,或者向他們死去的祖先的靈魂祝告。
青年們通常有過的生活起點,奧貢喀沃卻沒有。他並沒有從他父親那裡繼承到一個倉庫,因為沒有倉庫可以繼承。在烏姆奧菲亞有一個傳說,說他父親烏諾卡有一次去求丘陵和山洞的神,想知道為什麼他經常收成不好。
「住嘴!」女祭司厲聲喊道,聲音在虛空的黑暗中迴蕩,顯得非常可怕,「你既沒有得罪什麼神,也沒有得罪你的父親。一個人同他的神和祖先既然相安無事,那他的收成的好壞,就要看他的臂力如何。在全氏族中,都知道你烏諾卡的砍刀和鍬是軟弱無力的。當你的鄰人都出去用斧頭砍伐原始森林的時候,你偏把木薯種在不必費力氣開荒的貧瘠地上。他們跨過七道河去種田,你卻待在家裡,把祭品供奉給不會有好收成的土地。回去吧,像個男子漢一樣去幹活吧。」
烏諾卡就這樣度著他的晚年。年齡越大,病越重,他反而越愛嘮叨。奧貢喀沃簡直給他煩得要死。
「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緣故,」他一面用左手背擦掉鬍鬚上的酒沫,一面說道,「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原因。癩蝦蟆白天亂跳,不會沒有理由。」
喝了酒以後,奧貢喀沃對恩瓦基比陳述了他的困難。
有了烏諾卡這樣一個父親,奧貢喀沃就沒有很多年輕人有的那種生活的起點。他既沒繼承到一個倉庫,也沒有繼承到一個頭銜,甚至連一個年輕的妻子也沒有繼承到。可是儘管有這些不利,甚至在他父親生前,他就已經開始為自己的興旺打下基礎。這是緩慢而痛苦的。可是他像著了魔似的全力以赴。說實在的,對於父親可鄙的生命和可恥的死亡的恐懼,的確使他著了魔。
可是這一年真是發瘋了,雨是下了,可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雨。日日夜夜,大雨傾盆,把一堆一堆的木薯都沖掉了。樹木連根拔起,到處是深溝。後來雨勢雖然減弱,但是一天接一天下個不停。通常在雨季中總會出現的一陣一陣的太陽光竟沒有出現。木薯都披上了燦爛的綠葉,但是農民們知道,沒有太陽光,塊莖是長不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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