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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適合反省後悔的夜晚啊，達尼！」有個聲音從陰影下傳出。「來根菸吧？」

「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您還知道些什麼？」

陌生人低沉地咕噥了幾聲，過了幾秒鐘，我才意會到，原來他是在冷笑。

他一提到克萊拉，立刻讓我不寒而慄。

「這樣看來，你們倆應該是好朋友囉？或許你可以勸他把書還給你。好朋友之間，什麼事不能解決？沒問題的。還是，你希望我去找你的好朋友克萊拉幫忙呢？」

「小鬼，你不用回去寫作業嗎？」

「不是。那本書的內容，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這個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之內，達尼。我們要談的只有一件事，價錢！我很早就知道你有這本書。只要有風聲傳出來，我就聽得到。」

這時候，他從口袋裡掏出火柴盒，然後點燃了一根。這一次，火光終於照亮了他的面孔。我嚇得全身冰冷。那個人沒有鼻子、沒有嘴唇，也沒有睫毛。他那張臉，只能算是一具焦黑的面具，布滿了燒傷留下來的瘡疤。那就是克萊拉曾經摸過的死皮。

到了我生日那天，父親在街角的糕餅店買了店裡最好的蛋糕。他默默地布置餐桌，擺上銀盤和家裡最好的餐具。他點了蠟燭，還做了幾道我最喜歡吃的菜。我們一整個下午都沒有交談。到了傍晚，父親穿上他最好的一套西裝，然後就出門去了，沒多久，他帶回了一個玻璃紙包裝的小盒子，把它放在飯廳的小茶几上。那是他要送我的禮物。他在餐桌旁坐了下來，給自己斟了一杯白酒，然後默默等著。邀請函上明明寫著晚餐八點半開始，這時候都已經九點半了，我們還等不一到半個人來。父親不發一語，只是神情哀傷地看著我。看他這樣，我更是怒火中燒。

我猛地站起，身體突然涼了起來。有隻手從黑暗中遞和_圖_書出一根香菸。

一陣微風輕輕拂過，吹熄了火柴，他那張臉，再次隱藏在黑暗中。

我沒答腔，只能點點頭、聳聳肩罷了。

後來就剩下我和父親兩個人，望著空空的餐盤以及默默燃燒的蠟燭。

「您有卡拉斯其他的作品嗎？」

「你不把禮物拆開來看看嗎？」他問。

「嗯，你的正直令人敬佩，尤其在這個到處充斥著狗腿小人的時代，特別難得。不過，你跟我就別來這套了。你出個價吧！一千枚杜羅？對我來說錢不是問題，只要你敢開價，我就付得起。」

「您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您是什麼人？」

「我認為您一定是認錯人了。」

「我們不是朋友！」

「您這是在威脅我嗎？」

「說了會讓你嚇到的，不過，我現在沒這個閒功夫，也不想談這些。我只想告訴你，你手上有一樣我很有興趣的東西。我一定會出一個讓你滿意的價錢……」

「您還知道克萊拉哪些事情？」

陌生人佇立在陰影下，默不作聲，藍灰色的煙圈好像永遠吐不完似的。我發現那味道聞起來不像是菸草，倒像是燃燒的紙張，而且是好紙，用來印書的那種。

「我要是有這麼大的能耐就好了。」

「好習慣。很可惜，我身上也只有香菸了，達尼。」

貝娜妲默默地低下頭來。她淚眼模糊地把禮物遞給我，還吻了我的雙頰。

「我們後會有期，達尼。我從來不會忘記一個人的長相，從今天起，我相信你應該也是吧！」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好朋友克萊拉，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抉擇。去找聶利先生談談吧！不過，這個名字實在太孩子氣了，像這種人，我都信不過的。」

我搖頭否認。

「沒印象，何況還是個音樂家。這個叫做亞德里安．聶利的人，該不會www.hetubook.com.com是你捏造出來的吧？」

「那本書不在克萊拉那裡，這一點，你最好要搞清楚，不准你再去碰她！」

「出什麼價錢？」

「不是的。」

「現在，搞不清楚狀況的恐怕是你吧？」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既然不是買回去閱讀，那麼，您要那些書幹什麼呢？」

陌生人往前走到陰影邊緣，刻意要遮住他那張臉。他吐著藍灰色的煙圈，這時候，我忽然認出這件黑色外套，以及他那老是插在外套口袋裡的右手。他那犀利的雙眼，就像兩顆水晶珠子似的。

「克萊拉因為要上鋼琴課，所以不能來？」我驚訝地問道。

「真是遺憾啊，達尼！」

十六歲生日那天，我的腦子裡興起了這輩子最糟糕的一個想法。我甘心勞神傷財，決定安排一個生日晚餐，邀請巴塞羅、克萊拉和貝娜妲到家裡來吃飯。但我父親不以為然，認為我這樣做是大錯特錯。

「您是收藏家嗎？」

突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中浮現。那個人，就是在街上靠近克萊拉的陌生人！原來那是確有其事，克萊拉並沒有說謊。他往前跨了一步。我向後退了一步。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恐懼過。

我生日前那幾個月，克萊拉和我之間詭異的交情，變得越來越讓我摸不著頭緒。我幾乎已經不再為她朗讀了。克萊拉總是巧立名目地避開和我獨處的機會。每次我去看她，不是她叔叔在旁邊假裝看報紙，就是忙進忙出的貝娜妲偶爾會來偷瞄一眼。有時候，在場的則是克萊拉的幾個姊妹淘。我私下都稱她們「茴香甜酒姊妹花」，這幾個女孩總是一副端莊純潔的模樣，手上拿著彌撒經書，坐在克萊拉旁邊，眼神毫不避諱地透露著我是多餘的、我的出現讓克萊拉和整個世界蒙羞。不過，最惡劣的要算是那個聶利老師了hetubｏoｋ.cｏm•ｃoｍ，他那該死的交響樂到現在還沒完成呢。這個打扮很體面的傢伙，一個出身聖賀瓦西歐的公子哥兒，總以為自己是莫札特再世，但他那副油頭粉面的德行，我倒覺得他像個唱探戈舞曲的風流歌手，全靠一張油嘴滑舌把自己捧上了天。他不但像個哈巴狗似的極力奉承巴塞羅，還會去廚房跟貝娜妲打情罵俏，偶爾送她一盒奇怪的糖杏仁，要不就是偷偷捏她的屁股一把，把她逗得樂陶陶。我呢，看他不順眼，兩人話不投機，半句都嫌多。事實上，我們根本就是互相嫌惡。聶利經常帶著一疊樂譜出現在巴塞羅家，每次看到我，就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彷彿我是多麼討人厭的見習小水手，對我百般嘲弄。

「我敢說，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多。你最好還是把她忘了吧！不過，我想你一定辦不到。唉！我也曾經是十六歲的癡情少年啊……」

半個小時後，貝娜妲出現了。她哭喪著臉，帶來了克萊拉小姐的口信：她誠心地祝我生日快樂，但很遺憾的是，她無法來和我共享生日晚餐。巴塞羅出遠門談生意去了，這幾天都不在家；克萊拉則是因為聶利的鋼琴課改在今天上，所以不克前來。貝娜妲趕來了，因為她今天晚上放假。

「您憑什麼以為我有這麼一本書啊？」

「有一陣子，我還有幾本他的書。胡立安．卡拉斯是我的專長呢，達尼。為了尋找他的書，我跑遍了全世界。」

「嗯，我喜歡你這個人，達尼，有膽識，夠聰明。一千枚杜羅吧？這麼一大筆錢，夠讓你買很多很多書了，而且是好書，不像你那本，根本就是垃圾。就這麼說定了，我付你一千枚杜羅，你我從此就是好朋友。」

我想不出什麼妙計，最後使出了撒謊這一招。

「不干你的事。」

「怎麼樣，你這下高興了吧？」我氣呼呼地說道，「這wｗｗ.ｈeｔｕbｏｏｋ•ｃom.ｃoｍ就是你期望看到的吧？」

「放心，我對你的好朋友沒興趣，達尼，而且總有一天你會跟我有同樣的感覺……我要的就只有那本書。我寧可採取公平合理的方式把書弄到手，希望不必因此傷及無辜，聽懂我的意思吧？」

「達尼，對於那些書，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他說道。

最後，我還是只能垂頭喪氣地默默離去，心裡只希望自己有巴塞羅的辯才無礙，這樣就可以挫挫那傢伙的銳氣了。

「你那本《風之影》啊！」

「那本書在一個名叫亞德里安．聶利的人手裡，他是個音樂家，或許您曾經聽說過這個人。」

「你的一個朋友。」他說道，「至少我是這麼覺得啦！來根菸嗎？」

他的聲音很沙啞，彷彿聲帶被撕裂了一樣，有氣無力地慢慢吐出來的每個字，卻又都黏在一起，就像巴塞羅收藏的那些七十八轉的老唱片。

「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可多了！名字只是最基本的一項。」

「您為了要我出讓一本我沒有的書而威脅我，怎麼會不干我的事？」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賣，而且我也沒有那本書……」我駁斥他。「我看，您真的是搞不清楚狀況！」

「把它們都燒掉！」他喃喃低語，語調和眼神都充滿了恨意。

「是我要過生日欸！」我冷冷地反駁他。「我一年到頭每天都替你幹活，碰到我生日，你好歹也讓我高興一下吧！」

「我看您一定是聽錯了。我沒有那本書；即使有，我也不賣。」

「算是吧！」

「我們是朋友，只是你一直沒發覺就是了。我不怪你，腦袋裡裝了這麼多煩惱，也難怪，例如，你的好朋友克萊拉，常常讓你心煩吧？這麼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孩子，誰看了都會心動……」

「恐怕是的。」

「我不抽菸。」

我嚥了一下口ｈttps://ｍ.hｅtuｂｏｏｋ.cｏm.ｃｏm水。我再怎麼大膽，碰到這種狠角色，還是嚇得半死。

「我會去找聶利談談，不過，我覺得他大概不會把書還給我，說不定，書已經不在他手上了呢！」我胡謅一通。「您要這本書做什麼？可別告訴我是要買回去讀的……」

「不會的，我這輩子從來不曾認錯人。別的事情或許曾經搞錯過，人，我絕對不會錯認！怎麼樣，你要出多少價錢？」

我在巷弄裡隨意逛了一個小時，最後來到港口邊的哥倫布雕像前。我往前走到碼頭邊，然後在岸邊的階梯上坐下來。有人租了一艘遊艇舉辦海上舞會，笑聲和音樂聲越過點點燈火傳到碼頭這邊來。我記得以前父親也會帶著我坐船到外海，從海上可以遠眺蒙居克山上的墓園，以及這個綿延無盡、死氣沉沉的城市。有時候，我會揮手向蒙居克山打招呼，深信母親一定會看見我們。父親也跟著我一起揮手。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一起坐船出海了，但我知道，父親偶爾會自己一個人來。

我唯一能做的回應，就是衝出家門。我憤怒地跑下樓梯，站在空空盪盪、街燈朦朧的寒夜街頭，我可以感受到自己雙眼已經充滿了惱怒的淚水。我的心像被刀刮了一樣痛，眼中所見的景象似乎都在顫抖著。我漫無目標地踱著，完全沒發覺有個陌生人杵在天使門下觀望著我。他身上依舊穿著那件黑色外套，右手插在口袋裡。香菸的光芒在他眼中像星光似的閃耀著。接著，他腳步微跛，開始一路跟蹤我。

「您呢，老師，那首交響樂寫完了嗎？」

「您如果不喜歡的話，我可以拿去換的……」她說道。

「我可不可以請問，您為什麼對那本書這麼有興趣啊？」

說完，陌生人就轉身往碼頭方向走了，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縱聲大笑卻在暗夜裡清晰地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