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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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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歲月 九

悲慘歲月

「您別麻煩了,真的。」
「您是哪根筋不對呀?您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伊薩克充滿疑慮的眼神往巷口看了又看。他慢慢拉開木門,示意要我從門縫中鑽進去。陰暗的大廳裡,充斥著蠟燭燃燒味以及潮濕的霉味。伊薩克把手中的蠟燭遞給我,然後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大把鑰匙,數量之多,恐怕連獄卒都會瞠目結舌。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立刻就可以從一大堆鑰匙中找到他要的那支,接著,他把鑰匙插入一個滿是電線細絲和機械齒輪的方型玻璃盒,看起來就像個大型的音樂盒。他把鑰匙一轉,大鎖彷彿跳芭蕾舞似的彈了起來,木門上一排堅固的鋼條鬆開了。
「下次您早點通知我,我會先把中央暖氣打開的,溫室裡的小花!請跟我來吧,我的辦公室就在這裡,裡面有個電暖器,您把濕衣服晾乾,我找一條毯子讓您裹上。我看您喝點紅藥水也不錯,您那張臉一點血色都沒有,好像剛從警察局走出來似的。」
原來是那個我不久前拒絕幫忙的遊民。我點點頭,不好意思看他,掉頭就走。
彩虹劇院街就在前方陰暗處。大雨過後,街道上積水成河,彷彿一條直通瑞瓦區中心的送葬行列似的。我認出了那扇木頭大門以及巴洛克風格的華麗門面,那就是六年前那個清晨,父親帶我來過的地方。我走上階梯,站在尿騷味和腐臭味交雜的迴廊下躲雨。「遺忘書之墓」的死亡氣息,比過去更濃烈了。我倒是不記得大門上的碰鎖居然是個魔鬼的臉。我抓著魔鬼頭上的角,連敲了三次門,低沉的回音在屋內迴盪著。過了半晌,我再敲門,這一回連敲了六次,而且是用力敲,讓我覺得指關節都痛了。幾分鐘過去了,依然得不到任何回應,我猜想,這地方大概已經沒有人住了吧。我蜷縮在門邊,從外套裡拿出卡拉斯的小說,把書翻開,重讀幾年前讓我一看就著迷的第一段。
「喂,您這傷口看起來還不小呢!被揍得很慘喔?」
「您說的沒錯,這本書就是需要埋葬在一個m.hetubook•com.com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誰告訴您的?」
「怎麼,為了女孩子惹上麻煩啦?」他探問。「您挨這頓打,實在不值得呀!我是見過世面的人,這個國家的女人哪!唉……不是假正經,就是冷如冰,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到現在還記得古巴那個黑白混血的女孩呢!我跟您說,那真是人間仙境哪!加勒比海的女人就是熱情,她們的身體會隨著音樂旋律扭動,扭著扭著,就黏到你身上來了,而且還會在你耳邊輕聲細語:哎喲!大爺,來嘛,讓我『甦』服一下嘛!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誰聽了不血脈賁張啊!我告訴您啊……」
管理員看著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昏黃的煤油燈把他那張瘦削的臉照成了琥珀色,讓他看起來像極了碰鎖上的魔鬼。
怒火在亞德里安.聶利的眼神中延燒著。
我大吃一驚。
聶利立刻起身,雙手握拳,像個砲彈似的向我衝過來。我的視線無法從克萊拉身上移開,始終盯著她那沾滿汗水的肉體。那令人窒息的玉體,兩排肋骨在白皙的肌膚下隱隱浮動著,雙峰激|情地顫抖著……鋼琴教師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拖出房間。我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幾乎懸空了,不管我再怎麼用力,就是掙脫不掉聶利的魔掌;他拖著我穿越了溫室,像是拖了個大包裹似的。
我不禁微笑了,想起自己六年前整晚手不釋卷的狂熱。我把書闔上,正打算要敲最後一次門。我才舉起手,木門卻開了個小縫,我瞥見屋內是拿著煤油燈的管理員。
「別這樣妄自菲薄,這樣的夜晚特別容易讓人往壞處想。您看看我吧,我這個人啊,天生的樂天派。我一直相信獨裁政治不可能長久的。從各種跡象看來,美國人一定會趁機進攻西班牙,到時候,佛朗哥只有滾到北非去避難的份,我失去的職位、聲望和榮譽,總有一天會恢復的。」
「真是太感謝您了!」
「這裡是書的墳墓,可不是保險箱啊!」
「一個跟他很熟的人,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唉,別裝客套啦!我讓您進來,完https://m.hetubook.com.com全看在您父親的面子上,要不然早就讓您流落街頭去了。麻煩您跟我來吧!如果您表現還不錯的話,說不定我可以聊聊您的朋友胡立安.卡拉斯呢……」
我摸了摸嘴角,還在流血呢!
我發誓,從此再也不見她了,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也不再憶起我們共處的時光。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平靜多了。出門時的那股憤怒,如今已如煙消雲散。然而,我怕自己隔天早上又是滿懷憤怒;我怕忌妒和羞愧會慢慢腐蝕我,從此一蹶不振。再過幾個小時就天亮了,回家之前,我得先去辦妥一件要事才行。
「別擔心,我的嘴巴跟墳墓一樣緊。還有,謝謝您請我喝酒。」
「告訴克萊拉,我……」
克萊拉一|絲|不|掛地躺在水洗絲般的白色床單上。聶利老師那雙手,在她的雙唇、細頸和胸部上游移著。她那泛白的雙眼盯著天花板,蜷縮著身子,任由鋼琴教師在她白皙、顫抖的雙腿間撞擊著……她那雙玉手,六年前,在昏暗的藝文協會圖書館裡,曾經輕柔讀過我的容顏,如今,卻掐著鋼琴教師那汗水淋漓的臀部,狂野激|情,表露無遺。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我大概站在那裡看了將近半分鐘,直到聶利的眼神往我這裡飄過來,對於我的出現,他起初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接下來變得怒不可遏。他相當震驚,馬上停了下來,依然喘個不停。不知情的克萊拉緊緊抓著他,細嫩的肉體不斷在他身上搓磨著,接著,她在他耳邊發出溫柔的嬌嗔:
「那麼,我們改天再聊啦!」他幽幽地說道,「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話匣子一開,就關不起來了……欸!綁架佛朗哥老婆那件事,就只有你和我知道,千萬別說出去啊!」
「我不麻煩。而且,我是為我自己設想,不是為了你。請進來吧!既然來了,就要遵照我定的規矩。這個墳墓,只收死書,不埋死人,您可別染上肺炎死在我這裡啊!我們待會兒再處理那本書吧,放心,三十八年來,我還沒看過有https://m.hetubook.com.com哪本書從這裡溜走的……」
「不,是卡夫卡!」伊薩克糾正我的說法,同時接過我手上的蠟燭,帶我往裡面走。「總有一天您會了解,書的生意只會讓生活無以為繼,最後決定還是去搶銀行或開銀行,到時候您再來找我,我會教您開鎖的四大訣竅……」
我接過酒瓶喝了一口,味道就像透明汽油摻了醋,不過,酒精的溫熱的確讓我的胃舒服多了,情緒也逐漸穩定下來。
「您是森貝雷家的兒子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站起來,這時我發現聶利不但傷害了我的自尊,還扯破了我的外套。
「我說,鑰匙給我!」
「卡拉斯……」他說道,「在這個城市裡,知道這個作家或讀過這本書的人,大概不過十個吧?」
「你要是再讓我看見你出現在這裡,或者在街上靠近克萊拉,讓我知道了的話,我發誓,我一定狠狠揍你一頓,非讓你進醫院不可!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小孩……」他冷冷地說道。「聽到了沒?」
「您知道卡拉斯這個人嗎?」我問他。
伊薩克犀利的眼神,馬上就瞥見我外套下的書。他使了個眼色,於是我把書拿出來給他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的衣服淋濕了,而且這裡面好冷啊!」
我不發一語。聶利倒吸了一口氣,探出頭來,刻意壓抑著心中的怒氣,說道:「快,把鑰匙給我!」
「您還好吧?」陰影下傳出詢問的聲音。
我覺得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誰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本名,這個人除了很想洗個熱水澡、喝碗熱湯之外,似乎也很熱中這種無聊的話題。我讓他痛快地講了好一陣子,藉此也讓身上的疼痛舒緩一些。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難事,這個人只是需要聽眾罷了。當這個遊民正要告訴我當年祕密綁架佛朗哥妻子的細節時,我發現雨勢已經變小,閃電也慢慢往北移了。
我點點頭。又是一個瘋子!巴塞隆納的晚上,隨便就能找到一堆瘋言瘋語的人。像我這樣的傻瓜,數量也不少。
「不錯吧?」遊民笑著說道,「來,再喝一口,這是能讓人起www.hetubook.com.com死回生的好東西呢……」
他拉著我的手,帶我到迴廊下的角落去,他的睡袋和一包舊衣服都在那兒。
「我是達尼.森貝雷,大笨蛋一個,請多指教。」
我跟在他後面走著,走道兩旁掛滿了油畫,畫的不是天使就是噴火怪物。伊薩克把蠟燭舉得高高的,走起路來輕微地跛著腳,身上披著老舊的法蘭絨大衣,看起來就像是墊在棺材裡的毯子。我突然覺得,他活脫就像胡立安.卡拉斯小說裡的人物。
「不了,謝謝,您喝吧!」我輕聲回應。
「怎麼了?為什麼停下來呢?」
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一臉憂傷地點了點頭,扶我站起來,幫我把衣服上的灰塵拍乾淨。
那年夏天,每天陰雨綿綿,大家都說這是上帝的懲罰,因為鎮上的教堂邊開了一家斯賭場;但我知道,錯都在我,一切都是我的錯,因為我學會了說謊,至今仍將母親臨死前的遺言藏在心中:「我從來沒愛過我嫁的男人。據說,我真心深愛的男人已經戰死在沙場上;你去尋找這個人吧!找到他以後,你告訴他,我一直到死都在思念著他。他才是你的親生父親……」
「晚安!」我輕聲說道。「伊薩克嗎?」
「你這個混帳!看我不把你脖子扭斷才怪……」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他一聽,立刻賞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我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嘴角流著鮮血,左耳不斷耳鳴,彷彿尖銳的火車汽笛聲。我摸摸自己的臉,嘴角的撕裂傷口有一股強烈的灼痛感。鋼琴教師的無名指上閃閃發亮的戒指,也沾上了血跡。
「砰!」他毫不留情地用力把門關上,留下我一個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我在地上摸著找書。找到之後,拿著書、扶著牆壁慢慢下樓。到了屋外,我張大了嘴喘息著,嘴角還在淌血。
我沒看見拳頭往我這裡揮過來,只覺得肚子好像被圓錐形的榔頭重重地錘了一記。我像個破損的木偶,上氣不接下氣地,狼狽地靠在牆上。聶利一隻手用力抓著我的頭髮,另外一隻手則猛掏我的口袋找鑰匙。他放手和-圖-書之後,我趴倒在地,內心忿忿不平,說話卻已經氣如游絲。
遊民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酒,我則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他看起來像個公務員,身上的西裝彷彿穿了十五年沒換過。他和我握了手,並自我介紹:
「您的記性真好!」
「您是從事哪一個行業的?」
「我這裡有點酒,還不錯呢!您喝一點,身體會覺得暖和一點,傷口也比較不容易感染……」
「好久啦,那是我還有頭髮可以梳的時候的事了,您大概還包著尿布呢!不過,說實在的,您一直沒什麼太大的變化。我說,您怎麼在發抖啊?」
「沒事。」他喃喃說著。「我馬上就回來。」
「您等等吧!至少也等雨小一點再走嘛……」遊民建議我。
「你去吃屎吧!」我對他吐了口口水。
「可是,雖然就這麼幾個人知道他,偏偏就有人想燒他的書。所以,我覺得還是把書藏在這裡比較安全。」
「什麼鑰匙?」
「這個鎖,連中央銀行也比不上啊!」我驚嘆道。「這簡直就是維爾內的冒險小說的翻版。」
「所知不多,都是人家告訴我的。」
伊薩克站在我旁邊,大概以為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我卻瞥見他露出狡猾的笑容;他顯然是很喜歡自己這個邪惡守門人的角色。我也暗自竊笑著;我終於知道大門碰鎖上那張魔鬼面孔是誰的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正打算起身告辭。
伊薩克在走道盡頭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是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目前失業中,很高興認識您。」
「你怎麼進來的?」
「情治工作,我是高級情報員。」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說道。「我告訴您,我以前在哈瓦那,一直在馬希亞總統身邊做事。」
我往蘭巴拉大道方向走去,到了廣場邊,我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巴塞羅家的公寓。窗戶仍是陰暗無光,雨絲像是掛在玻璃上的淚水。我很想怨恨克萊拉,但是我做不到。仇恨,是需要在歲月中淬煉的一門學問。
他把我拖到公寓門口,打開門之後,用力把我往門外推。卡拉斯的小說從我手上滑落到地上。他把書撿起來,憤怒地往我臉上一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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