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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我還是走了，兩位別麻煩了……」

這時候，我以為費爾明大概會說些什麼，沒想到他卻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不想吃。」

「請進！這是我父親的書店，我想把您介紹給他認識。」

「哎喲！您快幫他檢查一下，這個人身體很虛弱的，會不會就這樣死掉啦？」恩卡娜女士在一旁緊張地說道。

「拜託您啊！不要打電話報警，我們馬上就趕過去。」

「達尼？」

遊民緊張地握緊了拳頭。

「這是灼傷。這個人，曾經被刑求虐待過……」醫生解釋道，「這些疤痕，都是高溫鐵板的烙印。」

「我想，我已經有個適當的人選了。」我說道。

吼叫聲再度傳來，聽得我驚心動魄。恩卡娜女士也急得不知所措，雙手直按壓著隱藏在豐|滿胸部下噗通噗通跳的心臟。

我們火速趕往華金柯斯塔街。那是個冰冷的夜晚，寒風蕭蕭，在鐵灰色的夜空下，我們從古建築「慈悲之家」和「高第之家」前快步跑過，來到費爾蘭迪納街口。往下走是瑞瓦區，陰暗的前方有幾條街道，其中一條就是華金柯斯塔街了。老闆娘的兒子已經在旅館樓下等著我們。

費爾明整整睡了兩天。醒來的時候，他只記得自己在黑牢中驚醒，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全都忘了。知道自己行為失控之後，他羞愧地跪在地上懇求恩卡娜女士原諒他。他再三保證，一定會將旅館的牆壁粉刷過。他知道恩卡娜女士很虔誠，所以特別承諾，一定會為她到附近的伯利恆教堂望十次彌撒。

「說實在的，我對第七藝術一點感覺都沒有。據我所知，這玩意兒只是讓粗俗愚蠢的人有點寄託，比足球或鬥牛更糟糕。電影技術的發明，最初是作為娛樂文盲大眾之用，五十年過去了，情況並沒有改變多少。」

後來，那件事逐漸在我們記憶中淡化，不過，我再也不敢隨便拿傅梅洛警官開玩笑就是了。經過那天晚上的事件之後，為了不讓費爾明落單，我們幾乎每個禮拜天都帶他去新潮咖啡館喝下午茶，接下來則是到議會街和恩寵大道轉角處的費米納戲院看電影。父親有個朋友在那裡當帶位員，他每次總會趁著播放宣導短片時，偷偷讓我們從一樓的逃生門進去，才剛剛坐定，費爾明卻惱火了。

「您這是經驗之談嗎？達尼……」他率直地問我。

那年秋天的巴塞隆納，落葉紛飛，整個城市的街道像是覆蓋了一層蛇皮似的。生日那一晚發生的一切，已如塵封的記憶，或許，老天爺決定讓我過個安息年，毛頭小子將邁向成熟之路了。我沒再去想克萊拉、卡拉斯或那個叼著菸的無臉怪客，關於這一點，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到了十一月，我的平靜生活正好滿一個月，在此期間，我始終沒走進皇家廣場去窺探過克萊拉的窗子。但我必須坦承，這不能完全歸功於我自己。書店裡的業務實在太忙了，父親和我天天忙得團團轉，根本沒什麼閒功夫想別的事。

「我看這樣吧，您先到我們樓上家裡洗個熱水澡，如何？」父親說道，「然後，我們三個人一起散步到康索力餐廳吃午飯。」

費爾明又是一陣咆哮怒吼，而且還瘋狂撞牆，直到他聲嘶力竭。父親嘆了口氣。

我把糖果收在外套口袋裡，繼續心不在焉地看著電影，對於美艷的薇若妮卡和她那致命的吸引力，完全視而不見。費爾明盡情地享受著看電影和吃零食的樂趣。當電影結束、燈光亮起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從惡夢中醒來，只希望我在前六排座位上看到的無臉怪客，只是幻覺罷了。然而，他雖然僅在黑暗中匆匆看我一眼，但他帶來的訊息已經夠明確了：他並沒有忘記我，也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

「唉呀，我沒有和*圖*書看錯吧！您好不好啊？朋友，來，我請您喝紅酒！」

費爾明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

「不不不這萬萬不可！我這樣怎麼見人呢？這可是有水準的地方，我會讓您顏面無光的……」

「我了解……」父親在一旁輕聲回應她。

「森貝雷先生，為了您，要我去殺人都行。您只要把名字告訴我，我三兩下就把他解決了。」

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結結巴巴，說了一堆沒有人聽得懂的話。父親始終面帶微笑，他帶著費爾明往前門走去，事實上應該說是拖著他走的，我則是幫忙把店門拉下來。我們連哄帶騙，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進浴室。脫掉衣服之後，他看起來就像戰亂中的難民，彷彿被拔光了毛的雞，不斷地顫抖著。他的手腕和腳踝上都有深深的烙痕，身上和背部則是布滿了疤痕，看了就讓人心疼。父親和我驚訝地互望了一眼，但都沒說什麼。

費爾明的吼叫聲從房內傳來，在走道盡頭都聽得見。其他的房客從門縫中探出頭來，那一張張備受驚嚇的臉龐，既疲倦又無奈。

我只是笑了笑，心裡明白得很，父親一定正在偷偷瞄我。

「我一直在想您上次提到幫我找老婆那件事……」費爾明說道，「或許，您說的有道理呢！我們旅館裡有個房客，是從南部塞維亞來的還俗修士，這個人很風流，三天兩頭就帶漂亮的小姑娘回來過夜。我說，現在的年輕人體格強壯多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看他身材也不算高大呀！說不定，他是靠著禱告把那些女孩弄到手哩！他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有什麼聲音，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依我看哪，這個修士對女孩子很有一套，光是亮出修士制服就很管用了。我說，達尼，您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啊？」

「不，是紙張燃燒的味道。」

「我說，找個神父會不會比較管用呢？我看他這個樣子，八成是惡魔附身了……」恩卡娜女士在一旁出主意。

父親不但賠償了所有損失，而且還拜託恩卡娜女士，請她再給費爾明一次機會。她很爽快地答應了。至於旅館裡其他房客，大夥兒都是孤苦的小老百姓，不會跟他計較這些的。經過一夜驚魂之後，老闆娘反而對費爾明更親切了，她告訴費爾明，一定要乖乖地服用巴羅醫生的藥。

「我的老天爺啊！真是可惡！」我聽到他大罵著。「這些法西斯黨混蛋，只會把我們大家都變成井底之蛙……」

幾秒鐘之後，薇若妮卡雷克出現在大銀幕，費爾明立刻將注意力轉移到電影上。趁著中場休息，他趕緊跑去大廳旁的小攤子買零食。他大概是以前餓怕了，現在連一丁點兒飢餓感都耐不住，而且好像永遠都填不飽肚子似的。我獨自坐在戲院裡，根本沒注意大銀幕上的電影在演些什麼。若說自己還在思念著克萊拉，那是騙人的；我念念不忘的只有她的肉體，在鋼琴教師的猛力衝擊下，她的肉體顫抖著，淋漓的汗水流露著性|愛的歡愉。我看了看前方的大銀幕，卻瞥見有個人影往中間位置走去，然後在我們前六排的座位坐了下來。我心想，戲院裡總是充斥著寂寞孤獨的人，例如我就是。

我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電影劇情上；男主角是個外表冷漠、內心熱情的警探，他告訴男配角，像薇若妮卡雷克這種女人，再怎麼完美善良的男人看到她，也會沉淪、墮落，如果愛上她，最終只會被她拋棄，換來令人絕望的下場。費爾明看電影已經看出心得來了，他把這一類的情節稱為「另類宗教故事」。根據他的說法，這種情節反映的是枯燥乏味的公務員以及思想守舊的老教友厭惡女人的想法，在他和_圖_書們眼裡，女色就是不三不四的惡習。我想到費爾明在加油站的書報上寫的眉批，不禁自顧自地笑了。只是，不到一秒鐘，我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那個坐在前六排的觀眾突然轉過頭來，定定望著我。放映機的光線穿越了整個放映廳，在微弱的光影下，我終於認出了這個人，他是無臉怪客，那個名叫谷柏的神祕人物。他那銳利的眼神直盯著我不放。他抿嘴奸笑，在灰暗的光線中，完全看不見嘴唇。我揪緊領口，雙手僵硬地握在胸前。霎時，兩百把小提琴在大銀幕上同時響了起來，接著是槍聲、慘叫，然後，銀幕完全變黑……這時候，整個放映廳陷入一片漆黑，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臟噗通噗通跳。漸漸地，銀幕又亮了起來，放映廳又變回了藍光和紫光交錯的空間。無臉怪客不見了！我回頭張望著，終於在外面的走道上看到他的身影，他正和兩手提著一堆零食的費爾明擦身而過。費爾明回到位子上坐了下來。他遞給我一顆巧克力杏仁糖，疑惑地看著我。

「我看，咱們得幫您找個老婆才行。」我說道，「多個女人在身邊，生命會變得更美好，以後您就知道了。」

「爸，這位是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

「快別這麼說啦！您如果請我吃頓海鮮飯的話，我是不可能拒絕的。不過，我這個人好說話的很，給我什麼我都吃。」

「他媽的……」他咕噥著。

我們來到費爾明的房門前，父親輕輕用指關節叩門。

我在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棲身的費南多街迴廊下找到他。這個遊民正拿著從垃圾桶裡撿來的報紙，一看到標題又是讚揚政府公共建設的成功，讓他忍不住要憤慨議論一番。

這時候，父親從店門探出頭來，快速地打量了遊民，然後偷偷瞄著我。

「我說，老天爺啊！這個可憐的人到底是怎麼了？到底是什麼問題啊？」恩卡娜女士倚在門邊搖頭感嘆著。

「您看起來好帥呀！」父親說道。「對不對，達尼？」

「這些疤痕是怎麼來的？」我問他。「刀傷嗎？」

父親又叫了他一次。

我們一到了旅館，首先看到恩卡娜女士驚惶不安地啜泣著，其他房客的臉色則像教堂蠟燭一樣慘白，我父親雙手攙扶著費爾明，兩人縮在牆角。費爾明一|絲|不|掛，嚇得直發抖，而且不停地哭泣著。房間被破壞得慘不忍睹，牆上沾滿了誰知道是血跡還是糞便。巴羅醫生看到這個情形，馬上示意要我父親把費爾明扶到床上躺下。恩卡娜女士那個長得像拳擊手一樣壯的兒子也上前幫忙。費爾明不斷地呻|吟，像一頭無法制伏的狂野猛獸。

「我父親要我來找您……情況很緊急！」

「今天換我請您吧！」我說。「您願意賞光嗎？」

自從那天之後，費爾明每個禮拜天都要往電影院跑。父親喜歡待在家裡看書，費爾明則是從不錯過週日的電影，他會去買一大堆巧克力糖，然後坐在第十七排的位置，邊看邊吃，等待他的女神出現。他根本就不在乎情節，電影開演後，他就開始絮絮叨叨個不停，直到他的女神在大銀幕現身才閉嘴。

費爾明嘆了一口氣，似乎還對大銀幕美女的魅力念念不忘。

他點點頭，臉色蒼白，神情驚恐。露宿街頭幾個月之後，他看起來又餓、又髒。這個可憐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帶他去哪裡；我發現他的眼神透露出來的恐懼和焦慮，但他卻一路廢話連篇，刻意要掩飾自己的心情。到了書店前，遊民以憂慮的眼神看著我。

費爾明露出同情的笑容，似乎在臆測我心裡的想法。

「我必須很誠懇地告訴您，我真的對女孩子沒什麼經驗，事實上根本ｗｗｗ.hｅtｕboｏk•cｏm.ｃｏm就沒有。」

「唉呀，你們其他人都去睡覺吧！他媽的！這又不是江湖賣藝，有什麼好看的？」恩卡娜女士氣得口不擇言。

當費爾明看過卡蘿朗芭德之後，他對電影的負面評價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

「當然！」

「抓緊他！我替他打一針之後，他就會乖乖睡覺了。達尼，你來幫我！」

「我看，我們得找個人來幫忙找書才行了。」父親說道，「我們需要的是個很特別的人，既要有偵探的敏銳，又要有詩人的才情，工資低廉，卻要天天挑戰不可能的任務……」

「算了吧，來顆瑞士糖，吃了以後，神清氣爽。」

我們立刻跑上樓。旅館在三樓，螺旋梯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破舊的電線吊著簡陋的燈泡，燈光昏黃而朦朧。旅館老闆娘恩卡娜女士是個基層警察的遺孀，她頂著一頭五顏六色的髮捲，身穿水藍色的睡袍，站在旅館門口迎接我們。

「喂！達尼，你那張臉怎麼跟修女的屁股一樣蒼白哩？你還好吧？」

領到了第一份薪水之後，費爾明立刻去買了一頂漂亮的帽子、一雙雨鞋，還請我和父親去鬥牛場附近一家餐廳吃牛尾巴大餐。父親幫他在華金柯斯塔街上的旅館租了個房間，旅館老闆娘和我們樓上的鄰居麥瑟迪絲很熟，因為這層關係，所以費爾明不必填寫警察局要求的住宿表格，免得傅梅洛警官追到這裡來抓他。偶爾，我會想起他身上那些令人怵目驚心的疤痕，很想問個清楚，就怕他那些疤痕跟傅梅洛有關係。不過，他那哀傷的眼神告訴我，還是別去提這件事吧！碰到適當的時機，他自動會把來龍去脈跟我們說清楚的。每天早上七點整，費爾明一定出現在書店門口，衣著整齊，面帶微笑，準備接下來連續工作十二個小時，甚至更久。除了希臘悲劇之外，他還愛上巧克力和奶油麵包，身上因此多長了點肉。此外，他也跟上了流行，嘴上蓄了時髦的短髭。自從一個月前在我家浴缸洗過熱水澡之後，這個昔日的街頭遊民已經徹底改頭換面了。然而，費爾明外表的驚人轉變還不算什麼，真正讓我們瞠目結舌的是他的工作表現。他的直覺出奇敏銳，不管要他找什麼奇怪的書，通常只要費時幾個鐘頭，最多不過幾天就會有著落。沒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書，而且，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討價還價時，沒有人招架得住。他還跑遍了城裡的私人圖書館和藝文社團，偶爾還會發現假冒的古董書呢！這時候，對方不是乾脆把書送給他，就是以極低的價錢賣給他。

「沒這麼嚴重啦！我是想請您到書店來上班，工作性質是幫客戶找一些比較稀有特別的書籍。這個職位，相當於文學考古的工作，不但要熟悉古典文學，還要懂得如何在黑市交易。以我目前的狀況，恐怕無法付您高薪，不過，您三餐可以跟我們一起吃，而且，我會幫您找個住宿的地方，或者您要在我們家住也可以，就隨您的意思吧！」

遊民終於乖乖去洗澡，他驚恐地發抖著，像個孩子似的。這時候，我趕緊去衣櫥裡找乾淨的衣服給他穿，隱約聽見父親正滔滔不絕地跟他聊得很起勁呢。我找到一套父親已經很久不|穿的西裝，還有舊襯衫和內衣褲。至於他帶來的包袱m.hetubook.com.com裡，連鞋子都不能穿了，更別提衣服了。我找到一雙父親嫌太小的皮鞋。接著，我把費爾明那堆舊衣服，包括幾件火腿色的長褲，全部用報紙包起來，然後丟進垃圾桶。回到浴室時，我看見父親正在幫費爾明刮鬍子。他臉色蒼白，全身都是肥皂味，看起來起碼年輕了二十歲。看來，他們兩個人已經成了好朋友啦！經過這樣徹頭徹尾大掃除之後，費爾明已經煥然一新。

「還是拿著吧，誰知道，或許你待會兒突然又想吃了呢！」

「不，一定要找醫生來才行。快，達尼，你快去吧！還有，恩卡娜女士，拜託您，快把房間鑰匙拿來給我。」

觀眾席裡傳出一股怪味。

「還沒呢！」

「我說啊，有這麼個經驗也不錯，認清女人的真面目最重要。第一次做|愛，絕對是人生無可比擬的特殊經驗。一個男人，從第一次脫|光女人的衣服開始，才算是真正的男人！把那一顆顆鈕扣慢慢解開，唉呀！那白|嫩溫暖的肉體啊，就像冬夜裡抱著暖呼呼的烤白薯一樣，啊……喔……」

「您別擔心，他只是睡著了而已。」醫生一面安撫老闆娘，同時檢視著費爾明那滿身疤痕。

「請拿來給我吧！」

「快別這麼說，我比以前差多了，大力士般的結實肌肉都在坐牢時垮掉了，從那時候起啊……」

「費爾明！您快開門哪……」

「恩卡娜女士，為了您，要我吞磚塊都行！」

「費爾明！您在裡面嗎？我是森貝雷呀！」

從街頭遊民搖身變成了模範公民，這是教堂神父最愛談的神蹟之一，但是這一類的故事，就像地鐵站牆壁上貼的生髮水廣告一樣，神奇地讓人難以置信。費爾明在書店上班三個半月之後，一個禮拜天的凌晨兩點，電話鈴聲把我和父親吵醒了。費爾明住的那家旅館老闆娘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們，費爾明莫名其妙地用力捶牆壁，還說，誰要是敢進他的房間，他就用碎玻璃割斷那人的喉嚨。

「嗯，好奇怪的味道啊……」費爾明說道。「聞起來就像老律師放的臭屁！」

「我想，一定是因為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吧？你被揍那件事……」

「也不過是被打個耳光，痛一下就過去了……」

前往書店的途中，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告訴我，他那幾個禮拜都在躲警察，尤其是那個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的傅梅洛警官，兩人之間似乎有深仇大恨。

巴羅醫生是個中年老光棍，晚上常鬧失眠，睡不著的時候就讀左拉的作品，要不就是盯著未成年少女的照片，藉此打發無聊的漫漫長夜。他是我家書店的老主顧，經常自嘲是個二流庸醫，然而，蒙塔涅爾街上那麼多醫生，很少有人像他看診那麼仔細。巴羅醫生的病患大多是附近的老妓|女或窮苦人家，這些人常常付不出醫藥費，但他還是照樣幫他們治病。他不只一次感嘆這個世界是上帝的尿壺。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巴塞隆納足球隊能贏得冠軍，這樣就死而無憾了。

醫生替費爾明量了脈搏，也檢查了他的瞳孔，然後就不發一語地從皮包裡拿出注射針筒。

「我說，森貝雷先生，要不是因為命運安排我去做情報員，說真的，我最想做的是和人文相關的工作。我從小就喜歡文學，希望能成為古羅馬詩人，只要看到悲劇和死亡的語言，我就覺得很興奮。但是，我父親是個短視近利的人，經常在我們面前嘮叨，說是希望家裡至少有個小孩能從事軍警工作。但是，我的七個姊妹都有臉部汗毛太長的問題，因此沒有資格去報考警察。我父親臨死前，我狠了心在他病榻前發誓：我這輩子即使沒能戴上三角軍帽，至少也要當上公務員，總之，再也不碰文藝了。我是個思想很傳統的人，父親說的再hｔtps://ｗｗw.ｈetuｂｏoｋ•cｏｍ.com怎麼沒道理，我還是要遵從他呀，您了解我的意思嗎？但即使如此，您千萬別以為我真的把文學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我讀了很多書的，不信的話，我可以把《人生如夢》背給您聽……」

「打電話報警了嗎？」父親問道。

「我說，森貝雷先生，咱們可是水準高、口碑好的旅館呢！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說著，她帶我們進了那充滿霉味和消毒水味的走道。

「早啊！」我輕聲向他打招呼。「您還記得我嗎？」

費爾明看著我們，默不作聲。

「您有房間的鑰匙嗎？」

「可是我看您這身材，還很像克拉克蓋博呢！」父親說道。「對了，有件事情我想跟您談談。」

「你們看看那胸部！我的老天爺啊！好個大胸脯啊……」他旁若無人地對著大銀幕興奮大叫。「這不是奶|子……簡直是兩艘大帆船啊！」

父親以誠懇的笑臉歡迎他，還對他伸出了手，遊民卻遲遲不敢伸手去握，怕自己手上的污垢弄髒了父親的手。

「好啦，長官，拜託您，快把衣服穿上吧！我們都相信您飽讀詩書就是了。」我說完，馬上躲到父親身後。

遊民抬起頭來，臉上立刻泛起燦爛的笑容。

「還有你，達尼，你趕快去找巴羅醫生，他家離這裡不遠，就在里拉亞塔街十二號。」

「快別這麼說，我兒子告訴我，說您要來跟我們一起吃午飯……」遊民惶恐地盯著我們。

「費爾明，您說話還是小聲一點吧！」我好言勸他。

恩卡娜女士覺得很猶豫。其他的房客都在走道邊探頭探腦，每個人都嚇得臉色慘白。這震天價響的吼叫聲，大概連附近的軍備總部也聽得見吧！

我們四個人好不容易合力壓制住了費爾明，巴羅醫生猛地往他的大腿打了一針。他的四肢本來繃得像鋼筋一樣硬，不到幾秒鐘，他的眼神漸漸茫然了起來，接著，整個人就躺平不動了。

「真是羞恥啊！」他憤慨地說道。

「安靜點好不好？討厭的傢伙，再不閉嘴，我馬上就去找戲院經理！」我們後排有人忍不住叫罵了起來。「真是不知羞恥！這個國家簡直就像豬圈一樣……」

我看到醫生默默搖著頭。

「我對女人不怎麼了解，真的。」

「只要您健健康康的就好啦！千萬別再那樣嚇我了，我年紀大了，禁不起這些啊……」

父親輕輕抓著他的手臂。

他穿著睡衣來開門，一身酒味，嘴上叼著熄掉的雪茄。

巴羅醫生搖頭否認，他在雜物堆裡找出毛毯，幫費爾明蓋上。

「您不喜歡看電影嗎？費爾明……」

「傅梅洛？」我突然想起，內戰初期在蒙居克城堡殺死克萊拉父親的人，就叫做傅梅洛。

「請多指教。」遊民幾乎是顫抖著回話。

「沒有人一開始就了解她們的，即使連佛洛伊德或女人自己也是這樣啊！不過，這就像使用電器一樣，只要知道指頭該按哪個開關就可以了。來吧，告訴我，您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對我來說呢，女人就是要有圓潤的身材才夠女性化，該凸的要凸，這樣才有東西抓嘛！不過，我看您大概是喜歡纖細的女孩子吧？是不是這樣啊？」

然而，費爾明對我的話卻充耳不聞，他已經完全沉醉在那迷人的乳|溝裡，只見他癡癡地笑著，眼睛直盯著大銀幕不放。後來在回家的路上，已經走到恩寵大道了，我卻發現我們這位奇書神探還意猶未盡呢！

「大家都會以為您是電影明星呢！」

「您覺得怎麼樣？」父親問道。「可以跟我們一起工作嗎？」

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眼神中盡是感激之情，他從浴缸裡出來，整個人容光煥發。父親遞給他一條浴巾，他拿著乾淨的浴巾擦拭著身體，高興地笑了。我幫他穿上衣服，可惜尺寸太大了。父親立刻抽出自己的皮帶交給我，要我幫他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