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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影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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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之城 二十六

幻影之城

二十六

「我倒覺得他是個滿坦誠的人呢!」
「我父親以為我去參加十二點的彌撒了。」碧雅說道,眼睛依舊盯著自己在櫥窗裡的身影。
費爾明聳聳肩,臉上的笑容有濃濃的鄉愁。
「在我們家,大夥兒吃東西都是狼吞虎嚥。就拿我妹妹賀舒莎來說吧,喔,願天主保佑她安息!光是下午點心,她就可以吃下六個蛋加上烤大蒜、血腸煎成的蛋餅,到了晚餐時間,她居然又餓得像個剛打完仗的阿兵哥一樣。大家給她取了個『豬肝妹』的綽號,因為她有口臭。唉!可憐哪!她長得跟我很像,您知道嗎?一樣是這副瘦巴巴的乾癟身材,身上只有瘦肉。有個從卡瑟雷斯城來的醫生告訴我母親,羅梅洛.托勒斯家族成員是介於人類和鯊魚之間的生物,因為我們的身體組織百分之九十是軟骨結構,而且大部分集中在鼻子和耳朵。鎮上鄉親經常錯認我和賀舒莎,因為我那可憐的妹妹胸部跟洗衣板一樣平,偏偏嘴上的鬍鬚還長得比我更濃密。她二十二歲那年死於肺結核,一生守身如玉,始終暗戀著一位神父,但他每次在街上碰到她,總是對她說同樣的話:『哈囉!費爾明,瞧你,已經長成了小大人啦!』唉,生命真是一大諷刺啊!」
「不,她是上帝的恩賜。」費爾明糾正我的說法。「我說,達尼,命運往往就在生命的角落裡徘徊著,就像小偷、妓|女或賣彩券的小販一樣;這是三種最常出現在你眼前的人物。但是,命運不會挨家挨戶敲門,必須自己去尋找才行。」
費爾明搖搖頭。
「您沒有她的照片嗎?」
「達尼,不能讓人家看到我們倆站在一起,這樣光天化日在大街上,不行的。」
「妳弟弟也是這麼說的。」
「只有部分啦,其他可都是我自己的錢啊!是這樣的,我今天要帶我的貝娜妲去逛街。不管我這個心愛的女人說什麼,我都無法拒絕她。如果有必要的話,我願意去搶中央銀行來滿足她所有的願望。您呢?您今天有什麼計畫?」
正午時刻,我們搭上了返回市中心的公車。我們坐在最前排的位子,正好就在司機後面,這麼一來,費爾明當然要趁機向司機表現一下他對各種資訊的淵博知識,包括機械和化妝品,因為他從一九四〇年起就喜歡注意大眾運輸工具上的廣告單,尤其是印在宣傳海報上的警語:「嚴禁吐痰罵髒話。」費爾明瞄了一下海報,故意呼嚕呼嚕地清著喉嚨裡的痰,馬上就惹得坐在後面的三位女士狠狠瞪著他,這三個婦人神情非常嚴謹,看起來像是正和-圖-書要去望彌撒。
碧雅緊盯著我看,不時還瞅著我們身後一個個行色匆匆的路人。
「沒錯!就是這樣。您要把我的話當回事啊!去把您的女朋友找出來吧,人生苦短,值得回味的好時光更短!您也聽到神父說的,稍縱即逝啊!」
「您誤會她了啦!」我馬上澄清。
「妳讓我好害怕啊,碧雅。妳居然比我更會說謊……」
「我缺乏的是膽量。」
我還沒來得及答腔,碧雅已經掉頭而去,急切地跑向蘭巴拉大道。我拿著卡片,話到了嘴邊,卻只能默默地目送她的倩影消失在風雨欲來的陰暗天色裡。我打開卡片。裡面是用藍色墨水寫的一行字,那是個我已經非常熟悉的地址:
「那麼,您認為費南鐸神父對我們說了謊?」
我們就像湊巧一起站在櫥窗前的兩個陌生人在交談,各自在櫥窗裡找尋對方的目光。
「我怎會知道呢?沒有什麼比回憶更會騙人的了。您看那個神父,不就是這樣……倒是您,您想念母親嗎?」
「那就趁著她還沒被別人娶走以前,趕快把她搶過來啊!尤其她跟的還是個愚蠢的大頭兵。」
「您身上有這麼多錢啊!」我說道。「這些都是今天早上找錯的錢嗎?」
坐在我們後座的男子聽了,不禁也呵呵笑了起來,同時還愉快地欣賞著窗外不斷更迭的景致。我認出他就是在酒吧裡坐在我們隔壁的那個人。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似乎很樂意看到費爾明捉弄那三位嚴肅的婦人。我和他四目相視了片刻。他對我露出和善的微笑,然後繼續漫不經心地看著報紙。公車駛到格蘭杜瑟爾街時,我轉頭看看費爾明,這才發現他老早就已經睡得東倒西歪了,風衣皺成一團,頭靠在車窗上,嘴巴張得好大,好一張天真無邪的睡臉!當公車平穩地行駛在聖潔爾瓦希歐大道上時,費爾明卻突然醒了。
回到波納諾瓦大道時,已經接近中午了,這時候,我們倆各有自己的心事。我敢說,費爾明一定是絞盡腦汁在思考傅梅洛警官在整個事件中的邪惡角色。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發現他臉色不太對,惶惶不安的心情似乎正在無情地啃蝕著他。一大片烏雲宛如鮮血似的在天上蔓延開來,雲層邊緣隱約閃爍著落葉般的焦黃天色。
「我一直不願意去看她的照片。」我說道。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還特別去教堂拿了宣傳單,因為我想知道彌撒的禱告主題。我回家以後,我爸爸一定會問我細節。」
「可是,她又不是我女朋友。」
「露宿街頭當遊民,能和-圖-書讓一個人連不該學的本事都學會了。我剛剛一直在想傅梅洛的事情,這會兒才發現肚子餓得要命啊!我看,我們乾脆就在撒利亞廣場附近找個酒吧,叫兩份馬鈴薯蛋餅三明治,加上好多好多洋蔥,大口吃個過癮,不錯吧?」
「我剛剛夢到費南鐸神父了。」他對我說道。「不過,他在我夢裡卻成了皇家馬德里隊的前鋒,身邊擺著足球聯賽的冠軍盃,閃閃動人!」
「為什麼?」
「我也是。」碧雅回應道。
就在這時候,一臉疲憊的查票員往我們這邊走來,嘴巴不停地耍弄著牙籤,彷彿在兩排牙齒之間表演馬戲團。
「人就是這樣,自己生活太無聊,沒事就想干涉別人!」費爾明咕噥著。「我們講到哪了?」

「確實如此。或許,他就是對於自己的利益太坦誠了。所有身上戴著十字架的神父都應該被派去偏遠地區傳教,看看蚊子和跳蚤會不會把他們吃掉。」
「因為我害怕。我怕看到母親的照片時,發現她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您或許會覺得我很無聊吧!」
「不是的。我同意您剛才的看法,神父應該是個滿誠懇的人,只是,他身上的教士服太沉重了,衣袖直往下垂,祈禱書自然而然就藏在裡面了,您聽得懂我的比喻吧?我想,他如果真的騙了我們,恐怕也只是出於善意而避談了一些事情,絕不是壞心眼。再說,我想他大概也沒什麼說謊的本事。他的說謊本事如果夠高明,就不會只留在學校教代數和拉丁文了;以他來說現在起碼也當個主教了,挺著肥滋滋的肚腩坐在寬敞的主教辦公室裡,拿海綿蛋糕沾著咖啡吃……」
「您講到哪裡去了!」
「我說您啊,看到了一對堅挺的奶|子,就以為自己看到了聖女。沒辦法,您這種年紀的小夥子都是這樣。讓我來對付她,達尼,女人的味道已經唬不了我啦!到了我這把歲數,大腦的血液還是疏散到身體其他部位比較好。」
「那個俏姑娘呢?」
我嘆了口氣。「誰會看到我們啊?又有誰會在乎我們做什麼嗎?」
這時候,費爾明掏出錢包,開始數起錢來了。
我看著他在格蘭大道上越走越遠,裹在瘦小身軀上的灰色風衣,彷彿在風中飄揚的國旗。我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著,打算回到家以後,找本厚厚的書來讀,好讓自己遠離這個煩擾的世界。轉進天使門和聖塔安娜街交會的路口時,我的心臟差點兒停止。一如往常,這次又讓費爾明給說中了。我的命運就在書店前,她,一身灰色羊毛hetubook•com.com套裝,腿上穿著絲|襪,蹬著一雙新鞋,正在端詳著櫥窗裡的自己。
「妳就當作自己此刻正在望彌撒。距離這裡不到二十公尺處,聖塔安娜教堂從早上九點開始,彌撒儀式一個接一個地連續舉行。」
「我們再不加快腳步的話,待會兒恐怕要淋成落湯雞了。」我說道。
「你並不是唯一知道巴塞隆納之謎的人啊,達尼!我要送你一個驚喜。今天下午四點,我在這個地址等你。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約在那裡見面。」
「我不知道你在笑什麼。」她說道。「他是說真的。」
「想念家人啊?」
「大概吧!」我不經意地說道。
「我們遲早要找到那個年紀一大把的天使奶媽,到時候要抓起她的腳踝,懸在半空中抖一抖,看看會有什麼祕密掉出來。至於現在呢,我想去調查幾個線索,或許可以查出米蓋.莫林納這個人的真實面貌。當然,我也會順便查一查努麗亞.蒙佛特,我覺得,她就是我那死去的母親常說的狐狸精!」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期盼她不是在戲弄我才好。
「怎麼,您對烏雲也有研究啊!」
「如果佛洛伊德說的沒錯的話,這就表示神父可能瞞著我們偷偷踢進了一球。」
「費爾明,我真不知道您要怎麼吃下這些東西欸!」
我默默地望著他。他的眼神中,不見一絲嘲諷或批判。此時此刻,我認為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是整個宇宙最聰明、最傑出的人。
「前天晚上,你向我展示了我從來沒看過的地方。」碧雅低聲說道。「現在,輪到我了。」
我們的眼神在櫥窗裡交疊在一起。
「哪個俏姑娘啊?」
接下來,我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充滿哲思的高見,費爾明又貼在車窗上睡著了,他就是必須補眠才會有媲美拿破崙的大智慧。我們在格蘭大道和恩寵大道路口下了公車,天空已經一片鉛灰色,明明是大白天,卻像是快天黑了似的。費爾明把風衣扣好,連最上面那顆鈕扣都扣上了,他說他得趕快回去梳妝打扮一下,接著,他和貝娜妲有約會。
「還不會下雨啦!現在天上的烏雲,樣子就像晚上看到的雲一樣,這種好像淤青似的烏雲,還要等好一段時間才會下雨的!」
「您要知道,像我這種其貌不揚的人,好好打扮一下,起碼需要一個半小時。不過,效果很有限啦,青春不再,是個令人哀傷的事實。唉!Vanitas pecata mundi。」和圖書
「不,我不希望讓任何人看到我進出這家書店。要是有人看到我現在正在跟你講話,至少我還可以說是湊巧在路上碰到弟弟的死黨。但是,如果第二次被人看見我們這樣站在一起,那就會讓人起疑心了。」
「我沒有在笑。其實,我嚇得半死。我只是很高興看到妳。」
「真是粗魯!」其中一位身材瘦削的婦人低聲說著,她的長相和內戰英雄亞奎將軍相當神似。
查票員轉過頭去看看那三個婦人,然後他聳了聳肩,意思是他已經盡力而為了,他可不想因為指責人家措辭不雅而挨個耳光。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達尼。」
她露出了微笑,很緊張,也很短暫。
「您也太誇張了吧!」
我遲疑了半晌,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
「我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去對了地方?」
「你如果沒來的話,我可以理解的……」碧雅說道。「我可以理解你不想再看到我的心情。」
「拜託!還會有哪個俏姑娘?當然是雅吉拉爾少爺的姊姊囉!」
「您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才好呢?」
我自忖,這到底是讚美還是判刑……
「首先,他得先查出我是誰啊!我的腿還沒被打斷以前,我一定跑得比他快。」
「您這樣講,碧雅好像成了戰利品似的。」
「聽她們在放屁!」費爾明扯著嗓子駁斥著。
「不知道也要知道,我就實話實說吧,您啊,就是少了那份去抓鬥牛牛角的膽量。」
我皺著眉頭,心裡納問著。碧雅打開皮包,掏出了一張對摺的卡片交給我。
「您真的太單純了,達尼。我看您八成連童話故事都相信喔!我舉個例子:在您面前,努麗亞.蒙佛特把那個叫米蓋.莫林納的講得多了不起,在我看來,她那番話根本就像『羅馬文物報告』,一派胡言!現在我們終於知道啦,她嫁的居然是安達雅和卡拉斯兒時最要好的死黨,難不成這都是巧合?還好,我們總算知道還有個善良的老奶媽哈辛妲,或許真有這號人物,但聽起來太像那種最後一幕才會出現的角色。至於一出場就驚天動地的傅梅洛,屠夫角色就非他莫屬了。」
「那妳為什麼還跑到這裡來等我?」
「唉!隨她們愛怎麼說。」費爾明說道。「這三位聖母娘娘代表了我的祖國西班牙:愛生氣聖母、裝清高聖母,以及假惺惺聖母。住在這樣的國家,我們大家都成了笑話。」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進去書店裡,hetubook.com.com後面那個房間裡有台咖啡機……」
於是,我們往廣場走去。到了廣場上,一群無所事事的老先生、老太太坐在鴿群旁,他們的生活就只剩下等著丟麵包屑餵鴿子。我們在酒吧門口找到位置坐了下來,費爾明一口氣點了兩份三明治,一個給他,另一個給我,他還點了一杯生啤酒、兩份巧克力糖,以及三人份的咖啡加蘭姆酒。至於餐後甜點,他吃了瑞士糖。隔壁桌那個男人假裝在看報紙,其實他一直在偷瞄費爾明,說不定他心裡的想法跟我一樣呢。
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包括我父親和湯瑪斯。
「你會知道的。」
「妳怎麼說得好像是生了病一樣。」
「妳爸爸什麼都要管!」
「所以,您才會想盡辦法要解開胡立安.卡拉斯這個謎團,把他從遺忘中解救出來。然後,您的母親那張臉就會回到您的記憶裡?」
「什麼都沒有。我已經好幾年記不得母親的樣子了,包括她的長相、她的聲音,以及她的味道。我發現胡立安.卡拉斯那天,同時也失去了對母親的記憶,從此再也沒有恢復。」
我低下頭。
「您知道我最想念我母親的是什麼嗎?」費爾明說道。「她的味道。她身上的味道永遠是很乾淨的,聞起來就像甜甜的麵包香。即使她在田裡幹了一整天粗活,或是穿著已經一個禮拜沒洗的髒衣服,她還是那個味道。她身上總是散發著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她其實是個很粗魯的人,滿口髒話,罵得比郵差還兇,可是,她聞起來就是像個童話故事裡的公主。至少對我來說,她就是這樣的。您呢?達尼,您最懷念母親的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欸!」
「您會想念他們嗎?」
「比生病還糟呢!我已經想過了,如果能在白天再見到你,或許我就是注定要見你。」
迪比達波大道三十二號
「兩位打擾啦!那邊那幾位女士說,能不能請兩位說話的措辭嚴謹一點!」
「嗯……我非常想念她。」
「可不是嘛!」司機先生表示贊同。「第二共和時代,大家的日子好過多了。交通狀況就更不用說了,真是噁心!」
「沒什麼特別計畫。」
「人們就是會去注意跟他們不相干的事情,而且,我父親還認識巴塞隆納一半以上的人。」
費爾明小心翼翼地盯著我看,心裡八成在琢磨著該怎麼回應。
「我不是來等你,我是來望彌撒的,你忘了嗎?你也說了,距離這裡不到二十公尺處……」
「他已經發了誓,一定會打斷你的腿。」
「這有特殊涵義嗎?」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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