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城
二十五
「兩位是不是惹了什麼麻煩？是誰派兩位來的？」
說到這裡，費南鐸神父沉默了好一會兒，彷彿等著教友們以蹩腳拉丁文回應他的彌撒經文。
他們離開了圖書室，然後朝著大門方向走去，打算要去花園。經過大廳時，就在樓梯口，胡立安突然仰頭一看，瞥見一個摸著樓梯扶手往上走的身影。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幻影。那個女孩大約十二、三歲，身邊跟著一個身材嬌小、臉色紅潤的中年婦人，看來應該是她的奶媽。她穿著一身天藍色的洋裝，一頭杏色秀髮，雙肩和脖子的皮膚像是吹彈可破的水晶玻璃。她站在樓梯高處，回頭望了一眼。在她回眸的一瞬間，他們的眼神相遇了，此時，她對他拋了個迷濛的淺淺微笑。接著，奶媽摟著女孩的肩膀，帶著她進了一條走道，兩人的身影就這樣消失了。胡立安低下頭來，眼前又出現了赫黑的臉。
「你應該就是那個帽子師傅的兒子吧？」赫黑問道，說話的語氣毫無惡意。「我父親最近常常提到你。」
「胡立安的小說，我每一本都看過。」
神父似乎猶豫了一下。
安達雅這段話彷彿是重重打了胡立安好幾拳，雖然他臉上始終面帶微笑。胡立安後悔自己實在不該反駁赫黑，而且，他也替那個男孩覺得難過。
神父搖頭否認。
「看吧？這個男生正常得很！」胡立安說道。
帽子師傅一雙眼睛睜得像銅板一樣大。聖賈布利教會中學，那可是上流社會的權貴子弟才唸得起的學校呢！
「來，我帶你參觀我們家。」
「哈維爾在瘋狂迷戀你啊！胡立安。」有一天，他這樣說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博取你的歡心。」
「米蓋和胡立安真的是氣味相投的好朋友。有時候，我們三個人會在午休時間湊在一起，然後胡立安就會講故事。他偶爾也跟我們聊起他的家庭，以及安達雅家族……」
「我們小店生意很好啊，里卡鐸先生，這孩子做得還滿順手的，就是耐力差了一點。」
赫黑笑了。胡立安心想，他的微笑充滿感激之情，看起來像是那種沒有朋友的人。
「算是精神上的兒子啦，神父閣下，以道德層次而言，這更有分量哩！」
「焚書的似乎是個臉部曾經遭受嚴重灼傷的人，他的名字是拉因．谷柏。」
「我不知道啊，先生。老實說，我從來沒想過這些。我還不曾把三塊錢以上的硬幣放在一起哩！大筆錢財對我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
「我永遠不會長大的。」他語帶玄機地答道。
「如果我告訴您這個……」費爾明支支吾吾的。
「他們全家被趕出校門。我想，哈維爾後來有一陣子被送去唸寄宿學校。我們一直到好幾年後才有他的消息，當時傳出他母親因為意外槍擊而死亡。不可能有那種意外的。米蓋從一開始就說對了：哈維爾．傅梅洛是個謀殺者。」
「胡立安．卡拉斯。」胡立安提出更正。
然而米蓋卻不以為然，他還是半信半疑，甚至從科學的角度觀察這個言行怪異的男生。
「是的，先生！」
「啊……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當時，您的父親最要好的朋友還不是赫黑．安達雅，而是一個名叫米蓋．莫林納的男生。米蓋出身豪門，他家財力雄厚，足以和安達雅家族相提並論。我敢說，他大概是這所學校創立以來最古怪的學生了。校長認為他是個無藥可救的搗蛋鬼，因為他居然在望彌撒的時候，用德文朗誦馬克思學說。」
「他有沒有跟您提過努麗亞．蒙佛特這個名字？」
「你覺得怎廣樣？」安達雅問道。
「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富老闆。」安達雅高興地說，但他依然記不得帽子師傅的姓氏。
「我去倒杯水給您喝好不好？」神父憂心忡忡地問道。
「您把我們當成什麼樣的人啦，神父？」費爾明故做姿態抗議著。
「沒有人知道潘妮蘿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女孩簡直就是哈辛妲的命啊！安達雅家族後來移居南美洲，她就這樣失去潘妮蘿珮，等於也失去了一切。」
「兩位非常清楚我說的話。哈維爾．傅梅洛現在成了巴塞隆納市警局刑事組組長了，他的名聲響亮，連我們這種不出校門的人都知道。誰聽到他的威名都會退避三舍的。」
「你這個小混帳，跑到哪裡去鬼混了？」
「這是誰跟你說的？」
「請您原諒我，母親，我迷路了。」
「可以確定的是，潘妮蘿珮．安達雅似乎是這整件事的重點，偏偏我們對她的了解最少。」費爾明說道。
「一個做兒子的好不容易能多了解已故的父親，您忍心剝奪他這個機會嗎？」費爾明故意說。
「經過神父閣下您這麼一說，這個名字好像真的滿耳熟的……」
「好幾年前，有人溜進我房間，把那些書都燒掉了。」
神父聳聳肩。
「就是他們叫我過來的！怎麼樣？一起來吧……」
費爾明和我迷惑不解地互看了一眼。
哈維爾總是想盡辦法不回家，他很感激父親經常派工作給他，不管是多麼粗重都無所謂。只要能夠讓他獨處，任何藉口都好，讓他可以躲在他的秘密世界雕刻木偶。其他學生總是遠遠望著他，有些還會和笑他或拿石頭丟他。有一天，胡立安實在不忍心看到他的額頭被人用石塊砸傷，他決定上前去幫他，並且主動跟他做朋友。起初，哈維爾．傅梅洛以為胡立安跟其他人一樣是來羞辱他的。
「《風之影》。您看過嗎？」
「您還好吧？羅梅洛．托勒斯先生……」
「你是卡拉斯，對不對？我聽說你父親是做帽子的？」當費南鐸介紹他們認識時，米蓋．莫林納對胡立安這樣說道。
胡立安猜想，他指的應該是外面那個會移動的龐大機器吧！於是他搖搖頭。
「不知道你的朋友會不會不希望看到我跟你在一起……」
「只是血壓突然降低啦！」費爾明立刻編了個理由，說話有氣沒力的。「加泰隆尼亞天氣多變，我們南部來的人受不了啊！」
「我想他應該不會結婚才對……不過，我也不知道啦！我跟米蓋多年沒有聯絡倒是真的，自從內戰爆發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書都是很無聊的！」
「我看啊，那個佛洛伊德醫生真的把你的腦袋搞壞了，米蓋。我們大家都需要朋友的，包括你也是。」
「關於這一點，和_圖_書我大概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幾乎沒見過她，只有兩、三次從遠處瞥見過她的倩影。我對她的了解，都是從胡立安那裡聽來的，可惜，他很少提到她。另外還有一個人跟我提過潘妮蘿珮這個名字，那個人是哈辛妲．柯蘿娜朵。」
「我能不能冒昧請問您，那些書怎麼了？」
「我本來是想去圖書館啦……」
「你真的都沒有讀過那些書嗎？」
「我想，都過了這麼多年了，應該沒什麼關係。我還記得那一天，胡立安跟我們聊起他和安達雅家族相識的經過，以及他的人生因此而完全改觀……」
「那個男生，也就是在戰場上失去陰囊的警衛那個兒子，您確定他真的叫做傅梅洛？哈維爾．傅梅洛？」
「為什麼不帶她一起走呢？潘妮蘿珮也跟安達雅家族其他成員一起去了阿根廷嗎？」我問道。
「從來沒有！他沒想過要結婚，也不想交女朋友。唉呀！我不知道該不該跟兩位提這些事情，畢竟這都是胡立安和米蓋的私事，照理說，這是不應該跟別人聊的……」
「我們不太了解您的意思……」
「里卡鐸先生，您方便的時候，再麻煩您試一下……」
費南鐸神父點點頭。
「哪一本書啊？」
從那一刻起，里卡鐸．安達雅先生才知道，原來他的頭形不容易量尺寸，但是大家因為畏懼他、奉承他，總是百依百順地讓他踩在腳底下。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馬屁精、膽小鬼；以及所有在他面前態度軟弱的人，不管是身體、心理或道德方面。於是，當安達雅發現這個出身寒微的小學徒膽識過人，居然敢開他玩笑，他決定把這家帽子店列入理想店家，當場把訂購數量再加一倍。那一整個禮拜，他每天高高興興地來讓胡立安量尺寸、看樣式。看到這位全省知名的大人物和那個連他自己都很陌生的兒子談天說地、有說有笑，安東尼．富爾杜尼很驚訝，因為兒子從來沒有跟他聊得這麼熱絡，多年來也未曾對他展現如此豐富的幽默感。那個禮拜接近尾聲時，安達雅把帽子師傅拉到一旁的角落，因為他有知心話要說。
「可不可以請問一下，那個叫做康拉德的是誰啊？」
胡立安盡量不理會米蓋的提醒和預言，但是，要跟這個警衛的獨生子建立友好關係，的確不容易。尤其是他母親伊凡，根本就瞧不起胡立安和費南鐸，因為在他們那群男孩中，只有他們倆是窮小子。她聽說胡立安的父親只是個小店老闆，媽媽以前只是個音樂老師。「那些都是沒錢、沒地位、沒格調的人呢，心肝寶貝兒！」哈維爾的母親總會這樣教誨他。「最適合你的朋友是赫黑．安達雅，他的家庭背景很好呢！」「是的，母親！」他答道，「我會照著您說的去做。」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哈維爾似乎開始信任新朋友了。他偶爾會開口說話了，還幫米蓋雕刻棋子，藉此感謝他教導棋藝。有一天，大家看到了他們以為永遠不可能會發生的事，他們發現哈維爾會笑呢，他露出一排皓齒，笑容很迷人，就像是孩子的天真笑容。
「我說，富老闆，您那個兒子是個天才，卻被您當成小動物似的關在這個小店裡埋沒天分，我看了就噁心！」
「兩個禮拜前，我也是一竅不通的！可是，米蓋是個很棒的老師……」
「那個傢伙根本就是個瘋子！他去獵捕野貓、鴿子，然後連續好幾個鐘頭拿刀子凌虐這些小動物，最後再把牠們埋在松樹林裡。真是變態！」
「書都是鏡子：人只能在書裡看到自己的內心。」胡立安反駁他。
「啊，那不就是……」
「她是潘妮蘿珮的奶媽。赫黑和潘妮蘿珮都是她帶大的。她非常疼愛這兩個孩子，尤其更愛潘妮蘿珮。她常常到學校來接赫黑回家，因為安達雅先生不希望他的孩子有任何一秒鐘是沒有家人照顧的。哈辛妲簡直就是個天使！她聽說我和胡立安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所以每次總是帶點心來給我吃，因為她認為我們一定經常挨餓。我告訴她不用擔心，我父親就是學校的廚師，不會讓我們餓肚子的。但她還是堅持要帶。我常常等她來，然後跟她聊聊天。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善良的女人。她沒有孩子，也沒交男朋友。她舉目無親，照顧安達雅家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生活重心。她全心全意地疼愛著潘妮蘿珮，直到現在，她還常常聊起這個女孩……」
「除了這個之外。」
費南鐸神父皺起眉頭。
胡立安有點為難，先看看他父親，再瞧瞧大亨。
胡立安立刻向赫黑．安達雅伸出手來。赫黑溫軟的手，握得不情不願。他的五官分明，臉色蒼白，彷彿就像是在娃娃世界裡長大的。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在胡立安眼裡，根本就是只有小說裡才會出現的。他那高傲的眼神裡透露著不屑，同時又有善於應酬的世故。胡立安熱絡地對他微笑，但在那個排場講究的環境裡，他的內心卻是充滿了不安、恐懼和空虛。
「您和哈辛妲還有連絡啊？」
「那是潘妮蘿珮，我妹妹，你以後會認識她的。她跟奶媽黏得比較緊，每天都在看書。來吧，我帶你去看地下室的小教堂。我家廚師告訴我，那地方鬧鬼喔！」
「我偶爾會到聖塔露西亞安養院去探視她。她沒有親人啊！因為某些我們無法理解的原因，上帝不見得會永遠善待我們。哈辛妲年紀這麼大了，依然還是孤苦無依……」
胡立安進入聖賈布利教會中學就讀後的第一週，腦子裡想的盡是潘妮蘿珮．安達雅站在樓梯高處那個短暫的回眸一笑。他的新世界充滿了虛偽，並不是樣樣都如他的意。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的學生都是高高在上的驕傲公子，老師們反而像是唯命是從的奴僕。除了赫黑．安達雅之外，胡立安在學校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是個名叫費南鐸．拉默思的男孩，他是學校廚師的兒子，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穿上神父袍服，然後回到母校教書。學校裡的其他學生替費南鐸取了個「煤油爐」的綽號，把他當成傭人看待。費南鐸天資聰穎，但是在學校裡幾乎沒什麼朋友，他唯一的同伴是個特立獨行的男孩，名叫米蓋．莫林納，後來，這個男孩成了胡立安在那所學校最要好的朋友。米蓋．莫林納智力過人，耐性奇差，他最大m.heｔｕbook•cｏm•ｃｏｍ的樂趣就是以提問各種怪問題來惹惱老師。大家都畏懼他的伶牙倒齒，當他是另類。其實大家說的並沒有錯。米蓋衣著隨性邋遢，一副波西米亞人的模樣，事實上，他是個富有的軍火大亨的兒子。
「就像康拉德，欸？你還太年輕啦！告訴我，你對銀行業有興趣嗎？」
多年之後，當他每次把左輪手槍塞進囚犯嘴裡，然後扣上扳機，哈維爾．傅梅洛警官總是會想起他母親那天怒不可遏的樣子，彷彿就像一顆大西瓜崩裂在酒吧門口的地板上。於是，他變得對任何事物都沒有感覺：卻獨鍾已經死掉的東西。那天，警方接獲酒吧老闆報案，因為他聽到了槍聲。後來，警察在一顆大岩石上找到一個男孩，大腿上放著一把手槍，槍管還微微冒著煙。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的屁體，死者是瑪麗亞．克拉龐席亞，別名伊凡，屍體上爬滿了蟲……男孩看到警察，只是聳聳肩，他的臉上滿是血跡，彷彿長了天花似的。接著，警察聽到有人哭泣的聲音，就在三十公尺外的一棵大樹下找到了警衛「獨鳥雷孟」。他全身發抖，就像個恐懼無助的孩子，嘴巴唸唸有詞，卻沒有人聽懂他的話。負責調查的警官想了又想，最後決定在調查報告上將這個案子認定是「不幸的意外事件」，雖然他自己並不這麼認為。警察上前詢問那個男孩，需不需要他們幫他什麼忙？哈維爾．傅梅洛卻問：他能不能留下那支老舊的手槍？因為他長大以後想當個軍人……
「您說得沒錯，神父，胡立安．卡拉斯並不是我父親。不過，我們並不是任何人派來的。幾年前，我偶然讀到了卡拉斯的一本著作，那是一本大家認為已經絕跡的書，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試著想調查他這個人的背景，也希望能釐清他的死因。羅梅洛．托勒斯先生只是好心協助我……」
「那只是新鮮感罷了。我希望你聽聽就好，不用太在意。我雖然是一副愛管閒事的樣子，但是我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愚蠢啦！」
「只要兩位要跟我說的不是什麼壞事，我想，應該沒什麼關係。」
「我這裡只能找到一些糖果，不知道有沒有用啊？」
除了繪畫以及和所有人作對之外，他還有另一個主要嗜好，那就是閱讀充滿神秘色彩的奧地利精神科醫生佛洛伊德的所有作品。因為母親的關係，米蓋精通德文，讀寫都很流利，他擁有多本佛洛伊德的著作。《夢的解析》是他的最愛。他經常問人家晚上做了什麼夢，接著就煞有其事地替人解夢。他常說，他恐怕會在年輕的時候就死去，但是他無所謂。胡立安認為，米蓋動不動就想到死亡，一定是對生命有深刻的體會吧。
費南鐸神父很懷疑我們會從此消失，因此，他要我們發誓，只要查出任何新的線索，一定要通知他。費爾明為了安撫他，馬上摸著神父桌上的新約聖經開始發起誓來。
在我看來，費南鐸神父內心似乎很掙扎，不知道該不該重提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
「這個嘛！他上的學校是……」
「當然！我懷疑就是傅梅洛。怎麼，兩位不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嗎？」
那天下午，這位蓄著濃密鬍鬚的禿頭大亨，鼻樑上架著華麗的鏡架，讓人一看就要敬畏三分，他要添購幾頂帽子。他走進安東尼．富爾杜尼先生的帽子店，快速地把店裡掃視了一遍之後，他斜眼睨著帽子師傅和旁邊的學徒，也就是少年胡立安。接著，他說了以下這段話：「我聽說，這家店雖然店面很不起眼，但是做出來的帽子卻是全巴塞隆納最好的。現在已經是深秋季節，我需要六頂大禮帽、一打圓頂禮帽、幾頂打獵時戴的便帽，以及到馬德里參加王室慶典適合戴的帽子。您都記下來了嗎？或者還在等著要我重複一遍？」那是帽子師傅父子最初接待里卡鐸．安達雅先生這位富豪客戶的情形。胡立安天天看報，他知道安達雅的社會地位很崇高，因此，他告訴自己，他父親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對於他的帽子店生意，這是非常關鍵的時刻。打從富豪大亨一走進店裡，帽子師傅就樂得飄飄然。安達雅向他保證，只要做出來的帽子讓他滿意，他會把這家店推薦給所有的朋友。這就表示，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業務將會蒸蒸日上，許多社會名流，舉凡議員、市長、主教和部長，不管頭大、頭小，都會來訂做帽子。那個禮拜，簡直是不可思議。後來，胡立安乾脆不上學了，每天在帽子店後面的工房幹活十八到二十個鐘頭。帽子師傅情緒一直很亢奮，不時忘情地抱著兒子親了又親。他甚至還給妻子蘇菲買了一件洋裝和一雙新鞋，這是結婚十四年來頭一遭。帽子師傅變成了完全不一樣的陌生人。有個禮拜天，他居然忘了去望彌撒，就在那天下午，他很自豪地摟著胡立安，眼眶中含著淚水，他對兒子說道：「你爺爺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會以我們為傲的！」
「你讀過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嗎？」
費南鐸神父以講道的口吻敘述著往事。他的用字遣詞優雅而簡潔，說話的語氣，好像在做精神訓話似的。多年的教書生涯，讓他習慣了以那種堅定的說教口吻對人說話，只是他也沒把握對方是否聽得進去。
「你需要一套新衣服，胡立安。外面多的是以貌取人的笨蛋。我會吩咐哈辛妲，讓她去幫你張羅就好，你不用擔心。這件事呢，你不用跟你父親說，免得造成他的困擾。你看，赫黑下來了。赫黑！來，我介紹你認識一個很棒的朋友，他即將成為你班上的新同學，這是胡立安．富……」
「兩位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千萬別去打擾那位老人家，免得她又要想起傷心往事。」
「妳去把那件洋裝換掉！哼！這副德行，看起來就像個妓|女！還有，以後餐桌上不准再出現紅酒，有水可以喝就夠好了。貪婪，只會腐蝕人心。」
製作帽子的各種技術中，最複雜、也是逐漸失傳的一項，就是量尺寸。里卡鐸．安達雅先生那個頭，根據胡立安的說法，頭形就如一顆大大的哈密瓜，稀疏的髮絲好像野外的雜草。當天下午，帽子師傅一看到大亨的頭部就知道，這個頭不容易測量尺寸，到了晚上，當胡立安跟他提起蒙塞拉山脈那幾座崎嶇山頂時，富爾杜尼也覺得很有道理。「爸爸，我絕對沒有對您不敬ｈtｔｐs://wwｗ.ｈetuｂｏｏｋ•cｏm.cｏm的意思，但是，您也知道，替客人量尺寸這件事，我做來比較順手，因為您容易緊張。所以，還是讓我來吧！」帽子師傅欣然同意。隔天，當安達雅走出他的賓士轎車時，胡立安立刻上前接待他，然後請他進入工作室。安達雅一知道是這個十四歲的少年負責幫他量尺寸，當場勃然大怒：「這是怎麼回事？找個小鬼來量尺寸？這是故意要把我耍得團團轉嗎？」胡立安雖然很清楚這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但並沒有因此而膽怯退縮，他說道：「安達雅先生，您頭上沒幾根頭髮可以讓我們抓著，要把您耍得團團轉也不容易啊！您頂上的皇冠，就像鬥牛場，我們再不趕快做幾頂帽子給您戴上，被秋風吹得七零八落的話，您的頭頂看起來恐怕會像巴塞隆納街道圖了。」聽了這段話，富爾杜尼心想，這下死定了。安達雅不動聲色，雙眼直盯著胡立安。就在這時候，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他發出了多年來不曾有過的開懷大笑。
「您有沒有聽說，那個米蓋後來娶了一個名叫努麗亞．蒙佛特的女子？」
「哈維爾瘋狂迷戀潘妮蘿珮．安達雅，但是，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我想，潘妮蘿珮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個男生存在。這個祕密，他藏在心裡好幾年。顯然，他經常跟蹤胡立安，只是胡立安一直不知情。我想，有一天，他似乎看見胡立安吻了她。這個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他的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圖射殺胡立安。米蓋．莫林納始終不信任傅梅洛這個人，多虧他及時撲到傅梅洛身上，才阻止了一場悲劇的發生。校門上的彈孔依然很明顯呢！每次經過，我總會想起那天的情形。」
「米蓋，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麼？」
神父端來一杯水，費爾明一口喝光光。
「您錯看我兒子啦！論天分，他最沒有天分了。連地理這種科目，他都唸得很吃力呢。老師們告訴我，說他那個腦袋都在胡思亂想，而且在校學習態度又差，他跟他那個媽一個德行，留在店裡跟著我學做帽子，至少將來也有一技之長，再說……」
「不認識！」我們倆異口同聲答道。
「當我聽到胡立安的死訊時，心裡好難過！」他落寞地說道。「不管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總之，我們還是越來越疏遠了。米蓋、安達雅、胡立安，還有我。包括傅梅洛。我一直以為，我們會永遠形影不離的，但是，生命總會發生我們無法預知的事情。我後來再也沒有交過像他們那樣的朋友，我想，以後也不會有的。我希望您會找到您想找的東西，達尼。」
「你從出生那天開始就迷路啦！」
安達雅表情嚴肅地使了個眼色要他閉嘴。
那個男生半信半疑地瞅著他，正等著嘲笑聲出現，衝突隨時可能發生。
「您懷疑過是誰做的嗎？」
「請您跟我們聊聊我父親入學第一年的情形好嗎？」我輕聲問道。
費南鐸神父以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們。
「朋友們都叫我胡立安。我聽說你父親是做槍管的？」
費南鐸神父的眼神似乎陷入一片幽暗中。
「這種說法太無聊了吧？他都有爸爸和媽媽了，我只是一個朋友而已。」
「不要再說了，就這麼說定了。當然，還要胡立安接受就是了。」
那天下午，當車子緩緩開上迪比達波大道時，胡立安以為自己進了天堂的大門。一路上都是雄偉壯觀的大宅院。到了半途，司機一轉彎，把車子開進了其中一幢豪宅的圍牆內。霎時，一群僕傭像軍隊似的一字排開，恭敬地迎接老闆歸來。胡立安眼前是一座富麗堂皇的三層樓豪宅。他從來沒想過，居然有人真的住在這種地方！他走進前廳，然後越過拱頂大廳，大廳旁有一排大理石階梯通往樓上，樓梯扶手上披著天鵝絨簾子。接著，他走進一個大房間裡，四面牆壁擺滿了一排排的書籍，從地上一直延伸到無盡的天頂……
「當我死去的時候，我所有的東西就是你的了，胡立安……」他經常這樣說。「只有夢想除外。」
「欸，富老闆，您別說了，我快被您那些話煩死了！我今天就跑一趟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的教務委員會，我會吩咐他們把您的孩子安排在我兒子赫黑那一班。我說了就算數！」
「卡拉斯就是那年去巴黎的……」費爾明說道。
「唉呀！我看什麼事都瞞不過您啊，是不是啊，神父？您真是夠敏銳啊！」
費爾明往嘴裡塞了一大把糖果，過了半晌，蒼白的臉色似乎好多了。
「講這些都是廢話！您給他上哪所學校啊？」
「你有什麼想法呀，胡立安？我是說，關於你的人生……」
「這個男生不會有朋友的，永遠不會有。他有著像蜘蛛一樣的惡毒靈魂。時間會說明一切。我很好奇的是，他的夢想到底是什麼……」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令人遺憾的是，哈維爾後來還成了名人。」
胡立安從來沒去過迪雅戈納大道的另一頭。那個綠樹成蔭、陽光燦爛的地方，佇立著一幢幢華麗豪宅，儼然是市井小民無法涉足的禁地。迪雅戈納大道往上走，延伸出村鎮、山丘，也塑造了充滿神秘、財富的各種傳奇。途中，安達雅跟他提到了聖賈布利教會中學，也提到胡立安即將見到的新朋友，他還談到了一個遙不可及的未來。
「我家有個圖書室，裡面藏書多達一萬四千冊呢，胡立安。我年輕的時候酷愛閱讀，現在沒這個時間了。我剛剛想到，我有三本康拉德親筆簽名的書哩！我兒子赫黑從來不踏進圖書室，連拖都拖不進去。在我家裡，唯一會思考、閱讀的人是我女兒潘妮蘿珮，所以啦，這麼多書放在那裡都白白浪費了。你想不想看看呀？」
「是啊，我非常確定。怎麼，難道兩位認識他嗎？」
「你告訴我，胡立安，你今天下午有什麼事情？」安達雅問道。
「畢業以後，米蓋和我還保持聯絡了好一陣子。胡立安後來去了巴黎。我知道，米蓋很想念他，動不動就會提起他，非常懷念以前大家共處的美好時光。後來，我進了修道院，米蓋還開玩笑說我已經向敵人靠攏了，不過，我們從此就漸漸疏遠了。」
我點點頭。「卡拉斯小說裡的人物，那個魔鬼。」
「打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要大家叫他卡拉斯，雖然他的父姓是富爾杜尼。剛入學的時候，有些學生會拿這個和圖書來取笑他，當然，他是『丐幫』的成員之一，也是被嘲弄的原因。他們也笑我，因為我是廚師的兒子。各位也知道，小孩子就是這樣。其實，上帝在他們的心靈深處填滿了善念，可惜他們只會重複他們在家裡聽來的那些話。」
胡立安順從地跟在男孩後面，他的世界似乎已經物換星移。從他坐上安達雅先生的賓士車開始，直到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他已經在無數個夢中見過她，同樣在那個樓梯口，同樣是那件天藍色洋裝，同樣是那個迷濛的回眸一笑，只是，他一直不知道這個在夢中對他微笑的女孩是誰。走進花園後，胡立安跟著赫黑去了車庫，以及旁邊的網球場。這時候，他回過頭去，一眼就看見了她！她站在二樓的窗口。他幾乎看不清她的身影，但他知道，她正在對他微笑，因為她早已認出了他。
「傅梅洛警官？他為什麼要燒那些書呢？」
「讀過三遍了。」
「現在就去坐坐看。那種感覺就好像要上天堂哩！但是，你不會死掉的。」
「他只是個賣槍管的人。他哪裡懂得製造什麼，他只會製造財富而已。我的朋友不多，除了尼采之外，就只有這個同學費南鐸了。你好！我叫米蓋。」
「我不知道。有時候，我想以後可以當個作家，寫小說。」
「你喜歡看書啊？」
「我們想告訴您的是，把書燒掉的人不是傅梅洛。」
從那天開始，哈維爾偶爾會在寫完作業後去找他們。他總是沉默不語，待在一旁聽其他人說話，或是觀察他們。赫黑似乎有點怕他。費南鐸跟他一樣出身卑微，也受盡其他學生羞辱，所以，他總是盡力對這個奇怪的男生表達最大的善意。米蓋教他下西洋棋，同時也細心觀察他。他們這一群人裡面，對他疑心最重的人就是米蓋。
「我如果沒記錯的話，胡立安．卡拉斯在一九一四年進入聖賈布利教會中學就讀。我立刻就跟他熱絡了起來，因為我們倆都是屬於非富家子弟那種學生。那些有錢人家的少爺們都叫我們『丐幫』，我們這些清寒學生，每個人各有不同的入學條件。我能夠獲得獎學金，是因為我父親在這所學校當了二十五年廚師。胡立安得以入學，全憑安達雅先生出面關說，他是胡立安父親經營的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的老主顧。當然，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代，權貴核心仍然集中在豪門家族。那個時代已經消失了，一切都隨著第二共和的沒落而幻滅。我想，這樣也好。那個時代遺留下來的只剩下信紙抬頭印著的企業、銀行以及早已被人淡忘的財團名稱。就像所有的古老城市一樣，巴塞隆納也曾經慘遭破壞。我們引以自豪的宏偉建築、皇宮和雕像，都是輝煌時代的標誌，卻成了屍橫遍野的戰場，偉大的文化古蹟竟成了廢墟。」
「哪有什麼不可思議的，胡立安。訣竅只有一個：不要只把三塊錢放在一起，而是要堆三百萬！這麼一來，你就什麼都懂了。」
「我不會下西洋棋。」
「潘妮蘿珮呢？她為什麼不去探望哈辛妲呢？」
他帶我們走過花園，然後來到圍牆邊，距離校門口還有一段距離，他卻突然停了下來，凝視著牆外的世界，彷彿很怕他只要移動一下腳步，自己就會不見了。我很好奇，不知道費南鐸神父上次走出校門是什麼時候？
「好啦，我送兩位到門口。」
忽然在費南鐸．拉默思神父的敘述中聽見傅梅洛這個名字，把我嚇得全身發冷，費爾明的反應更激烈：臉色慘白，雙手顫抖。
「他為什麼要殺胡立安？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費南鐸神父癱坐在他的搖椅上，神情和我們一樣困惑。
費爾明和我對看了一眼。
「如果神父閣下您方便的話，那就麻煩您了。如果有熱巧克力更好，我需要補充葡萄糖……」
「感謝上帝恩寵！」
「請說句阿門，敬愛的神父！您說得真是鞭辟入裡，太偉大了！」為了打破、沉默的僵局，費爾明胡謅了幾句。
「好啦，我讓你們倆彼此多認識一下吧！胡立安，你很快就會發現，赫黑好像很受寵，又驕傲，其實，他不像外表看起來的那麼笨啦！他好歹也是我兒子嘛！」
「這個男孩不是胡立安．卡拉斯的兒子，對不對？」
……一九一四年十月，有一天下午，一輛稀有的名貴轎車，宛如一座會移動的萬神殿，突然停在位於聖安東尼歐圓環的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門口。下車的是高傲、威嚴的里卡鐸．安達雅先生，當時，他不只是巴塞隆納最有錢的人之一，甚至是全西班牙數一數二的大富豪，他的紡織企業王國，從市區起家，後來的版圖已經擴張到整個加泰隆尼亞省。他右手操控全省半數以上的銀行和房地產，左手則不斷地介入政治運作，包括議會、市府、中央部會，以及教會和海關。
帽子師傅敏著眉頭，聽得一頭霧水。
「別麻煩新教教徒了，您說了算。」神父說道。
「嗯……留在店裡幫我父親做事。」
「達米安！你去告訴赫黑，叫他立刻到圖書室來。」
「您覺得很奇怪嗎？」
「前幾天，當我在教他下棋的時候，他自己告訴我的！他偶爾也會跟我說，他媽媽晚上會跑到他床上，然後一直摸他……」
「誰說要您付半個子兒啦？這個孩子的教育費用，全部包在我身上。至於您這個做父親的，只要點頭說個『好』就行了。」
「這個人準是中邪了！」費爾明在一旁幫腔。
「您還保存著他的小說嗎？」
「米蓋結婚了？」
米蓋是個憂鬱男孩。他對死亡有種幾近變態的狂熱，還有其他跟喪葬有關的題材，都是他平日專注研究的領域。他母親三年前死於家中一場詭異的意外，某個庸醫居然膽敢判定是自殺。米蓋就是那個在他家的郊區夏日別墅泳池裡發現母親屍體的人，當他們把她從池裡撈上來時，她的外套口袋裡裝滿了石頭。她用德文寫了一封信。德文是他母親的母語，但是莫林納先生始終拒絕學習妻子的語言。米蓋母親的屍體被發現的那天下午，莫林納先生不讓任何人讀那封信，直接就把信燒掉了。米蓋從各種角度研究死亡，落葉、死鳥、老人、雨天，所有事物都能讓他觸景傷情。他在繪畫方面具有過人的天分，經常能連續畫上好幾個小時的炭筆素描，內容都是一位女子出現在霧中或無人的沙灘，胡立和-圖-書安猜想，他畫的大概是他母親吧！
米蓋．莫林納萬萬沒想到，哈維爾的夢想和他的好朋友胡立安非常接近。有一次，那是胡立安入學前好幾個月的事情，警衛的兒子正在噴泉庭園裡撿落葉的時候，里卡鐸．安達雅先生那輛耀眼奪目的豪華名車出現在學校裡。那天下午，大亨身邊還有個伴。在他眼前，出現了一個身穿絲質洋裝的天使，彷彿是從夢裡走出來的。那個天使是大亨的寶貝女兒潘妮蘿珮，她下了賓士車，走到噴泉旁，玉手轉動著小洋傘，然後停駐在池邊，彎下腰來撩撥著池水。一如往常，她的奶媽哈辛妲緊跟在後，時時盯著女孩的一舉一動。即使當時有一大群僕傭像軍隊一樣保護她，他也不會在乎的：哈維爾眼裡看到的只有那個女孩。他怕自己只要一眨眼，女孩就會消失。他呆立在原地，屏息望著那如夢似幻的一幕。過了半晌，潘妮蘿珮彷彿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以及他狂熱的眼神，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她那張絕美的容顏，卻讓他覺得痛苦不堪。他似乎瞥見，她的雙唇畫出了一抹苦笑。哈維爾非常恐懼，他趕緊跑到鴿舍旁的水塔塔頂躲起來，那是他最鍾愛的藏身之處。當他拿起雕刻工具時，雙手依然顫抖著，接著，他開始雕琢新作品，努力刻出他剛剛瞥見的那張臉。那天晚上，當他回到家裡時，早就過了他平常該回家的時間了。他母親在家等著他，身上的衣服很輕薄，心中的怒氣卻很澎湃。男孩低下頭來，深怕母親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思，以及那個池畔美女的身影……
「富老闆，您的兒子現在就跟我一起回去，我想把他介紹給我家赫黑認識。放心，我會把他還給你的。喂！孩子，你有沒有坐過賓士車啊？」
「他是故意捉弄你的吧！」
「關於我父親，您還記得哪些事情？」
就在這時候，胡立安正好從後面的工作室房門走了出來，雙手捧著剛做好的帽子模型。
彷彿無聲無息似的僕人，在最短的時間內執行了主人的命令，卑躬屈膝的身影，好像一隻訓練有素的昆蟲。
「喔，胡立安．卡拉斯。」安達雅重複了一遍。「嗯，這名字唸起來真好聽！來，這是我兒子赫黑。」
「我也不知道。從一九一九年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過或提起潘妮蘿珮這個人了。」
「我叫胡立安。」他說道，並伸出手來。「我的朋友和我正打算去松樹林下西洋棋，不曉得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玩……」
「當然，您說的是，不過呢……」
胡立安幾乎沒聽見他的聲音。
「我可不這麼覺得。這個傢伙腦袋不怎麼正常，胡立安，我看，問題可能不是出在他身上。」
「唉！唸這所學校，出來頂多當工人。少年時期，如果不好好掌握天分和才氣的話，孩子很容易就誤入歧途的。必須要指引他方向，要給他支持。富老闆，您懂我的意思嗎？」
里卡鐸．安達雅又笑了。
安東尼．富爾杜尼看著他們坐著那輛招搖的豪華汽車走了，當他找回自己那顆失落的心，能夠感受到的只有悲傷。那天晚上，他和蘇菲一起吃晚餐時（她穿著他送的全新洋裝和鞋子，絲毫不見任何皺摺），心裡不斷地納悶著，這次他到底又做錯了什麼？上帝才剛把兒子還給他，安達雅卻把他搶走了。
「哈辛妲．柯蘿娜朵？」
「除了他還會有誰？我們在聖賈布利教會中學的最後一年，哈維爾曾經企圖用他父親的手槍射殺胡立安呢，還好米蓋及時阻擋了他……」
「可是，里卡鐸先生，那個學校的學費，我負擔不起啊……」
胡立安默默地點頭。帽子師傅看著這一幕，心中一股不安油然而生，但又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們聊的那些名字，他都沒聽過。至於小說嘛，大家都知道，那是給女人或無所事事的人看的。他覺得《黑暗之心》這書名聽起來，八成跟道德原罪有關。
「傅梅洛後來怎麼了？」
「既然不是他，那又是誰？」
除了費南鐸．拉默思、米蓋．莫林納以及赫黑．安達雅之外，胡立安很快就認識了一個害羞、孤僻的男生，他叫哈維爾，聖賈布利教會中學警衛的獨生子，一家人就住在校園入口邊那棟小房子裡，學校裡其他學生當他是低賤的長工，經常見他一個人在校園或中庭間晃，從來不跟任何人打交道。正因為經常在校園閒晃，所以他熟知校內所有建築物、地下室、通往鐘樓的走道，以及迷宮般的隱密角落。那是他的秘密世界，也是他的避難所。他隨身攜帶一把小摺刀，那是他從他父親的工具箱裡偷來的。他平常喜歡雕刻木偶，雕好的作品都存放在學校的鴿舍裡。他那個警衛父親雷孟是古巴戰爭退伍軍人，在戰場上失去了一條手臂，還有（這個惡毒的說法已經謠傳很久），在科奇諾灣那場戰爭中，他的右邊睪丸被大名鼎鼎的羅斯福開槍射中。「獨鳥雷孟」（學生私下幫他取的綽號）認為懶惰是萬惡之源，因此，他派了個工作給兒子：把松樹林和噴泉中庭的落葉撿進袋子裡。雷孟其實是個好人，說話有點粗魯，比較嚴重的是他總是挑錯人，其中最糟糕的，就屬他那個老婆了。「獨鳥雷孟」娶了個大塊頭的笨女人，一天到晚夢想自己成為妖嬌的公主貴婦，她喜歡穿著性感薄紗在兒子或其他學生面前晃來晃去，幾乎每個禮拜都在學校引起話題。她的本名是瑪麗亞．克拉龐席亞，但是她總是自稱「伊凡」，因為這個名字比較好聽。伊凡習慣質問兒子，有沒有和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少爺交朋友？她相信，巴塞隆納上流社會的權貴子弟都在這個學校呢！她還會問兒子，這個人或那個人家裡有沒有錢？她也會想像自己盛裝打扮，然後去有錢人家喝下午茶、吃點心。
「最無知的人就是你！他爸爸是個可憐人，缺了一隻手臂，連工作都快顧不了了；至於伊凡女士呢，那個頭上長頭蝨的醜八怪，一天到晚只想著找機會攀龍附鳳，要不就是搞一些我不想明說的怪花樣。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孩子自然會尋找替代品，你呢，就是那個解救他的天使，突然從天上掉入凡間，而且還掉在他手上。聖胡立安，窮困者的救世主！」
「他一定會照著您的吩咐去做的。」
「都是小天使呢！」費爾明附和著。
這時候，我覺得我們倆八成要被神父掃門了，我示意要費爾明別說話，這一次，我決定實話實說。